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兵爭鋒銳,頭陣當先誓不退,雖身死無悔。</br> 回憶。</br> 戰場之上昏無天日,四周盡是廝殺之聲,空氣中是濃厚的血腥氣息。這一仗開始尚未多久,但是交戰的兩方人馬已可見強弱。其中的一方陣線不斷地向后退去,被另一方沖擊著,已出現潰散局面。</br> 死尸倒地,馬匹嘶鳴,為數不多的殘兵還在垂死掙扎。</br> 有一名士兵慌張地四處張望。他的身旁已無同伴了,手中也已無兵器了,盔甲殘破,披頭散發,身上也受了重傷,血流不止。在他的面前,只有敵人,吼叫著向他沖來,舉起手中的刀或者長矛,而他所能做的只有不住地向后踉蹌退去,艱難地躲避鋒刃。</br> 他神色驚恐,兩眼中只有恐懼,雙手只能在身前無助地揮動,汗水和淚水沿著臉頰流下,在滿面塵土中劃出一道道痕跡。他的口中含混著念叨話語,像是乞求,然而對面的敵兵并沒有展現仁慈的意思,并不打算接受投降。</br> 他向后推卻,連連擺手,卻不留神被腳下的尸體絆住,重重地跌倒在地。于是面前的眾多敵人一擁而上,朝他舉起了武器。</br> “起來!”</br> 在刀兵相交,擊鼓吶喊的動靜之中,在這絕望的時刻,突然有一聲如同炸雷般在士兵的耳邊響起。只見自他身后倏忽而出一柄長矛,揮動著,掃動著,將眼前的敵人逼退。一個影子從身邊躍過,奔向對面。那人的雙手握住長矛不斷揮舞,對面的士卒步兵被嚇了一跳,還未及反應便有兩人被打翻在地,其余的遲疑著后退幾步,打量著突然出現的武將。</br> “剎啊——!”</br> 又是一聲大喊,手中矛揮舞著,又刺穿了一個未來及躲閃的敵兵喉嚨。其余的眼見此景,慌亂地后退跑開。</br> 倒在地上,以手撐地的士兵眼看著這一景象,看著那人退回到自己身邊。</br> “還能站立嗎?”</br> 那人一手握矛,警惕地看著眼前,彎腰用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胳膊,將那名士兵拽了起來。</br> “可……可以?!?lt;/br> 士兵回答,驚魂未定地喘息著,望向那人,“多謝……多謝您救命之恩……大人?!?lt;/br> “我是平冢左馬助,二番隊隊長?!?lt;/br> 男人身著武田軍的盔甲,胸甲上繪著和這名士兵一樣的四菱形家紋。只是這一副盔甲也殘破不堪,布滿了刀痕塵土,處處繩帶斷裂,兩肩的甲片耷拉著系墜搖晃,和士兵一樣。男人的頭盔也丟失了,頭發披散,臉上布滿血跡,和士兵一樣,“你叫什么名字?”</br> “小人納谷壬生……七番隊足輕。”</br> “納谷,隨我撤到后方?!?lt;/br> 平冢左馬助一邊命令,一邊將手中的長矛塞給士兵,自己則抽出了腰間的佩刀。</br> “撤……可……可信玄公命令……”</br> 納谷壬生雙手緊握長矛,看著身邊人,結結巴巴地講話,“……命令我們戰至——”</br> “撤??!”</br> 平冢說著,便拽著他向后退去,“敵人數量太多了,我們根本頂不住。你要留在這里送死嗎?”</br> “可……”</br> 他還欲爭辯,但是眼前又有長尾的敵兵涌來。納谷壬生便也緊隨著身旁的人向后退去,內心求生的本能終究還是壓過了命令。</br> 猶豫之間,平冢左馬助便將他推到一旁,舉手砍殺一名沖上前的敵人,繼而和周遭的其他敵兵開始周旋。納谷壬生及時反應,手舉長矛替他掩護。</br> 戰場上的兩人,互相倚靠著,面對敵兵,連連向后退去。四周,依然是無盡的喊殺聲。在這八幡戰場上,武田軍隊完全抵擋不住長尾的進攻,眼見敗局已定,戰敗的士兵們也紛紛丟盔棄甲,狼狽逃竄,不再有人遵守一開始堅守死戰的命令。</br> 納谷壬生望著身邊人,看見那緊咬的牙關,額頭的冷汗,以及血污之中的一雙閃爍銳利光芒的眼睛。</br> 那眼中有無盡的憤怒。</br> “混賬,太輕敵了,武田?!?lt;/br> 平冢左馬助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喊叫著,“從最開始就走錯了步!”</br> 回憶結束。</br> ……</br> 開局,下七六步。</br> ……</br> 現在是七月十五日,夜晚,京都寅伏館陰流道場。</br> 已是亥時三刻,節日已過完,街上的行人紛紛回家安歇。道場內為數不多留于此處的學徒教師,也已準備休息。然而從大門處傳來一下下重重的敲門聲,打破黑夜寂靜。喚醒了值班的弟子。</br> “開……開門!開門!”</br> “什么事?”</br> “把門打開!”</br> “你——什么情況,你是誰?”</br> “我是……城里的裁縫三宮。我……我有要事……報告,快……快扶我進去,我撐不住了……”</br> “喂,你——新藏,去喊永見前輩!秋間,和我一起先把這人拖進來,他渾身都是血,傷得不輕?!?lt;/br> “咳……咳——咳咳?!?lt;/br> “這里是寅伏館,喂,你。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們?”</br> “我……我要見到你們的當家……還有……”</br> “還有?”</br> “還有上泉……秀綱。”</br> “……等著。喂,秋間,去喊大夫,他要昏過去了!”</br> “且慢,我到了,勇男,發生什么事情?這人是誰,來這里做什么?他為何負傷?”</br> “永見前輩,他——”</br> “……永見……當家?”</br> “我是。”</br> “……我是城里的裁縫,三宮首本……我有緊急情況……要通知你們。”</br> “說吧?!?lt;/br> “……咳,咳咳……其實,其實我不叫三宮首本。我本名宮本久作,是數年前,關東甲斐武田帳下的細作,是潛入城中……探聽幕府情況的密探。我的首領是紙鋪的老板山崎明,本名山上重光?!?lt;/br> “哦,那么你今天深夜來此做什么?你為何負傷?”</br> “我們……上泉秀綱在哪里?”</br> “先回答問題,宮本?!?lt;/br> “我們……從頭說起,我們這支隊伍……在七月初收到了上封傳來的命令,箕輪城守將……上泉秀綱,現今上洛來此,就在這里下榻。上封命令我們將此人……除掉?!?lt;/br> “然后呢?”</br> “……有一個……名叫平冢左馬助的浪人,曾經在我軍中任職,后來……離隊叛逃。數日前……他也來到京城,被幕府通緝,受了傷……他和我們中的一個人相識,那人把他介紹給了我們收留……就藏在山崎的紙鋪倉庫中?!?lt;/br> “你知道這個人為何來此嗎?”</br> “知道……他說了,就是來找你們這里的一個弟子……瀧川出云介?!?lt;/br> “繼續說。”</br> “我們……我們說服了平冢,參與到刺殺秀綱的計劃之中,只待傷勢痊愈便開始行動……可……可想不到,就在今天……上封又發來了消息,送了信,命令取消行動。可……送信的兩人之中,有一人被幕府逮捕……我們的潛伏暴露……除我之外,城中的其他密探……包括山崎在內,都已經選擇自盡就義?!?lt;/br> “然后?”</br> “咳……咳,咳!我今夜收到命令,目睹同伴死亡,便返回紙鋪,想……想告訴平冢這一情況??墒恰墒撬宦犖业?,他……很堅決,一定要繼續按原計劃行事……我們兩人起了紛爭……他傷了我……看,他砍了我的右手……還……還傷了我的臉……我的身上也中了好幾刀……我當場失去知覺……我當時以為自己已經死了……”</br> “的確,傷勢很重。”</br> “平冢一定也是以為我死了……醒來后,他……咳,咳咳!他已經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會來這里,會對上泉秀綱不利,所以……咳咳……我便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急忙來……通知你們……呼……呼……咳咳——咳!”</br> “秋間,去找大夫?!?lt;/br> “……喂!永見當家!上泉秀綱在哪里?平冢左馬助已經到了嗎?”</br> “我們目前還未聽聞此人造訪,宮本君,上泉老師現在也安然無恙?!?lt;/br> “小心他!一定要小心這個浪人!快……去找秀綱來……我……有關于平冢左馬助……必須要告訴他讓他提防的事情?!?lt;/br> “宮本君,不要著急,眼下先要保住你的性命——”</br> “——那個平冢左馬助,他為什么要答應協助完成你們的原定任務呢?”</br> “……你是誰?”</br> “回答問題。”</br> “他……他和幕府有仇……和出云介也有仇……和長尾有仇……他當然會想……會想借這個機會復仇?!?lt;/br> “那么,為何一定要對秀綱動手?出云介現已不在城中了,去奈良了,你不知道嗎?平冢左馬助不知道嗎?”</br> “……他也同樣恨武田……我們和長尾還在休戰階段,如今行動暴露,若上泉秀綱在這個時候身死,信玄公會……受到幕府的詰責,這會很不利?!?lt;/br> “哦,看來你很了解他。那么,你今天,嗯,冒死來這通知這的人,又是為什么呢?”</br> “……我必須為信玄公著想?!?lt;/br> “那么,為何一定要見到秀綱?有什么需要這的人注意的事,直接告訴他們不就行了?”</br> “……此話,咳咳,咳,何意?”</br> “何意?”</br> 對面的人俯身,看著眼前重傷在地,失卻一只手臂,滿臉血污的傷者,不急不慢地說著,臉上帶著冷若寒冰的微笑,“同樣的招數用兩次可就不管用了,平冢先生。”</br> “……我聽不懂你說的話?!?lt;/br> 倒在地上的男人,用僅剩的左臂支撐身體,右臂只剩短短一截,粗糙包扎,也止不住鮮血直流。那臉上一道猙獰的傷口令他的面容扭曲,話語聲也含混不清。</br> “我們已經知道了那位谷村六郎,或者說,納谷壬生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是故意被你砍傷以擺脫嫌疑?!?lt;/br> 那個人依舊冰冷微笑,手中把玩著一只黃瓜做的精靈馬,節日的祭品,少了一只腳?!爱敃r那一次做得很不錯,平冢先生,做得很逼真。但是這一次有些過猶不及,畢竟有些特征越掩蓋就越明顯。你在原先就失去的右臂上再砍去一截,偽裝成新傷,又劃破臉進行毀容,以為這樣就可以騙過人了嗎?跛足當然也是如此。至于身上的傷口,想來是不久前和冰室坊戰斗留下的,早已不礙事了吧?”</br> ……</br> “你是什么人?”</br> 男人沉默片刻,而后開口,語氣已不像方才那般有氣無力,沙啞,陰沉。他的目光也同樣變得陰沉。倒伏在地上,胳膊支撐身體,右手和腰間的打刀刀柄僅有咫尺之距。一瞬間,便變成了另一個人,一瞬間便卸下了偽裝。</br> 那些原本圍聚在他四周的道場弟子,此時也戒備地后退數步。</br> 永見船正則依然蹲伏于面前。</br> 對面詰問的人依然微笑。</br> “在下念流,泉谷倉?!?lt;/br> 那人回答,一手握著精靈馬,另一手伸向腰間佩刀,“將軍府近侍成員。今日早晨在城門口發現武田細作的就是我,了解詳情后,今夜受命來此協助。平冢先生,您不必擔心上泉師范的安危,將軍府現在已經掌控了局面?!?lt;/br> “你要逮捕我嗎?”</br> 男人詢問,手離刀柄越來越近,陰沉的雙眼中,閃爍銳利光芒,“如果是的話,我很樂意投降?!?lt;/br> “您當時對冰室坊也是這樣說的吧?”</br> 泉谷倉臉上的笑容消失,盯住他的右手,讓他的動作止住,“那么,您想必也知道接下來我會怎么回答?!?lt;/br> “……”</br> “得告知您一聲,您曾經在平戶殺死的那位泉藏人是我的兄弟。”泉谷倉說著,抽出自己的佩刀,“并且,您還讓我在這個難得的假日里疲于奔命,沒法回家過一個好節。平冢先生,我想我們之間有些新債舊賬需要清算?!?lt;/br> “……哼?!?lt;/br> 男人低下頭,右手伸向身后,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四周的眾人更加向后退去,永見船正也讓到一旁,讓兩個圈子里的人相對而立。男人的右腳隱藏在寬袴之下,站姿偏斜,顯著跛態,“來?!?lt;/br> “我們是就在這里進行呢,還是去道場的館室?就在這吧,沒必要弄臟地板。”</br> “去館室吧。外面有點暗,我也不在乎弄臟地板?!?lt;/br> 跛足,獨臂,負傷,毀容的男人漫不經心地說著,吐出口中的鮮血,忿忿地咒罵一聲,像是自言自語,像是在罵自己,“混賬,太輕敵了。從最開始就走錯了步。”</br> 飛車長驅進,難料縱橫遇阻兵,只得空回停。</br> 回憶。</br> 偌大的宅屋之中,有兩人,一主一仆,靜默相對。宅屋正堂放置的是為將者的盔甲,端坐在臺上,猶如一員猛將鎮守??墒墙涍^了清洗和修補,盔甲上的刀痕也還清晰可見,胸甲前的四菱形家紋經過了長久征戰,也顯得黯淡。</br> 盔甲前供奉的,應當是將領的佩刀,然而此時刀架上空空如也。刀,如今正被主人持握在手中。</br> 主人端坐于屋內中央,平冢左馬助站在一旁,環抱雙臂。</br> “平冢君?!?lt;/br> 那位家主,一個中年軍人,飽經風霜的臉龐上鐫刻著深深的皺紋,“你已經聽到了信玄公的命令了,那么,就這樣,向大家宣布撤退吧。”</br> “就這樣了嗎,主上?”</br> 平冢左馬助低垂頭顱,目光陰沉,帶著憤恨不平,“雖然吃了敗仗,但我們還有能力向長尾反攻的。難道就要因為幕府的介入放棄嗎?”</br> “那又能如何呢?”</br> 家主嘆了口氣,握著手中的佩刀,“信玄公都已經答應義輝的要求了,和長尾言和。你我身為下屬,又怎能不執行命令?撤退吧,大家都經歷了數年的廝殺,一定也想回家了。”</br> “我們不想,主上。”</br> 男人搖了搖頭,“我們想反擊,想為死去的同胞復仇?!?lt;/br> “我知道。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和談之時,你也與我一同在場,你也聽到了義輝大將軍的話了?!?lt;/br> “可幕府憑什么在這時介入?將士們出生入死的時候,足利義輝又在做什么?那個……那個瀧川齋院司,還有那個出云介,他們又在做什么?我們的人流血了,犧牲了,拼著性命為武田效忠,和長尾戰斗到今天,他們有什么權力突然走進來,登堂入室,對我們發號施令,告訴我們應該怎么做?”</br> 一連串的問題,但是得不到答案,也不會得到答案,“他們以為現在是什么時代,還會有人聽他們的嗎?”</br> “平冢君,注意言辭?!?lt;/br> 家主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勸解著身邊憤怒的下屬,“武田必須服從幕府,就像我們必須服從信玄公一樣。”</br> “哼??!”</br> 平冢左馬助低吼地咆哮一聲,如同受傷的鷹的啼鳴。在屋內低著頭,轉了兩圈,腳步踏著地板,將手中的刀重重摜向地面,刀鞘末端砸在地板上。</br> 然而如此的泄憤也只是徒勞。</br> 家主默不作聲地看著他的行動,不再阻撓,也不再勸慰。也許,同樣的情緒,也在這個人心中醞釀,只是身份之故,不得宣泄。</br> “那么,就這樣了,主上?!?lt;/br> 末了,平冢左馬助低垂著頭顱,承認,接受了命令,“我即刻傳令。”</br> “不必……太過沮喪,平冢君?!?lt;/br> 家主開口,“你我都清楚,言和不過是博弈的一個過程。信玄公和長尾也明白,甚至幕府也心中有數:這一場停戰不會持續太久的,早晚戰火會重燃。到時候,你的,還有大家的仇恨怒火,便有用武之地了?!?lt;/br> “或許?!?lt;/br> 他說,搖了搖頭,“可這是那些死去的同胞希望看到的嗎?他們保衛疆土,身死往生,難道就是為了這個局面?我們要如何向他們交代,要對他們說,他們只是在為一場政事博弈而死的嗎?我不能接受毫無意義的犧牲?!?lt;/br> “我也不能啊,平冢?!?lt;/br> 家主再次嘆息一聲,回答,“我也是和你們一起并肩作戰至今的啊。”</br> “是?!?lt;/br> “過往的逝者,的確不能沒于虛無?!奔抑髡f著,將手中的刀緊緊攥住,“過往的仇恨,也的確不能遺忘……我知道了,平冢君,暫時不要下令吧。我要就此事再向信玄公進言,即刻就去?!?lt;/br> “什么?”男人抬起頭,看著自己的主人,“可是……他一定不會改變主意,主上,他不可能收回成命?!?lt;/br> “我知道?!蹦俏患抑髡酒鹕恚约旱南聦?,自己的武士,“可是我必須對此表態,平冢,必須要讓信玄公知道我的心中想法。這是我身為你們長官的職責。”</br> “您——”</br> “就這樣吧,平冢君。”</br> 對面的人說著,將手中的佩刀,遞給平冢左馬助,“我知道自己此行結果會如何。所以此刻,作為我的下屬,我的侍衛,以及我的摯友,我必須要將一則重任托付給你。”</br> “……何事,吾主?”</br> 他知道何事。</br> “待我回來之后,我會自盡于此,以死明智。平冢,請你為我進行見證?!?lt;/br> “主上!——”</br> “——不可讓死者的犧牲毫無意義?!?lt;/br> 回憶結束。</br> ……</br> 第二十二手,上六六步。第二十三手,下六三飛。</br> ……</br> 夜晚。</br> 節日已經結束了。</br> 唐青鸞向著道場的方向走回去,王紅葉走在她的身邊。道路兩旁,許多人家已經安歇,門前的火盆,多數炭火也已熄滅。</br> “你住哪?”</br> 唐青鸞問。</br> “客棧?!蓖跫t葉回答,手朝著遠處的某個方向一指,“我今晚就住在城里了,明天再出城回去?!?lt;/br> “哦,那不順路呀。你還跟著我干嘛呢?”</br> “送你回去唄?!?lt;/br> “不用?!?lt;/br> “用,我找你出來玩的,自然要送你回去?!?lt;/br> “行吧。”</br> “那,你今天晚上高興嗎?”</br> “高興呀,蠻高興的,節日挺好玩?!碧魄帑[回答,想了想,覺得有些話也不要再說,至少現在不要吧。</br> “高興就好?!?lt;/br> “你呢?”</br> “我?行,還算高興吧。節日年年有,也不覺得新鮮了。”</br> 意思就是沒高興到哪去。也是,自己作為游客,初來乍到過個節當然會興奮,但人家可是常駐民,這樣的日子年年有,早已過慣。</br> “今年和你一起過,感覺還是挺特別。”</br> 隨便了。</br> 唐青鸞心想,漫步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慢慢地走,和身邊人一起。這種靜默讓她感覺有點尷尬,或許該找點什么話題聊一聊,可是找什么呢?唉,干嘛非得跟著自己要把自己送回去呢?</br> “今晚的月色很美?!?lt;/br> “???”</br> “沒什么……”</br> 青鸞不知道這句話其中含義,看著頭頂的天空就隨口而出。所幸王紅葉也不知道,畢竟當時還沒那層意思,“呃,現在街上都沒人了呢。”</br> “對啊,畢竟已經亥時了,都睡覺了?!?lt;/br> “嗯,就我們兩個還在路上走,又是七月半這一天,感覺總還是有點怪怪的。”</br> “怕鬼嗎?”</br> “敬鬼神而遠之?!蔽目U縐的回答,“嗯,等會我回道場之后,你要自己走回客棧嗎?”</br> “當然,總不能你再來送我吧?那不循環了嘛。”</br> “對。”</br> “不過,其實我們也可以一起去住店,現在應該還有空房?!?lt;/br> “不必了,我還是回道場吧?!?lt;/br> 唐青鸞否決她的提議,瞥了她一眼,“那你一個人的話,注意安全哦。”</br> “知道?!?lt;/br> “……對了,你知不知道,那個平冢左馬助,就是平戶的那個,他現在也到京城來了?俊秀走之前告訴我的。”</br> “也知道,也是俊秀走之前告訴我的。他還特別讓我再提醒你一下,遇上了別頭腦發熱沖上去就開打?!?lt;/br> “知道啦知道啦,我知道我自己現在還打不過他啦。我有自知之明的,我還得好好學習劍法呢?!?lt;/br> 唐青鸞在念“自知之明”的時候沒法發翹舌音,“反正,你也確實得注意安全吧?!?lt;/br> “放心,我有準備?!?lt;/br> 王紅葉說著,雙手伸到腰帶后面,取出兩柄物件給她看,“看吶,我這兩天出門身上都揣著呢。今天藏在腰間都覺得硌?!?lt;/br> “這什么呀?”</br> “火銃,管身鋸短的火銃。并且,你看哦,它不是用火繩來點藥的,在擊架上面裝了打火石,然后,嗯,這里有一個彈片卡著。要擊發的時候就先把擊架扳下來,再扣扳機就可以打出去啦,比起火繩槍方便了很多,對吧?”</br> “呃……對?!?lt;/br> “這兩柄里面都填了藥彈,用蠟封住固定。我一直帶著它們防身,那樣遇到危險,我還可以自保。喂,你要看看嗎?不過小心點別走火了?!?lt;/br> “不用了,你還是把它們收好吧?!?lt;/br> 唐青鸞不喜歡看眼前人手中的這兩柄武器,它們對她來說感覺太過熟悉,讓她聯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另外,也別太信任它們。那男的那么厲害,身法搞不好都快得能躲槍彈呢——這從哪弄來的呀?”</br> “哦,當時在難波,一個和我生意往來的西方商人送給我的,贈品?!?lt;/br> “贈品?”</br> 關鍵詞注意,“買什么贈的?”</br> “哦,一些火銃,火炮呀,相關的藥彈原料……之類的……”王紅葉說著說著,語氣開始遲疑,開始望向身邊的人,“……我手上的武器基本都是從她那買的?!?lt;/br> “……你在難波又買軍火了?”</br> “……對?!?lt;/br> “做什么用?”唐青鸞望著她,目光又低沉下去。唉,高興嗎?現在又不高興了。有些話不要再說嗎?現在又要說了。</br> “提前預備?!?lt;/br> 王紅葉嘆了口氣,抬頭看天,今晚的月色確實很美,“好啦,我知道你又要開始對我勸誡了,說吧。我聽著,并且也會用心聽。可是你知道我的回答,我還是那句話: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考慮。”</br> 很像是敷衍的回答。雖然知道并不是敷衍,但感覺就是敷衍。</br> “……既然你都知道我要說什么了,那我就不說了吧。”唐青鸞走著,望著她,目光意味深長,“這次我倒是想聽你說一說。”</br> “說什么?”</br> “說一說你的考慮唄?!?lt;/br> “我?”</br> “你。的確到現在,也一直都是我在說我的想法。現在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考慮這件事情的。”</br> “好吧,我的考慮嘛。首先,你也知道我最初的動機,是不是?我對于我父親的遭遇,感覺很生氣,對明國那種完全違背契約精神的行為很生氣,所以就要打擊報復。”</br> “嗯?!?lt;/br> “但,說實話吧,即便憤怒的情緒,也是有一定時效的。時間長了,情緒也會慢慢平淡,思緒也會冷靜。當初在意的是對方的行為問題,可如今想來,考慮到父親他本人確實和海賊倭寇關系密切,和明國為敵,要為一些罪行負責,我也開始懷疑,我的復仇究竟是否符合道義的呢?我的動機是否是正當的呢?”</br> “你覺得呢?”</br> “不管答案如何,有這個懷疑就已經足夠說明問題。并且,即便動機正當,挑起戰爭這種手段也不正當吧,我想。一直明令禁止傷害平民,只攻擊軍隊,的確。士兵有義務為國而戰,也的確。但士兵不也是無辜的嗎?無論怎么說,我都在做殺人的行徑,不是嗎?”</br> “是。”</br> “唉,的確是。認識你之后,我就開始這樣想了,對你……我也做過很多壞事。囚禁,毆打,逼供,折磨,威脅……我不該那樣對待你的。”</br> “因為我是俊秀的朋友?”</br> “實話實說,的確。也因為我知道了你的經歷,你的故事,知曉你和我認識的其他人一樣都有自己的人生。我曾經視為敵人的那些明國士兵,也同樣如此。若我對你有愧疚和罪惡,對你所行不義,給你帶來痛苦,對他們也同樣如此。”</br> “嗯?!?lt;/br> “并且,說回我自己吧。就算自私的講,從我自己的角度考慮,過去的行為,對我自己又能帶來什么回報呢?經濟上的損失顯而易見,我的個人生活,我的未來,也不能一直被過去的無可挽回的事情困擾阻礙吧?你曾經對我說過,復仇毫無意義,我從中什么也得不到,是不是?”</br> “是的。并且我記得你當時的回答:無意義就無意義,眼下你樂在其中,趁著后悔之前,再多享受幾分這虛假的快樂也沒什么不好?!?lt;/br> “我現在不這么想了,我現在想有一些真實的快樂,想過我自己的日子。想要活生生的幸福,觸手可及的幸福,屬于現實和未來的幸福。為了這些幸福,要放棄一段過去的仇恨,也未嘗不可,也并沒有多難。我總是商人嘛,總是知道該權衡利弊的……我都快結婚了。”</br> “……”</br> “總之,這就是我的考慮?!?lt;/br> “說了那么多,說的都是放棄的理由呢?!碧魄帑[聽完了她的話,沉默片刻。望著面前陷入思考的人,開口,“我覺得你說的都挺有道理的,挺全面的。既然如此,你還為什么要糾結呢?”</br> “另一方面的嗎?”</br> 王紅葉看著她,面色沉重,回答,“另一方面來說的話,第一個問題是未來。要知道,以后即便不再向明國主動挑釁開戰,我的營生,按你們國家的律法也不是正當的呀,做私商也是違法的?!?lt;/br> “好吧,那倒也是……你沒搞過什么販人之類的事吧?”</br> “偷渡倒是有。”</br> “乘客是自愿的嗎?”</br> “嗯,自愿的?!?lt;/br> “那……似乎,呃……謀反或者里通外國呢?”</br> “對我來說明國才是外國。”</br> “哦……”</br> “并且我可沒給明國交過稅,至少幾千兩白銀?!?lt;/br> “好吧,那,不管怎么樣,這種行為程度比起現在,比起過去總還是要輕的……雖然也是違法,的確,嗯……可也不是不能……你懂我意思?”</br> “懂?!?lt;/br> 王紅葉看了她一眼,“可是做這生意,有時候也會和你們的官府發生摩擦,也會死人。違法的行當,畢竟光彩不到哪里去。”</br> “……走一步算一步吧?!?lt;/br> 還能怎么說呢?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第一步走好吧。</br> “或許,但第二個問題就是過去。”</br> 依然,沉重的神色。腳步也是沉重的,沉重的在這黑夜的街道上行走,依然有一聲嘆息,“我過去可是已經殺了很多人了,唐青鸞。很多你的同胞,你認識的,以及你不認識的。就算我今后放棄了復仇,那些亡魂可也不會重新復活。你覺得他們會希望看到我擺脫仇恨,獲得幸福嗎?”</br> “……”</br> “我想不會。我若選擇就這樣放棄,就這樣在盡行殺戮,肆意宣泄之后轉身離開,他們一定會感到憤怒,他們一定會覺得,他們的犧牲毫無意義。過往的逝者不能沒于虛無。他們難道不也想復仇嗎,他們那些活著的至親,活著的相識,難道不也該有一個復仇的機會嗎?”</br> “……”</br> “我欠了很多人的債,退場之前,一定要把債還清才行,要不然就沒有資格退場。但是這債還不了的,即便用我自己的性命也還不了,但還不了也絕不能就因此不還了。這樣想來,我最合理的做法應當是繼續按原先的路走,繼續作惡,直到有朝一日終遭報應,身死某個仇敵之手。這是我應該注定的結局。罪魁禍首是不配擁有未來,擁有快樂和幸福的。”</br> 王紅葉重重嘆息一聲,低垂頭顱,雙腳邁步,行走在黑夜之中,“特別的人,你呀。我難道不也欠了你很重的債務嗎?”</br> 唐青鸞也低頭,也沉默?;叵脒^去,能不考慮過去嗎?當然不行了。</br> 過去從未過去,的確如此。</br> 今夜的月色確實很美。十五的圓月,在空中散發柔和的白光,跟隨著兩人的腳步移動,在她們的身前照出長長的影子。</br> “我不覺得這對我來說會是毫無意義的?!?lt;/br> 行過了兩道街巷,終于,身邊的人再次開口了,“我對你說過了我的故事吧?”</br> “嗯,說過。”</br> “那么,也說過了關于那位夏玉雪的故事吧?”</br> “……嗯。”</br> “她曾經也是我的仇人呀,曾經,也殺死過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就是俊秀的哥哥。我曾經也憎恨她,也向她做出過復仇的行為呀,為此從東往西,從南往北,跑了好長的一截路,經歷了好多事情呢。”</br> “你說過的?!?lt;/br> “但是最后,我還是放棄了復仇。為什么呢?”</br> “你也說過的,因為復仇沒有給你帶來任何回報,沒有任何意義,還讓你失去了……重要的人。”</br> “……對,的確。的確有這個原因。”</br> 唐青鸞輕輕地微笑。沉重,但依然是個微笑,“但是也有其他原因。放棄,不只是因為我,也因為她,夏玉雪。因為她做出了改變,我也見到了她的改變。她曾經是一個殺手,只知道殺人的殺手。但是后來她變了,也開始學會關注周遭,關注旁人了。也開始知道生命的可貴,知道每個人存在的意義了。我還記得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見面,那時她已經決定在一個小村莊定居,決定去做一個琴藝老師,去為小朋友們帶來快樂。她改變了呀,王紅葉,你知道我對她的改變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心情嗎?”</br> “什么呢?”</br> “我為她感到高興,很高興她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人生。很高興她一直埋藏在心中的一個對未來的期許可以獲得實現的機會。在經歷了那么多悲傷的事情之后,很高興能夠看到她高興的樣子。當我和她最后告別之時,她在我的心中已經不是仇人了,是我的朋友。我們互相道別的時候,說的是‘再見’,我們都相信以后有一天會再次見面。到了那個時候,我相信她一定會是很幸福的?!?lt;/br> “但你能就此遺忘掉過去嗎?過去的逝者,過去的痛苦會煙消云散嗎?”</br> “當然不能也不會了,銘記也是義務。我不會忘記過去的事,正因如此,才會更加希望這樣的過去不會在未來再次重現?!?lt;/br> “……所以?”</br> “所以呀,王紅葉,我很希望你能夠改變,變得和過去不一樣。”</br> 唐青鸞看著身邊的人,目光真誠,“其他人不可為之代言,我只能說我自己的想法。雖然過往無法遺忘,但若你確實可以改變,那我,只是我,也會同樣為你感到高興,祝福你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lt;/br> “是嗎?”</br> “當然了?!?lt;/br> “那么,至少為了讓你感到高興,我或許的確應該改變吧?!鄙磉叺乃灿猛瑯诱嬲\的目光回應,但目光還是太過沉重,“畢竟欠你的,我該償還?!?lt;/br> “的確如此。”</br> “好吧。”</br> “還是,我要問那個已經問了很多次的問題,向你提出那個已經提出了很多次的要求。你如何作答?”</br> “還是,請再多給我一些時間考慮。”</br> “怎么還是這句話啊?我白說了那么多肺腑之言?”</br> “沒有白說,唐青鸞。每句話我都記在心中,每句話都在影響我的決定,但我現在真的不能給你確定答復?!?lt;/br> “好吧,那我也就要一直等下去,一直給你吹耳邊風。或許我現在要求的也只是第一步,以后或許我還會對你提更多更多的要求,走一步算一步,直到你徹底改變?!?lt;/br> “行?!?lt;/br> 王紅葉看了她一眼,輕輕笑著。剛才對方的話語中,提到了某個名字,勾起了她自己心中的某件事,某個承諾,于是笑容又再次黯淡,“……以后再說吧。眼下……我想,有件事情必須要告訴你?!?lt;/br> 真的可以改變嗎?改變了之后,過去的事情真的就可以過去了嗎?過去的仇恨就可以消散而唯有記憶存在嗎?面前人的想法如此,但,面前人的想法,也不能為其他人代言。</br> 其他人,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債,真的可以還清嗎?</br> 現實已經給了王紅葉一個否定的前例。</br> “什么事啊?”</br> 有的仇恨是不會輕易遺忘的,有的債務是用生命去償還也還不清的。旁人如此,自己更是如此。</br> “……沒事。”</br> “到底什么事啊?”</br> “真沒事,我不想說?!?lt;/br> “好吧。誒,已經走到道場了呢。”</br> “嗯,是呢。”</br> “你自己回客棧嗎?”</br> “嗯。”</br> “那……就這樣啦。路上注意安全?”</br> “好?!?lt;/br> “拜拜啦,下次再見。”</br> “再見。”</br> 王紅葉站在寅伏道場門口,目送唐青鸞跨過門檻,走入院內,心想這人從哪學的英語?</br> “……人都去哪了,門也不關?”</br> 背影自言自語著,轉了一個彎,消失在她的眼前。</br> 可是王紅葉還未離開,還是站在門口。躊躇著,猶豫著,臉上的表情說明內心的糾結。有件事情,有個承諾,她不知是否該要對這位特別的人說明。說出來會怎樣呢?不說出來又會怎樣呢?</br> 那位已經改變了嗎?自己也可以改變嗎?她們擁有改變的權利嗎?</br> 需要再仔細考慮。</br> “不可讓死者的犧牲毫無意義……唉,我該怎么選擇呢?”</br> 桂馬斜飛躍,敵營陷陣難退卻,拼搏連環決。</br> 回憶。</br> 還是那一間宅屋。</br> 平冢左馬助用手中的白帕,擦拭刀身上的血跡,白布被染紅了。</br> 他的身邊是倒伏在地的尸骸,向著門口跪臥著,腰軀弓起,雙臂合在腹前,被斬下的頭顱宛如被抱在手中一般,地板上全是血。</br> 他走到那端坐的盔甲前面,將擦拭干凈的刀入鞘,將刀歸置于甲前龕臺的刀架上,架下壓著一紙血字的手書。</br> 這一柄刀架有兩對支勾,用于放兩柄刀,一長一短。如今長刀已經歸位,短刀則沒有。短刀正在尸體的腹中。</br> 不過沒關系,自己的腰間不還佩著自己的脅差嗎?</br> 平冢左馬助轉身,走到尸體旁側,敞開衣衫領口,端正跪坐下來。他從腰間抽出脅差,低下頭,雙手反握住刀柄,將刀尖對準自己的腹部。</br> 短刀微微抖動,寒光閃爍,刺著他的眼睛。</br> 他維持著這個動作不知許久。</br> “你還等什么呢?”</br> 從門口,旁側,傳來一個聲音,一片陰影落在他的面前,擋住了戶外的陽光,“怕疼?你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了,還會怕疼?”</br> “在戰場上我只想過求生,不曾想過赴死。”</br> 他沒有抬頭,只是用低沉的聲音回答來人,“但既然你現在來了,我便可定下決心。請為我做見證,就像我為我們的主人做證那樣?!?lt;/br> “然后呢,誰來為我做證?”</br> 那聲音帶著刻薄的冷笑,反問,“誰來為我的見證者見證?誰又來為他見證?”</br> “就說幫還是不幫吧?!?lt;/br> “不了,謝謝。我可沒興趣弄臟自己的手。”</br> “那就不要來打擾我?!?lt;/br> “所以就這樣了,嗯?就這樣結束了?”</br> “當然?!?lt;/br> “可是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嗎?”</br> “完成了?!?lt;/br> 他說,低著頭,“我已經為吾主行過了見證。我殺了他,現在輪到我了”</br> “不,他是決意自盡的。”</br> 那聲音回答,“那是他的自由選擇?!?lt;/br> “可是是誰驅使他這樣做的呢?”</br> 平冢左馬助低聲問到,盯著手中的脅差,“難道不是我嗎?不是我攛掇主上反對命令,以死行諫的嗎?他的自盡難道不是因為我?作為下屬,難道我不該犧牲自己的生命,追隨故主,成全忠義?”</br> “或許,但你的工作都完成了嗎?我不這樣想,工作不做完就辭職,這是不負責任。”</br> “我沒有什么工作了,也沒有需要效忠的主人了?!?lt;/br> “我是指你自己的工作?!?lt;/br> “我?”</br> “你。你自己的工作做完了嗎?向村上和長尾的反擊完成了嗎?”</br> “……沒有?!?lt;/br> “幕府自以為是地介入,把局面搞成今天這個樣子。足利義輝明白自己地位在哪里嗎?明白現在根本沒人聽他的嗎?”</br> “沒有?!?lt;/br> “那幾個近侍可記得?大沼勘兵衛,瀧川齋院司,瀧川出云介……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啊不過就是和你一樣的奴才,憑什么站在那趾高氣揚地發號施令?你也看他們不順眼吧?”</br> “對?!?lt;/br> “還有,還有武田信玄。這老狐貍把你們看成什么了?為了他自己的什么垃圾謀略,讓你們給他賣命,對你們的犧牲熟視無睹,根本不在乎你們的性命。他配當你們的家主嗎?”</br> “不?!?lt;/br> “看那,看那。這么多些人,這么多些新仇舊恨,堆得像山一樣高。你怎么能說工作做完了呢?”</br> “確實沒有做完,但是我也無意再去做了?!?lt;/br> 平冢左馬助低頭回答,聲音低沉,目光游移起來,握著脅差的雙手開始顫抖,“這么多,也做不完的,太過繁重,太過漫長。作為一個無主的武士,我今后該如何生活?”</br> “何不去做浪人?”</br> “浪人?”</br> “有何不可?去為愿意雇傭你的人工作,為金錢工作,為你自己工作?”</br> “那是刺客的行徑,是卑劣的勾當?!?lt;/br> “誰在乎?”</br> “我在乎!”他大聲的回答,期望用自己的聲音壓倒心中的動搖。然而聲音沙啞,輕若,毫無成效,“主上為義獻身,我不能反叛外人,在他死后將他的威名辱沒?!?lt;/br> “你自裁,也是將他的威名辱沒。”</br> “我意已決了,不必再多言!”</br> 平冢左馬助對著空氣大喊,然而,雙手仍舊未有動作,刀尖仍舊未有分毫前進,“今日我只有以死明志這一路可走。只能追隨故主,踏上黃泉道路!”</br> “那就走吧,混賬東西,你把過去的仇恨都丟得一干二凈了!”</br> “……”</br> 平冢左馬助沉默,不再說話,等著背后的人再開口。</br> 但是背后,許久也未有更多的聲音傳來。他終于抬起頭,但眼前也并無一人,屋外的陽光依然明亮,籠罩在他的身上。但他內心已是如墮冰窖。</br> 剛才是在自言自語嗎?</br> 他想,自己也精神錯亂了?剛才聽到的是自己的心聲?抑或是面前已死之人鬼魂的怨語?</br> 他跪坐在那里,與尸體為伴,沉思許久。</br> 無所謂。</br> 許久之后,他站起身,將手中的脅差收歸鞘中。</br> 繼而,繼續望著眼前的尸體,望著身邊的盔甲,身邊的打刀,刀架下壓著的血書。</br> “我將那些仇恨都忘了嗎?”</br> 他重復著剛才聽到的詰問,自言自語。面色陰沉,雙眼之中閃爍銳利的寒光,“可沒有呢,可一直記在心間呢。”</br> 現在心情如何?</br> 恨呀。</br> 非常憤恨。</br> 心中的怨氣怒火熊熊燃燒著,在僵硬的軀體之下,唯透過那雙眼睛爆發火焰。</br> 憎恨身為敵方的村上和長尾軍隊。</br> 憎恨好管閑事的足利幕府。</br> 憎恨足利義輝,憎恨那幾個隨從,那個大沼勘兵衛,瀧川齋院司,還有瀧川出云介……每一個名字都牢牢記在心間,每一個相貌都清清楚楚。</br> 憎恨武田信玄。</br> 更加憎恨,面前俯臥的尸體。</br> 就這樣輕易了斷,毫無意義的死亡,愚蠢!要是心中不平,為何不去向憎惡之人揮刀,為何不拼盡全力不擇手段只求達成目的?只為迂腐的忠義限制,只知道拋棄自己的生命,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卻換不來任何回報,愚蠢!</br> “的確,我不會像你一樣自我了斷,主上?!?lt;/br> 他自言自語,在這唯有他自己一人的室內,對著旁邊的尸體說話,“這是愚蠢的行為。你不該淪落至如今結局,不該選擇舍身赴死。當死的另有其人!”</br> 尸體當然不會回答。</br> 于是他轉身,邁步離開,這宅屋內的一切已與他無關。</br> “別了,吾主,摯友。我還有工作要做。”</br> 平冢左馬助說著,邁步,離開這令他感覺氣悶煩躁的宅屋,咬著牙,低著頭,雙眼噴射熊熊怒火,燃燒心中僅剩的最后一點義理忠魂,“從現在起,我就是一個無主的浪人,今后我得開始為自己考慮,為自己的利益打算,我有很多人要去殺?!?lt;/br> 村上義清。</br> 長尾景虎。</br> 足利義輝。</br> 大沼勘兵衛。</br> 瀧川齋院司。</br> 瀧川出云介。</br> 武田信玄。</br> “這么多恨吶,這么多怒啊。太多該死的,要殺的人了。開始廝殺吧?!?lt;/br> 回憶結束。</br> ……</br> 第四十三手,下七三同桂成(王手)。第四十四手,上同銀左。第四十五手,下同飛成。</br> ……</br> 也不知宮本久作可以支撐多久?</br> 平冢左馬助躲藏在走廊轉角的陰影之中,緊貼著墻壁,心中盤算。從前院傳來喧鬧聲,至今已過了約有一刻鐘了,然而合適的時機還未到來,他還得繼續等待。</br> 那裁縫現在一定正和道場中的高手苦戰。前院的弟子遲遲未來,說明他們沒有被宮本說的實話欺騙上當。他們把那獨臂的人當成自己了,正在和誤以為的對手交戰。</br> 宮本久作可以支撐多久呢?失卻一只手臂,受傷流血,只怕這戰斗很快就會結束吧。在斬下他的胳膊之前已經預先做好了止血措施,但恐怕也不會有什么用處。畢竟,丟掉的是慣用的右手,戰斗能力必然大打折扣。</br> 如果宮本是個左撇子就好了。</br> 平冢左馬助心想,也罷,沒法要求事事盡善盡美,走一步算一步吧。</br> 他微微探出頭,望著轉角對面的房間,微微燭火,映著紙糊的門板成一片昏黃。</br> 房間內的人便是上泉秀綱。</br> 此行的目標。</br> 將他殺死,任務就完成了。那個本來自己不愿接受的任務,本來已被取消的任務。那么自己為什么現在又接受了呢?</br> 因為目標可是長尾勢力的一員大將。</br> 當然了。</br> 平冢左馬助輕輕地冷笑,除去,必會對長尾軍造成嚴重的損失。</br> 更加因為,目標可是武田信玄點名不許傷害的重要人物。</br> 當然啦。</br> 他笑著,森森牙齒上下咬合磨動。除去,必會令武田信玄臉面無光,遭受責難,陷入不利處境。</br> 這樣一比較,和那個出云介的決斗實在可有可無。幸運的話,他從此處脫身,還可再去奈良或者別的什么地方赴約。不幸運的話,好吧,總得有個取舍。</br> 他當然恨出云介,恨足利幕府,恨長尾。</br> 但更恨的,最恨的還得是武田。</br> 信玄公若知此時境況,還可安歇嗎?</br> 殺呀。</br> 恨吶。</br> 怒啊。</br> 我自己的工作。</br> 平冢左馬助心中想著,鎮定心神,要有耐心,要克制,現在還不到動手的機會,房間之中必定還有上泉的隨從弟子,那樣對自己動手不利。</br> 要知道,自己現在可是單手單腳的殘廢。</br> 暫且耐心,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到來。</br> 走廊遠處,傳來腳步聲,踩得木板嘎吱作響。真討厭,地板這樣鋪設就是為了防備刺客,自己到時候行步一定得注意。</br> 有兩個人,穿著道場中弟子的衣服,走到那盞亮燈的房間面前,隔著門板跪下。</br> 平冢左馬助略略移動身體,更進一步隱入黑暗陰影之中,側耳仔細傾聽。</br> “上泉老師!弟子勇男,以及秋間,前來向您報告緊急事態?!?lt;/br> 房間中沉默片刻,而后一個中年人的聲音回答。</br> “勇男,什么事???”</br> “有一名刺客到來,名叫平冢左馬助,企圖偽裝成受傷的武田暗探進入道場。幕府的泉大人已經揭穿了他的身份,他現在正和泉大人在館室對戰。”</br> “哦,是這樣。他是想來找我的吧?”</br> “是的,上泉老師?!?lt;/br> “奇怪,泉大人說武田信玄已經取消暗殺命令了?!?lt;/br> “老師,這人不是武田手下的。他可能不愿接受命令,執意行動?!?lt;/br> “對,對,你的分析很有道理。”</br> “永見師兄派我們前來確保您的安全。老師,這人可能還有同伙會趁亂混入,請您待在室內,等候事態平息?!?lt;/br> 這可不好。</br> 平冢左馬助心想,難得這位永見考慮周全,討厭。雖說對手搞反了,但確實限制住了自己行動。</br> 不過,也在預料之中,自己也想好了下一步。</br> 暫且等候。</br> 等候事態平息,到時候,屋中人必定會——</br> “不了?!?lt;/br> “老師?”</br> “我隨你們一同去館室。那位平?!犅勈莻€用劍好手,善使林崎的拔刀術,對吧?”</br> “泉大人是這樣說的。”</br> “唔……或許我不該錯過這樣一場對決?;蛟S我可以親身體驗,見識一番,如果還來得及的話?!?lt;/br> ——提早了?這可很好。</br> “老師,弟子稽越冒言了。但永見師兄交代,還請您務必注意自身安全!”</br> 唉。</br> 房間內也是沉默。</br> 而后,上泉的回答。</br> “……的確,既然永見這樣說,那么我也不難為你們了。紀伊,你代我去觀戰吧,務必將二人的攻防動作記牢。這或許對我會很有啟發,對你也會?!?lt;/br> “是,老師?!?lt;/br> 室內傳來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果然,有隨從徒弟同住護衛。</br> 紙板門打開,有人走出來,和兩名弟子互相問候一聲,便沿著走廊離開。木地板上的腳步聲清楚刺耳,漸漸遠離。</br> 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另外兩位呢?當然還是留在門前了。</br> 希望上泉秀綱不要讓他們進屋。</br> “你們也不必一直站著吧?進來坐一會,你們哪位會下棋呀?我們來一盤解悶。”</br> 唉。</br> “不了,上泉老師。我們不打擾您了,就在門外守衛。這房間只有這一道出入口,刺客沒法從其他地方潛入的。”</br> “也好……那我便自己獨弈?!?lt;/br> 很好,太好了。</br> 房門又重新合上。</br> 走了一個人,來了兩個人。平冢左馬助心想,不過無關緊要,自己只需繼續等待。</br> 宮本久作可以支撐多久呢?</br> 希望不要太久。</br> 結束之后,放松警惕之后,目標出門之后,便是動手時機。</br> 耐心,等待……</br> 房間內,傳來棋子落盤的清脆響聲。獨弈?這倒是個不錯的鍛煉頭腦和決策的玩法。室內這位,可不是箕輪城首屈一指的名將嗎?</br> “勇男?”</br> 房間內又傳來聲音。</br> “是,老師,您有何吩咐?”</br> “我不想只是這樣等著,感覺很被動。若真有人意圖潛入的話,我們盡早將其找出來,不是更好?否則倒有些杯弓蛇影的意思了。你和秋間去排查一下后屋的走廊,以及其他空置房間吧。”</br> “可是老師,永見師兄吩咐——”</br> “——沒事沒事。我就待在這不出門,互相近在咫尺,若有什么異常我會立刻喊你們,你們絕對可以及時趕到的?!?lt;/br> “可——”</br> “按我的吩咐去辦吧,這樣等著實在沒什么意思?!?lt;/br> “是……秋間,隨我來?!?lt;/br> 兩道腳步聲,響亮,漸漸遠離。</br> 他們開始排查了。</br> 平冢左馬助待在陰影之中,心想。這可不好,很不好。空房,以及走廊,這后屋雖大,有數個房間,數條走廊,但要查到自己,絕對不消片刻功夫。宮本久作可沒法死得那么快。</br>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好,也很好。</br> 他探頭,望向那個房間。燈火依然明亮,門前已沒有了人。</br> 棋聲依舊,室內獨弈的目標。</br> 要開始嗎?</br> 他猶豫片刻。</br> 開始。</br> 現在可沒時間猶豫。</br> 平冢左馬助離開陰影,面對空無一人的長廊。長廊左右也點著燭燈。</br> 邁步前進,腳步很輕,對于跛腿的人來說,要多輕就有多輕。跟隨著室內落棋的節奏,踏著松動的木地板,沒有發出絲毫聲響。</br> 慢慢地挪動,前進。</br> 可要慢呀,現在可急不得呀。已踏足陣中,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謹慎,不到最后關頭,不到合適時機,不能貿然開始廝殺。</br> 接近。</br> 越來越近。</br> 他壓低自己的身軀,右手,伸向腰間的佩刀。</br> 清脆的棋聲依舊。</br> 他來到了燈火明亮的門前,昏黃渲染的紙板門上,是一個人端坐室內,獨弈的姿態。</br> 他銳利的雙眼閃爍寒光,瞄準目標,如同一只潛伏枝頭,盯住獵物的鷹。</br> 準備破門而入。</br> 這很好。</br> 這……未免有些太好了。</br> 平冢左馬助正念想至此,室內的燈火便突然黯淡了下去,人影也隨之消失。</br> 明暗關系就是這樣?;ハ嚅g隔的薄薄紙屏,會映上明處的陰影,為暗處觀察到。正如先前他確定了室內人的方位那樣,此時,室內人也確定了他的方位。</br> 室內,棋子聲暫停了。</br> 寂靜。</br> 他的動作停滯。</br> 等待?,F在,只能等待了,被動地等待。</br> 等待。</br> 室內,響起輕輕的話語聲。</br> “這樣等著實在沒什么意思,你是否也如此想?”室內,上泉秀綱隔著房門對他說,“既然如此,請進,平冢先生。我們開始廝殺吧?!?lt;/br> 角行升龍馬,方欲馳騁卻失察,一步遭取殺。</br> 回憶。</br> “勝負已分?!?lt;/br> 曠野,惠風和暢。林崎甚助向后慢慢退開,手臂一甩,振落刀刃的血跡,而后,挽劍花收刀歸鞘。可右手依然握著刀柄,左手依然握著刀鞘,側身戒備,留存殘心。</br> “是誰派你來的?”</br> 他問。</br> 對面,俯臥在地上的人沒有回答,用左手緊緊攥住右臂的斷口,然而血還是不停地從指縫間噴涌而出。平地道路,被鮮血染紅,被斬下的右臂墜在那,斷面可見白骨。刀還在鞘中,還未被抽出,還佩在腰間。</br> 對面的人趴在那里,身軀因為劇烈的疼痛不住扭動,腰間的刀鞘高高指向空中。他的臉埋在塵土里,所以不得見猙獰的面孔,以及咬緊的牙關。</br> “想來是受坂上家余黨的雇傭吧。”</br> 林崎甚助冷眼看著這個對手,這個有膽量獨自挑戰自己的浪人,“你的劍術很出色,可惜還是慢了一步。既然知曉我是以拔刀術斬殺坂上立名于世,為何還要逞強,意圖進行正面比拼?你本該提前抽劍,本該埋伏草叢,本該多人圍攻。要殺死一個人再容易不過,那么多種途徑,何必選擇最難的道路?”</br> “……”</br> “真想嘗試一番也未嘗不可。那么就讓我來告訴你吧,知道為什么我的動作會比你快嗎?出刀前要先將刀微推離鯉口,調整好刀鞘的方位。下定決心就抽刀,直接斬,略去舉起蓄力的過程。身體要配合側轉,腳步也要配合前進,呼吸也要跟上節奏。”</br> “……喀……硌硌……”</br> 牙齒磨動的聲音,男人在地上垂死掙扎,這時抬起頭看向他。口中帶血,目光陰沉,那雙眼睛牢牢盯住對手,仍然未有渙散,未有放松。</br> “無所謂了?!?lt;/br> 他放下雙手,恢復平常的站姿,避過對面的目光。目光或許能夠震懾人心,但沒有殺傷力,所以不需理會,“何必對將死之人進行說教呢?也罷,若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學到一點東西,對你也是好的吧?”</br> 男人盯著他,目光深邃。</br> “永別了。”</br> 他從男人身邊行過,沿著大道繼續向前而去,向著他自己的目標而去。這次短暫的相遇,短暫的對戰,對林崎甚助來說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短暫插曲,很快便被遺忘。</br> 對這個男人來說則不是。</br> 男人依然倒臥在地上,依然血流不止,依然沉默,依然痛苦,依然身負重傷。</br> 但是還活著。</br> 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并沒有多久。彌留之際,人對時間的感受總是會有些錯亂。</br> 許久沉默。</br> 而后。</br> “領教了。”</br> 平冢左馬助開口,自言自語,周遭再無旁人,大道之上,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也剩不了多久。手掌緊緊按住的右臂斷口,血流不止,疼痛卻開始減輕了,精神也開始恍惚,目光也開始渙散??焖懒耍沁€活著,“今日有幸……見識到您的高超技藝。看來關于武學我還要……學到更多,下一戰……必定學以致用?!?lt;/br> 回憶結束。</br> ……</br> 第六十一手,下四八角成。第六十二手,上四四龍(王手)。第六十三手,下五九玉。第六十四手,上四八龍。</br> ……</br> 寅伏道場的館室之內,有兩人正進行殊死決戰。然而這場戰斗很明顯勝負已分,獨臂的傷殘,面對劍技高超的武士,實在難有獲勝可能,至今苦苦堅持著,不過是進行垂死的掙扎。</br> 對面的人也似乎并不著急施展殺招,結束這毫無意義的對戰,興許是對對方表現不滿,興許是在期許等待一記妙手扭轉局勢,興許是以游戲心態進行折磨宣泄。</br> 逡巡游走。一方已經氣力不支,另一方則仍未盡全力。</br> 不會持續太久了。</br> 這實在是一場無趣的打斗,忽略。</br> 兩人周圍,或坐著或站著觀戰的是道場之中的弟子,當家永見船正也在其中。人不多,今天很多人都回家過節去了。</br> 觀眾太少,沒意思,忽略。</br> 場上的兩人,其中一個用的刀法比較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另一個則完全陌生……如果那種隨意揮舞的動作能夠被稱為刀法的話。</br> 不認識的選手,忽略。</br> 這樣的戰斗,什么也學不到。唐青鸞懶得再繼續看下去,繞著人群圓圈走到旁側,來到倚靠門柱的米戶身邊。</br> “喲,唐君?;貋砝??”</br> 米戶還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兩個人,有什么可看的?一邊看,一邊小聲對她打招呼。</br> “嗯,回來了。”</br> “玩的高興嗎?”</br> “……高興?!?lt;/br> “我還以為你今晚不回來了呢。你不在的時候,這可發生不少事。”</br> “看出來了——什么叫我今晚不回來???”</br> “安啦安啦,我和出云前輩關系不太熟,不會對他告你小狀的。”</br> “這話可得說清楚,米戶。我和王……王小姐是相識的……正常朋友關系。這一點俊……出云也知道,你可不能有什么誤會?!?lt;/br> “妥。”</br> “……真就那么明顯嗎?”她小聲嘀咕,自言自語。</br> “啥?”</br> “沒啥,我說你漢語講得越來越順口了?!?lt;/br> “您教導有方?!?lt;/br> “說正經事,那兩人什么情況,都誰???”</br> “那個厲害一些的,和出云前輩穿相同樣式制服的,是幕府來的泉大人,來我們這協助逮捕那位要犯,平冢左馬助?!?lt;/br> “哦,那來這干嘛?”</br> “聽說是平冢和一伙武田的暗探勾結,打算行刺上泉老師。所以幕府知道消息,就派他來這了?!?lt;/br> “哦,這樣——泉大人?”</br> “嗯,他是念流的,好像還有一個兄弟不久前死在平冢刀下,所以他挺恨平冢的。”</br> “這樣,怪不得看起來挺眼熟。”</br> “你認識啊?”</br> “我見過他那兄弟,在平戶?!?lt;/br> “哦,這樣?!?lt;/br> “另外一個人是誰?就一只胳膊的那個?”</br> “就是平冢左馬助啊?!?lt;/br> “……你把事從頭跟我說一遍。”</br> “今晚平冢左馬助找上門,想假裝成城里的裁縫混進來——那裁縫也是武田家的,結果裝得太爛,被泉大人一眼看穿了,他也就爽快認了。所以兩人現在正打著呢,不過我看也打不了太久?!?lt;/br> “……”</br> “那個平冢也不是很厲害嘛,還以為是個高手呢。想來是他自己弄巧成拙,想著偽裝成受傷的樣子,現在影響到了自己動作。還沒裝成功,畢竟就一只手嘛怎么裝也裝不過去。”</br> “他……是不是想找上泉老師?”</br> “對,估計是想偷雞,結果反而蝕了米。哈,我現在都會說漢語順口溜了?!?lt;/br> “上泉老師現在在哪?”</br> 唐青鸞沒理會這人的插科打諢,面色嚴肅地詢問。</br> “在自己房間里,永見前輩還特地安排勇男和秋間去守門,以防萬一有同黨搗亂。你瞧,紀伊就坐在對面呢,上泉老師讓他來觀戰的?!?lt;/br> “哦……這樣?!?lt;/br> “誒誒,別擋著我,我還要看戲呢?!?lt;/br> 米戶探著頭,目光越過她的腦邊,朝向場中望去。唐青鸞卻未挪動分毫,站在他的面前,思忖著,內心盤算著。</br> 她的背后,刀劍交加的聲音,濺血的聲音,沉重的喘息和腳步。</br> 打算已定,唐青鸞開口。</br> “米戶,我現在要告訴你一個情況,聽了以后不要表現出任何激動情緒,不要聲張,不要被場上的人察覺到。”</br> “什么事啊這么嚴肅?”</br> “場上那個獨臂人不是平冢左馬助?!?lt;/br> 冷靜,平直的低語。</br> “……什么?”</br> “我見過他本人,同樣是在平戶,我和他戰斗過。傷我的就是他,不是場上那人。身高不對,動作不對,長相——即便臉上有傷毀了容也能認出來不對,刀法就更不對了?!?lt;/br> “你……是說——”</br> “——我要先離開,去老師那里察看一下。你留在這,等時機合適了再向永見先生告知,不要打草驚蛇,我擔心場上那人會發信號。”</br> “……好?!?lt;/br> “希望一切平安無事?!?lt;/br> 唐青鸞說著,最后朝場上望了一眼,那個陌生人此時正背對自己,她趁機行動,邁步,不急不慢地朝向館室外走去,從自己來的方向重新走出去。她不敢再去看戰斗的兩人,唯恐自己的目光被發現,被察覺,內心惶恐,但必須強自鎮定地行動。</br> 你打算怎么做?</br> 走一步看一步吧,目前。</br> 想再打一場嗎?</br> 首要的是確定上泉老師安危。</br> 那么,確定之后呢?</br> 再看。</br> 她心中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話,自己和自己分析情況。假設,構想,無數種可能情況在腦海中飛速瀏覽,這一次必須謹慎小心,必須有耐心,不能再大意,再輕敵了。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br> 那個敵人很厲害。如果情況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或許自己一人無法應對。</br> 遇上了別犯傻。立刻喊人,喊官府。別想著單獨決斗。</br> 過去的叮囑還在耳邊。</br> 或許應該找人幫忙……可以找誰呢?</br> 她在心中盤算著,來到室外,繞過庭院到后屋。真要找人幫忙的話,誰可以幫助自己,在眼前這個局面中?</br> 幫幫忙吧,你。</br> 唐青鸞從后院踏上走廊。</br> 迎面,便見那唯一亮燈的房間。緊閉的紙糊門扉前,兩人站立守衛。</br> “喲,唐君?;貋砝??”</br> “嗯,回來了。”</br> “玩的高興嗎?”</br> “高興?!?lt;/br> “有什么事???”</br> “前面打得挺熱鬧的,聽說好像是什么罪犯闖入,是吧?”</br> “對,所以我和秋間現在在老師門前值守呢。”</br> “哦,怪不得門口沒人,我倒是感覺打得挺無聊的。出去玩了一圈自己也累了,就不想再看,想先休息了。反正那人被砍死也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打不過那個泉大人。”</br> “這樣啊,那你先去睡唄……哦,我們剛才搜查了一下你的房間。上泉老師的吩咐,不好意思?!?lt;/br> “沒事,我來這正是要找老師呢,有一些問題出門前沒來得及問,可以吧?老師還沒休息吧?”</br> “還沒呢,在下棋?!?lt;/br> “一個人下?”</br> “對,你知道的嘛,老師挺喜歡獨弈。”</br> “行吧,那,我可以打擾吧?”</br> “嗯……好吧。”</br> 守門的兩人給她讓開路。唐青鸞走到亮燈的門前,面對昏黃的紙門,伸手。</br> 叩擊門框。</br> “上泉老師?”</br> 她問。</br> 等待著。</br> “……誰?”</br> 回答,有回答就好。</br> “我,唐青鸞?!?lt;/br> “青鸞啊……有什么事?”</br> “我……今天下午練劍,有一招沒記清楚,看圖也看不太懂。所以想請您指點一下?!?lt;/br> 她語氣輕松,表現出幾分猶豫的姿態。說話的同時,伸手,手掌貼上紙面。</br> 幫幫忙吧姐們,我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現在是真的需要您老人家出手開點金手指幫忙了。</br> 她心想。</br> “……明日吧?,F在也入夜了,我也要準備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吧?!?lt;/br> 回答。</br> 走廊間燭火黯淡,室內明亮??墒?,或許是燭火置于靠近門扉位置的緣故,并不能在紙門上呈現出任何人影,室內的情況不甚明了。</br> 幫幫忙。</br> 廊內,背后的燭火跳動閃爍,她的周遭陰影更加沉重,襯得室內更加明亮。</br> 唐青鸞的五指緊貼紙門。</br> 還不夠,再暗一點。</br> ?。ù蠼?,再暗也沒用啊,光源在物與光屏之間怎么投影嘛?)</br> 她的眼中,紙屏上漸漸顯現人影。</br> ?。ㄎ锢砝蠋煴粴馑懒耍?lt;/br> 人影漸漸清晰。</br> 兩人。</br> 對坐。</br> 干什么呢?</br> 下棋?</br> 其中一人手中有一柄刀,指向另一人,刀尚未出鞘……不是好事。</br> 不,刀是被解下的,那人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沒法抽刀。</br> 那么為何要解下武器呢?或許是因為跪坐時,單手動作會不順暢吧。解下來的話,用力就能把刀鞘甩開。所以雖然看起來像是主動解除威脅,但實際上是做好了進攻的預備。</br> ?。ù饘?,你真棒?。?lt;/br> 那么現在,要闖入嗎?</br> (我好像漏了什么情節沒寫)</br> 哦,對,現在還不能闖入,自己腰間沒佩刀。只有一柄紙扇,一個香囊,不知在哪買的小玩意,節日紀念品。</br> 唐青鸞低頭,考慮著。</br> “青鸞,還在嗎?”</br> 紙屏上的另一個人影轉頭面向自己,詢問。</br> “啊,在?!?lt;/br> 她抬起頭,回答,“那么,打擾了。晚安,老師?!?lt;/br> “嗯?!?lt;/br> 屏上的人影點點頭,唐青鸞將手放下,人影便消失了,走廊上重現燭火光明。</br> 她轉身離開,踏著地板嘎吱作響,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經過看門的二人身邊時,朝他們示意了一下。</br> 轉角,回到自己的臥室。</br> 沒有點燈。</br> 摸著黑,尋到了那柄佩刀。新的佩刀,俊秀給的,那位將軍贈予的,至今還未出鞘過,還未染過血跡。</br> 哦,還有脅差,可不能忘了。自己還有脅差呢,一直以來都為自己所有的故人遺物。</br> 唐青鸞將紙扇和香囊取下,兩柄刀系上腰間,獨自一人站在黑暗的室內。</br> 纏繞佛珠的手,握住新的太刀的刀柄,抽刃而出。</br> 思考。</br> 雙手持握,回憶著過去數日以來學習的招式,在室內獨自一人進行練習。</br> 試了幾招之后,確定了。</br> 她雙足站定,雙手持刀,高高舉起。</br> 差不多吧。</br> 就這樣吧。</br> 準備好了……吧。</br> “剛才謝謝啦?!彼匝宰哉Z,對著黑暗的室內陰影說話,“現在,請再幫幫忙。”</br> 無人應答。</br> “行?!?lt;/br> 她自問自答,做出微笑的表情。氣沉丹田,目光堅定地望著面前呃,啥也看不見。聚精會神,想著,思考著,調動念力,運功,感覺渾身氣血通暢,血開始發揮作用,“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過去的這些天以來,我一直都在學習,一直都在成長,我愛學習,學習使我快樂。關于武學我已經學到了更多,這一戰必定學以致用?!?lt;/br> 金銀護玉王,施謀展策計有方,九階即沙場。</br> 回憶。</br> 平戶藩。</br> “請留步,平冢先生?!?lt;/br> 他正準備離開奉行所去外面吃午飯,結果走到前院,就被身后人叫住。平冢左馬助轉身側立,僅存的左手搭上腰間用特殊系法系在右側的佩刀刀柄。看到來人是剛剛才見過面的松浦隆信手下那個武士,叫什么?哦,柴門義空。</br> “何事,柴門君?”</br> 開口,沙啞的嗓音,冷冷平直的語氣。</br> “您劍術精妙,在下心服口服。林崎的拔刀術果然名不虛傳?!?lt;/br> 柴門義空對他說著客套的恭維話,但語氣也同樣冷冷的,“只是在下心中,對剛才的結果有所不甘,因此又來叨擾。還望您再不吝賜教,與我重戰一番?!?lt;/br> “不是已經打過了嗎?”</br> 平冢冷眼望他,回答,“你輸了,我贏了。奉行大人看在眼中,已經決定雇傭我了。目的既已達到,我不覺得還有再戰的必要。再戰的話,無論雙方孰生孰死,對我都沒有好處。”</br> 話雖這樣說,他的左手已經在身旁暗自用力,借身體遮蔽不讓柴門義空看到的體側,輕輕將刀抽出幾分,解除鯉口箍制。</br> “我們還是用木刀試合,就你我二人,沒有旁觀。您意下如何?”</br> “依然沒有興趣。柴門君,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耿耿于懷?”</br> “我認為我們剛才的試合不符禮數。”</br> 柴門義空高聲回答,“您沒有事先握刀在手,而是趁我不備之時發起進攻,平冢先生,這是在玩弄陰謀詭計?!?lt;/br> “如果我想偷襲的話,在雙方行禮之時就會動手了?!?lt;/br> 平冢左馬助依然維持冷漠的語調,“我也不會自報家門,告訴你我會用拔刀術,也根本不會給你機會抽刀。請你記清楚一些,當時是你自己把木刀收回去的,你自己選擇要和我比拼手速,才會落敗?!?lt;/br> “那是為了遵守武道規矩?!?lt;/br> “你有什么動機關我什么事?”</br> “就算如此,您在接近的過程中為何假裝跌倒?在下念及您身有殘疾才并未發難,您怎可利用這個機會偷襲?”</br> “那不是跌倒,是放低身姿,是攻擊前的預備動作,你沒提防而已?!?lt;/br> “明顯的欺詐?!?lt;/br> “戰術?!?lt;/br> 他聳一聳肩膀,滿不在乎地看著眼前這個義正言辭的男人,“我們今天用的是木刀,所以你現在還能站在這對我責備,柴門君。若是真劍,若是實戰還能有機會詰問嗎?”</br> “可是今天是一場試合,試合就要有試合的規矩。試合的雙方,應當光明正大地向對手展示自己所學的劍術技藝,公平地進行對決,一分高下。但是您在耍陰招,在偷襲。您沒有讓我看到您的真實本領,也沒有給我機會讓我將真才實學展示給您看。”</br> “偷襲就是我的真實本領,你已經見過了。至于你的真才實學,我心中早已有定論。需要我依靠偷襲才能戰勝的對手,必定是劍術上乘之人?!?lt;/br> 戲謔一般的夸贊,以及冷笑,“柴門君,這樣講能讓你滿意吧?”</br> “不!”</br> “那么,你堅持要再戰?”</br> “對!”</br> “如果我依舊拒絕呢?”</br> “那么我會認為您是一個懦夫,只會投機取巧的下流人物。我會恥于與您為伍,您不配得到我的尊重?!?lt;/br> “無所謂?!?lt;/br> 平冢左馬助轉身,背對著他,雙耳依舊聽著身后響動,手依舊握著刀柄,“我是個雇傭浪人嘛。‘您’本就不需要尊重我,武士大人。但說起來,你我之間又有什么區別呢?都是替人賣命,受人指揮,任人操控的奴仆而已,都只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lt;/br> “您現在必須按照公平競技原則,與我再戰一次!”</br> “我現在必須得去吃碗面,一上午折騰到現在快餓死了。”</br> 他說著,便信步離開,根本懶得去多看背后人一眼。再戰一次,開什么玩笑?什么又叫做必須按照公平競技原則?雙方都只有一只手算不算公平?</br> 一定要再戰的話,那也沒問題。今天晚上趁你睡著的時候把你捅死,滿意了吧?</br> 不過那樣的話,這來之不易的工作也就泡了湯。那可不行,市場上沒多少人會愿意雇傭殘疾的浪人,并且若這樣的話自己以后必定是沒法在平戶落腳了。</br> 平冢左馬助心里盤算著,決定留身后這個迂腐的武士一命。現在也沒必要再做提防,他從心里認定這人不會像自己一樣搞偷襲。</br> 柴門義空可是一位講究公平競技的人物。這樣的人早晚要死在刀下,死在不講規則的敵人手中,不是自己,也會是別人。木刀使足了全力,也能把腦袋敲碎,把脖子打斷。</br> 到時候自己能不能補位?俸祿會不會提高?</br> 可就算補位了,提高了又如何?</br> 依舊是棋子,沒什么區別。</br> 平冢左馬助想著自己的心事,自顧自地行走,左手依舊沒有離開刀柄。</br> 走出大門。</br> 聽見,背后傳來柴門義空依舊忿忿不平的叫喊。</br> “平冢先生,這是卑鄙的陰謀詭計!”</br> 當然了,不然呢?</br> 回憶結束。</br> ……</br> 第七十二手,上八七步成(王手)。第七十三手,下同金左引。第七十四手,上九六桂(王手)。第七十五手,下同金。第七十六手,上三三馬(王手)。第七十七手,下七七銀右直。第七十八手,上八六金直。第七十九手,下同金。第八十手,上同金。</br> ……</br> 將棋:</br> 棋盤為縱橫九九八十一格,其中,己方三列為自陣,對方三列為敵陣。</br> 棋子被稱為“駒”,為五邊形,兩側略斜,后方前尖,尖角指向對方,于格上布置行走。步兵九枚,飛車一枚,角行一枚,香車、桂馬、銀將、金將各二枚,以上為雙方均有。另外,先手有玉將一枚,后手有王將一枚。</br> 棋盤的先手在下位,后手在上位。先后雙方輪流行步,每步只可動一子。</br> 勝負:</br> 獲勝的目標是令對方的王將或玉將處于必被擊殺的狀態,即“詰”。下一步便可擊殺的走步為“王手”。</br> 棋子:</br> 開局時,從遠至近,九枚步兵列于自陣第一列。</br> 第二列左數第二格為角行,右數第二格為飛車。</br> 第三列從兩邊向中間,為香車,桂馬,銀將,金將,玉將或王將居中。</br> 步兵可行前一格,不可退。</br> 角行可行對角任意格。</br> 飛車可行縱橫任意格。</br> 香車可行前任意格,不可退。</br> 桂馬可行橫一縱二斜角格,不可退。</br> 銀將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及后方左右一格。</br> 金將可行前方左中右一格,左右一格及后方一格。</br> 王將和玉將可行八方一格。</br> 除桂馬外,行步不可躍過路徑上棋子,可吃取對方棋子,不可吃取己方棋子。</br> 升變:</br> 棋子進入敵陣時,可翻轉至另一面進行升變,亦可選擇不升。升變后的棋子有不同名稱和走法。</br> 角行升變為龍馬,除角行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br> 飛車升變為龍王,除飛車原步法外另可行八方一格。</br> 步、香、桂、銀升變為成步(と金)、成香、成桂、成銀,走法與金將相同。</br> 行至不可再行的棋子必須升變。</br> 金將,王將和玉將不可升變。</br> 升變的棋子若被吃取,變回原狀。</br> 打入:</br> 可選擇將對方被吃掉的棋子調轉方向重新放入棋盤,作為己方棋子。若在敵陣,下一步走步才可升變。</br> 不可打入棋子到無法再行步的位置。</br> 不可打入吃子。</br> 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br> 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詰。</br> 走步記錄:</br> 記從先手視角來看,從右向左,自上而下的終點格橫縱數,棋子名稱。</br> 若吃掉上一步的棋子,終點格記“同”。</br> 若升變,名稱后記“成”,不變記“不成”。</br> 若存在打入時同類棋子可行至打入格,為區分,名稱后記“打”。</br> 若存在多個同類棋子可行至終點格,為區分,接記移動子原位所處方向,左子右行記“左”,右子左行記“右”。需特別說明的前進,斜進,橫移,后退分別再接記“直”“上”“寄”“引”,需特別說明的斜退記“斜引”。</br> (說明:王手不用告知,也不用記錄,記錄里的是我自己加的)</br> ?。ㄕ麄€記錄都是按現代將棋來記的,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記)</br> (忽略)</br> 這是考察策略的游戲。</br> 下將棋時,必須專心,必須果斷,必須仔細觀察全局,必須思考計算,必須揣摩對方意圖,探查對方計劃,必須熟識己方兵力,布置己方陣型。調兵遣將,攻城略地,盡在這九九八十一格棋盤之上。廝殺拼搏,向死向生,盡在這三十六枚棋子之間。</br> 必須認真思考。</br> 燭火昏黃的房間中,平冢左馬助在看到門前的來人離去之后,放下手中未出鞘的佩刀,繼續思考棋局。沒有必要一直握著刀。自己可就一只手啊,握著刀還怎么下棋?反正現在,自己已經落入了對方的陷阱,只要對面人喊叫一聲,讓門口那兩個守衛察覺,一切行動都要敗露,他可沒有把握強行擊殺對面這位武術宗師。</br> 即便對方空手而戰。</br> 如果驚動了剛才突然來訪的那個人,自己的勝算就更小了。平冢左馬助心想,那人的名字很奇怪,不是日本名字,是明國人嗎?聽起來很耳熟,在哪聽過呢?</br> 暫時忽略。</br> 暫時,關注對面,關注棋局。</br> 對面,上泉秀綱安靜地坐在那里,身著寬松的衣衫,鎮定自若地看著他,伸出手向兩人之間的棋盤做出請的手勢。一言不發,面帶微笑,等待他行步。生死博弈的對手,也是棋盤上廝殺的對手。</br> 平冢左馬助繼續觀察棋局,依然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br> 現在,自己的玉將處于棋盤左側,被金將和銀將嚴密防護著。然而經過了數輪沖殺之后,已經開始出現離散局面,損失了一枚金將,這不好。</br> 而自己用于進攻的勢力,主攻的只剩下龍王和一枚步兵。對面的王將被很好地保護起來,看來短時間內難以攻克,施展詰殺,這很不好。現在自己無法下出王手,無法一轉攻勢了,現在自己正處于困境。</br> 為何會如此呢?</br> 從一開始就走錯了一步,定錯了方向,用錯了戰術,移動了錯誤的步兵,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期間冒進,令飛車無功而返,意圖調整策略又浪費了行步,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急于拼殺,失卻耐心,希圖利用桂馬沖亂敵陣,結果白白犧牲了數枚棋子,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心慌失察之下,又導致角行誤入陷阱,損失重要攻擊力量,是不是有這種可能?</br> 這一局棋,自己眼見要輸了。</br> 該如何是好?</br> 平冢左馬助心中盤算,目光搜索著棋盤上敵我雙方的棋子,試圖構思一個反擊的方案,然而長久尋思,還是遲遲未抬手移子。</br> 似乎有很多種方案選擇。似乎每一種都有其優點,也都有其隱患,該如何是好?</br> 似乎根本就沒有方案可行。該如何是好?</br> 必須選擇一種,必須選定主意,必須仔細盤算。有優點,不錯,可是這優點真的能夠發揮應有的作用嗎?有隱患,也不錯,可是這隱患會被察覺到嗎?</br> 博弈的過程中,有太多需要考慮的因素了。</br> 他專心于棋盤之上,思緒漸漸被棋局吸引。已而不再關注周遭的現實狀況,不再關注門口的守衛,不再關注對面的目標,也不再關注自己身旁的刀。</br> 該如何是好呢?</br> 平冢左馬助心中考量著,目光從棋盤又移到了裝吃子的駒臺上,看著這些被自己俘獲的棋子,或許可以考慮打入,調整戰局?</br> 怎么辦?</br> 遭遇這樣的對手,這樣的戰斗,自己該怎么辦?該拿定什么主意?</br> 倒是有一個必勝之法。</br> 明國的一本古籍中有句話是這樣講的: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br> 平冢左馬助抬頭,看向對面的對手,自己此行的目標。上泉秀綱依然坐在那里,姿態看似輕松,好像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業余愛好下棋的中年男人,但那雙含有笑意的眼神,其中蘊涵的威壓卻是一點不弱。目光似乎能夠看穿他所有的心思,棋局上的以及棋局外的。</br> 只怕這方法也并非必勝。</br> 算了,先不考慮。</br> 他重新看回棋盤,重新分析起棋局。</br> 但說起來,棋局上或者棋局外,又有什么區別呢?自己的處境和棋子的處境又有什么區別呢?自己本身現在不也陷入了困局之中嗎?</br> 有什么區別呢?其實也確實有。棋盤上的棋子行步,放置,吃取打入,都有明確的規則,雙方必須遵循的規則??梢杂眯睦響?,可以聲東擊西,可以布置陷阱,可以使用計謀,但無論怎么做,都不能違背規則。不能不按規則走棋,不能一步走兩步,不能把棋子放在不能放的位置……</br> 但是棋局之外的戰斗呢?</br> 當然無所不用其極。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br> 平冢左馬助望著棋盤,望著棋子,望著駒臺。臺上的俘駒,先前的大子都已打入,只剩下兩枚桂馬,一枚步兵可用了。桂馬無處可置,想要利用,唯有等,那就只有……步兵。</br> 他心中盤算,有了一個想法。</br> 不是個好想法。</br> 這是作弊呀,是耍陰招。</br> 當然了,不然呢?</br> 可是這是能扭轉局勢,令自己反敗為勝的一招,一步王手,一步詰殺。</br> 那就用唄。</br> 只要不被對方發現,不被看破就行。這一場比試就你我二人,沒有旁觀,沒有裁判。那么,如果有什么巧妙的作弊手段,為何不用?</br> 平冢左馬助心中算定主意,但是表現出來還是不動聲色,不能被對方發現,揣測到自己的想法,不能讓對方警覺。</br> 用。</br> 但不能現在用。</br> 現在用太明顯了。</br> 他伸手,移動棋盤上己方的玉將。玉將雖然岌岌可危,但還未到被圍死的地步,對方的攻子還有一枚龍馬,以及一枚金將,尚未可排布成殺陣,自己憑借金銀將,還有余力進行周旋,保全玉將。</br> 等到無路可退時,再行殺招,詰殺對面的王將。</br> 作弊的殺招。</br> 他在等待時機。</br> 這是卑鄙的陰謀詭計的游戲。當然了,不然呢?</br> 香車伏陣腳,巋然不動待時到,直擊出奇效。</br> 回憶。</br> 平戶藩,暴雨的一天。</br> 平冢左馬助留存殘心,看著身邊倒伏在地的尸體,現場一片狼藉,帶來的人都已經死了,他自己也受了一些傷,右肩中了兩箭,并無大礙。</br> 倒在地上的,是那位前日在和談會上見過的印度翻譯。箭術不錯,可惜此處空間狹小,難以施展,若換另一種場合,或者若今天不是下雨可用火銃,戰斗的結果也許會有不同。</br> 現在,最后的阻礙已經除去了。</br> 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只剩下此行目標。</br> 一位中年女人,手無寸鐵,驚慌失措,毫無威脅。那位敵方首腦的親眷。他還記得出發之前,謝和的吩咐。這女人不能傷害,必須生擒作為與敵方談判的籌碼。</br> 平冢左馬助非常不喜歡這種任務,綁架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行為即便對自己來說也太過卑劣。不過任務就是任務,只要他還在接受松浦大名的雇傭,他就得聽從命令。</br> 快點結束。他心里想著,還得回去找出云介算賬呢。</br> 可不能在此耽擱。</br> 他最后朝地上的尸體看了一眼。</br> 周遭是暴雨雷鳴之聲。</br> 他邁步,朝眼前的目標走去。中年女人驚慌地后退,但是,又能向何處退呢?此地的守護已盡數死亡,再無人可阻擋自己。</br> 中年女人退至門邊。</br> 平冢左馬助邁步向前。</br> 雷聲。</br> 剛才的印度翻譯,在發現自己,在和自己對戰的過程中,是不是在喊叫什么?喊什么呢?用的必定不是日語。是一個人的名字嗎?也不是日本名字。</br> 會是誰呢?</br> 他突然想到這一點。</br> 面前的目標,緊緊靠著門扉,驚恐地看著他。而后,那扇門打開了。</br> 有人走了出來,是誰?</br> 室內漆黑一片,平冢左馬助仔細辨認,</br> 哦,是那個前日在和談會上見過的侍女?,F在換了裝,不過腰間的太刀還是原樣。</br> 剛才翻譯喊的就是她的名字嗎?</br> 她叫什么名字?剛才雷雨聲太大,沒聽清楚。</br> 暫時忽略。</br> 暫時,關注眼前,關注戰局。</br> 平冢左馬助看著侍女??此龑δ繕苏f了幾句話,讓目標躲藏到身后的房間中。而后,面對自己,將那柄太刀抽出幾分,做好戰斗的準備。</br> 為何不完全將刀出鞘?難道是想與自己比試拔刀術?</br> 愚蠢。</br> 平冢左馬助將手中打刀的血跡振落,將刀收回鞘中,做好戰斗準備。隨即看到對面的對手,也將刀入鞘。但是把太刀從腰間解了下來,握在手中,猶如一柄厚重的木刀。</br> 哦,看來還不是完全愚蠢。想用刀鞘阻住自己的攻勢,再抽刀反擊,這想法不錯,或許自己以后也可以借鑒一番。</br> 平冢左馬助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的舉動。沒有任何表示,獨臂的左手,停在身前,伸向腰間的刀,邁出腳步,屈膝,準備進攻。</br> 電閃雷鳴。</br> 還有不知名的侍女這位伏兵,失算。不過也無妨,戰斗很快就可結束。</br> 回憶結束。</br> ……</br> 第八十一手,下七四龍。第八十二手,上九七香成(王手)。</br> ……</br> 他在移動龍王之后。上泉秀綱的下一步棋,是將己方陣腳的香車前進至自己的玉將斜前方,而后反轉香車升變為成香。成香行法與金將相同,可吃斜前方子,這是一步王手。</br> 自己的玉將當然也可以反過來吃成香。但是那枚金將在八六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自己的金銀將困住了。但這一步也不可活。這一步,只是將死亡的時間延后了些許而已。躲過成香之后,對面那枚金將落下,玉將就又要被逼著再向唯一活路去躲。然后對面龍馬移動,再吃掉擋路的步兵,到時候玉將無處可逃。</br> 結局來得竟然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快。</br> 平冢左馬助望向對面陣腳,香車原先所在的位置。</br> 香車雖能前行任意格,但也只能前行,不能后退,不能躍子。車前總是會被步兵阻擋,很受限制。所以平冢左馬助從未考慮過利用這枚子,要用,也是通過吃對方子再打入使用。因而他忽視了己方的香車,任由其被吃取,也忽視了對方的香車。</br> 上泉秀綱的香車一直停在原位,從未動過,從未被他注意。如今一動,前方無阻,便直達敵陣,升變成香取玉將。</br> 竟然忽略了這一子。</br> 自己就要敗了,敗了之后呢?</br> 棋局就要結束,結束之后呢?</br> 不能就這樣結束?,F在自己還有機會,現在也并非只能坐以待斃。還有一步領先,因為對面的龍馬必須再移動一步才可吃子王手。自己必須在這一步之內扭轉局面。</br> 可是如何扭轉呢?龍馬是關鍵,得想辦法阻止龍馬行步,或者吃子。</br> 平冢左馬助觀察棋局,發現從這一角度思考無法解決問題。</br> 那么,自己就得在這一步之內王手,并且這王手必須得是詰殺,不能給對方反擊機會。</br> 他打算用上那一手了。</br> 平冢左馬助心中打定主意。棋局就要結束,不錯,這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讓它結束,以自己獲勝的方式結束。</br> 他移動玉將,向唯一的逃路走去。</br> 上泉秀綱移動金將,落在自己銀將打不到的旁側,令他的玉將被迫再次逃開。上泉秀綱再移龍馬,下一步就要吃兵,就要詰殺,就要結束棋局。</br> 平冢左馬助的手伸向駒臺,拿起一枚棋子準備打入。</br> 還有香車這枚伏兵,失算。不過也無妨,是時候結束戰斗了。</br> 打步重入陣,歸來反擊故主人,助敵令功成。</br> 回憶。</br> 某個地方。</br> 平冢左馬助用竹條系成了一具支架,套上自己的右腳,用繃帶纏緊,動了動,勉強可以支撐身體站立,勉強可以行步。右腳后的跟腱被斬斷了,再也不能發力,這只腿已經跛了。</br> 他只有左手,又不能用拐杖,否則便無法隨時抽刀。</br> 麻煩。</br> 他無奈地嘆息一聲。</br> 行動徹底失敗了,現在自己正受船幫追緝,四處躲藏。松浦隆信一定也已經聲明和他劃清關系,以后在平戶再無立足之地。自己又殘廢——更加殘廢,未來該如何是好?</br> 與出云介的約定,決斗,還有實現的可能嗎?即便實現,自己可能獲勝嗎?機會渺茫,獨手獨腳的殘廢,和四肢健全的劍客較量,這是很可笑,很愚蠢的事情。</br> 即便如此,他也打算動身去往京都了,反正這里也待不下去,自己也再無其他事情可做。何不就此作為結局?無論結果如何,都算是一場了結。</br> 去京都的路很長,走到了,恐怕右腳也徹底廢了。</br> 麻煩。</br> 他重重嘆息一聲,目光黯淡。都是那個侍女造成的麻煩。</br> 倒確實是個用劍高手,只可惜劍術未算精湛,還有待提高。用的太刀也太舊了,擋不下自己全力的猛擊,否則戰斗的結果也許會有不同。</br> 不過,生命力倒是非常頑強。受了致命傷,還有能力廢去自己一足。</br> 挺有意思的對手。</br> 平冢左馬助輕輕微笑。只可惜現在已經死了,之前的袈裟斬本該就一刀兩段,最后的補刀更是直接貫穿心臟,沒有人能從那樣的傷勢中存活下來。</br> 如果能重遇,能再戰一次的話,如果有機會多互相了解一些就好了。她叫什么名字呢?</br> 不會再次見面了吧?</br> 回憶結束。</br> ……</br> 第八十三手,下七八玉。第八十四手,上八七金。第八十五手,下九七玉。第八十六手,上二四馬。第八十七手,下四三步打(王手)。</br> ……</br> 平冢左馬助打入步兵在對面王將前方,直面目標,一記王手。</br> 打入有規則,不可用步兵打入的方式行詰。</br> 他沒有。</br> 上泉的王將當然也可以反過來吃步兵。但是自己那枚龍王在七四格等候。不可吃,躲呢?躲倒是可以躲。但是只有一道退路,只有一格可行,其余的,都被周圍的金銀將困住了。但這一步也不可活。這一步,只是將死亡的時間延后了些許而已。躲過步兵之后,自己那枚龍王移動,到時候王將無處可逃。</br> 無論如何,行詰殺的是龍王。只要不是被打入的步兵詰殺,就不算違反規則。</br> 沒有其他可能,沒有其他阻礙,沒有一步的機會。</br> 平冢左馬助抬起頭,看著對面思考的上泉秀綱。</br> 目光銳利,平靜地等待。</br> 自己就要獲勝了,這棋局就要結束了。之后呢?</br> 他將手伸向身旁的佩刀。</br> 對面的人,似乎依然專注于棋局之間,觀察,推理,判斷,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動作。</br> 平冢左馬助握住刀柄。</br> 刀在鞘中,不錯。自己可就一只手啊,刀鞘不固定在腰上沒法抽刀,也不錯。</br> 但只要手臂足夠用力,就能將鞘甩開,將刀抽出。甩出去的鞘也可用于攻擊,干擾對方,為殺招做準備。</br>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br> 現在只需等待。</br> 等待……</br> 對面,良久未動的上泉秀綱伸手了。</br> 指向棋盤,棋子。</br> 平冢左馬助看著他的動作。</br> 手指落在……那一枚打入的,屬于對方的步兵上,點了點。</br> 而后,移動向前,在另一枚屬于對方的步兵上,點了點。</br> 意思很明顯。</br> 二兵同列。</br> 打入有規則,不可在己方有其他步兵的列打入步兵。</br> 第四列上本就有一枚自己的步兵,平冢左馬助剛才的那一手是犯規的。</br> 他自己當然清楚。</br> 只可惜,現在對面的人也清楚。</br> 屋內沉默,唯有燭火跳動,唯能聽見呼吸聲。</br> 兩人靜坐,互相對視。</br> 平冢左馬助并沒有將那枚步兵收回去的意思,唯一的一只手緊緊握住刀柄。</br> 上泉秀綱則手無寸鐵,坐在對面。</br> 兩人之間的將棋盤,其上的棋子,再無人去移動。這一場棋陷入僵局。</br> 怎樣才能分出勝負呢,如果沒有人愿意繼續下棋的話?</br> 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br> 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平冢左馬助感覺到背后一陣殺氣涌起令室內本就昏黃的燭光更加黯淡于是騰轉起身躲過了后方劈下的鋒刃同時將仍在鞘內的刀揮出去但是那不知如何突然出現在室內的不速之客見一擊不中便敏捷地騰手將刀鞘牢牢制住令其停在面前。</br> 他看到一張曾經見過不止一次的面孔。</br> “你?”</br> “我!”</br> 那熟悉的人,本以為不會再見卻又再見的人,一只纏繞佛珠的手緊握刀鞘,另一只手握著一柄新的不曾見過的太刀。雙眼含著怒火,周身淡淡黑煙籠罩,咬著牙用他不久前才聽到的聲音對他喊道,“我就是唐青鸞!你沒有想到——”</br> “——噔”</br> 沒讓她把話說完。平冢左馬助手握刀柄用力,將刀向前一送。刀鞘末端重重擊在熟悉的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令那人向后退去數步,鮮血噴涌而出,打中鼻子了。</br> 哦,原來你就是唐青鸞。</br> 見過臉,聽過聲音,知道過姓名。但直到如今才終于認識你。</br> 他心里想著,左手再向回引,鞘仍在后退的唐青鸞手中。刀就這樣被抽出來。</br> 很高興再次見面。</br> 再見。</br> 平冢左馬助手中握著出鞘的刀,右腳強撐著發力轉身,不再理會她,而是向著坐棋盤對面的目標,向著上泉秀綱揮出迅速致命的一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