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覺得怎么樣,喜歡嗎?”</br> 夏玉雪彈奏完一曲《流水》,坐回原位,問少女。</br> 怎么樣,其實這一首曲子她自己不是很滿意。她很希望能夠彈奏好,彈奏得完美,能夠將自己的全身心投入到這一曲中,為這位素不相識的客人,這位少女獻上最好的演出。</br> 然而,終究沒有做到。</br> 手臂幾乎沒有一點力氣,僅僅能夠維持到抱著琴走下場臺,她將琴放下,重重地,木頭與木頭之間的撞擊在琴腔中低低回響,讓自己感覺很不舒服。</br> 疼痛與疲憊伴隨了整場演出。她一方面覺得累,覺得疼,另一方面又覺得運功時的那種火燒一般的熱流四處涌動。為了維持住平衡,不致失控,她無法將精力用在彈奏上。</br> 這一曲,不知彈錯了多少個音呢,她累得都沒有去數了。</br> “嗯,很……很好。”</br> 少女對她點點頭,微笑著,還是很緊張地回答。</br> 很好?</br> 夏玉雪看著少女臉上的笑容,這一曲可遠遠稱不上很好。</br> 她回視著笑了笑,盡最后一點力氣抿起嘴角,表示感謝,以及歉意。</br> “你累了嗎,你的臉上全都是汗,擦一擦吧。”</br> 少女說著,已經從衣袖里取出一張手帕,白色的絲巾,方方正正地疊好,遞給她。</br> “謝謝。”</br> 夏玉雪接過手帕,擦拭額頭上滲出的汗水,鼻子敏感地嗅到手帕上的香氣。不是那種濃烈的,甜甜的脂粉香,香氣很清新,很淡,若有若無,很像……很像蘭花,白色的蘭花散發的香氣。</br> 她自己的手帕放在懷里,普通的麻布手帕,沒有一點香氣。其實,她應該用自己的手帕擦汗才對,不能隨便用客人的,她剛才沒想起來,真的太累了。</br> 她只輕輕地點了幾下,略微擦拭了幾滴汗珠,就將手帕還給少女,并且再次道謝。</br> “你累了嗎?”少女再次問她,“真是……真是對不起,你那么累,還答應我的請求又彈了一首曲子,我……”</br> “沒事。”</br> 她輕聲地回答,打斷少女接下來的道歉。不需要說什么道歉的,客人的要求不能拒絕。并且這一曲,她自己也很想彈。</br> “嗯……喝杯茶吧。”</br> 少女正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壺,夏玉雪看到了,很快,但卻又很禮貌地快一步拿起。不能讓客人來倒茶的,這是規矩。</br> 她拿起來時,才發現這壺茶已經涼了。</br> “茶已經涼了。”</br> “我桌上還有,我……我去拿過來。”</br> 她還想阻止,說不用了。但少女已經起身離開,走回她原來坐的那個位置,拿起桌上的茶壺又走了回來。</br> 夏玉雪只能看著少女給自己沏上一杯茶。茶水還熱著,倒進杯子里蒸騰起隱隱的霧氣,伴隨著散發開的一陣清香。</br> 聞著茶香,她就知道這壺是這家茶樓的上好名茶。拿起茶杯,輕輕呷上一口,溫溫熱熱的,不苦,也不甜,就像清水,但同時又有一陣特別的滋味,一陣香,同樣是淡淡的香味,滋潤著舌尖,慢慢在口腔中擴散,沉沉地直入內心。</br> 那位少女也沏了一杯,雙手捧著,慢慢地喝下。眼睛還望著自己,帶著小心翼翼的眼神。如果第一眼看見她的穿著打扮時,會覺得是個清秀男子。那么現在,看著這番舉動,也可以確定這是一位女孩。</br> “好些了嗎?”</br> “嗯。”</br> 她現在感覺好多了,不那么疲憊,也不那么疼痛了。是因為茶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緣故?</br> 然后,無話,就這樣靜靜坐著。</br> 臺上又有人開始演出了,還是那位彈琵琶的年輕姑娘,輕輕彈奏一曲江南小調,用細細的嗓音唱著婉轉曲詞。</br> 香火漸漸彌漫開來,隱隱約約的青煙環繞屋梁,熏起整間茶室芬芳。</br> 身邊的少女,手指輕輕撫摸著茶杯杯口,低著頭,不時別過眼睛,躲閃地看向自己,好像想說什么,卻又不敢說出口,終究也一句話沒說。</br> 她們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坐在角落,古琴還未收起,置放在梨木桌面上,琴弦因為共振微微抖動。茶杯里還未飲盡的茶水蒸騰起霧氣,散發到空中。</br> 夏玉雪很喜歡這樣,她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br> “你常來這里嗎?”</br> 她開口,問那位少女。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么了。不然,沉默太久,也許少女就會走開了。</br> “嗯……也不是,一個月前才來這里的。偶爾……也會過來喝杯茶。”</br> “一個人?”</br> “嗯……很多時候,是一個人。我沒有多少……認識的朋友。”</br> 夏玉雪大致能夠猜想,少女是偷瞞著家里人出來,到茶樓來玩的,又因為覺得女孩子不好拋頭露面</br> (這……這太不女權了)</br> (古代,沒辦法)</br> (但我和那群姐姐就玩得很HIGH呀)</br> (勾欄和茶樓又不是一回事……)</br> 才會扮成男裝,雖然扮得一點也不像,言談舉止還是個女孩子。甚至很多時候,她都覺得少女完全忘了男裝打扮這件事情。</br> “嗯。”她簡短地回答。</br> “那個……你是外地的嗎?”</br> “嗯,我是外出經過天津的,在這里彈唱,賺些路費。”</br> “哦,那……你會在這里待多久呢?”</br> 少女看著她,直視著她的眼睛,熱切地期待著她的回答。</br> 多久?夏玉雪想,問這種問題,你希望我在這里待多久呢?</br> “我來這七天了,再過三天,就要上路。”她如實回答,“要去京城。”</br> “嗯……三天。”</br> 少女低聲重復了一遍,然后,就沒再說話了,繼續用手指撫摸著茶杯,低著頭,雙眉微微皺起。</br> 夏玉雪看著她,知道做出這種表情的人,多半是在糾結什么事情。并且,這件事還和自己的行程安排有關系,不知為什么,她有些后悔剛才的如實回答,感覺自己被卷入了什么不該卷入的事情中。</br> 她想起那匹白馬,很久以前陪著走過……忘了,總之只有幾天路程而已。然后,就另換了一匹馬。</br> 為什么,因為不想讓它眷戀,畢竟只有幾天的陪伴。</br> 她想起廣昌城里,學塾的那些孩子們。一個下午的彈奏,僅此而已,最后連聲再見也沒說。</br> 為什么?</br> 因為,不想讓他們記得,不想讓他們記得自己。</br> 永遠游離在人群的邊界,永遠不會和任何無關的人產生感情,這是作為一個過客應該做到的事情。</br> 可是現在呢?</br> “你……你可以教我嗎?”</br> 少女終于說話了,輕聲地,小心地說。</br> “什么?”她問。</br> “我……我想學彈琴,你可以教我嗎?”少女又重復一遍問題,“其實,我前天就來了一次,看到了你的彈奏,只是沒有……沒來和你說話而已。”</br> 前天,夏玉雪并沒注意過前天這位少女出現過,不過自己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情。她讓少女接著講下去。</br> “我覺得你彈琴的技藝很好,那些曲子……彈得很好聽。”少女繼續說,說得磕磕巴巴的,卻沒有停頓,一直在說,好像說這句話是盡了極大的勇氣一樣,“我也一直想學彈琴,想學……學會彈一些曲子。你可以教我……怎么彈琴嗎?如果……不麻煩的話。”</br> “彈琴?就是彈奏瑤琴嗎,我也只會彈這個。”她回答,“想要學的話,為什么不找一位專門的琴藝先生教你呢?”</br> “我……家人也為我請過先生,我也會彈一些曲子。”少女解釋道,聲音越來越小,“只是,你彈得真的很好,我覺得你彈得比教我的先生還要好,所以我想請你教我。”</br> 夏玉雪沒有說話,繼續思考著,這位少女真的是因為這種原因才提出這種要求,還是另有所圖?以及,自己應該如何應對,應該拒絕,還是接受?</br> “那個,我只在天津待三天而已。三天的時間,也沒辦法教會你多少。”</br> “所以,不行嗎?”少女覺得應該是被拒絕了,臉上微微出現失落的表情,被夏玉雪捕捉到,“嗯……的確……這個要求是有些唐突了,對不起,打擾你了。”</br> “沒關系。”她下意識地回答,然后才發現這句話其實是一種徹底的拒絕。</br> 然后,少女身子動了動,像是要起身離開了一樣。</br> 她也希望如此。</br> 孩子的笑臉……白馬……</br> 不會記得我吧……</br> 少女站起身來,已經邁開了腳步,突然又停了下來。</br> “對了……我……我還沒介紹我自己呢。”她說,站著,看著夏玉雪,“我……我叫秋茗。”</br> “秋茗?”</br> “嗯,就是……秋天的‘秋’,茗……”</br> 少女想了想,低身指了指夏玉雪面前的茶杯,里面還有半杯未盡的茶水。</br> “就是……這個,茗。”</br> 她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br> “嗯,秋茗。我知道了。”夏玉雪回報一個笑容,以及名字,“叫我夏……叫我九兒。”</br> “嗯,九……九姐姐。”秋茗低聲,輕輕地念了一遍,面頰微微發紅,“我……我得走了,要回家了,再見。”</br> 她說完,轉身,這一次真的就要離開了。</br> “秋茗。”</br> “嗯,九姐姐?”</br> “明天,或后天過來,我整天都待在這里,早上彈曲。”夏玉雪說道,臉上的微笑連自己也沒有察覺。然后,突然的內心一陣沖動,讓她補充道:</br> “等我有空時,也許會教你彈一些曲子。”</br> “嗯。”</br> 秋茗回答完,然后,就真的離開了。走時的步伐很快,很著急,像是要掩蓋內心的喜悅情緒,還有臉頰上升起的一片紅暈。她快步地穿過大堂,走了出去,消失在夏玉雪的視線中。</br> 夏玉雪看著少女離開,然后,依舊保持著微笑,才想起自己剛才又說了什么話。</br> 嗯,不管了,說出去的話已經說出去了,最多只有三天而已,不算今天,實際上只有兩天。</br> 兩天,又能如何呢。</br> 她拿起桌上剩下的那半杯茶水,還未涼,帶著溫度,飲下。</br> 那一陣清香,再次籠罩心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