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心情寫詩,就是沒心情寫詩,沒心情寫詩。</br> 經過了王紅葉和永見船正很長時間的解釋,出示奉行所的證明,以及加了錢之后。旅舍的掌柜終于同意給那個渾身是血,神情恍惚,看起來就很不對勁的陌生客人開一間房。此時夜已經很深了。</br> 將軍府的隊伍很快就趕到道場,了解了全部的事情經過,因為死的只是兩名刺客,并且涉及到上泉秀綱這位知名人物,所以對道場眾人的盤問并沒有太久。王紅葉也再次因為家里有人好辦事的關系,成功保住了自己那兩支火銃沒有被沒收。</br> 然而那時唐青鸞已經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和永見船正,以及將軍府的幾名認識的成員一起找了三四條街,過了半個時辰才終于有消息。唐青鸞沒頭沒腦地亂跑,撞上了在城中巡夜的同心。違反宵禁,滿身血跡,說話含糊,神智迷亂的帶刀可疑分子,理所應當的被抓到所里關進大牢,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被他們保出來。</br>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已經過了子時。七月十六日,節已經過完了。</br> 將軍府的人差事結束,離開。奉行所離道場很遠,王紅葉考慮到唐青鸞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是不太適合再走回去。她自己住的旅舍倒是很近,所以就同永見當家一起把這位麻煩人物拖到了旅舍休息。</br> “瞧這一晚上過的。”</br> 永見當家嘆了口氣,揉了揉眼睛,對王紅葉說,“那么,唐君就拜托你照顧,我也要回道場處理手尾。”</br> “嗯。”</br> 王紅葉從掌柜手里接過鑰匙,回答,“也給您添麻煩了。”</br> “沒事,應該的。”</br> 他說,顯出一個沉重的微笑,“自家道場的后輩,又是出云的朋友,當然要幫忙。倒是你怎么給卷進去了?我聽他們說你當時還等在門口沒走,是還有事找唐君?”</br> “……對,有事要跟她說。”</br> “好吧。”</br> 他回答,望著坐在不遠處,呆愣愣的事主,“建議明天再說吧。我看她現在得好好休息,她看起來受到沖擊挺大,以前沒見過介錯的場面吧?”</br> “見倒是見過。”</br> 王紅葉回憶起以前的事,何止是見過,還差點被介錯過,被誰?“但親身經歷去做,去給人介錯,倒的確是第一次。”</br> “那就是了。行,紅葉,她就交給你了。”</br> “嗯。”</br> “走啦,唐君。你沒事吧?”</br> 他對這坐在那的人問。</br> 唐青鸞慢慢抬起頭看著永見船正。她的衣服上全是血,臉上幾處淤傷是在拒捕的過程中被揍的,目光空洞,神情低落。面對問題,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就是看著。</br> “我會照顧好她的。”</br> 王紅葉代答。</br> “那么,祝你們晚安了。”</br> “回見,永見當家。”</br> 永見船正步出旅舍,離開。</br> 旅舍掌柜始終站在柜臺后面看著那兩人。</br> 唐青鸞還坐在那動也不動。</br> 夜已經很深了,這人打算就在這坐一晚上?</br> 王紅葉看著她滿身是血的樣子,肯定不能就這樣睡覺。于是問掌柜現在有沒有熱水。</br> 還有,畢竟是節日,晚歸的客人還挺多。她便又多給了勞務費,麻煩送幾桶熱水到房里,然后便把人拽起來拖到房間,牽著對方的手像給小孩引路一樣。后者依然是一句話也沒說,一點反應也沒有。</br> 帶到房里,吩咐先等會,而后便去催熱水,很快又和掌柜一起提著水桶又回來。房間中有個挺深的澡盆,還有屏風。王紅葉又是一通布置,留了兩桶熱水擦洗用,放好澡盆,倒好水,架好屏風,手忙腳亂地總算諸事完畢。期間倒是喊那人搭把手,但事主站在屋中一動不動,儼然一副就等現成的混賬模樣,她也只好作罷。</br> 水放好了,毛巾,水瓢什么的也都備好了之后,王紅葉才想起來,對方沒新衣可換,現在也沒地方買衣服。于是她讓她先去洗澡,自己則回自己的屋里拿自己的睡衣。</br> 王紅葉回到一墻之隔,自己的房間里,趁著這時才喘上口氣,這一天晚上她也是夠累的,也是夠困的,然而還得伺候人。她從她的包袱中取出睡時用的衣服,順便看了看自己現在身上穿的小袖。自己的袖口也沾了血跡,當時介錯來不及挽起,暗紅的血在淡色布料上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真該做件顏色更新的衣服,還得找家新的裁縫店做,麻煩。</br> 唯一的睡衣貢獻給了別人,今晚自己只好將就著穿帶血的小袖睡了。</br> “唉,我是真的欠了你的。”</br> 王紅葉看著手中疊的整整齊齊的睡衣,自言自語吐槽,而后走回房間。</br> 結果發現對方還站在那,根本沒動過。血衣還穿在身上,刀也還佩在腰間,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此情此景實在讓人可氣。</br> “脫衣服呀?”</br> 那人一動不動。</br> “你不脫我給你脫啊。”</br> 那人乖乖走到屏風后面。王紅葉手叉著腰,看著屏風上很俗氣的版畫。</br> 聽到刀解下放地上,以及衣服落下的聲音。</br> 然后又沒聲了。</br> “扎頭發呀?”</br> 聽見扎頭發的窸窣聲。</br> 然后又沒聲了。</br> “舀水呀?”</br> 聽見水瓢落入桶中的聲音,然后又沒聲了。</br> “洗呀?”</br> 她皺著眉頭,一臉無奈,“你不洗我給你洗啊。”</br> 終于又聽見舀水聲。</br> “唉。”</br> 王紅葉這次重重嘆了口氣,瞧這一天過的。她背對著屏風坐下,背對著屏風后還不知道在怎么敷衍了事洗澡的唐青鸞,這時才感覺略微輕松。</br> “要換的睡衣幫你拿來了,洗好后換上。”她說著,將手里的衣服推到屏風另一邊,“我的衣服,你穿應該也差不多。”</br> 沒回答。</br> “慢慢洗,想洗多久洗多久,水冷了喊我,我再去換。”</br> 還是沒回答。</br> “換下的衣服就放那吧……你明天帶回去,怎么處理你自己看著辦好了。”天,難道還要幫她洗衣服嗎?還沒結婚就當起賢妻良母?</br> “……你的衣服我穿了,那你怎么辦?”</br> 背后,終于有人聲回應,講三句話才答一句。算是這個晚上,從奉行所出來之后,從介錯之后,這人講的第一句話了。聲音很單調,很低落,很提不起勁。</br> “我就穿現在這身唄。”</br> 王紅葉再度摩挲袖口的血跡,還未干透,把毯子染臟了明天退房時掌柜估計又要數落。又要破費,自己是真欠了背后這人的債。</br> 背后又沒話了,只有水聲,過了一會,水聲也沒了。</br> “你還在洗嗎?”</br> 她問。</br> “泡著呢。”</br> 背后回答。</br> “哦。”</br> 她自己都感覺自己問的有點絮叨了,真像賢妻良母。</br> 王紅葉現在感覺很累,很困,聽著背后若有若無的動靜,感覺快睡著。但她還是堅持著保持清醒。想到其實現在自己已經可以回去休息,不必再管背后的人了。唐青鸞現在就算情緒再低落,也不至于一晚上傻兮兮的坐澡盆里凍出病來吧?洗好了自然會換衣服,換好了自然要去睡覺,哪怕睡不著也和自己沒關系。自己現在在這不走,干嘛呢?</br> “喂,喂。”</br> 她抬手,敲了敲背后的屏風,“你現在想聊天嗎?”</br> “……不想。”</br> “今天晚上的事情,好像對你來說很震撼。”</br> 對方已經回答不想聊天了,但王紅葉還是自己聊起來,“為什么呢?我想你也不是第一次見到腸子流一地的場面了吧?也不是第一次殺人了吧?”</br> “的確。”</br> 背后,聲音低微的回答,“可對方在那時已經不是敵人了,至少對我來說。我已經選擇了放棄復仇,又一次,可他卻選擇自我了斷,還要我來動手。”</br> “哦,這樣。”</br> 王紅葉說,“但他當時已經快死了,本來就沒救了。他自己選擇切腹自盡想走得體面點,你只是幫一個忙,早點結束對方的痛苦而已,也不是什么壞事,何必耿耿于懷呢?”</br> “……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被要求幫這種忙,承擔這種責任。”回答,“我的故事,都對你說過的。”</br> “的確如此。”</br> 王紅葉低下頭,回憶起當時對方說的那句不想回憶。現在是明白那不想回憶的究竟是什么回憶了,也就理解對方現在的情緒了,“這樣一來我也理解了,你又想起——”</br> “——別說,我現在不想想起。”</br> 背后有水花濺起的聲音。</br> “好吧。”</br> 王紅葉其實也不想提,揭人傷疤是很不好的事,“總之……別這么放在心上了,如果不想提過去的事,就別總沉浸在對過去的情緒中吧。”</br> “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br> “我想也是。”</br> 感覺安慰的話根本無從說起,因為對那樣的情緒感同身受。</br> 王紅葉覺得這樣挺讓自己討厭的,這人現在的樣子挺讓自己討厭,自己沒法幫助她讓自己討厭。自己試圖幫助她,這一點也讓自己討厭。</br> “……既然如此,我是沒法對你說什么有用的話了。你現在也很累了吧,希望洗個澡,睡一覺之后,明天可以振作一點……明天我還有個事情要對你說。”</br> 干嘛要補上最后這句討厭的話?</br> “什么事啊?”</br> “明天再說吧。”</br> “現在就一并說了唄。如果是好事的話,也許能讓我心情好點。如果是壞事的話,一并承受也省得明天再被折磨。”</br> 怎么該死的這么有道理?</br> 但王紅葉依然不想現在說。部分因為曾經的承諾,部分因為臨走前永見船正的話。也有部分因為她自己,其實也還在猶豫。</br> “我猜……又是打仗的事情?”</br> “不是。”</br> 她回答。</br> “結婚?”</br> “也不是。”</br> “和俊秀有關嗎?”</br> “……對,和俊秀有關。”</br> “……這樣。”對面的聲音猶豫了一下,繼而繼續問到,“感覺我們現在好像在玩那個二十個問題猜你在想什么的游戲……那么,第四問,和你有關嗎?”</br> “不,和我沒關系。”</br> 王紅葉嘆了口氣,舉目望天,心想自己不是打算現在不說的嗎?怎么又開始說了,雖然只是回答“是”和“否”,但還是在給答案。二十個問題,一步步縮小范圍什么都猜得出來。</br> “沒關系啊?”</br> 疑惑,說明懷疑想了錯誤的方向,說明對方心中已經開始預設答案,“……哦,也對。從某種方面來說的確和你沒關系。只是我的事,我和俊秀之間的事。”</br> “是。”</br> “……俊秀是不是知道?”</br> “是。”</br> “他知道后,找你確認過?”</br> “是。”</br> “嗯,我想我已經猜到答案了。”背后的聲音說,“俊秀走之前都告訴我了,就你說我告你狀的那天。”</br> “是嗎?”</br> 王紅葉抬起頭,望向背后的屏風,屏風背后的人,“他對你說了?”</br> “嗯,在他離開之前的那天晚上。”</br> “他……當時情緒怎樣?對你隱瞞的做法?”</br> “沒什么怎樣的,和平時差不多吧。”聲音低落的回答,“至少,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但我想,他一定也會很難過,因為我。這樣的事情,誰遇上了不會覺得難過呢?”</br> “的確。”</br> 王紅葉說,面對屏風,“但,你也不要因此自責。這不是你的責任,你有你的選擇,你怎么選擇,只由你自己決定,無需為滿足別人愿望負上義務。”</br> “……我想我是應當承擔責任,背負義務的。”</br> “不用啊,只不過是——”</br> “——只不過是我對你的感情而已。”</br> 打斷。</br> 直截了當說出口的答案。</br> “啊?”</br> 王紅葉還沒反應過來,什么什么?</br> “不就是這件事情嗎?”</br> 屏風對面故作輕松的聲音,“我對你,因為一些很無聊的過去,有特別的想法,特別的態度,把你當成特別的人來對待。雖說,在以前是因為你我的立場,現在則是因為和俊秀之間的關系,我一直都試圖把它們壓抑在心里,但我猜我的控制能力差勁到了極點,并且態度消極,所以并沒能藏住。所以你早就知道了,我也知道你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現在俊秀也已知道。就是這么件事情嘛。”</br> “啊?”</br> 這人是真腦袋出毛病了?</br> “你想對我說的,就是這么件事情嘛。想說俊秀已經知道了我對你的那些心思,已經知道,我喜歡你這件事。呼,這話一直憋在心里,說出來發現比想象的要容易很多哦。”</br> “……”</br> 俊秀那天到底跟這人說了什么東西?看來其中有一點誤會,語言溝通的信息理解偏差。具體情況不得而知,但現狀就是這么個現狀了。</br> “王紅葉,水有點燙誒。”</br> 沒回答。</br> “我答對了嗎?”</br> 還是沒回答。</br> “王紅葉?”</br> 要不要糾正?要不要說正確答案?</br> “……對。”</br> 她猶豫了很長時間,終于還是給出了錯誤的答復,“……我打算對你說的就是這件事情。”</br> 或許確實,暫且如此,正確答案留到明天再說,以后再說更合適吧。</br> 以后再說嗎?</br> 以后再說吧。</br> 以后會說嗎?</br> 或許以后也不會說。</br> 自己畢竟承諾過保密,但是……</br> 暫且逃避選擇吧,但是……</br> 屏風后的人沉默。</br> 王紅葉也沉默。</br> 許久。</br> 室內很安靜。兩人都沒有動作,洗澡水開始慢慢變冷,剛才很燙嗎?現在也不那么燙了。</br> “今晚我不該答應你的邀約。”</br> 終于,還是屏風后,泡熱水澡的人先開口,“可我還是答應了,即便已經清楚情況,已經明白自己的尷尬處境。為什么呢?”</br> “因為……你想在日本過一個節,因為這是個對你來說很有趣,很特別的節日。”</br> “你知道實際上因為什么。”</br> 一聲輕輕的嘆息,“因為我想和你共同度過一段特別的時光。我知道我不該這么做,但我還是這么做了。以后我該怎么辦呢?該怎樣對你呢?這話好像不該向你問,因為是我自己的心思,但我還是想聽你回答。”</br> 該怎么辦呢?的確。</br> 也許是今晚的節日約會,也許是今晚的風波打擊,也許是深埋內心的矛盾作祟,再加上一些誤會,一些理解偏差,一些錯誤的問話和回答,令這特別的人,將那些以往不會直接對她說出口的話,在今天都說出了口。</br> 但早晚都是要說的,早晚要直面。</br> 對方如此,自己也是如此。</br> 現在該怎么回答呢?現在該直面回答嗎?</br> 對方的猜想錯誤,但這個問題也確實存在,也確實值得思考。看來今天晚上,自己總是要面對一個難題,逃不開。</br> 逃不開的問題,總要面對。拖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br> “怎么辦?”</br> 王紅葉面向屏風,想了想,聲音平靜地回答,“還像原先一樣唄。原先我們那樣也沒什么不好的,至少我沒有覺得不好。我無所謂什么避諱心思,愿意和你愉快相處,那就繼續愉快相處。完全要看你的態度。”</br> “我問的就是我該對你什么態度嘛。”</br> “你覺得你該對我什么態度?”</br> “……敬而遠之。畢竟,你和俊秀才是一對,俊秀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夠對你有那種非分之想,那種不合適的愿望?那不合道義。”屏風后的人,語氣平靜的客觀分析,“并且,我們之間還有立場問題呢,不能忽視。”</br> “我覺得你說的很對。”她如此評價,“那你就這樣做唄。”</br> “可我做不到呀。”</br> “為什么?”</br> 她的目光,頗帶著興味地望著屏風上的版畫,嘴角輕輕揚起,“就算最初,因為某些熟悉的共同特征令你產生錯覺。但是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來往,想必你也已經發現,其實我和你曾經認識的人有很多不同之處。既然如此,何必堅持最初的妄念?”</br> “或許就是因為那些不同吧。”</br> 對面人說,“不一樣的人,的確,特別的人。我猜那種最初的妄念,現在也已經改變,現在我確實喜歡的是你,是身為王紅葉的你,特別的你。我猜……這樣說令人難過但卻是事實,我猜我已經擺脫了對過往的感情留戀,沒有遺忘,但已遠離,留存心中成為回憶,讓過去成為過去。重新開始了一段新的感情,想要追求新的生活,新的快樂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br> “我當然很高興聽你這樣說。”</br> 她隔著屏風,對那人微笑,“可是我好像并不能夠給你帶來任何快樂吧。難道我們之間的相處,不經常都是在探討那些立場問題嗎?難道你不也經常因為你,我,俊秀的關系,感到苦惱和矛盾嗎?”</br> “這是兩個問題哦。”</br> “對呀。”</br> “那么,對第一個問題,我猜我的解決辦法就是勸說你改變。這做法于公是為了我的國家,我的同胞,然而于私,當然也有為了我自己的欲望。若你改變,你和我們國家的矛盾可以化解開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就可以更加接近你了。”</br> “到了那個時候,我想你還會有心理負擔。”</br> 她的微笑并不輕松,“因為即便我可以改變,過去也無法改變。”</br> “那至少嘗試著改變未來吧。若到那時確實如你所說,我還會是會有負擔,那么再放棄也為時不晚。我也做出了努力,結局如此又能再留下什么遺憾呢?無論如何,未來的你改變了,我還是會很高興。”</br> “好吧,那么,第二個問題呢?”</br> “我沒想到任何辦法。”</br> 語氣并不低沉的承認,“也不愿去想任何辦法。但這個問題很快就會自己解決。你和俊秀就要結婚了,到那時我對你的感情和心思也就無疾而終。有一段時間會很不好過吧,但總會過去的。”</br> “既然如此,早點讓它結束,就能早點讓痛苦結束,不是嗎?”</br> 微笑的反問。</br> “我不想就這樣結束。”</br> 回答,“不管怎么說,眼下我可是樂在其中,趁著痛苦之前,再讓我多享受幾分這虛假的快樂,有什么不好?”</br> 還在拖延。</br> “哈哈。”</br> 王紅葉笑了,“那么,既然你主意已定,那就這樣吧。你對我的態度還想原先一樣,我們的關系還像原先那樣,直到最后一切結束。”</br> “就這樣吧,王紅葉。”</br> 水聲,屏風對面的人站起來了,在洗頭發,“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對吧?俊秀回來之后,婚禮就要開始籌備,開始進行。還有多久呢?我自己也不清楚,我還能和你像這樣多久呢?”</br> “十天半月吧,考慮到路途。”</br> 內心盤算,給出答案。</br> “那么,十天。”</br> 水聲停止,毛巾擦拭的動靜。屏風對面伸出一只手,拾起擺放在地上的睡衣,抖開,穿在身上發出輕微的娑娑響。</br> “合身嗎?”</br> 她問。</br> “嗯,合身。”</br> 對面人穿好她的睡衣,回答,“只是麻煩你了,晚上還得和衣而睡。”</br> “我在船上經常這樣,無所謂。”</br> 她摸了摸衣袖,血已經干了,“并且,你今晚已經麻煩我很多了。之前喊你幫著倒水你跟沒聽到一樣,那水桶重得不行,現在我的腰還酸著。”</br> “抱歉哈。”</br> 唐青鸞從屏風后走出來,正伸手將腦后長長的,濕漉漉的頭發挽起寬松綁髻。那張臉上是輕輕淡淡的微笑,面頰也微微發紅,眼睛也再度有神明亮。她身穿王紅葉干凈的,一點污漬都沒有的寬松睡衣,樣子很別致,已與先前那頹靡狀態截然不同,“王紅葉,十天,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br> “說呀。”</br> 王紅葉也看著她,也對她輕輕微笑,特別的,獨一無二的,發自內心的微笑。</br> 她對她來說,不也是特別的人嗎?自己原先的沮喪,原先的消沉,原先的驚懼,不也是在和她對話,和她相處的過程中被一點點排解了嗎?和她在一起,自己不也變得更快樂了嗎?忽略那些過往和未來,隱藏起那些糾結和矛盾,只著眼于此時此刻。自己現在不是又笑起來了嗎?</br> 特別的人。</br> 的確如此。</br> “多陪陪我吧。在這最后的日子里,一起度過更多共同的時光。”</br> “好。”</br> 唐青鸞洗完了澡,這次終于幫著王紅葉收拾。把澡盆里的水舀出去倒掉,把木桶堆起來,抹地,把地上染了血的衣服包裹好。這衣服她想帶回去洗洗繼續穿,畢竟是道場制服。</br> 洗一個澡,感覺人確實輕松了許多。那些曾經縈繞在腦海中的畫面,那些沉重的回憶,血腥的場景,暫時都隱藏起來。原本冰涼的四肢,混沌的頭腦,蒼白的面龐,此時也變得溫暖,清明,紅潤。濕潤的水汽消去了血腥氣,清澈的熱水洗滌了污濁。洗完澡,她感覺自己精神好了許多,臉上又有了微笑。</br> 只是微笑,依然有點慘淡,有點勉強。雙目雖然有神,但依然眼皮耷拉下來。畢竟這一通忙前忙后,此時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也已經累了,身邊人也已經累了。</br> 今天晚上,她做了許多事,經歷了許多事,說了許多話。</br> 每句話都記在心間。</br> 從節日河邊的放燈,到歸途路上的夜行,再到方才隔屏的傾談。她,以及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涉及到的每一個話題,唐青鸞都記得清清楚楚。</br> 有些話以為永遠不會聽到,真聽到了,感覺卻又在預料之中。</br> 有些話以為永遠不會說出口的,真說了,感覺卻很容易。</br> 有些想法,過去想起來很復雜,現在又覺得很明白。</br> 有些以后的事,過去計劃起來很難實施,現在又覺得很容易成就。</br> 現在,她真的很累了,很困了。身邊人也是如此。</br> 洗完澡就去睡覺吧,不過頭發還濕著。</br> 于是她們又在房間里聊了會天。</br> 有的沒的。</br> “說起來,當時在道場門口,你和那個平冢左馬助對戰的時候。他已經快死了吧?”</br> “啊,是啊。”</br> “當時他身上被捅了一刀。已經沒力氣了,不然道場的人也不會那么輕易就把他丟那,我也不會有機會給他一槍。可是,當你出現后,你對他做了什么?他為什么之后又站起來了,又有力氣和你打了?”</br> “我也不知道……回光返照吧。”</br> “手也能回來嗎?”</br> “……什么手?他就一只手吧。”</br> “我看到他有兩只手。”</br> “天黑看錯了吧。”</br> “……這是不是也是你那特異功能搞的?我記得你好像把血灑在他身上,然后他就又恢復力氣了。”</br> “什么特異功能?我……我可沒什么特異功能。”</br> “你以前說過你有的。”</br> “沒,我亂講的。”</br> “以前在島上的時候就講過,前幾天來找我喝酒的時候又講過。在平戶,你第一次和他戰斗的時候,身受重傷,按平常人來說那種傷勢早就得死了。我可看過你的傷口,前后都砍穿了,現在還活蹦亂跳的怎么解釋?”</br> “呃……”</br> “你今晚都說了不少真話了,不會現在又想說假話吧?告訴我唄。這事是不是和以前你在明國的歷史有關系?和北京城那個穿黑衣的怪女人有關?”</br> “好吧……不過其實我自己到現在對此也一知半解。你說那女人……的確,我感覺自己經常狀態怪怪的,好像確實就是遇到那女人之后的事。當時她給我念叨什么氣血,針灸之類的東西,說給我傳了一身內力什么的。”</br> “這我知道。”</br> “就從那以后,反正我身上就感覺和以前不太一樣。受了傷很快就能痊愈,和人打架全身有勁,就這些。哦,我還經常自言自語。”</br> “對,我注意到了。還有什么其他比較異常的?”</br> “嗯……對了,今天晚上,在上泉老師那里。平冢左馬助當時在老師的房間中,我……我好像不是破門而入的,我回我自己的房間里拿刀,而后,心里想著要突然殺進去給他一個措手不及,而后我好像就突然出現在他背后了……雖說仍然被他察覺到。”</br> “突然出現?”</br> “就像,瞬間移動。”</br> “什么叫瞬間移動?”</br> “就是一開始在這,然后突然又在那。”</br> “哦。”</br> “并且,事后我追他出去,到門口之前遇上了那位泉大人,他也想找平冢復仇,我又不想讓他搶先。所以我好像還給泉大人施了個定身法。”</br> “啊?”</br> “就,應該是這個手勢,定!”</br> “我被定住了嗎?”</br> “沒。好吧,也許是他自己停下來的吧。”</br> “這都什么有的沒的呀?”</br> “我都說了我自己也不清楚這其中緣故嘛……對啦,當時那女人讓我去找夏玉雪,說她會告訴我怎么修煉。但我到現在也沒找過夏玉雪,也從來沒對夏玉雪問過這些問題。”</br> “……”</br> “如果能再見到夏玉雪的話,或許能知道更多答案吧。”</br> “……或許。”</br> 王紅葉手指點著下巴,心里想著,“不過,就我現在知道的來看。似乎這種能力可以幫助你戰斗,可以讓你比常人更快康復。并且,似乎也可以用在別人身上,讓別人恢復,傷口愈合,斷肢再生,就像你今天對平冢左馬助用的那樣。”</br> “要是斷肢能再生的話,我現在還有十根手指呢。”</br> 唐青鸞舉起手搖了搖,小指依然不在。</br> “也許是因為你從沒想過讓它們再生吧。”王紅葉看著她的手,分析,“如果你想的話,或許它們還真能恢復原狀。”</br> “對哦,我還真沒想過。”</br> 唐青鸞也看著自己的手,心里真的開始在想,嘛哩嘛哩哄,手指長出來。</br> 當然沒用。</br> “沒用吧,我剛才就在想了,沒用,還是原來那樣。”</br> 她放下手,翻了個斜眼,“這東西有時候靈有時候不靈,跟玩人似的,那位大姐傳我這歪門邪道,搞不好還真就是在玩我。說能用來幫助戰斗,我反正是覺得不可靠,還是得實打實練武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br> “那倒的確。”</br> 王紅葉還是在思考,“但是——”</br> “啊?”</br> 唐青鸞看著她話說到一半又不說的樣子,“但什么?”</br> “沒什么,算了。”</br> 還是沒說。</br> “什么呀,說呀,又賣關子?”</br> “但是……”</br> 猶豫了很長時間,“……但是這畢竟是一種能力,你該考慮利用。”m.</br> “嗯,也對。”</br> 唐青鸞點點頭,又望著手,“的確,嗯。那么,以后回國,我去找夏玉雪吧,她一定能夠為我解釋清楚的。利用不利用再說,至少弄明白這到底怎么回事吧。”</br> “……對。”</br> 王紅葉突然身體前傾,靠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哦,你頭發都干了。那么,睡覺去吧。”</br> “哦。”</br> 唐青鸞對著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毫無防備,感覺到對面掌心靠近耳邊的溫度,一下擾亂了心神。原本就被熱水浸得發熱的臉頰更添緋紅,“嗯,對,確實。現在都這么晚了。”</br> “是啊。”</br> 王紅葉的手收回去,站起身,撐了撐腰桿,“我也確實很困了,我也得去休息了。就聊到這吧。”</br> “嗯,就聊到這吧。”</br> 她被這么一擾,自己倒不困了。但是眼前人這么忙前忙后,確實得休息,也不能再留人家繼續聊天,“你走啦?”</br> “我走啦,就在隔壁。”</br> 王紅葉向門口走去,“有事就喊我。”</br> “嗯。”</br> “那么,休息吧,唐青鸞。”那人走到門前,轉身向她告別,“晚安了。”</br> “晚安。”</br> 房門合上。</br> 唐青鸞站起身,走到門口,面對合上的房門。</br> 聽見,門對面,一聲壓抑的嘆息。然后是腳步聲,然后是開門關門聲。</br> 然后是寂靜。</br> 她依然站在門前,自己也嘆了口氣。</br> 雖然很累,雖然很困,雖然被對方的接近擾亂了心神。但是唐青鸞依然保持足夠的一份清醒,能夠意識到,對方未說出口,故意岔開話題故意用小動作掩蓋的那句話是什么。</br> 但是,對方,以及自己,的確在今晚見證了,身上這莫名其妙的血的能力,令一個瀕死之人重新恢復健全。</br> 那么,血的作用,在很久以前的過往,自己不愿回想的那個時候,對不愿回想的那個人,是不是也會有同樣的作用呢?</br> “我難道沒這樣想過嗎?”</br> 唐青鸞站在門口,低著頭自言自語,望著自己缺失小指的手,“我難道不會時常去設想這樣一種可能性嗎?”</br> 經常想。</br> 只是,想有什么用呢?過去的事情已經成為了過去,已經不可改變,不可挽回了。特殊的血或許確實可以治愈病患,可以消除毒液,可以令垂死者再度痊愈。</br> 但死亡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不是嗎?</br> 那人已經遠去了,不是嗎?</br> 令人難過卻是事實,過去發生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悟已往之不諫。多想,總想虛妄的可能,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回報。</br> 自己呢,難道不是已經擺脫了對過往情感的留戀嗎?</br> 難道,雖說沒有遺忘,但已遠離了嗎?已經在今夜,在此時,對此人說出了全部的心里話。已經決定追求新的生活,新的快樂了。</br> “……我想快樂一點。”</br> 她對自己說,“我能夠獲得快樂嗎?應當獲得快樂嗎?”</br> 沒有回答。</br> 唐青鸞感覺眼皮都在打架了,這一晚上過的,自己現在確實很累很困。睡覺去吧。</br> 明天再想。</br> 以后再想。</br> 以后也別想了。</br> “就讓過去停留在過去吧。唉,過去什么的,不要再回來了。”</br> 她努力說服著自己,轉身,離開合上的房門,準備入睡,“悟已往之不諫吧,我想去追尋快樂的未來。”</br> 未來也快樂不到哪里去吧?</br> “十天呀,大概。”</br> 她說,沉重地勉強地微笑,“那至少就這十天吧。”</br> 難道十天后就沒事了?十天后的結局,自己就真能接受了?</br> “搞不好我還要繼續拖延,嘖。”她微笑,笑自己,“婚姻這事,怎么說,就是一種社會證明嘛……當小三也未嘗不可。”</br> 姐呀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講什么呀?</br> 一些小三文學。</br> “算了,我想我是真困了。”</br> 唐青鸞揉揉發酸的眼皮,“孩子都說胡話了。睡覺去,暫且如此吧。”</br> 暫且如此。</br> 暫且將息。</br> 咚咚咚。</br> 敲門聲,沉重的,從背后,緊閉的房門另一側傳來。</br> 唐青鸞轉身。</br> 又走到門前。</br> 搞什么嘛,這種去而復返的情節。總是要在一大堆可有可無的廢話之后,再加上一句“哦對了”然后才開始講正經事。自己早就摸清了這種爛套路。</br> 她帶著疲倦的微笑,把門打開。</br> 對著門前,黑暗走廊中的黑色人影詢問。</br> “又有什么事呀?”</br> “大事呀!”</br> 唐青鸞睡眼惺忪,還未反應過來身前被猛踹了一腳,整個人向后飛起重重摔倒在地。門口的那人,聲音厚重響亮,帶著怒火吼叫,“兔崽子,天大的事呀!”</br> 這一下可把她給踹清醒了,積蓄已久的睡意蕩然全無。</br> 唐青鸞的第一反應便是轉身向后爬動,太刀和脅差早已解下,倚靠在對面的墻邊。她伸手就要去拿起武器,面對這位不速之客,這位敵人。</br> 然而那人注意到自己的動靜,跨入門內,抬腿一腳重重踩在她的手上,止住她的動作。</br> “哎——”</br> 手掌傳來的劇痛讓她叫了一聲。那只腳再度抬起,然后重重踢在她的臉上。</br> 唐青鸞在地上滾了半圈,仰面朝天。</br> “想拿刀?”</br> 那人雙腿分開站在自己身上,蹲下來壓住她,雙手一把拎住她的衣領,臉湊過來,“還想砍人,出息了啊伢子!”</br> 面前是一張咬牙切齒,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表情,熟悉的臉。</br> “你……你是誰?”</br> 還問什么呀這人是誰自己還不清楚嗎還問?</br> “你說我是誰?”</br> 一張上寬下窄的倒梯形臉,唇下的短須,還有那雙怒得冒火的眼睛。這位是誰自己還不清楚嗎?“我是你祖宗,雜種!你還記得老子嗎?”</br> 莊無生。</br> “小……小莊哥,你?”</br> 她看著這張臉,這個不知為何出現在眼前的人。心中只有驚訝和恐懼。</br> “對啦,我!”</br> 那雙手用勁一摜,讓她的后腦勺重重砸在地板上。唐青鸞感覺暈頭轉向,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該干嘛。</br> 然后又一記重拳打中她的臉。</br> 又是一記。</br> 第三下。</br> 唐青鸞勉強恢復一點意識,再這么被打下去自己不死也得被成白癡。她伸手發力,將眼前專注揮拳并未設防的人推開,迅速地爬起。</br> “靠,敢反抗!”</br> 莊無生蹲在地上,看著爬到不遠處,靠著墻壁的唐青鸞,手指著怒罵,“混賬東西,過來挨打!”</br> “小莊……小莊哥。”</br> 她手臂支撐著身體,感覺挨了打還是暈暈的,語無倫次地對面前人結結巴巴,“你,你怎么會在這里?”</br> “我來取你狗命!”</br> 莊無生猛地撲上來,在她有機會起身之前又一次將她壓制,正要繼續揮拳,卻被她眼明手快地抓住手腕。</br> “可,可怎么了?我,你,我說,我——”</br> 想說什么呀?唐青鸞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勉強支撐著,想說什么?還能說什么?“——我又怎么了,我——!”</br> 怎么了自己還不清楚嗎?</br> “你把卓五通害死了!”</br> 眼前人怒吼著,另一只拳頭擊中她的腹部,令她松開了手。他一手掐住了對方的脖子,將唐青鸞按在墻前,“老卓,青皮,那些船上的弟兄,那些島上的弟兄,個個都被你害死啦,災星!”</br> “不……我……”</br> 她感覺喘不過氣,雙手握著卡住脖子的手臂,雙腳空踢。整個身體被壓在地上,壓在墻上,根本無力再掙,“……那不是……不是我做的。”</br> “不是?”</br> 莊無生怒目圓睜,牙齒咬著咯咯作響,“那是誰啊?倭寇嗎?”</br> “……”</br> 沒回答。</br> “倭寇!就是倭寇!你現在和倭寇混在一起!”</br> 繼續罵,手上繼續加力加壓,“卓五被倭寇殺了,你卻投了敵,上了賊船!和我們的敵人同流合污。賣國賊,他死了,你憑什么現在過得這么滋潤!”</br> “我——”</br> 是啊,憑什么呢,你?</br> 憑什么想著可以擁有新的生活,新的快樂,新的未來呢?</br> 過去可還沒過去呢。</br> 過去現在來要你命啦!</br> “你還有臉解釋什么,啊?”莊無生一只手掐著她,另一只手也不閑著,對著她的臉又是一頓老拳,“說!你還想說什么?”</br> 這種情況下,即便唐青鸞想說什么,也沒法說。并且她也確實無話可說。</br> “卓五通死了!你憑什么活著?”</br> 一邊打,一邊罵,每一拳都打在她的臉上,每一句都罵在她的心上,“還活在這里,漢奸!在日本,在倭寇的老家?你憑什么穿倭寇的衣服,用倭寇的刀,學倭寇的武術?憑什么和倭寇女人逛街,過殺千刀的倭寇節日?憑什么開開心心,高高興興,把死去的朋友,死去的同胞都忘得一干二凈啊?”</br> “……”</br> “你忘了,我可沒忘。你這張死人臉我一輩子都忘不掉!打街上就把你認出來了,一直跟到那什么武館,看你和人打架。又跟到衙門,看你挨揍。又跟到這,看你跟女人鬼混。太歲,你讓我今晚好一通跑!”</br> 她聽著訓斥,感覺意識越來越雜亂,面前憤怒的臉龐也越來越模糊。但那雙眼睛,那眼中的火光卻始終閃耀,燒灼她的內心。</br> 唐青鸞什么也說不出來。</br> “說啊!”</br> 那只手指著她,逼問她的內心,“你憑什么放棄那些過去的仇恨?”</br> “……我……”</br> “你?”</br> “……”</br> 憑什么呢?什么也不可憑。</br> 過去的仇恨,你放棄,可有人不會放棄。你遺忘,可有人不會遺忘。你覺得未來一片光明,你覺得過去可以就這樣過去。可有人不會,永遠不會。</br> 面對他們,面對眼前的莊無生。還有什么話,可以為自己的做法,為自己的錯誤開脫,為自己的行為辯解,為自己的立場聲明呢,你?</br> “你憑什么什么都不做,憑什么不想著為卓五通復仇!”</br> “……”</br> 是呀,對呀,怎么能忘記呢,怎么能忽略呢?怎么能夠……不復仇呢?</br> 為卓五通,為過往相識的摯友,為逝去的故人。</br> 可我難道什么都沒做嗎?不是這樣的!</br> 難道我不是,在今天晚上砸了一盞河燈嗎?</br> 難道我不是,一直都在……</br> ……這都什么鬼理由?自己真是做了天大的事喲。</br> 死吧,你。</br> 按在脖子上的壓迫越來越緊。她卻放棄繼續掙扎,握住對面手臂的雙手松開,雙腳也不再撲騰。咬著牙,忍受著,承受著,接受著詰問和折磨。</br> “沒話可說?”</br> “……”</br> “沒臉可活?”</br> “……”</br> “沒招可出?出招啊,再來給我秀一秀你那什么日本劍術呀!我們再來打一次呀!讓我多學著點,多學學。再來給我上一課,唐教師!”</br> “……”</br> “二鬼子,你玩兒完啦!”</br> 莊無生另一只手也壓上她的脖子,兩手重壓,徹底令她窒息,“死吧!”</br> 現在,唐青鸞的雙腳又開始亂蹬了,但這次完全處于本能。垂死之時最后的掙扎,她不想掙扎,她討厭自己的掙扎,討厭自己心里未說出口的狡辯和解釋。她并沒有任何理由掙扎,反抗,求生,茍活。</br> 死了算了。</br> 你不配活著!</br> 不配和她在一起,擁有任何快樂或者不快樂的未來!</br> 她!</br> “放手。”</br> 唐青鸞模糊的雙眼,看見莊無生背后出現的人影。</br> 亂鳴的雙耳,聽見那熟悉的,開門前本預計會聽到的聲音。</br> 王紅葉終于出現在房間內,站在那。手中的火銃指著壓在她身上的舊時相識,拇指按著擊錘,食指按著扳機。火銃有兩柄,一柄不久前發過,唐青鸞相信現在被持握的是另一柄。</br> 她沒有感覺喉嚨上的壓力有所放松。</br> “放手……姓莊的。”</br> 王紅葉又一次重復,面無表情,語調平靜地命令。一如往昔,一如很久很久以前,過去初見之時。只是衣服不一樣,只是發型不一樣,但眉眼間的殺氣,未曾有變。</br> 快放手啊你!</br> 唐青鸞用最后一點力氣伸手,無用地拍打著面前的手臂。</br> “老子大名莊無生。”</br> 他頭也不回,用同樣冰冷的語氣回答,“姐們,別來多管閑事。我和你姘頭有賬要算。”</br> 罵得真臟。</br> 這話可得說清楚,小莊。我和王小姐是……唉,趕緊放手啊,她真的會開槍的!咱們等會私下解決不行嗎?</br> “實際上,這還真關我的事。”</br> 王紅葉握著火銃,回答,“你剛才吵得很,說了什么我都聽到了。莊無生,你和卓五通關系不錯吧?”</br> 唐青鸞知道她要說什么。</br> “是又如何?”</br> 莊無生冷笑著,盯著眼前人,“哼!”</br> “當唐青鸞和那位卓五通一起出海時,他們遇上了敵船。”</br> 她依然在說,“那是我的船隊,他們被我撈上了船。你那關系不錯的人是被我殺死的。唐青鸞是被我俘虜的。還有其他的那些明國士兵,還有島上的那些明國士兵,都死于我手。我叫王紅葉,我是海商汪直的女兒,我就是你的仇人。”</br> 自我介紹。</br> 唐青鸞驚恐地望著她,感覺自己脖子上的壓力減輕了。</br> “恁娘……你還真是個倭寇。”</br> 莊無生眼睛盯著唐青鸞,卻在對背后的人說話,咬著牙,所有的怒火都積蓄在雙眼中,馬上就要爆發。</br> “呵……呵……”</br> 唐青鸞趁機喘上兩口氣。</br> “對,我就是倭寇。”</br> 王紅葉手握火銃,語氣平靜,一如既往,“向我復仇吧,莊無生。但我可不會像你這位朋友一樣束手待斃,我會反擊,所以勸你最好小心行事,別像剛才一樣莽撞。我現在隨時能要你的命。”</br> “去你大爺!”</br> 莊無生陡然轉身而起,向著背后人撲過去。雙手舉在身前,如餓鬼一般,要把眼前的人撕成碎片。</br> “住手,王紅葉!”</br> 唐青鸞鼓盡肺里的空氣,發出一聲喊叫,看著那支火銃。</br> 噔——</br> 一聲悶響。</br> 王紅葉察覺到男人的動作,向后退開,輕松躲過攻擊。高高舉起握著火銃的手,手指一轉握住銃管,木制鑲鐵的握把朝下,重重砸在他的額角。莊無生并未防備到這一招,被打得腳步趔趄。她還未停止攻勢,另一只手又抓住他的頭發,膝蓋提起又撞向他的臉,讓他徹底摔倒在地。</br> 莊無生明顯被打得有些暈,躺在地上。她又舉起手里的武器,像剛才一樣管口指著他,制止他的動作。</br> 沒開槍。</br> “雜碎……有種開槍啊!”手捂著被重擊的額角,莊無生惡狠狠地望著王紅葉,口中還在罵罵咧咧,“有種一槍把我打死啊,倭寇!”</br> “今天晚上我不想殺人。”</br> 王紅葉維持冷靜,用同樣兇狠的眼神看著他,“所以算你走運,滾吧。”</br> “滾你個鬼,今晚必定拼個你死我活!”</br> 他罵到,“就是你殺了卓五,嗯?我今晚必定要給他報仇雪恨!”</br> “看清自己的處境吧,莊無生。”</br> 她說著,拇指撥動火銃的擊錘,現在保險去除了,“我是不想現在殺人,但真被逼急了也必須要動手自保。你不要作毫無意義的送命舉動,失敗的復仇可不能告慰逝者在天之靈,快給我滾!”</br> 他望著那黑洞洞的管口,終究沒有再繼續冒進。</br> 伸手指著那張平靜的臉,開口威脅。</br> “今天不殺我,以后有你后悔的!”莊無生像是不要命一樣挑釁,“遲早的事,倭寇,遲早我要再來弄死你!”</br> “隨時奉陪。”</br> 她回答。</br> 可莊無生依舊并未有離開的意思,王紅葉當然也不會放下火銃。</br> 唐青鸞眼睜睜看著兩人僵持。</br> 看著兩雙互相仇視的眼睛。</br> 屋中寂靜。</br> “小莊,發生什么事啦?你和你那位老友談的怎么樣呀?怎么吵吵鬧鬧的,沒事——”</br> “——站那別動!”</br> “嘿,女士,冷靜!別拿那玩意指著人,會走火的!”</br> 門口突然出現一位不速之客,王紅葉立刻調轉槍口指向他。</br> 唐青鸞好像不認識這人,不過看來莊無生認識。</br> 莊無生趁著這個機會又一次準備撲上去反攻。</br> 她還愣在原地,不知道這時候是不是該出言提醒或者出手阻止。</br> “想都別想。”</br> 王紅葉卻已經敏捷地退開。另一只手又從腰間摸出另一柄火銃對準他,扳下擊錘,令他動作止住。</br> “我今晚都看到了,你已經開過一次火,這槍里是空的。”</br> 莊無生眼神陰沉,開口,依然蓄力準備出擊。</br> “也許。”</br> 王紅葉回答,揚一揚另一只對著門口那人的武器,“但這一柄可不是。怎么,這位……和你關系如何?和卓五通一樣嗎?”</br> “……關你事?”</br> 莊無生退縮了。</br> “復仇可不能著急呀,莊無生。可不能解決了舊仇,又添了新仇。”</br> 很邪惡的微笑,“滾吧,和這位關系不錯的相識一起。咱們以后見面的機會多著呢。”</br> “現在什么情況啊?”</br> 門口那人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其中,不明所以。</br> 唐青鸞蜷縮在角落,一句話也不敢說,一動也不敢動。</br> 王紅葉和莊無生對峙。</br> “等著吧,倭寇……”</br> 最終,還是莊無生放棄了。慢慢地站起身,后退,但滿含怒火的眼睛依然始終盯著面前的仇人,“你死無全尸!”</br> “我等著。”</br> 王紅葉手中的火銃依然對著他,跟隨著慢慢轉身,兩手漸漸指向同一方向,指向門口。</br> “小莊……怎么搞的?”</br> 那位看著室內景象,詢問退回到身邊的人,“他……他們不是你朋友嗎?”</br> “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鄭坤。”</br> 莊無生對他說,臉上帶著不甘的微笑,嘲諷的微笑,“一位是老朋友,一位是剛認識的新朋友。咱們走,以后再和朋友們好好聚聚。”</br> “下次見,莊無生。”</br> 王紅葉回答,微笑。</br> 那兩人離開了。</br> 她終于將雙手的火銃擊錘合上,兩柄武器放下。望著黑洞洞的門口。</br> “……我盡力了,反正。”</br> 王紅葉對背后的人說,語調中帶著一點失落和無奈,“但好像,他現在還是很恨你。這真奇怪,對吧?他本該更恨我才對。我想以后他還會再來找你麻煩——”</br> 她話還未說完,背后的人便已從她身邊跑過,向門口,向室外跑去。</br> “喂!”</br> 她喊叫,“他還沒走遠,外面危險呀!”</br> 那人停在門口,身著她的睡衣,尚未干透的頭發凌亂披散著,回頭望了她一眼。</br> 糅合了苦澀,矛盾,和一點點憤怒的眼神。</br> 什么話也沒說。</br> 一回首,然后又離開,消失了。</br> 留下王紅葉握著兩柄火銃,獨自一人站在凌亂的室內。</br> “呃……小莊,你剛才是不是把店老板打暈了?沒事吧?”</br> “我管呢,走了。”</br> 莊無生回頭對鄭坤無所謂地回答,隨即便看到在旅舍大門出現的那熟悉的人。</br> 鄭坤也看到了。</br> 那人朝他們跑過來。</br> “喂,這位,等等。”鄭坤迎著她跑過去,把她攔住,“我是不知道你和小莊之間有什么過節,但可別再惹他了。”</br> 那人看了他一眼,神情有點復雜。</br> “卓——不是,呃……鄭……鄭先生,我……讓我和小莊哥講……講幾句話。”</br> 那人對著他說,望向他背后的人。</br> “現在不合適,尊駕,您還是請回吧。”</br> “可——”</br> “坤,讓他過來。”</br> 莊無生開口,語氣反常的平靜。</br> “小莊——”</br> “讓那小混蛋過來,放心,我現在沒心情再跟他攪和。”</br> 鄭坤不放心,但還是讓步。讓這人走過去,他自己在一旁默觀局面。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很顯然莊無生和這位老友聊得并不愉快,自己得隨時提防著準備勸架。</br> 唐青鸞走近。</br> 來到莊無生面前。</br> “說啊,剛才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現在又想說什么?”</br> 莊無生環抱雙臂,冷漠地站在街道上,望著她。</br> “我……”</br> 唐青鸞看著眼前人,怯懦地猶豫,“我……你為何會來這?”</br> “我去了浙江找部隊,知道你來日本,就一路跟來。”</br> “那位鄭先生是……”</br> “路上認識的朋友,沒必要對你介紹吧?我怕你把他也給克了。”</br> “……”</br> 她沉默了一會,繼續問,有的沒的,“戚將軍那邊怎么樣?”</br> “不知道,挺好。”</br> 他瞥了她一眼,回答,“打了勝仗,死的人不多,但也有死人。反正我是不清不楚,我去找到部隊的時候仗都打完了,拜您老人家所賜。”</br> 揚一揚左手。</br> “……對……對不起。”</br> “哼。”</br> “我……我在這是有原因的。”并不非常合適的寒暄之后,切入正題,“當時……出海,我落水了,被她俘虜了,一直被關在她的船上。她讓人審訊我,想問我情報,所以才沒把我殺死。我就一直跟著船……到了那座南邊的小島。”</br> “這一點將軍已經說過了。”</br> “在島上……當時她的船隊起了內訌,她帶著船到了島上,攻擊島上的官兵……還想招募我加入。我加入了……我以此為交換,讓她放過那些存活的同胞。”</br> “這一點將軍也已經猜到了。別說廢話,就說你為什么會在這?”</br> “我……我這樣做確實有原因……我那時在島上,我和她有機會談了談,知道了她打仗的目的和動機……我想,我想嘗試著勸說她放棄為她爹復仇。”</br> “對,對。她剛才自報了家門,汪大老板的野種嘛。我知道她那死爹是誰。”</br> “所以,我才一直留在這,留在她身邊。”</br> 唐青鸞看著眼前冷漠的人,感覺自己的聲音很微弱,自己的理由很無力。但自己,還是在說話,“我……和她相處到現在。我確實在一點點嘗試,一點點勸解。我確實取得了一些成果,她本來就明令不會擾民,現在也答應了以后不要再殺俘虜,以后會放過那些和我一樣被擒拿,被抓住的士兵。”</br> “還是要打就是嘍。”</br> “我……我也在勸她不要再打仗了。”唐青鸞繼續說,“她講以后如果再要打仗,要過三……三四年。我一直在勸,利用這段時間,利用她給我的表現機會和她談條件,在不停地接近她。我……我讓她知道了這樣的復仇毫無意義,讓她知道了她有機會選擇一個美好的,和平的未來。我真的讓她開始考慮我的要求了。”</br> “進展順利啊,小老弟。你還真是她姘頭。”</br> “……我真的有一直在保持自己的立場,一直記得自己的責任。”</br> 唐青鸞現在哪里還有心思理會對方的閑話,繼續說著,說自己的想法,說自己的理由,“我從來都沒忘記過去,沒忘記那些曾經發生的事情。但我不想再讓那些痛苦重現了,不想再讓未來和過去一樣毫無改變,不想看她因為過去的仇恨繼續制造新的仇恨。所以,一直都在勸說她改變。她也確實改變了,小莊哥,她真的有改變了。你相信我。”</br> “繼續說。”</br> “我還可以繼續這樣的,還可以繼續說,繼續引導,我能讓她變成一個更好的人,變成放棄仇恨的人。我能改變她的未來,那樣的話,以后她就不會再制造殺戮,不會再傷害我們的國家和我們的同胞了。”</br> 唐青鸞繼續說,聲音微弱,但是堅定。眼中閃爍淚花,模糊地望著黑夜中眼前的人,發自真情地吐露心跡,“她以后會完全改變,徹底改變的,你要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br> “哦,行啊。我相信你。”</br> 莊無生看了她一眼,臉上依然冷漠的表情。</br> “那……你會怎么做?”</br> 她問。</br> “我以后找機會再殺了她。”</br> 他說,“如果你們始終在一起的話,就順便也殺了你。下次要做得更加精明一點,挑好時間地點,不會再像這次這樣貿然行動,不會再羅里吧嗦地講廢話,不會再被她威脅,給她反攻的機會。大爺的,我要學的東西確實還多著呢。”</br> “可……她會改變的呀。”</br> 唐青鸞無助地望著面前不動聲色的人,“我……我曾經也恨她,但,若她改變的話,我也愿意……愿意放棄我的仇恨。我想她改變成更好的人。”</br> “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br> 莊無生終于正面對著眼前人了,伸出一只手,指著她,點著她的心口。用那雙冷漠的,蘊涵怒火的眼睛盯著她,讓她一動也不能動,“你那位新女友,你想讓她改變,就做去吧。可即便你讓她變成了圣母白蓮花,卓五通也還是因她而死,也還是無法復活。”</br> “……”</br> 唐青鸞無話可說。</br> “講起來,干嘛把這事搞那么復雜呢?”對面人的眼睛依然在壓迫,嘴角揚起,冷冷地諷刺地笑著,“你是說你也恨她,那干嘛不在那個時候,有機會的時候動手?真想動手不會一點機會都沒有吧?就算沒有,你若試了,我也還敬你是個義士。”</br> “……”</br> “你說你一直保持立場,那她就該一直是你的敵人。為什么你會要改變敵人,和敵人套近乎呢?若換了個歪瓜裂棗,流氓一樣的倭寇海盜,你還會同樣想著什么改變嗎?”</br> “……”</br> “這位汪大小姐是哪一點讓你另眼相看啊?”</br> “她……”</br> 要說嗎?不想說,非常不想說。唐青鸞深深低下頭,不想說,可在這逼迫之下,卻不得不說出口,“她的樣子很像……很像唐鳳。”</br> “哈哈哈哈。”</br> 莊無生笑了起來,喉嚨發出含混的低沉聲音,像深夜的老鴉聒噪,像鷹的啼鳴,“你眼睛瞎了吧,那姐們和唐小姐根本一點都不像。一條,小幺雀,清醒點啊。”</br> “……”</br> 這話卓五哥當時也說過,清醒點吧。</br> 唐青鸞頭低得更深了。</br> “說到底還不是那么些你儂我儂的破事。瞧這一晚上過的。”</br> 對面的人笑了笑,嘆了口氣,又一次伸手,又一次點著她的心口,“洗干凈脖子,你。我會再來找你們的,把你們這對狗男女碎尸萬段。”</br> “……小莊哥,其實我是女的。”</br> 唉,還說這個干什么?</br> “關我什么事啊?等死吧,唐青鸞。”</br> 他轉身,不再看她,伸手朝等在一旁靜觀其變的同伴招呼,“走了,坤。咱們別在這里和這廢物多說廢話,睡覺去,我困了。”</br> 莊無生沿著街道而去。</br> 她站在那里,鄭坤也從她身邊經過,看了她兩眼,什么話也沒說,跟隨同伴離開。</br> “坤,咱們明天就離城,我不想再和礙眼的多待一起哪怕一刻鐘了。你原來接下來打算去哪來著?東邊?那咱們就去東邊轉轉。”</br> “……行,小莊。”</br> 她聽著那兩人說著,遠去,消失在黑夜中。</br> 轉身,嘆氣。</br> 回自己的旅舍,自己的房間。</br> 唐青鸞看見有人站在大門口,望著她。</br> 也不知剛才的話聽到了多少?</br> 嘆氣。</br> 她來到那人面前。深夜中,借著旅舍門口的燈火,仔細看,面前的確實是很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衣著,陌生的發型,和過去,沒有一點相似之處。</br> 當然沒有了,這位可是不同的人。</br> 是王紅葉呢。</br> 未來的新女友。</br> 王紅葉默默地望著她,并未開口。</br> 她在她的面前停下腳步。</br>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你?”</br> 唐青鸞低著頭,對面前的人說話,聲音微弱,自己也困了,又困又累,瞧著一晚上過的,“要說什么都好吧,反正我也無所謂了。你怎么考慮,會不會改變都好吧,反正我已經懶得再去聽答案了。來到這個國家多久了呢?似乎一個月不到。和你在一起共同相處多久了呢?似乎也就三個月吧,夠久了。我要回去了,王紅葉,我想家了。”</br> “……俊秀還沒回來。”</br> 王紅葉回答。</br> “那等他回來,替我向他說聲抱歉吧。”</br> 唐青鸞又一次重重嘆息一聲,“我等不了他啦,我也等不了你啦,等再久也是白等。以后你會怎樣,未來會怎樣都行,過去始終是無法過去的。我不能再這樣欺騙自己,假裝歲月靜好,假裝我們之間還可能存在任何未來了。”</br> “那么……”</br> 她望著自己,猶豫,該說的話沒說出口,“……可是,我不想讓你走。”</br> 唐青鸞抬起頭,看見對面真誠的雙眼。</br> 這話確實挺動人。</br> 可惜眼前的是王紅葉。</br> “我總會走的。”</br> 于是唐青鸞對她回答,“總會有個結束,也總會這樣結束的。如果結束太好的話,就會不想結束,就會想繼續再見了。離別是不可能高高興興的……以后當心莊無生,我只能提醒到這了。”</br> 她看著她,沒有回應。</br> “再見,不會再見了吧?”</br> 不愿再見。</br> 她輕輕笑著,經過她的身邊。打算離開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之中,打算去睡個安穩覺,讓這一晚就這樣過去。</br> 背后的人,還駐足原地。</br> 唐青鸞回到自己黑暗的屋內,這間王紅葉付錢訂的房。屋中還雜亂擺放著水桶,木盆靠著墻,晾衣繩上掛著毛巾,這些王紅葉搬來給自己的沐浴用品。她身上還穿著王紅葉的睡衣。</br> 她自己在畳上鋪好床鋪,蓋好薄毯,打算入睡。雖說,或許無法入睡。</br> 就這樣結束了。</br> 明天就走吧。</br> 我也想回家了。</br> 她躺在床鋪上,感覺后背硌的慌。唉,這異國他鄉的地方,果然還是睡不慣。</br> 她在黑暗之中,睜著雙眼,感覺眼角溫溫潤潤,可眼淚始終淌不下來。</br> 困倦,卻不能入眠。</br> 過去總是無法過去的,無論未來如何。人可以改變,未來可以改變,但過去不能。悟已往之不諫嗎?總是會再來諫的。知來者之可追嗎?你也配?</br> 睡啦,睡啦。</br> 晚安。</br> 再見。</br> 永別。</br> 她合上濕潤的雙眼,準備入睡。</br> 咚咚咚。</br> 敲門聲,沉重的,再次響起。</br> 唐青鸞睜開眼,看著門。</br> 咚咚咚。</br> 敲門聲持續。</br> 她靜靜等了好長時間,還是起身,再次走到門前。</br> 并不想開門。</br> 咚咚咚。</br> 可敲門聲卻一直不停。</br> 唉,搞什么嘛。</br> 她最終還是帶著疲倦的微笑,再次把門打開。</br> 對著門前,黑暗走廊中的黑色人影詢問。</br> “又有什么事呀?”</br> 這一次,對面的是她預想的人了,也是說好了不會也不愿再見的人。</br> “確實有事,是必須要說的事。”</br> 那個人望著自己,說,“我曾經答應過俊秀,不要對你說,至少暫時不能說。”</br> “那就不說唄。”</br> 她回答,“承諾過的就一定要做到呀,這不是你的原則嗎?”</br> “我曾經這樣要求過康答女士,你知道,就是在平戶那時候。”</br> 面前人依舊在說,“可是她還是違背了承諾,她還是對你告知了。保密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猶豫不決,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可現在終于定下了決心,我不想再遵守對俊秀的承諾,不想再對你保密了。”</br> “那么,說唄。”</br> “好。”</br> 王紅葉看著唐青鸞,開口,“如你所愿。同樣的,也如你所言,過去始終是無法過去的。特別的人,你的過去呀,那些回憶呀,不定什么時候就再度找上門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