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零零七二五,火。</br> 四零零七十五,一個特別的節日。</br> 四零零七零三,星期天,雷陣雨,氣溫十八至二十四攝氏度。</br> 四零零六二四,衣冠冢。</br> 四零零五十八,不一樣的人。</br> 四零零四十二,不一樣的人。</br> 四零零三零九,尋物啟事,失主于寧波不慎遺落圖書一冊,如有好心人尋得望及時聯系,必當面重謝。注:失主不是倭寇。</br> 三九,一整年不知道在干嘛。</br> 三八一十十三,送別。</br> 三八零七二五,復仇結束。</br> 三八零六二五,火。</br> 三八零五零九,復仇開始。</br> 三八零四零三,從太原往回走,黃歷上說宜出行,希望一路平安。</br> 三八零三零四,今天出發嘍,推了一天滿滿當當的小車,腰酸背痛,累死。這次要送貨到太原,再從太原送貨返回。出遠門真是受罪,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該答應那位了,她干嘛非要我跟著當苦力呢?煩,懷念混吃擺爛輕松悠閑的日子。啊好討厭我不想再繼續走了,現在回去還來得及嗎?來得及來得及絕對來得及,向前還要走很遠的路不知何時才能到,但回去是非常非常近的咧,我不想再繼續走啦。回去吧,我親愛的大小姐呀,我想家了——第一天就打退堂鼓是不是不太好?</br> 歸去來兮。</br> 剛剛醒來的時候,她腦子里還亂亂的。睜開眼,頭頂縱橫交錯的梁架,木頭架子支撐起來的是一片片壘砌的青瓦,現在應該還是白天,因為她能看見東西。茫然的雙眼在那些架子的交點上來回移動,畫了一個小正方形,然后又在外面套了一個大正方形。</br> 回字?</br> 再套一層。</br> 正方形紙上的回字。</br> 意義何在?她空空洞洞地望著屋頂,思維放空了很久,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長長地呼出去,肋骨擴張收縮,輕微但依然可被察覺的酸痛感從腰間傳來。抬起右手豎向屋頂,手掌耷拉著搖晃。翻一個云手,看著五根手指從眼前晃過,酸澀的滋味從指尖傳到臂膀,傳到脖頸,再傳到舌根,唐青鸞咽了一下口水,皺起眉頭。</br> 累死了。</br> 睡了一晚還是那么累,不過或許也正是因為睡了一晚才更累。乳酸全滲到肉里,腌入味了都已經。</br> 昨天晚上洗澡了沒有?</br> 她略微抬起頭,看看自己身上,還是那熟悉的青衣。</br> 看來沒有。</br> 手上的繃帶也沒解開,這下真是腌入味了。</br> 又一次嘆息,舉起的手臂落下,砸在墊了褥子的床板上。她的頭歪向靠墻的那一邊,看著墻上積年累月留下的淡淡的霉漬痕跡,努力地試圖去想些什么,想些對自己有用的事而不是這些湊字數的廢話。一邊想,手背還一邊繼續敲擊著床板。</br> 該想什么來著?</br> 時間地點人物。</br> 人物不用想,自己就是自己,自己還沒失憶呢。</br> 地點,是個屋子。看起來是個熟悉的地方,可也很陌生,似乎許久未見了。</br> 時間……反正不是晚上,上下午就不好說。</br> “行吧。”</br> 她小聲念叨著,“至少我還記得自己名字呢,嗯……”</br> 什么來著?</br> 唉。</br> “這地兒……這是哪兒呢,我在這做什么呢?”她自言自語地對著墻上的霉漬詢問,右手五指捏成拳,一下又一下敲床板,“以及……今天什么日子啊?”</br> 壞了,真的有點失憶了。</br> “我……”</br> 想想最近記得的一件事。</br> 想不起來了。</br> “……我好想做了個夢吧,蠻長的,但是……”</br> 醒來時已盡數遺忘。</br> 常有的。</br> 現在還是來繼續想一些現實的事情。</br> “我……”她說,“……現在——”</br> “——你現在回家啦!”</br> 打斷她的自言自語,腦后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熟悉的同樣也陌生的,似乎許久未聞。帶著欣喜,還有點不耐煩的急切,“你現在醒啦!”</br> 聽見,她立刻轉向后面,床的另一邊,不靠墻的那邊。支撐起身體,強烈的酸痛感一下子擴散到全身。</br> 看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從未感覺陌生的臉龐。</br> 她。</br> 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雙臂交叉抱在身前手肘抵著翹起的二郎腿,彎著腰,湊近的人。紅短衫相襯白衣袖,在門口的陽光映照下泛起褐色光澤的長發,額前發絲掩映不住睜得圓圓的一雙眼,尖尖的鼻子,還有咧開來顯出兩排牙齒的嘴巴。</br> 笑。</br>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再沒有與之相似,特別的。</br> 醒來的時候,能夠看見這微笑,感覺本應是特別好的。這擁有特別的微笑的人,這特別的——</br> “你!”</br> 開口,驚慌失措的意料之外。</br> “我?”</br> 眼前人身子向后仰了一下,離她稍微遠一點,雙臂維持抱起姿勢,抬起下巴,依然用面帶得意的笑容看著她,“我咋了?”</br> “你一直在這呀?”</br> 她嘴角抽了抽。</br> “對呀,我一直在。”對面的人點頭,說,“吃完午飯就坐這等著啦,就等看你什么時候能醒呢。”</br> “那你看我醒了,倒是吱一聲啊!”</br> 壞了。</br> “剛才不就吱了嘛。聽見你絮絮叨叨的還以為你在跟我說話,結果你又是在自言自語。莫名其妙的,我感覺你才睡醒懵里懵懂啥也不清楚就吱了呀。”</br> 全被聽到了。</br> “……好吧。”</br> 對方聽到了也沒辦法,她嘆了口氣,動起雙腿坐到床沿,小腿肚自然也是酸痛十足。她揉了揉眉心,面對著離得很近的對面的人,問,“那么……現在是下午啦?”</br> “是啊。”</br> 那人點點頭,“你睡了一天啦,從昨天下午睡到現在,累了哦。”</br> “確實。”</br> 她回答,坐著渾身乏力,感覺累了,并且餓了,“怎么那么累呢?”</br> “畢竟你在外面待了很久嘛。第一次外出,走了那么遠,走了那么久,也沒有我在你身邊照應,當然是很不輕松的一段旅程啦。”</br> “確實。”</br> 她回答,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淡淡的青色,臟臟的,還有沙土的痕跡,雙手的繃帶也破破爛爛,右手纏的好像還燒焦了一片,“誒我沒有換衣服就睡了一天啊?”</br> “是呀。”</br> “換啦?”</br> “什么啊,你根本沒換衣服,回來倒頭就睡,也沒洗澡。我也懶得幫你折騰了,就讓你睡到現在。”</br> “……哦。”</br> “還暈著呢?我去給你拿點吃的唄。”</br> “……等會吧等會。”</br> 她伸出手在兩人之間招了招,不想讓眼前人離開視線。自己有很多思緒似乎還需要理清,并且不想讓眼前人離開視線,“那個……我確實腦子里暈暈的,睡了好久……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現在……嗯,還有點搞不清楚情況。”</br> “是啊,你的確做了個夢,剛才醒來之前還夢著呢,我聽見你說了很多奇怪的話。”面前的人看著她,眼睛瞥向一邊,笑容中顯出一些好奇,一些擔憂,“火呀,節日呀,丟了東西呀,四零零四什么什么的,你在夢里好像……我不知道,好像很難過,好像那是個噩夢,你都夢到什么了呀?”</br> “我不記得了。”</br> 她搖搖頭,又好像從那已消逝的潛意識里翻出什么,“……四零零四十二?”</br> “嗯,十二,好像是。”</br> “現在是什么時候?”</br> “現在?下午啦。”</br> “幾月幾日?”</br> “……三月初五。”</br> “是嗎?哦,這樣。三八零三零五。”她也輕輕笑了笑,終于,醒來至今的第一個笑,對眼前的人,如釋重負的,“己未年三月初五哦,現在是。我還真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呢。”</br> 很長很長,長久到久遠的未來。</br> 夢中的未來,僅此而已。即便再長久也只是夢,醒來之后也就遺忘了。</br> 她這樣對自己說。</br> 現在還是來繼續想一些現實的事情。</br> 現實,時間地點人物。嘉靖三十八年三月初五,歲己未,回來了,我的名字是——</br> “什么什么呀?”對面的話語打斷她的思緒,對面的人無奈地笑著,“現在是四十二年,癸亥年。你是真睡糊涂啦,唐青鸞。”</br> “啊?”</br>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人,“我是唐青鸞嗎?”</br> “啊?”</br> 無奈的表情變成無語,“不然呢?”</br> 是這個名字嗎?是這個人嗎?</br> 大概吧。</br> “哦,是哦。”她又四處張望了一圈,“那么這里是……”</br> “……你自己家你都不認識?”</br> 無語的表情變成不耐煩,對面的人伸手四處畫了一圈,“你家呀,我們的家呀。”</br> “哦,我們……”</br> 懵懵懂懂地重復,她看著眼前人,愣了好長時間,終于又問,“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br> “……”</br> 不耐煩變成不安。</br> 對面的人站起身,看著她,愣了愣,臉上的笑容消失。然后遲疑了很久,緩緩伸手對她搖了兩下,轉身朝向陽光照入的門口走去。</br> 離開。</br> “對,對,外出累了,睡了那么久,也沒吃沒喝的,難免會……徹底傻了……只是暫時的,嗯嗯,對是這樣。”一邊走,一邊半是囑咐半是自言自語地說話,“我去找人給你送些吃的喝的來,再洗個澡,也許還得請大夫看看——你你你先睡,你再繼續睡會,再躺一躺,別走啊,別亂跑啊——我很快回來。”</br> “可我不困了啊,我睡了一天了。”</br> 她看著遠離自己走開的人,心中感覺惶恐。不想再繼續睡,害怕又會繼續做夢。她試圖起身去追趕,不讓眼前人離開,且不管是誰。可惜兩條腿是一點力氣也使不上,自己到底離開了多久,睡了多久呢?足足一天?僅僅一天?“你……你也別走啊……呃……”</br> 是什么名字呢?是什么人呢?</br> 總之不要離開。</br> 對面的人還在離開。</br> “我很快回來……回來你吃好喝好了,腦袋清楚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br> “什么呀?現在就說嘛。”</br> “回來再說……我回來再說吧。等你稍微休息好了我再說吧……不急……不急,今天不說以后再說也不急,我很快回來啊!”</br> 門外傳來的最后聲音。</br> 但是人已經不見了,影子也攀過門檻跟著消失。</br> 室內又只剩下她一人。</br> 坐著。</br> 抬頭,頭頂還是縱橫交錯的梁架,低頭,坐著的還是張床,好像已經被自己這身臟衣服弄臟了。</br> 眼前,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凳子。</br> 又是迷茫。</br> “我……”</br> 輕聲念叨著,伸出右手,看著自己手上的五指,食指對自己點了點,又指向空空門口灑下的陽光,“……你?”</br> 人物。</br> 兩個名字不該再有機會互相稱呼,兩個人不該再有機會再見。</br> “現在……四十二年了,癸亥年了,三月初五。”</br> 時間。</br> 并非過去,而是未來。那么如果現在是未來,過去的現在又去哪里了?</br> “那么……這里是……”</br> 地點。</br> 環顧四周,這屋子的布置似乎并不與記憶中的哪一間完全相符。裝潢,家具,布局,采光,朝向,有熟悉之處,可也有陌生之處,似乎從未真正在此居住過。</br> 還有墻上掛的那什么呀,那是把刀嗎?</br> “……我真的是回家了嗎?”</br> 微微彎曲的栗木刀鞘,刷了一層黑漆,手指在其上敲擊兩下,發出沉悶的聲響。刀鞘中間鑲了兩個掛腰繩用的鐵環,鞘口和尾端也用鐵箍裹起,并沒有什么花紋,普普通通。刀柄纏繞著黑色的細布,一圈一圈結實地裹著,握在手中,指尖能感受到布料的粗糙,掌心能感受到布料下木塊的結實,還有兩處微微外凸,大概是鉚釘。護手的刀鐔則是四方型。</br> 從外觀上來看這并不是她熟悉的那柄刀。</br> 讓她感覺很陌生。</br> 唐青鸞一手握著鞘,一手握著柄,坐在床前,猶豫著,卻始終沒將刀抽出來。這并不是她熟悉的來自過去的太刀,至少從外面看起來不是。她不太有勇氣去將其抽出,去看其被隱藏起來的面目,害怕會感受到更多的陌生。</br> “唉。”</br> 她嘆了口氣,雙手持刀向地上一拄,然后握著刀柄,身體向前傾,將重量壓到刀鞘,支撐著自己站起來。</br> 顫顫巍巍的,雙腿發抖,腰背彎曲。</br> 到底是睡了多久呀?又或者,到底是在外面奔波了多久呀?</br> 良久,才邁出一步。</br> 又一步。</br> 將手中陌生的刀當做拐杖,一步步地,她行走至敞開的門前。</br> 雖然她叫自己不要走動,說很快就會回來,但自己不想等待。滿腹疑問需要去解答,許多懷疑需要去證實。以及自己不想再繼續停留原地等待了。</br> 邁步跨過門檻。</br> 她抬起頭四處張望,眼前是熟悉的后院景象,墻角的樹,水井,晾衣桿,這倒是真和記憶中的相差無幾。</br> 只是背后這間屋子從沒見過。</br> 比對記憶中的過去,她好像有些想通了。這屋子的所在位置不正是過去她長期居住的柴房嗎?什么時候蓋起來的?</br> 唐青鸞看著眼前的這一片空地,過去這里是莊客們日常練習武藝的地方。她當然也在這里練過很多時日了,在這里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至于武術則是半點長進都沒有。那時候本身就不想用心學習,當然不會有什么成果。勉勉強強才記得一招半式的刀法。</br> 拄著刀站立著,她回憶。</br> 那時候這兒可是一大堆人呢。</br> 林老大是總教頭,帶大家練習的時候經常把她拎出來指著鼻子罵。</br> 青皮很愛顯擺,學了一招半式就四處找人比劃,也把自己打過幾次。</br> 羅漢是最勤快也是最用功的。</br> 老周總是跟馬待在一起。</br> 還有……很多人。</br>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了。</br> 但現在,這院子里卻是空空蕩蕩,晾衣架上晾曬幾床被子,隨著三月的微風輕輕搖擺。</br> 倒也不是一個人都沒有。</br> 還有一個男人在那片練功的沙地上,面對著墻壁,扎起弓馬,伸手揮拳打墻。那人背對著唐青鸞,穿了一身莊客的衣服,她看不見那人的臉。</br> 現在應該可以確定她的確是在唐莊。</br> 唐青鸞想著,拄著刀鞘,一步步朝那個練功的人走去,打算問一問關于過去的事,為自己心中的茫然和迷惑找尋到答案。站在太陽底下,她行走起來感覺雙腿增添了幾分力氣,或許自己還沒虛弱到自己想象中的程度。或許只是太累了而已,沒吃飯而已。</br> 但她還是拿那刀當拐杖來用,走到背對她的人身后。</br> “呃……”</br> 出聲,光看背影她認不出來這人具體是誰,所以不知道咋稱呼。不過不管是誰應該都能解答自己的疑問吧。</br> 那人沒回頭,也沒理她,依舊背對著她自顧自地在對著墻壁揮拳。舉手有力,拳頭打在墻上發出沉重的聲音,用勁沒有一點發虛退避。</br> “那個……”</br> 她又問了一聲,自然還是不知道該怎么稱呼眼前人。同時也為自己可能打擾到對方練武感到有點不安。</br> 不過,更不安的是從對方懶得理睬的態度她好像有點能猜到此人身份。</br> “咣——”</br> 那人又是一拳打在墻壁上,伸直了手臂,定住,陽光下淡淡的粉塵飄揚。定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于收勢,手臂垂下,呼出一口氣,指關節上微微蹭破一層皮。</br> “那……打擾哈,麻煩請問……”</br> “姐們醒啦。”</br> 對面的人微微偏頭看向站在身后的她,回答道,說話的語氣冷淡地一點掩飾都沒有,“睡得好個安穩覺哦。”</br> 看一眼側臉,聽一句講話聲就知道是哪位了,不是個問問題的最佳人選。</br> 是莊無生。</br> “呃,小莊哥。”青鸞站在那很忐忑地笑笑,裝模作樣地朝左右看了看,“那個,練著呢,就你一個在啊?”</br> “就我一個。”回答。</br> “那,他們人呢?”</br> “唐小姐不是剛從走出來嗎?”莊無生伸手指指身后的屋子,“聽說你犯失心瘋了?好了沒有啊?”</br> “只是剛睡醒有點迷糊而已。”其實現在還是很迷糊,“現在感覺好多了。”</br> “真遺憾吶。”</br> “那個……其他人呢?”</br> 她又朝左右看了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記憶里的景象,“都不在啊。”</br> “有的一起去喝酒了,有的回去探親了。”</br> 對面人雙手互相揉動著,依舊不回身,“老大昨天才帶你們回來,大家都累得不行,唐小姐放了三天的假,自然全都出去了。”</br> “你還在哦。”對著這個人這個背影,很難自如開口。不過從對方話中,她還是聽明白了一些事,“你沒去喝酒啊?”</br> “他們中午喊我一起,但我不想去。”莊無生又朝墻上打了兩拳,漫不經心地,“感覺比較無聊。”</br> “哦,這樣。”</br> 唐青鸞現在感覺比較無話可聊,但內心還有很多疑問不得不問,“……我們昨天才回來,那我們之前是出去啦?去哪了呀,是去送貨的嗎?走了多久啊?”</br> “還沒醒透?”</br> 對面人一邊打墻,一邊瞥了她一眼。</br> “呃,確實。腦袋還是有點不太清楚。”</br> “不是一直如此嗎?”</br> 說,“你們去海邊了,給在那的軍隊送了五大車糧食,還留在那當了半年的民兵。半年前地保過來說海邊上最近有倭寇,戚將軍的隊伍過來平亂,各家各戶出軍糧,有條件的再出人支援,莊主就吩咐林老大帶你們過去嘍。”</br> “哦我們去打仗了。”</br> “一個月前倭寇清理得差不多了,民兵就散了,你們昨天回來的。”</br> “那……嗯,我們都回來了嗎?”唐青鸞聽著對方說的話,感覺到熟悉的內容,似乎這事在她腦海中確實曾經發生過,“沒……什么事吧?”</br> “青皮沒回來,留在那當隊長了,管一艘船十來號人。”莊無生說著,拳頭還在不停地擊打墻壁,語氣還是冷冷淡淡,“給他得意的。”</br> “哦。”</br> 熟悉的記憶,“那……五哥……”</br> “——也沒回來。”</br> 拳擊。</br> “……也留下來當兵啦?”</br> “……”</br> 沒回答。</br> 熟悉的記憶,并不好的記憶。</br> “這樣。”唐青鸞輕輕嘆了口氣,垂下眼睛,“那個……是因為我嗎?是我造成的嗎?”</br> “什么因為你?”</br> 莊無生拳頭停住,回頭斜眼看著她,似乎能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不是,是你和他們一起去的,情況是個什么情況你不清楚啊?你現在在這問我這這那那的干嘛?”</br> “我……有點不記得了。”</br> 并非如此,只是不想去確信。</br> 但還需要確信。</br> “漿糊腦子……”對面白眼一翻,沒好氣地回答,“老卓現在在戚將軍手下當近衛。將軍對他很器重,他也不太方便走,可能要長干一段時間了。”</br> “哦,哦,他沒事啊。”</br> 唐青鸞抬起眼,笑了一下,長呼一口氣,“哎,那你剛才為什么不回答啊,嚇我一跳,我還以為——”</br> 熟悉的內容,好的記憶。</br> “——以為什么?”</br> 又是一記白眼,“大姐,你覺得要真那樣現在誰還有心情出去喝酒?你咒誰呢?”</br> “哦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br> 她慌忙擺雙手,手握的刀也因此掉落地上。現在好像不需要拄東西也能站著了。看來自身狀況比預想要好很多,周遭現實也比喻想要好很多,“只是……看你悶悶不樂的,咋了嘛?”</br> 哪壺不開提哪壺,這還用問?</br> 莊無生也沒理會她,轉過身,繼續對著墻壁擊打。打得墻上激起一陣灰塵,拳頭中加了許多情緒。</br> “哎哎,對了,小莊哥,這把刀哪來的呀?我原來的刀……你知不知道在哪?”</br> “你原來的刀?你帶去軍隊了,現在在哪?別問我。你手上這把是你從軍隊帶回來的,怎么拿到手的,別問我,我又沒跟你們一起去打仗。”</br> “哦——你沒去呀?”</br> “你當時把我手打斷了我怎么去啊?”</br> “啊?”</br> 熟悉的記憶,非常不好的記憶。</br> “懶得繼續跟你廢話,別煩我練拳。”</br> “……哦。”</br> 唐青鸞看著眼前人又不理她了,也不好也不敢再多問,當然不能再問為什么以及什么時候把對方的手打斷過。于是她拾起地上的刀,朝后退去,退到水井邊坐下。</br> 庭院的陽光落在她的身上,三月,暖暖的。</br> 風也帶著暖意。</br> 唐青鸞看著眼前的人默默練拳。內心回想著剛才與此人的對話。對話勾起了她關于過去的一些記憶,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讓她明白了一些又糊涂了一些,所以她還是感覺迷迷茫茫的。</br> 眼前的現實當然很真實。</br> 過去的回憶則不知真假。</br> 坐著,伸手再次撫摸手中的刀。</br> 刀鞘上有斑駁的紋路,鑲的鐵箍有些許凹陷,腰繩似乎沾了什么洗不干凈的痕漬,刀柄的卷布也爛了邊,摸起來毛毛糙糙。</br> 刀鞘內又是怎樣的光景呢?如若抽出又能看見什么,又能令自己回憶起什么呢?她想,這陌生的兵器,拿在手中又有幾分熟悉的感覺。或許自己確實曾用它戰斗過。不過這并不是她原來的刀。</br> 她原來的刀帶去軍隊了,可為什么回來就變成這一柄了呢?過去的刀經歷過什么呢?</br> 過去的自己又經歷過什么呢?</br> “誒,你怎么出來了?”</br> 身旁響起呼喚的聲音,唐青鸞抬起頭,看到來人,不久前才離開的那個人。</br> 一只手拎著一個飯盒,一只手拎著水壺。</br> 走近。</br> “不是讓你在屋里等著嗎?”</br> “我想曬會太陽。”她說,微微笑著,對面前的人。</br> “哦,那你感覺好些了嗎?”</br> “好多了。”</br> “那,我是誰啊?”</br> 問。</br> “唐……”</br> 看著眼前身著紅衣,微笑的人。</br> 是這個名字嗎?是這個人嗎?</br> “怎么好像還是不清不楚的啊?”</br> 微笑有些僵硬,那對眉頭也皺起來了,但也沒多追究,舉手示意手中的飯盒,“我帶了飯菜,還煮了開水回來,吃午飯唄。我也沒還吃呢等你的,一塊吃吧。”</br> “嗯。”</br> “在這吃啊還是回屋里吃啊?”</br> “呃……”</br> 唐青鸞掃了一眼在一旁打拳的莊無生。</br> “小莊也一塊吃點?”</br> “不了,唐小姐。”</br> 莊無生終于停止拳擊,背對著兩人開口,“您還是帶她回屋里吧,我看她身子還挺虛的,腦袋也還是不太好使,別坐這掉井里摔死了。”</br> “……”</br> 熟悉的記憶。</br> “那倒也是。”</br> 身邊人應答著,將右手的水壺移到另一邊,放到飯盒上用另一只手的兩根手指穩住,騰出右手要拉唐青鸞。</br> 唐青鸞沒去觸碰那只手,只是撐著井沿站起來,握著那柄刀。</br> 跟隨對方重新向屋內走去。</br> “吃完飯洗個澡?”</br> “嗯。”</br> “然后,我看晚說不如早說,我就告訴你那件事好了。”</br> “現在說唄。”</br> “吃完飯洗完澡再說。”</br> “好吧。”</br> 她們先后邁過門檻。</br> “唐小姐。”</br> 背后響起莊無生的聲音,伴隨復而又起的拳擊聲,“過兩天我打算走了。”</br> “去哪?”</br> 唐青鸞看她停下腳步,回身看著那個背影,問。</br> “去找戚家軍。”背影說,“我也打算去入伍,往后不回來了。這些年來多勞照顧。”</br> “……知道了。”</br> 身邊的人想了想,回答,“小莊,走之前大家一起喝杯酒,給你餞行。”</br> “好。”</br> “誒我聽小莊哥說我們出去打仗了?”</br> “是啊,兩個月前去的。”</br> “那當時具體怎樣的,在軍隊里?”</br> “這個?我不是很清楚,我也沒和你們一起去。”</br> “你也沒去?”</br> “總得有人看家啊,并且我爹最近身體也不太好。”</br> “哦。”</br> “你怎么還是什么都不記得呀?我真的得給你請大夫了。”</br> “……沒事吧,過兩天應該就沒事了。”</br> “那好吧。”</br> “小莊哥還說我把他手打斷過,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br> “就在你們走之前一個月。嗯這不是你的錯,是他找你打架的。”</br> “為什么呀?”</br> “聽五哥說是因為什么要和你比武,那棍子當刀打,結果他胳膊被打脫骨了,一直吊著,最近才能動。”</br> “哦,這樣。”</br> “算啦,你也別多想這個了。”</br> “倒也沒多想。誒對了,這間屋子什么時候蓋的?這以前是柴房,我記得。”</br> “新婚時的新屋啊,柴房就拆掉嘍。”</br> “我們結婚啦?”</br> “是啊,唉,你連這也不記得了。”</br> “……對不起。”</br> “沒事。”</br> “過兩天應該就沒事了。”</br> “嗯。”</br> “我們什么時候結婚的?”</br> “兩年啦。”</br> “兩年了呀。”</br> “是啊。”</br> “呃,對了,好像現在……現在他們都知道我是女的了?”</br> “嗯嗯,結婚之前你和我爹還有其他人都說了。”</br> “呃,我這樣想好像不太好,但是,莊主的脾氣……他知道這茬之后還同意這門婚事了?”</br> “什么啊他知道之前就不同意了好吧。”</br> “那還沒事?”</br> “我的婚事我做主,可由不得他同不同意。當初為你我都離家出走了,命差點丟在外面,他看這樣也不好說啥了唄。”</br> “……”</br> “算啦,你也別多想這個了。老人家現在不也接受了嘛。”</br> “……我在想,你剛才說的是不是當初我要去□□的事情?”</br> “就是啦。喲,這你倒是記得。”</br> “記得。我記得……是在京城?”</br> “對。當時我們走散了,我遇上了山賊,差點被刀捅死,還好最后沒事。”</br> “對……然后呢。”</br> “然后我們匯合了啊,在那個釀酒的作坊。然后我們一起到那個小村莊去了。哈,我記得那邊的小孩子還問你到底該喊你哥哥還是姐姐呢。”</br> “呃,隨便啦。”</br> “你當時也是那么回答的。”</br> “……對。”說,“……真是對不起,那時候,我太……”</br> “何必再提嘛,現在不是很好?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說起來呀,那些小孩子你覺不覺得很有意思呀?”</br> “嗯?有意思,有點吧。”</br> 怎么突然提這個?“我不知道,我挺怕小孩的。”</br> “有什么好怕的啊?”對面人不解,目光轉了轉,似乎在想些什么,然后轉移話題,“說起來呀,那位夏女士……”</br> “她不在村子里了吧。”</br> “是啊。”</br> “還在?”</br> “你什么毛病?不在,上次我外出回來時和你說過的,我到那小村子去看了,她不在。”</br> “我們……說過?哦,好像是說過。”</br> “結婚前說的,當時還說我要替你把刀贖回來呢。”</br> “哦哦,我的那把刀。小莊哥說我帶去軍隊了,怎么回來時換了一把呢?和我以前的不一樣。”</br> “我沒一塊去。不過我聽老周講,好像是你原來那一把,就是那把倭刀,在戰場上被人打壞了。現在這把是五哥給你的,是戚將軍隊里配的長刀。”</br> “哦,原來是這樣。”</br> 唐青鸞點點頭,用布巾擦拭著潮濕的頭發。吃過飯,洗了個澡,坐在床邊和身邊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試圖獲取更多關于過去的信息。</br> 也的確知道了很多。</br> 也的確通過這些已知的,又勾起更多關于過去的回憶。</br> 只是,那心中的模糊依然存在,依然不透徹。</br> 只是,看著眼前人,身邊人,微笑的人,心中依然存有疑問。</br> 回來了嗎?</br> 確實回來了。</br> 只是,好像過去的很多事情,都已改變了。</br> 比如刀。</br> 比如被稱為家的地方。</br> 比如記憶。</br> 改變了,那么還可說是回來了嗎?</br> 似乎不能說不是。</br> 看著眼前的人,她心想。</br> 可心中依然存有疑問。</br> “唉,五哥現在去參軍了,過兩天小莊也要離開。”</br> 眼前人嘆了口氣,“青皮也走了——他倒是一直想走的。這些人呀,雖然知道是或早或晚都要離開的,但真的離開了也很想念。一條現在也不在身邊,都是要走的了。”</br> “馬也跑了?”</br> “嗯。”</br> 點點頭,“什么叫跑了啊?”</br> 唐青鸞一直都對那畜生不咋待見,不過現在想了解更多改變的事情,所以問了。</br> “馬是什么時候走的?也是我們去軍隊時帶走的嗎?”</br> “那倒不是。”</br> 搖搖頭,“嗯……不是,你們走的時候一條沒一起過去,腿上有傷也不能長跑,也不能上戰場。我把它留下來了。”</br> “那它去哪了?”</br> “這么說起來的話,嗯……”眼前猶豫的語氣,讓唐青鸞不明所以,為什么會猶豫呢,“……這么說起來,就要講到我要和你說的事了。”</br> “什么呀?”</br> 一直到現在都沒說,似乎對于對方來說并不是什么容易說出的事情,“你就說了唄,別賣關子了,是什么事情呀?”</br> 唐青鸞想要知道。</br> 也許這事就和內心的疑問有關。也許這又是某個方面的改變,讓過去的記憶變得充滿疑問。</br> “那就說了吧,唉。確實晚說不如早說,早晚都要說的。”</br> 又是一身嘆息,那雙眼睛盯著坐在身邊的自己,微笑的表情也變得沉重,“就是,嗯,兩個月前,當時你不在。她來過,夏女士來過這里。”</br> “來過?這里?”</br> “嗯,她和另一個姑娘一起來過。”</br> “她來這里做什么,夏玉雪?”</br> 唐青鸞看著對方頗有心事的神色,自己內心的疑惑因而加劇。</br> 過去的事情或許確實都已過去。但那并不意味著她就很高興能再見到對方,或者得知對方的消息。因為過去的記憶,關于這個人的記憶,同樣也讓她感覺不安。和這個人有關的事,她不會很想去面對。仇恨,或許,友誼,也或許。但那些都最好只停留在過去。</br> 畢竟那回憶可不怎么美好。</br> “她說是順路經過,所以來看看。她剛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往西邊走,一路要往那個村子回去。”身邊人伸手理了理頭發,回想著,“我說你不在,你出去了,她就和我聊了一會。那個姑娘是和她同路的,姓曲,聽口音和吳九是同鄉,也是天津人。我是不知道她們什么關系了。”</br> “就過來聊了會天?”</br> “那倒不是。嗯……她走的時候帶一條一起走了,一條好像也挺樂意的,所以我也就讓它跟著走了。”繼續回想著,手指撥弄著發絲,“嗯……并且她還托付給我一件事。”</br> “什么事?”</br> “正是我要和你說的事。”</br> 說著,身邊的人突然站起來,一雙眼睛盯著她,面色凝重,“那個,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很快回來。”</br> “啊?”</br> 唐青鸞看著她,“什么事呀?”</br> “回來就知道。”</br> 說著,她已經朝門口走去了,急匆匆的腳步,又一次,“別走啊,別亂跑啊,我很快回來。”</br> “不是——”</br> 唐青鸞又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陽光下,“搞什么,又來?”</br> 室內又只剩下她一人。</br> 坐著。</br> 她茫然地坐在床前,頭發濕漉漉的,披在肩膀上,把新換衣服的領口都打濕了,脖子涼涼的很不舒服。</br> “什么事,又賣關子。”</br> 唐青鸞嘆了口氣,“夏玉雪怎么還來過這兒啊?來這干嘛?”</br> 她的心中存有疑問。</br> 夏玉雪,這個過去的人來過?并且,還與一人同行?那同行的人是誰呢?她印象中并沒有那樣一個人。過去并不認識,至少現在自己記憶中的過去并不認識。</br> 眼前人提到了一段過去的記憶,復仇結束之前的記憶。那個她還有印象,那是一段記憶嗎?</br> 唐青鸞伸出右手,看著自己的手指,數了數。五根手指,一直都是?</br> 眼前的人也提到了另一段過去的記憶,結婚之前的記憶。那個她也有印象,那……也是一段記憶嗎?</br> 她再次環顧四周,看著這陌生的新房,墻上掛著的陌生的刀,頭頂縱橫交錯的陌生梁架。這陌生的家。</br> 這似乎確實是一個家,自己確實是回家了。</br> “的確如此?”</br> 它是螃蟹。</br> “啊?”唐青鸞抽了抽嘴角,自言自語地問自己,“啥玩意?”</br> 三月,她感覺到一陣寒意。真是個冷笑話。</br> 不安。</br> 她從床前站起,想了想,再一次朝門口走去。</br> 這情節不是重復了嗎?</br> 不安。</br> 回來了。</br> 回來了嗎?</br> 回到哪里來了?</br> 她很在意,想要知道答案。</br> 腦海中的過去,眼前的現實,預想的未來,感覺一切都開始混亂。</br> 她應當在意嗎?</br> 與現實比起來,那些遙遠的過去和未來還值得在意嗎?</br> 她想要知道答案嗎?</br> 知道答案就意味著結束。</br> 她想讓它結束嗎?</br> 唐青鸞經過掛在墻上的長刀,沒有去多看一眼。雙眼空洞地盯著眼前,屋外的陽光。屋外是那熟悉的院落,但已空無一人。</br> 她沒有去看那柄刀。那并非她曾經的刀,并非曾經的太刀。</br> 不過,即便沒有太刀。</br> 你不是還有——</br> “——誒!”</br> 她正要越過門檻,眼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若不是對方出言,兩邊同時停下腳步,真的要撞上去了。還是回來的人,去而復返,的確回來的很快,“不是讓你坐著等嗎,怎么又不聽話呀?”</br> “呃……”</br> 唐青鸞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人,愣愣的,然而語氣堅定地說,“……我不想等了,我想知道。”</br> “唉,好吧,我猜也是。”</br> 眼前的人嘆了口氣,目光低垂,看向一邊,“吶,你現在知道啦。”</br> 唐青鸞順著她的目光望去。</br> 她一只手從背后伸過來,手牽著另一個人的一只手,一個小小的身影的手。</br> 一個孩子。</br> 模樣看起來不足十歲,瘦瘦的臉龐,頭發還未蓄長,短短的扎在頭上,穿著一件看起來很舊,但是很干凈的青花舊衣,短短的袖口顯出瘦瘦的胳膊。</br> “嗯?”</br> 唐青鸞彎下腰蹲在門前,看著這個突然莫名其妙出現的小孩。而孩子也在用怯生生的目光回望她,“這誰呀?”</br> 好熟悉的臉,還有那拘謹的,不知所措的目光。還有那件衣服——那好像是自己以前換下來的舊衣。</br> 孩子的腰帶上別了一柄小刀。</br> 好熟悉的小刀。</br> “哎。”</br> 她輕聲詢問,左手伸向孩子腰帶上的刀,但沒碰上去,只是隔著一段距離,左手是沒有小指的,“你是誰家的孩子呀?”</br> 孩子沒有回答她,向后微微退開,望著她,緊緊牽著身邊人的手。</br>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br> 她試圖語氣和善,不過,面對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自己的和善能傳遞出多少呢?</br> 孩子仍然沒有回答。</br> 唐青鸞不明所以地站起身,湊到對面人的耳邊。低聲詢問。</br> “不會說話?”</br> “會說哦。”對面人看看孩子,再看看她,“會說,就是不太愛說。”</br> “誰家的呀?”</br> “沒家。”</br> 說話的聲音輕輕的,像是怕孩子會聽到,但很難保證不會聽到,這么近的距離,“是夏女士帶過來的,從東邊,海邊帶來的。爸媽已經去了,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靠著當地幾位鄉親照顧到現在。”</br> “哦。”</br> 好熟悉的過去。</br> “以后就由我們來照顧啦。”</br> 她看向自己,微笑,勉勉強強的,“我當時和夏女士說了,就收下來了。很好很好的孩子,很乖,來這住了兩個月也已適應了這里。我想你也會喜歡的。這是我們的孩子。”</br> 唐青鸞看她。</br> 又看小孩。</br> 沒說話。</br> 自己也沒說,小孩也沒說。</br> “你看啊,這位就是我和你說的,這就是唐青鸞姐姐。”對面人彎下腰對孩子說,輕輕地微笑,“她也姓唐哦,和我一個姓,嗯……所以你就喊她青鸞姐姐吧,嗯?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你喜歡青鸞姐姐嗎?”</br> 唐青鸞被這么稱呼感覺雞皮疙瘩起來了。</br> 喊青姐姐或許會好一點——怎么計較這個了?</br> 孩子的目光順著對面人的指引,也再次望向她,也再次讓她感覺不知所措。</br> “打個招呼吧,你?”</br> 這是在對誰說啊?</br> 她也沒打招呼,那孩子也沒有。</br> 那孩子湊近蹲在面前的人,附在耳邊小聲地說了什么,唐青鸞聽不清楚。</br> 真會說話嗎?</br> “哦,嗯。”</br> 面前的人點點頭,松開牽著的手,“繼續去玩吧。”</br> 孩子站在門外,門檻對面,膝蓋以下都被高高的門檻遮住了。她看著那小小的身影,那小小的身影也看著她。她在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拘謹和不安,并且覺得對方在自己的目光中也能看到相同的情緒。</br> 小小的身影漸漸后退,然后退到了一定距離便跑開了。跑動著,腰上束著的那柄小刀也隨之一搖一晃。</br> 很短暫的第一次見面。</br> 很陌生也很熟悉。</br> “吶,你現在也知道啦。”</br> 對面人依然膝蓋彎曲,順勢就坐到了門檻上,望向背后,有點無奈地微笑,“你現在也看到啦,也見面啦。嗯……第一次見面感覺不是很好嘛。只是有點怕生而已,你沒回來之前,我講過很多關于你的故事,人家聽著還是蠻有興趣的,還是蠻期望見到你的,也許以后……相處久了就習慣了吧。”</br> “……”</br> “你想說啥呀就說唄。”</br> “……那個……帶著刀沒事吧?”青鸞手指向外邊,想了很久才憋出這么一句,“萬一傷到自己或者別人怎么辦?”</br> “嗯,的確,可是不肯給我呀。”</br> 對面人回答,“一直帶著,來的時候就帶著了。大概是以前在家鄉流浪時防身用的吧,我吩咐過見外人的時候,出門的時候不能帶,也聽我的,所以在家里就讓留著了。”</br> “那是倭刀吧?”</br> “對啊,大概是從哪個倭寇尸體上撿到的。來的時候夏女士說過那地方也在鬧倭亂,父母好像也是被倭寇殺死的。”</br> “……”</br> “你要是不放心這個,我再說說唄,找個地方鎖起來。”她說,“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想說的呀?”</br> “……沒。”唐青鸞眼睛轉了轉,嘴角擠了個笑容應付,“反正你都收下來兩個月了,在這也住習慣了,就繼續住著嘛。”</br> 這可不是什么完全支持的語氣。</br> “唉,我倒想說很抱歉沒和你事先商量。”對面人嘆了口氣,坐在門檻上手托著腮,“不過抱歉好像也沒什么用。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是很喜歡小孩子。”</br> “也不討厭嘛。”</br> 她維持著微笑,眼睛看著地面,一只腳無意識地在地上畫圈,“就是有點怕。小孩的脾氣挺難琢磨的,高興起來讓人筋疲力盡,不高興起來又讓人惴惴不安。我不是很擅長和小孩相處,我還沒準備好面對孩子。”</br> “啊,抱歉啦。”</br> 歉意的微笑。</br> “還不是說了抱歉……道什么歉嘛,唉。”</br> 唐青鸞低著頭,嘆了口氣,不安地微笑,“才剛剛從外面回來,回來家里突然就多了一個人,一個需要我照顧的人,一個我完全不了解,難以去了解,陌生的人。事先也不知情,直到現在才和我說,我可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很多照顧人的知識我是一點也不懂。真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br> “……抱歉。”</br> “說了不要道歉了。”</br> 微笑,她看著眼前坐著的人,看著那帶著些許愧疚,但不動不搖的一雙眼睛,明白這目光之中的復雜心情和堅定態度,熟悉的,“反正,以后多學習吧,關于如何做家長。我是要多學習了。戶籍落實,上學讀書,飲食起居,陪伴和交流,以身作則,樹立榜樣……以后長大了,或許還要考慮工作的事,房子的事,姻緣的事……以后的責任很重呢,要做的事情很多呢,路很長呢。感覺有點煩,但再煩也是必須要面對的家庭生活呀,我。”</br> 她一邊說著,一邊望向對面的人。</br> 對面的人,臉上帶著微笑,比起剛才看起來燦爛了很多,輕松了很多的微笑。</br> 自己的臉上,在說如上的話的時候,表情是不是也是微笑的呢?</br> “我們。”</br> 對面的她,說,“我們共同面對。”</br> “對,共同面對。”</br> 唐青鸞點點頭,想了想,“哦,對了,這孩子叫什么名字呀?”</br> “不知道哦。”</br> “啊?那你一直都是怎么叫的?”</br> “直接叫‘來’呀,‘過來呀’,‘喂’,這個樣子……好像也不能一直這么喊。”</br> “當然不能啊。吶,第一個責任就這么來了。要起個名字呢,你想一個呀。”</br> “你想啊。”</br> “我?”</br> “嗯嗯,你想一個唄。孩子是我收下的,名字就你來起啦,我們共同的責任嘛。”</br> “我……也沒想好,以后再說吧。”</br> “是嘛,以后再說吧。”</br> 對面的人看著她已經開始構思編排的模樣,微笑著,“現在請回答,我叫什么名字?你想清楚了嗎?”</br> 唐青鸞望向她。</br> 笑著的臉,笑著的眼睛。長發垂落肩膀,一身紅衣襯著白袖,手托著腮,身體自在地搖晃著,坐在門檻上。</br> 熟悉的過去模樣。</br> 可也并不完全與過去相同。</br> 總是存在不同之處的,當然了。畢竟現在不是過去,現在是未來。</br> 現在的過去,也已不同以往的過去。</br> 現在的未來,也已不同預想的未來。</br> 過去的記憶,還有多少未知的不同呢?未來的生活,又會有多少未知的期待呢?</br> 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做了很久很久的夢。現在回來了,自己是回到哪里了呀?</br> 回到什么樣的人身邊了呀?</br> 誰呢?</br> “……唐鳳。”</br> 她說。</br> “你確定?”</br> 對面的人微笑。</br> “我……”</br> 別猶豫。</br> “還要再想啊?”</br> 對面的人站起身,朝她走過來,微笑,“當然啦,不然呢?”</br> “……”</br> 是吧,應該是不用再想的了。</br> “唐鳳。”</br> 她重復一遍,看著,眼前的人。</br> 確定了。</br> 不論過去是如何未知,也不論未來會如何改變。</br> 現在是確定了。現在,自己已經回來了,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她的身邊。</br> 唐青鸞感覺眼睛有點發濕,眼前的人的面容有些模糊。</br> “哎呀呀,這時候終于哭出來了。”</br> 對面的人微笑著伸手,在她的兩邊眼角抹了抹,“離開了那么久,你一定很想我吧。”</br> “嗯。”</br> 新的淚水又重新涌現,“天天,每天都想。”</br> “現在不需要再想了,我就在你身邊。”</br> “嗯。”</br> “累嗎?”</br> “嗯。”</br> “可以休息了。”</br> “嗯。”</br> “要不要再睡會午覺?”</br> “也許吧。”</br> “那好,我下午要和雯蕾表妹打麻將,等下出門。你就待在這好好休息。要是睡醒了,有空和孩子一起玩一玩,一個下午,我想你們很快就會相互熟悉。”</br> “……啊?”</br> “抱歉哈,早就約好的。我不能讓人三缺一啊。”</br> “可我才回來呀,都很久沒看到你了。”</br> “哎,別急嘛,現在天還亮著呢。我下午打完牌就回,今晚一定回家吃飯,等到晚上好不好啊?安頓好孩子睡覺之后,我們有的是時間呢。”</br> “這——不要突然開黃腔你在想什么啊?我只是……才回來呢,才又和你見面,不想又馬上看到你離開。”</br> “哦,那倒也是……唉,誰叫你們走得那么快,正好撞上了。算啦,今天下午我就陪你在家里吧,畢竟也是嘛,你才回來。”</br> “……”</br> “陪你啦。”</br> “其實……我們可以一起過去嘛。”</br> “一起去?對,也好,回來了見見親友也很好。不過我們要打一下午的麻將,你會不會覺得無聊?”</br> “當然不會了。”</br> “那就一起,再帶上孩子一起,不然沒人照顧。雯蕾她們也挺喜歡那孩子的,哎我們干脆在她家蹭飯吧。”</br> “……你帶小孩出去打麻將?”</br> “嗯。”</br> “……應該不是第一次了?”</br> “嗯……”</br> “我覺得,我們非常有必要共同面對做家長的責任。”</br> “對對對,不過今天下午還是一起走吧。哦,我們打二十文一番的缺一門,你到時候要不要打兩圈?”</br> “我不會啊。”</br> “沒事,我教你,非常簡單,你又是初學者,手氣肯定特別好。”</br> “那……行吧。打麻將也要學習呢……要多學習……”</br> “喂,唐青鸞!”</br> “嗯?”</br> “你現在回家啦!”</br> “是啊,嗯,是的,我回來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