第二天，星期一，清晨。</br> 那家位于西方人居住街區(qū)的教堂已敞開門扉。今日有一場洗禮圣事，受洗者為城中菜販的女兒，日本人，父母均為教徒。她年滿十歲，已確定了入教的念頭。</br> 洗禮池中已注了清潔的水。</br> 單獨一人的洗禮儀式并不常見。只是上一次才過不久，近日又并無其他教友為各自的子女提出申請，所以負責(zé)日程規(guī)劃的西爾維奧執(zhí)事只得單獨安排這一場。</br> 這位女孩的父母，以及她的父母邀請的親戚好友已到場就座，同樣的都是教友，人并不是很多，第一排都沒有坐滿。每個人都穿著整齊，不時有人向這對夫妻道賀。</br> 唱詩班的孩童們也穿好了白色的禮服，站立在一旁，都是和這位女孩年紀相仿的孩子們。</br> 蠟燭點起，火光閃爍。映照那樹立起的十字架。</br> 一下清脆的敲鐘聲響起，時間到了。</br> 唱詩班開始詠唱。</br> 一列隊伍走入教堂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小童，而后，便是兩位主事的神職人員，神甫與執(zhí)事，身著白色法衣，手執(zhí)法器，邁著莊重的步伐，向著洗禮池行步。</br> 跟隨在后的，是那位女孩。她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抬著頭，目光不時朝著兩邊的賓客望去，在雙親的身上，停留得要更久一些。她看起來有一些緊張，有一些局促，有一些不安，這是她第一次在這樣的莊嚴場合，身為主角，身為注視的焦點，還只是一位十歲的小女孩，自然會有些怯場，尤其的，她獨自一人。</br> 洛倫佐神甫和西爾維奧執(zhí)事走到臺前，轉(zhuǎn)身面對賓客。</br> 詠唱的歌聲停下，場內(nèi)寂靜。年老的神甫開口，用他沙啞低沉的嗓音，念誦了一段經(jīng)文。然后，他召那女孩來到面前，問了她那些應(yīng)當(dāng)詢問的問題。</br> 用的是西方的語言。</br> 女孩回答。</br> 用的是東方的語言。</br> 這整個過程中，執(zhí)事都代為翻譯。</br> 而后，全體成員起立。詠唱，又是一段經(jīng)文的念誦，接著，執(zhí)事帶領(lǐng)那女孩來到十字架前跪下，進行懺悔。</br> 神甫進行代禱。</br> 他們走向洗禮池，神甫邁步，踏入池中，水沒過腰間。女孩也在執(zhí)事的引領(lǐng)下步入池中，宣讀誓言。</br> 神甫伴隨著經(jīng)文的念誦進行施洗。他托著女孩的后腦，讓她向后仰去三次，沒入水中。</br> 一段祝福。</br> 短暫的離場，更換干凈的衣袍后再返回。</br> 進行圣體圣禮。</br> 燭光，照耀著室內(nèi)，照耀著十字架，照耀著十字架上的圣人。</br> 伴隨著詠唱的歌聲，整個流程結(jié)束。</br> 那對夫妻，女孩的父母上前，賓客們上前，他們向兩位神職人員表達了謝意，他們離開了教堂。也許還會有一場專門的聚會慶賀，但那已是另外的事情了。</br> 唱詩班的孩童們散去了，小童也離開了。</br> 地板上還帶著水漬。</br> 洛倫佐神甫一直挺直的腰板，也終于在此時才再度彎下來，他佝僂著腰，倚靠著座椅背，站立著歇息。</br> 低著頭，合上那雙四周遍布皺紋的雙眼。</br> “神甫，您狀態(tài)還好嗎？”</br> 送走了教友，此時返回，站立在一旁的執(zhí)事詢問，這位年輕人還是同剛才一樣腰板筆直，同老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下？”</br> “我想是的，西爾維奧弟兄。”</br> 神甫回答，望著地板。他輕輕地搖晃著腦袋，輕輕地嘆息一聲，“我想我的確是老了，過去履行比這更加繁重的任務(wù)，我也不曾覺得如何，然而如今我的身體狀況卻不似當(dāng)年。現(xiàn)在是炎熱的夏季，但我此時卻覺得寒冷。我的確需要去臥室休息片刻。”</br> “好的，神甫。”</br> 執(zhí)事點了點頭，回答，“我會留在這里照應(yīng)的，請放心。”</br> “唔。”</br> 洛倫佐神甫拍了拍他的手臂。</br> “只是還有一事需要勞您指示。”執(zhí)事望向前廳門口，“方才我在外面又遇見了岡田姊妹，她又來了。”</br> “關(guān)于此，西爾維奧弟兄，我想我昨日已對她說得很清楚了。”老人抿了抿嘴，看起來有些不滿，“岡田小姐為何如此執(zhí)著？她聽不懂我的話嗎？”</br> “不，神甫，您昨日的話，她完全明白，對此也沒有異議。所以她今天在柵欄外等候。”執(zhí)事在一旁解釋，低著頭，話語中略帶遲疑，“……這次來是為了另一件事情。”</br> “什么？”</br> “她帶了一袋銀幣作為捐款，希望我們能夠接受。”</br> “捐款？以前也有這樣的事情嗎？”</br> 神甫看了他一眼，眉頭皺起。</br> “是的，每次都是，她聲明過那是以她和威斯克斯的名義捐贈的。”</br> “你們會收下嗎？”</br> “會的，里卡多神甫過去會接受這筆錢款。但是如今，神甫，我想我有必要來問您的意思，您如何處理？”</br> “我拒絕。”</br> 沉默了片刻，洛倫佐神甫回答，依然彎著腰，低著頭，閉上雙眼搖了搖手。</br> “神甫，何必如此？”</br> 這答案似乎已在執(zhí)事的預(yù)料之中，但他還是面對老人，試圖表達一些觀點，“我知道她們不是天主教徒，但這畢竟是善款。對我們的育嬰堂運作是很有幫助的。”</br> “因為有利，便要我們?yōu)橹讌f(xié)嗎，西爾維奧弟兄？”</br> 老人瞥了他的同伴一眼，“我拒絕，不僅僅是考慮到觀念的問題。這錢是一筆不義之財，威斯克斯是一個什么樣的商人，我以為你應(yīng)當(dāng)清楚。她從事的是什么樣的一種買賣，你也應(yīng)當(dāng)清楚。”</br> “神甫，我知道您所指的意思。”</br> 執(zhí)事在老人嚴厲的目光壓迫下，不免感到有些窘迫，說話開始猶豫，“但是，嗯，岡田姊妹曾經(jīng)對我們說到過，這其中的具體情況比較復(fù)雜，或許——”</br> “性質(zhì)始終是不變的，西爾維奧。那始終是一種違背了義理的犯罪。”洛倫佐神甫面對執(zhí)事回答，話語聲蒼老沙啞，但響亮清晰，透露堅定的決心與不可動搖的意志，“里卡多弟兄有他的判斷標準，我也有我的。以我的標準衡量，我決不允許這帶著罪惡的錢財玷污我們神圣的教堂，我們的育嬰堂，以及我們的學(xué)塾。”</br> “……既然如此，我聽從您的吩咐。”</br> 西爾維奧執(zhí)事輕輕嘆了口氣，點點頭，“那么我應(yīng)當(dāng)如何對她回答？”</br> “不必對她說那些道理了。就說，我理解她的好意，但我選擇拒絕，就這樣吧。”</br> 老人望著地面，“對于像她和威斯克斯那樣的人來說，講道是不起作用的，改變不了她們的想法的。”</br> “是。”</br> “沒有別的事情，我想我必須要去休息片刻了。”</br> 洛倫佐神甫說著，彎著腰，朝后堂走去，在十字架前駐足停留了片刻，似是低聲祈禱，然后邁步。年輕的執(zhí)事則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看他彎著腰，步履蹣跚，雙手微微顫抖的模樣，感覺心中沉重。</br> 繼而又望向前門，同樣感覺沉重。他被夾在矛盾對立的雙方之間，感覺左右為難。當(dāng)然，他必須服從上級的指令，但他也無法讓自己態(tài)度堅決地拒絕一位至少看起來十分虔誠的教友的好意。執(zhí)事察覺到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他希望自己的信仰能夠給予一個答案，給他指出一道明路。但具體的問題，還需要他自己去面對。</br> 他又一次嘆息一聲，整理了一下著裝，而后朝著門口走去。在他的背后，老人離開大堂，消失在轉(zhuǎn)角的陰影之中。</br> 早晨的港口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滿載的車馬來來往往，碼頭上的人們勞作著，吆喝著，裝卸貨物，整理索具，收拾帆布，有的船在進行停泊后的收尾工作，有的則是預(yù)備出航。遠處蔚藍的大海上，天際線邊，還能看見幾個黑點漸漸靠近，那是到來的船只。</br> 工人，水手，貨郎，商販，官員，許許多多的人，或者是熟悉的東方面孔，或者是陌生的西方面孔。但即便東方人，穿著打扮，語言動作也不盡相同，也來自不同的國家，屬于不同的民族，西方人也同樣如此。各種各樣的服裝，各種各樣的話語，各種各樣的膚色體態(tài)，混雜在一起，令人眼花繚亂。</br> 向著南邊走去，眼前可見的陌生面孔越來越多。船只的樣式也越來越陌生。最南邊，并排停靠了四艘西方貨船，桅桿高高，船肚鼓鼓的，其中兩艘的舷邊漆成紅色，另外兩艘則是漆成黑色。這四艘船規(guī)格也不盡相同，大小不一，只是在船身旁，書寫了大大的船名，外國的文字，看不懂。</br> 相對其他地方的熱鬧來說，這里有點冷清，畢竟，最南邊，邊緣地帶總是如此。</br> 這其中有三艘船，從甲板上斜著伸出長長的木板，作為上下船的通道，但是最后一艘，舷邊漆黑的那艘卻沒有。</br> 曲秋茗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br> “Rachel，拉謝。”</br> 那個尖臉女青年，自稱為守宮的向?qū)В瑤е拖挠裱瑥倪@幾艘船的面前一一經(jīng)過，在第一艘，漆紅邊的船前，她指著那艙壁上的文字，念出聲，“停在這里的四條船，都屬于那位商人。這是其中一只。”</br> 這艘名為“拉謝”的船和其他三艘相比要小一些，她們從它面前經(jīng)過。</br> “Pallas，帕拉斯。”</br> 第二艘船的名字，漆黑邊。船體看來很結(jié)實，吃水很深，船上想來運載了很重的貨物。在船壁兩側(cè)，開了一個個小小的方窗口，不知是作何用途。</br> “Judith，友弟德。”</br> 守宮在第三艘船前停下，沒再往前走，指著延伸至甲板的斜板對她們說，“你們要見的商人在這條船上。”</br> “那條叫什么？”</br> 曲秋茗指著最后那漆黑邊，肚子滾圓，軀體龐大的船，問。她發(fā)現(xiàn)那艘的船壁上什么文字都沒寫。</br> “我也不知道。”</br> 守宮聳聳肩，“那商人從沒提起過，似乎沒名字。”</br> 沒名字的船，不開放的船。秋茗在心中暗自記下這特殊的細節(jié)。</br> “你會陪同我們和那位商人的交易過程嗎？”</br> 夏玉雪卻似乎并不關(guān)心這些事情。</br> “我會做你們的介紹人，但具體的事情就不參與了。”女青年態(tài)度隨便地回答，“那位商人有她的翻譯，不需要我在場。并且，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br> “那么是什么工作呢？”</br> “花匠，我?guī)蛣e人打理庭院，照顧花草，修剪樹木。”她說著，帶兩人踏上斜板，“前輩，您還是別多問我的事情了，咱們各自都有活要干。”</br> “的確如此。”</br> 夏玉雪也不關(guān)心這女子一直以來都有點問題的態(tài)度，跟隨著走上去。</br> 曲秋茗也跟在她的身后。</br> 三個人上了船。</br> 船的表面看起來很干凈，除了必要的用具之外，并無他物，舷邊懸吊著四艘小艇，三根高大的桅桿矗立在甲板上，船的后部聳起一層，兩旁有帶扶手的樓梯，那一層裝了門，門后，應(yīng)該就是船上長官辦公起居的艙房。</br> 船上并看見沒有工作的水手，船上很安靜，只有在那聳起的船樓欄桿邊，可見一個人影。</br> “那位應(yīng)該就是你們要找的商人了。”守宮對她們說，“我們?nèi)ヒ娝伞！?lt;/br> 她們走上船樓。</br> 靠近了，在船樓上，果然也只有那一個人，倚靠著欄桿，背對著她們。曲秋茗四處環(huán)顧，沒再見到別人，沒見到她想著應(yīng)該會見到的人。</br> 遠處，只有海浪的濤聲。海上的風(fēng)迎面吹來，空氣中隱約有某種刺鼻的氣味，那背對著她們站立的人，從臉邊隱約看見一縷煙霧飄揚。</br> 那人似乎沒注意到她們的到來，或者只是不在意罷了。</br> “威斯克斯船長。”</br> 守宮對那個人喊道，“我?guī)Ы灰兹藖砹恕！?lt;/br> 面前的背影，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br> 曲秋茗見到了這位商人的長相。一個西方女人，帶著西方的長相，西方的膚色。白色的皮膚，很白，比她先前見到的那些西方水手的膚色還要更白，不同尋常的白，似乎從未受到過日曬風(fēng)吹的影響，沒有血色的蒼白面孔，連嘴唇都只是淡淡的一點粉，和皮膚幾乎分辨不出什么區(qū)別，抿起來只是一段平平的線，看起來就很刻薄的樣子。</br> 頭發(fā)和眉毛則是金色的，同樣很淡很淡的金色。額前分八字的劉海，蜷曲著遮掩住臉頰兩側(cè)，在海風(fēng)的吹拂下，如同波浪般起伏。腦后的長發(fā)則扎成辮子，就同那些西方水手一樣的馬尾辮，同樣彎曲的頭發(fā)。</br> 而眼睛，是藍色的嗎？</br> 曲秋茗不知道，因為女人的眼前纏著紗布，遮住雙眼，紗布也是白色的。</br> 這是一個盲人，她想。</br> 為這個想法提供佐證的，則是女人一只手中握著的手杖，金屬把手的黑木手杖。</br> 另一只手中握著的，卻不知是什么，像是一截木制的管笛，但是末端有一個斗型的容器。這個西方人平握著這個器物，一縷縷煙，從那容器中飄散。那刺鼻的奇怪氣味就來源于此。</br> 自己曾經(jīng)聞過這煙味，曲秋茗回憶起來了。</br> 在廣昌縣的時候，在牢房中的時候。但那時還只是淡淡的不易察覺，如今卻是很濃烈。</br> 這種熟悉的感覺，令她覺得這煙味更加令人難受。</br> 果然，總是互相有糾葛的，總是如此。</br> 哼。</br> 面前的西方女人，帶著煙味，一只手持長杖，另一只手握著長管煙斗，這個看不見雙眼的白皮膚金發(fā)女子，被稱為“威斯克斯船長”，一個船上的海商。</br> 她的脖頸上系著黑色的領(lǐng)巾。她穿著白色的襯衫，袖子捋起。襯衫的下擺塞進寬松的黑色短褲中，黑色的腰帶束在腰間，褲腳扎起，白色長襪包裹住小腿，腳上是黑色的平底鞋。</br> 蒼白的人，曲秋茗瞥了身邊的夏玉雪一眼，身邊的人是一身白衣，一如既往。白色，她討厭白色。</br> 她將注意力重新移回面前。</br> 西方人望著她們，想來是看不見的，但還是定定的面對。而后，那抿成線的嘴，兩端翹起弧度。</br> 她微笑著，開口了。</br> “Willimina,right?”腔調(diào)古怪，話語聽不懂，“AndtheagentofMistressSueyouhavebroughttome.Iamexpectingherwithrespectalltimeth.”</br> “是的，威斯克斯船長，我?guī)齺砹恕！笔貙m說的話還是漢語，至少聽起來如此。</br> “MissLee？”</br> “呃，不，不是李莉娜。是我們的另一位同事，她叫夏玉雪，這是她第一次參與這項活動之中。”</br> 她伸手，指向身后的兩人，“并且她有一位同伴跟隨，曲秋茗小姐。”</br> “Ah,pardonmineownmisprision.”</br> 威斯克斯船長邁步，將右手中的煙斗在舷邊敲了敲，一團燃燒著冒煙的東西掉入海中。她將煙斗別在腰上，邁步，手中的長杖在身前敲擊著地面。她朝她們走了過來，她伸出右手，“'Tisnicetomeeteththee,,MistressXia.IamCarolWhiskers,captianofthisthisfleet,atthys'rvice.”</br> “她說她很高興見到您，夏女士。”</br> 守宮翻譯，“這位是卡羅爾·威斯克斯，船隊的船長。我們的交易商。”</br> “您好，威斯克斯船長。”夏玉雪回答，望著伸到自己面前的右手，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br> “呃，前輩，這是西方人的一種見面禮節(jié)，是要和您握手。”</br> 夏玉雪伸出手，威斯克斯握住，搖了兩下。</br> “CallethmeCarol.”</br> 她笑著回答，但這句話守宮沒翻譯。卡羅爾·威斯克斯稍稍轉(zhuǎn)身，面對曲秋茗，那只右手還伸向前方，她口中再次問候。</br> 曲秋茗也同樣地，猶豫著伸出手，剛剛觸碰到那白皮膚的手掌便被緊緊握住。搖動兩下，隨即松開。她什么話也沒說，威斯克斯也同樣什么也沒說，只是微笑著，那笑容看起來很虛假，仿佛曾經(jīng)在哪里見過。</br> 曲秋茗不喜歡這個陌生人。被觸碰過的手掌，感覺有幾分不適。對這種外來的見面禮節(jié)她感覺奇怪，過去阿提拉有這樣做過嗎？沒有，從來沒有。</br> 握手之后要做什么？</br> 一時間，沒人說話，氣氛有些僵硬。</br> “呃，船長？您是不是應(yīng)該去找岡田醫(yī)生過來了？”守宮對西方女人問，“您知道，我是不參與你們雙方之間的交易過程的，岡田醫(yī)生在哪里，該由她幫助您二位翻譯的。”</br> “Well……begeththypardonaboutthis.”</br> 威斯克斯有些猶豫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著，“Unf'rtunately,MissethOkadahastsomethingtowendoutthism'rning,haplyweneedethtowaitethf'rh'rtocomethbackethbef'rewecontinueth.”</br> “哦，好吧。”守宮面對夏玉雪再次翻譯，“你們恐怕得等一會了，那位翻譯現(xiàn)在不在，有事出去了。”</br> “多久？”</br> 曲秋茗在一旁問，感覺有些不耐煩，這初次見面的禮節(jié)也太過冗長。方才她已經(jīng)聽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她現(xiàn)在沒什么耐心繼續(xù)等待。</br> “呃……”</br> “我到了，威爾敏娜，還有您二位朋友。”</br> 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轉(zhuǎn)身，看見沿著樓梯走上來的人，正是已經(jīng)見過面的岡田片折，還是穿著那件黃衫，還是，身前掛著那十字架吊墜，“非常抱歉讓你們等候。”</br> 她似乎并不意外見到曲秋茗。她表現(xiàn)得就像第一次見到一樣，她說話語氣平靜，冷淡，面無表情，同西方人的笑容滿面形成鮮明的對比。</br> 曲秋茗看著她，什么話也沒說。</br> “Theehathreturned,Okada.”卡羅爾·威斯克斯依然在笑，“howisthyvisiteth?”</br> “Notasididexpect.”</br> 她說，“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Anonshaltwecontinueththeconv'rsation,Carol?”</br> “Sure.”</br> “日安，兩位。方才我已經(jīng)聽威爾敏娜介紹過你們了。”她走到威斯克斯身邊，面對夏玉雪和曲秋茗，分別微微欠身，“夏玉雪女士，我是船上的醫(yī)師，岡田片折，也是負責(zé)協(xié)助您和卡羅爾之間交流商談的翻譯，您好。”</br> 她沒有伸手，夏玉雪也只是點了點頭。</br> “這位曲秋茗小姐，您好。”</br> “您好，岡田小姐。”曲秋茗望著她，說到，“我想我們昨日已互相認識過了。”</br> “ibethinkwehas'thathmeteachoth'ryest'rday.”</br> 她在翻譯，用威斯克斯的語言說著。而后對曲秋茗輕輕笑了一下，“是的，秋茗姊妹。我還記憶猶新。”</br> 她也同樣將這句話翻譯過來。似乎還對卡羅爾說了別的什么話，曲秋茗在一旁聽著。</br> “你見過她，在哪里？”趁著這段時間，夏玉雪詢問。</br> “和你沒關(guān)系的吧。”</br> 她不動聲色地回答，爾后又補充，“在那家教堂門口，我昨天告訴過你了。”</br> “好吧。”</br> 對面岡田片折已經(jīng)和卡羅爾已說完了話。</br> “這樣的，曲秋茗小姐？”</br> 卡羅爾面對她，那眼睛上蒙著紗布的面孔對她微笑，說著陌生的語言，岡田片折同時開始翻譯，“抱歉剛才對您的情況并不知曉，我很高興能夠見到一位來自明國的教友姊妹。”</br> “我不是天主教徒，威斯克斯船長。”</br> 曲秋茗回答，岡田片折翻譯。</br> “我也不是。”對面的西方女人，從領(lǐng)結(jié)下取出吊墜，同樣是十字架，和岡田片折的一樣，但和曲秋茗的不一樣，其上并沒有雕像，“但那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我們都相信基督，我們都佩戴著信物。”</br> “實際上，我也信我們自己的神，就是你們所謂的偶像。我并不接受你們的神是唯一存在的這種說法。”</br> “但你確實相信其存在嘛。”</br> 她依舊在微笑，那種客套的微笑讓人討厭。卡羅爾說話的內(nèi)容很輕松，但岡田片折的冷淡語調(diào)卻令其更加顯得不和諧，“無論如何，在信仰方面，我不會過多評價。畢竟那和我們之間的貿(mào)易往來無關(guān)。還是話歸正題吧。”</br> “是的，威斯克斯船長，我已準備好開始交易。”夏玉雪在一旁回答，語氣冷淡，和岡田片折一樣。</br> “我就不參與了，船長，夏前輩。”守宮這時才插話，說著便已轉(zhuǎn)身準備離開，“你們繼續(xù)談吧，我還有事，就先走一步。”</br> “當(dāng)然，威爾敏娜。”</br> 卡羅爾·威斯克斯笑著，“但請先接受這份傭金。MissethOkada？”</br> “Yes.”</br> 岡田片折從隨身攜帶的口袋里取出兩枚銀幣，遞給守宮。后者接過，笑了笑而后就走了。留下曲秋茗和夏玉雪兩個人。</br> “那么，夏玉雪女士？”</br> “是的。”</br> “有威爾敏娜做介紹人，我可以確信您是受蘇女士委托前來接收訂貨的。但，我依然需要您向我提供她交給您的信物。”</br> “在這里。”</br> 夏玉雪從預(yù)備好的口袋里取出木盒，岡田片折接過，打開，遞給卡羅爾。</br> 木盒里放著那副墨鏡。</br> “和她承諾的一樣。”</br> 卡羅爾用手摸索著，微笑，“很好。”</br> 她從木盒里將墨鏡取出，用手指將鏡腿打開。她低下頭，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紗布。金色的長發(fā)遮掩住她的面孔，曲秋茗沒有看見她的眼睛。</br> 威斯克斯再抬起頭時，已經(jīng)帶上了墨鏡。雙眼所在的位置，已是兩片黑色的，略帶五彩斑斕的光澤的圓形鏡片。</br> “現(xiàn)在我終于能夠直面陽光下的萬物了。”</br> 她微笑著，伸手調(diào)整鏡框，手中的白紗布被風(fēng)吹著，終于從手中松落，飄揚到了遠處的海上，在晴朗的天空下，在蔚藍的海水中消失不見，“正如蘇女士承諾的一樣，這是一份很好的，獨一無二的禮物。”</br> 她并不是盲人，曲秋茗心想。</br> “我很高興您能夠喜歡，威斯克斯船長。”</br> 夏玉雪語氣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現(xiàn)在我們可以去驗貨了嗎？”</br> “當(dāng)然。”</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帶著墨鏡，微笑著，岡田片折從旁翻譯，面無表情的臉上似乎對周圍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她伸手示意，“請隨我來，我們先來看一看酒。”</br> 邁步，她還是習(xí)慣性地用手杖在身前指點，她走下樓梯，朝著甲板上敞開的一處門口走去，那里是下船艙的入口。</br> 岡田片折走在她的身邊，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或許這也是一種習(xí)慣。兩人并排著在船上行走，夏玉雪則跟隨著她們。</br> 曲秋茗也要跟上去。</br> 但正要邁步的時候，目光一瞥，發(fā)現(xiàn)了某些別的事情。</br> 她朝身邊望去，身邊是另一艘船。同樣屬于卡羅爾·威斯克斯的船。漆黑邊，但不是帕拉斯，而是那第四艘不知姓名的巨船。</br> 引起她注意的，是船壁上的一個身影，是的，在船壁上。雙手，雙腳，緊緊貼著垂直的木板舷壁，四肢交替著，在朝上攀爬。那個人穿著綠色的短衫，是她見過的人，方才剛剛離開的人，是守宮，卡羅爾口中的威爾敏娜。</br> 她不是說她有事嗎，不是說她要去做花匠的工作嗎？現(xiàn)在卻在做什么？</br> “誰知道？”</br> 秋茗默默地自言自語，“管她呢，這幫人總是神神秘秘的，跟我沒關(guān)系。”</br> 她為何能夠在船壁上攀爬？</br> “也許是爬繩子吧。”</br> 秋茗給自己解釋，“或者墻上安裝了了攀爬的梯階。就算沒有吧，她不是叫守宮嗎，那她會爬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所謂能力，血的破事。我可不想去理會。”</br> 她到底是去做什么？</br> 即便聲稱不關(guān)心，即便試圖自圓其說。曲秋茗還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疑惑，以及一種警惕。這種警惕，自上船后便一直伴隨。陌生的，膚色蒼白的西方船商，熟悉的，曾見過一面的東方翻譯。她們佩戴沒有塑像的十字架，是基督徒卻不是天主教徒。這個西方人和那個女人有生意往來，女人送了一副墨鏡作為信物，而她就把它戴在了眼睛上。她不是盲人，那雙眼睛絕對能夠透過白紗看見一切，就像帶著蒙紗斗笠的夏玉雪一樣。</br> 這一切都令曲秋茗感覺不安，感覺怪異，而現(xiàn)在，一個會爬墻的人爬上了一艘神秘的沒名字的船。這樣的事情只會加劇她心中的不安。</br> “你來嗎，秋茗？”</br> 夏玉雪站在船艙入口，停下，對她說。</br> “嗯。”</br> 曲秋茗口中應(yīng)答，看著守宮攀上船舷，踏上甲板。沒什么好繼續(xù)看下去的，她邁步，朝著夏玉雪走去，將疑惑的思緒暫且壓下。</br> “你來這里做什么？”</br> “我覺得你可能會在船上，就過來看一看唄。”</br> “我們很熟嗎？”</br> “大家都是同事嘛。”</br> “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除此之外，我們沒必要私下接觸。”</br> “說話這么老成干嗎嘛，小朋友？”</br> “你不是很了解我，嗯，新來的？我性格就是這樣，現(xiàn)在，有事就說事。另外，我有必要提醒你，別在外亂顯示你的能力。你怎么上船的？有人看見嗎？”</br> “沒有，沒人注意到。”</br> “那就快走。”</br> “不必這樣趕人吧，我就是來跟你聊兩句而已。另外，順便問問，她有沒有什么吩咐要給我的？”</br> “你自己為什么不問她？”</br> “我沒她電話號碼，一直都只有她聯(lián)系我而已。好吧，我想我確實還不夠資格。”</br> “的確。”</br> “幫我問問，怎樣？”</br> “等著……她說讓你走人，別來煩我。”</br> “這是她說的嗎？感覺像是你在敷衍啊。”</br> “的確。”</br> “你知不知道，她這次派了別的人過來，不是神弓。”</br> “為什么？”</br> “聽說神弓好像出了什么事情。”</br> “也許吧，這次來的是誰？”</br> “一個叫琴師的，那個夏玉雪好像以前就和你們是同事，你對她有沒有什么印象？”</br> “……嗯，有點，聽說過，以前在那個組織里。但我對她沒什么了解的。”</br> “她認識你嗎？”</br> “很多人都認識我。嗯……你說，這次來的人是琴師？就她一人？”</br> “還有個跟班，一個小姑娘。”</br> “穿青衣服，打扮得像個男人？馬尾辮？帶著一柄日本刀？”</br> “呃，沒。完全不是，你說的那是誰？”</br> “……沒什么。”</br> “我們的船只是在法蘭西建造的，都是質(zhì)量非常好的運貨商船，貨載量大，能夠經(jīng)歷最惡劣的天氣，適合長途旅行。”</br> 船艙中堆放了許多木箱，木桶。過道狹窄，船艙中有些水手在干活，卡羅爾讓他們把天窗打開，但艙房中并未因此變得有多明亮，還是很昏暗。船艙中的空氣也帶著種奇怪的氣味，長久并不通風(fēng)，有些令人發(fā)悶。她一邊走一邊介紹，而岡田片折則在旁翻譯，“這四艘船，每一艘都運載專門類別的貨物。帕拉斯主要運載武器，拉謝運載工藝品。友弟德則是香料，酒水以及各地特產(chǎn)，也是我平時起居，負責(zé)指揮調(diào)度的主船。”</br> 夏玉雪和曲秋茗跟在后面，曲秋茗心不在焉地聽著這番話語，感覺有幾分無趣。</br> “法蘭西？是不是就是佛郎機國？”</br> 她低聲念叨。</br> “并不是，曲小姐。”威斯克斯聽到了她的念叨，回答，“‘佛郎機’源自回教徒對歐羅巴地區(qū)的稱呼。歐羅巴地區(qū)在明國西方，也正是我所來之處。其中有諸多國度，法蘭西是其中一國，‘佛郎機’一詞，你們多用于指代另一個名為葡萄牙的國家。畢竟也只有他們同貴國有所接觸。”</br> “這樣的。”</br> 她聽不懂，但曲秋茗還是在思考這些西方國家的名稱，因為過去的事而比較在意。</br> 那個所謂法蘭西的國家，在什么地方？西方，有多遠呢？</br> “但這兩個稱呼確實根源相同。”</br> 卡羅爾又補充一句，駐足停下，用手杖敲打了身邊的幾個綁縛的酒桶，“這兒，蘇女士預(yù)訂的酒水，我昨日單獨放到一起了。“十桶杜松子酒，十桶龍舌蘭，還有五桶黑麥威士忌。威士忌和杜松子酒都是自我國原裝，龍舌蘭是同亞美利加的當(dāng)?shù)鼐用袷种匈徺I得來的，夏女士，您需要分別打開檢驗嗎？”</br> “不必了，我相信您會誠實地售賣給我們品質(zhì)可靠的產(chǎn)品。”</br> “很好。”</br> 威斯克斯笑了一下，那笑容帶了點狡黠的意味，“您知道，我很高興蘇女士這次選擇由您負責(zé)與我對接。您不像李小姐那樣……嗯，刻板，她不是一個很懂得靈活變通的人。”</br> “威斯克斯船長，您是法蘭西人？”</br> 曲秋茗又在背后發(fā)問。</br> “不，我是英格蘭人。”</br> 卡羅爾回答，“那是法蘭西鄰近的一個島國。它與明國相距甚遠，從無交集。”</br> “比馬扎爾國還要遠嗎？”</br> 她又問，夏玉雪向她投去一個復(fù)雜的眼神。</br> “匈牙利？是的，在匈牙利的西方，在陸地的最西邊，再往西就是一片海洋……這樣說也不準確，還有愛爾蘭，還有——”</br> 突然轉(zhuǎn)移話題，“曲小姐，您知道匈牙利？也就是馬扎爾？”</br> “是的，我知道。”</br> 曲秋茗回答，有些后悔自己剛才插話，她也轉(zhuǎn)移話題，“那個木箱中裝的是什么？”</br> “這是煙草葉。”</br> 商人舉起手杖，點了點木桶上方綁縛的一個木箱，“和龍舌蘭酒一樣，產(chǎn)自亞美利加，都是經(jīng)過干燥日曬處理的，關(guān)于質(zhì)量我可以保證，我自己已經(jīng)試用過了。亞美利加的當(dāng)?shù)厝艘矔鼰煟业臒煻肪褪菑乃麄兡抢镔I來的。”</br> 她指了指腰間的煙斗。</br> “這就是那些煙的來源？”曲秋茗回憶起剛上船的時候看到的景象，“您為什么要呼吸那些煙霧？那樣不是很嗆的嗎，對肺也有害吧？”</br> 岡田片折向卡羅爾掃去一個凌厲的目光。后者注意到了。</br> “……是的，的確如此。但感覺是很好的，嗯？”</br> 她略帶心虛地回答，伸手推了下墨鏡，還有點不習(xí)慣鼻梁上架著東西，“P'rhapstheewouldstlikethtotryethsome?”</br> 最后一句沒翻譯，岡田片折轉(zhuǎn)身和她說了什么。</br> “秋茗，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多問這個人問題。”</br> 夏玉雪也轉(zhuǎn)身小聲地對曲秋茗說。</br> “你管不到我。”</br> 曲秋茗口中回答，但心里卻是認同她的想法的。</br> “不管怎樣，嗯。夏女士，對于煙草，您還滿意，也不需要開箱查看，對吧？”卡羅爾再次同她們對話。</br> “我沒有什么意見。”</br> 夏玉雪回答。</br> “很好。”</br> 她又說，“另外，蘇女士還訂購了一些植物。這些都是亞美利加特產(chǎn)，有些漢語中似乎還沒有特定的稱呼。我已經(jīng)按以往的慣例將株種交給威爾敏娜打理了，您方便的時候去找她吧。您攜帶了清單沒有，我們可以核對一下。”</br> “我?guī)Я恕！?lt;/br> 夏玉雪取出那張紙，念到，“煙草種，馬鈴薯塊莖，番茄，咖啡，龍舌蘭葉，就這些。”</br> “我需要提醒您一下，這些植物都是從亞美利加當(dāng)?shù)剡\來的，長途跋涉，其中不可避免會有損耗。因此這一部分的定金，我只收取十分之九，您對這個折扣還滿意嗎？”</br> “沒有問題。”</br> “和您做生意真是愉快。”</br> “威斯克斯船長。”曲秋茗又一次開口，“您剛才提到的很多貨品都來自那個叫亞美利加的地方。那是在哪里，那也是一個西方的國家嗎？”</br> “不，曲小姐亞美利加是一個區(qū)域，一塊大陸。”卡羅爾微笑，“一片很廣闊的土地。在英格蘭的西方。我們的船隊從英格蘭出發(fā)，先向南航行，再往西，越過一片汪洋大海，才到達亞美利加。”</br> 法蘭西，英格蘭，亞美利加，它們都在馬扎爾的更西邊，很遠很遠的距離，最遠的，隔了一片大海。曲秋茗心想，自己從未聽說過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的事情。她感覺很陌生。</br> 夏玉雪再用眼神朝她示意，她置之不理。</br> “您一直向著西方航行，然后又要回頭，再向東方，經(jīng)過明國到這里來，一定經(jīng)歷了一段很漫長的路程，要用上很長的時間吧？”</br> “不，并非如此。我還未經(jīng)過明國，實際上，因貴國政令，外國船只是不許入港的，否則也不必您二位前來一趟。”</br> 卡羅爾·威斯克斯微笑著，似乎是一直等著有人詢問這樣的問題，“我的船只離開亞美利加后，向南方航行，繞過大陸的最南邊，然后繼續(xù)西行來到這個國家，日本。”</br> “但，您從西方出發(fā)，又一直往更西方航行，最后怎么會來到我們東方的？”</br> 曲秋茗詢問，心中充滿疑惑與不解。</br> “那是因為，曲小姐。您是否能夠理解，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并不像想象的，傳統(tǒng)中的那樣是一個有邊界的平面，而是一個球體。東方和西方只是相對而言的存在，從一點出發(fā)，沿著一個方向行進，最終會繞上一圈再次回到原點？”</br> “……我聽不懂。”</br> 她能聽懂，只是不能接受。</br> “這是真的，實際上，世界是一個球體，這個想法早在很古老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人提出，你是否曾注意到，在海面上眺望，遠方的船只最先出現(xiàn)的是桅桿，而后是船身，就像是從水里升起一般，那是因為這中間有弧面阻擋了視線。”</br> 卡羅爾微笑著開始長篇大論，但是岡田片折的單調(diào)語氣卻與她的話語恨不協(xié)調(diào)，“而在四十年前，西班牙……佛郎機國的一位船長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觀點，他帶領(lǐng)船隊從起點出發(fā)，向著西方行駛，最后船只又回到了起點——雖然他本人在途中身亡。另外，亞美利加這一片大陸，最初也是因為另一位探險者，因為相信這種說法，往西航行試圖到達東方天竺，才無意中登陸了那片過去從未到訪過的土地。”</br> “真的嗎？”</br> “確實如此。我可以向您保證，在這個地方，如果我一直往西行進，而您一直往東，雖然相隔越來越遠，但最終我們還會再次相見。”</br> “是這樣的？”</br> “是這樣的，曲小姐，是這樣的。那么，友弟德號的貨物就這么多了，夏女士，請您移步隨我們前來。在拉謝號上，還有蘇女士訂購的一套意大利玻璃器皿，請您檢閱。”</br> “好的。”</br> “哇哦，你知道，這可是上等的咖啡，威斯克斯船長從南美洲帶回來的，對吧？”</br> “你來我這就是蹭喝的？”</br> “嗯哼，我得說，我可是很懂得沖咖啡的。你要不要來點？”</br> “我不能喝咖啡，那對我的身體不好。”</br> “也對，你還是小孩子嘛。”</br> “你確實對我一無所知，不是嗎？”</br> “說起來，你如果不喝咖啡的話，為什么你這還有咖啡豆？我以為這船上就你一個人住呢。”</br> “不管你的事。咖啡喝完了，你還不走？”</br> “行吧行吧……哦，還得再等等，那兩位還沒走。我得等她們走了之后再離開，她們出船艙了。”</br> 她們沿原路返回。再度踏上甲板，離開了昏暗的船艙，曲秋茗感覺空氣變得清新了很多，船艙中是很悶的，悶得令人有些頭暈。</br> 感受迎面吹拂的涼爽海風(fēng)，她覺得清醒了許多。</br> 但她的思緒還是很亂。</br> “你怎么又在問問題了，我對你說過，別多問問題的。”</br> 身邊，夏玉雪小聲地對她說，此時卡羅爾以及岡田片折已經(jīng)踏上斜板，與她們相距較遠，聽不見她的說話聲，大概吧。</br> “我也對你說過，不關(guān)你的事。”</br> 曲秋茗還是冷言冷語地，“并且，我也想問，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位西方商人確實說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挺想再多聽一些，多了解一些的。讓自己不那么無聊。”</br> “好吧。”</br> 夏玉雪只得無奈地嘆口氣，“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小心一些。你對……對姓蘇的女人并不了解，和她有關(guān)的事情，和她往來的人，總是帶有危險性的。最好保持警惕吧。”</br> “多謝你的提醒。”</br> 她揶揄地笑一下，“既然你那么小心謹慎，那便如你所愿。正好剛才在船艙下我也待久了感覺有點悶，接下來的驗貨就不和你一起了，我一個人在這透透氣。你滿意了？”</br> “真的？”</br> “對，我在這待會，你跟她們走吧。”</br> “那……好吧。”</br> 夏玉雪看著她，臉上還帶著不放心的遲疑，“那別亂跑，也別下船艙，就在這等我回來。”</br> “你有沒有時候覺得你自己挺煩人的？”</br> “……”</br> “夏女士，有什么事情嗎？”</br> 斜板上，駐足停留的二人，岡田片折對她們呼喊。卡羅爾·威斯克斯則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們，她的臉上還帶著那副墨鏡，鏡片閃爍著五彩斑斕的光澤，遮擋住她的雙眼。光天化日之下，碼頭上竟然也沒人注意到這怪異的裝飾。</br> “沒有，只是我的同伴想在這里歇一會，可以嗎？”</br> 岡田片折對卡羅爾翻譯，后者回答了什么。而后她便向夏玉雪走過來。</br> “當(dāng)然可以。如果曲小姐愿意的話，她可以在我的房間里休息。”她說，語氣彬彬有禮，一如平常的冷淡，“夏女士，請您先隨船長去拉謝號貨船，我安頓好曲小姐后，會再前來繼續(xù)為您服務(wù)。”</br> “謝謝。”</br> 夏玉雪對翻譯回答，但是眼神卻瞥向曲秋茗，輕微的表情示意她就待在甲板上。</br> 秋茗自然領(lǐng)會到了其中意思，但服不服從有自己的打算。</br> 岡田片折等著夏玉雪邁步，跟隨威斯克斯離開后，才來到她的面前。</br> “剛才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你不記得我們昨天見過了。”曲秋茗看著這位早已認識的人，輕輕地微笑，“你一點驚訝都沒表現(xiàn)出來。”</br> “對不起，秋茗姊妹。”</br> 岡田片折也在微笑，這還是今天第一次。她又變回昨日曲秋茗認識的人了，“我沒想到您會以蘇女士的代表這一身份前來，這真是巧合。”</br> “是啊，不過我和那女人不熟，我只是跟著這位夏女士來這的。”</br> “請您原諒，我現(xiàn)在有工作，沒辦法像昨日那樣陪您。”岡田片折走近，從腰間取出一串鑰匙，揀出其中一把，遞給她，“您先去我的房間里等我，工作結(jié)束后我們可以再聊天，如果您愿意的話。”</br> “沒什么不可以的，岡田小姐。”</br> 曲秋茗伸手，正要接過鑰匙的時候又停下了，想了想，她笑著搖搖頭，“不過，我想我還是就在這等你吧，我想吹一會海風(fēng)。”</br> “好的。”</br> 岡田片折沒有繼續(xù)堅持，將鑰匙收回，依然帶著微笑，“那么就這樣吧，如果有事找我或者您的同伴，我們在拉謝號上。您知道，另一艘舷邊漆紅的船。”</br> “我知道，岡田小姐。”</br> “那么，我必須要去工作了。”</br> “嗯。”</br> 曲秋茗看著穿黃杉的人轉(zhuǎn)身離開，走下斜板，離開視野，臉上的微笑也漸漸平淡下來。她現(xiàn)在對待岡田片折，已不能再像昨日那樣了。昨日，她對自己來說還只是一位偶然相識的虔誠教徒，一位友好的新認識的朋友。但今天，情況已經(jīng)開始變得復(fù)雜了。</br> 她為那皮膚蒼白的西方商人工作，而那商人又和那個女人有聯(lián)系。最終的一切，又都和夏玉雪有聯(lián)系。她工作時的冷漠態(tài)度，和私下對自己說話的親密態(tài)度，讓曲秋茗感覺到一種怪異的割裂感。當(dāng)然，這或許只是自己多心。</br> 但是，這個西方商人，卡羅爾·威斯克斯船長，始終讓自己不舒服。蒼白皮膚，始終被遮掩的雙眼，似乎在隱藏某種秘密。雖然佩戴了十字架，但卻又說不是天主教徒，言行身份也和自己印象中的信仰者相差甚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br> 還有她說的那些話，說的那些事情。</br> 曲秋茗走到船樓前，轉(zhuǎn)身，面對著遠方的海洋，感受海風(fēng)的吹拂。清新空氣讓她感覺很舒服，卻不足以讓她理清混亂的思緒。她在想卡羅爾說的事。那一片在西方更西方存在的大陸，產(chǎn)出許多前所未見之物的大陸，讓她感到奇怪。</br> 還有那關(guān)于世界的言論，她腳下平坦的大地，當(dāng)真實際上是一個球體？可那面前的海，難道不是一個水平面嗎，遠處的天際線，難道不是條筆直的直線嗎？天圓地方，難道這不是她過去早已有的認識嗎？但是那言談確之鑿鑿，似乎又有著充分的論據(jù)。所以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呢？</br> 曲秋茗覺得，自己今天聽到了很多新奇的說法，見到了很多新奇的事物。這些引起了她的思考，但她得不到答案。</br> 關(guān)于這個商人，關(guān)于岡田片折，似乎有太多的謎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當(dāng)去嘗試解開這些謎題。</br> “算了，反正世界怎樣，也不關(guān)我的事。”</br> 曲秋茗搖了搖頭，試圖從無盡的思索中解脫，“顧好眼前吧。眼前，我只不過是跟隨夏玉雪來到此地而已。我只需顧好這一個人，其余諸事，不必關(guān)心。”</br> 她望著眼前，眼前是海。</br> 但是在自己與海之間，還存在了一個龐大的，遮蔽視線的物體。</br> 那艘漆黑邊的船，沒名字的船，不允許別人登上，但又確實有一個人登上的船。曲秋茗突然回憶起，在卡羅爾最初的介紹中，并沒有提到這艘船上裝的是什么貨物。</br> 那里有什么秘密？</br> 她想，她疑惑。</br> “嘖，那個小女生怎么老站在那，還往這看？她不會發(fā)現(xiàn)我了吧？”</br> “不可能，這里很黑，她看不見的。”</br> “我現(xiàn)在是真的得走了。”</br> “那就走，擔(dān)心她干嘛？被她發(fā)現(xiàn)又能怎么樣？這時候你開始考慮后果了？新人。”</br> “小朋友，你別總擺那副姿態(tài)教訓(xùn)——嘿！”</br> “什么事？”</br> “這——這什么啊！”</br> “Okraman,Okraman.Mi……”</br> “啊啊啊別過來！”</br> “A——！”</br> “你嚇到她了，守宮！喂，你，別跑！Nnomaa！”</br> “什么情況？”</br> “新人，把她逮回來，呃！”</br> 那是什么？</br> 曲秋茗隱約聽見，從那黑邊的無名船上，從那大約是船艙入口的位置，響起呼喊的聲音，雜亂，帶著驚恐的情緒。隨后，她看見門板被猛地推開，從甲板上，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指向天空。</br> 那是什么？</br> 她整個身軀貼在舷邊，試圖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楚。</br> 但那黑色的手旋即又消失了。</br> 一時間，又恢復(fù)了安靜。</br> 只有海浪的聲音。</br> 而后，一個穿綠色衣衫的女青年，守宮，從入口出現(xiàn)。驚慌失措地樣子，四處張望。曲秋茗急忙向旁側(cè)一閃，躲藏到船樓的樓梯營造的陰影之中。</br> 她看著守宮慌張地，快步跑到船舷邊，和來時一樣，翻身，四肢緊貼著船壁攀爬而下，動作比來時要迅速了很多，接近碼頭時便跳下來，最后望了一眼那龐大的，陰影籠罩的無名船，而后快步離開。</br> 守宮跑過友弟德號，又跑過帕拉斯號和拉謝號，一直向岸上跑去，消失在人群中。</br> 曲秋茗從陰影中再度探出身，確信自己沒有被她發(fā)現(xiàn)，而后又望向無名船。</br> 看不真切，只見到一抹紅色出現(xiàn)在艙門口，接著門板便重重蓋上。</br> 繼而，沒有了更多的聲音。</br> “又是怎么回事？”</br> 她自言自語，看著眼前的船，內(nèi)心疑惑。這一個早上，自從來到此處，登上船之后，她問了許多問題，有的得到了回答，有的沒有，但那只令她心里的疑惑越積越多，聽到的，見到的一切，都讓她困擾。或許是做不到與己無關(guān)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