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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9 章 幻境

    謝寄發現自己在一艘簡陋的游輪甲板上。</br>  眼前風雨交加,周圍是望不到邊際的海水,咸腥味撲面而來。</br>  他二十多年來坐過數不清的游輪,可當他看到游輪的第一眼,還是立即認出所處的場景。</br>  游輪只有兩層,沾滿泥灰的玻璃被雨水一沖便淌出道道泥印子,號稱是不銹鋼的防護欄上結著厚厚的銹跡,用手一擼能擼掉一層皮。</br>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沉重。</br>  “不行!一億不夠!兩個人得要兩億!加錢,給他們加錢!”</br>  “兩億,不連號,你怎么帶走?!”</br>  “我們總共五個人,一億每個人只能分兩千萬,這可是楊家和謝家的兒子,被抓到死都死不成你信不信?這么大的風險,兩千萬我不干!”</br>  “這話不對吧,綁這倆小兔崽子你就沒出什么力,就開個游輪停海邊,險都是我們冒的,你分兩千萬有點太貪心了。”</br>  “游輪不要錢嗎?沒我你們能成事嗎?這錢你們還得給我報銷呢!”</br>  “給你報銷?如果不是你有游輪,你連參伙的機會都沒有!”</br>  “那你們有種別叫我啊!當時說好平分,現在又是什么意思!”</br>  “讓你照顧那倆小崽子,你照顧好了嗎!大的小的都快燒死了!你還有臉要錢?我告訴你我忍你很久了!”</br>  “我也忍你們很久了!”</br>  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可謝寄還記得當年意外發生時聽到的每一句話。</br>  當這些話再次出現在他耳邊時,壓抑了二十年的苦悶和憤怒一擁而上,他像是被扔進巖漿中,哪怕大雨傾盆,整個人也都在燃燒。</br>  五個犯人一個因跳水當場死亡,另外四個因綁架致死被判處死刑,早在二十年前就被送去給楊遠陪葬。</br>  謝寄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有六歲,發著高燒,連吞咽口水都困難的小孩。</br>  他想沖進去揍翻綁匪救下楊遠,帶著楊遠用綁匪提前準備的小船離開,可他發現即使時過境遷,他以大人的身份來到舊事面前,依然連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br>  謝寄用力吐出一口濁氣。</br>  冷靜。</br>  謝寄,冷靜。</br>  事情早就過去,一切都是幻覺。</br>  他閉上眼,靜靜感知周遭的情況。</br>  他身上還是關卡里的襯衫和長褲,被綁架時是初冬,風雨加身,他本該感受到冷。</br>  可隨著他呼吸的平穩,冷意也慢慢淡去。</br>  如刀般的風雨穿身而過,他像是一只誤入時間河流的幽靈。</br>  與此同時,他對周遭的感知也越來越清晰。</br>  愈演愈烈的爭吵,哀嚎般呼嘯的狂風,楊遠哭到沙啞的嗓音,以及……踏入幻境前的鋼琴曲。</br>  謝寄猛地睜開眼。</br>  他還能聽到鋼琴曲。</br>  他可以肯定是鋼琴曲將他投進回憶當中,可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br>  因現在無法動彈,謝寄只能思考。</br>  他如果永遠沒辦法動,鋼琴曲的目的是想利用痛苦和無能為力將他擊垮,那么幻覺本身就是“最痛苦的回憶”。</br>  如果能動,他會試著改變過去,那么幻覺本身就變為“最想發生的情況”。</br>  又或者答案在這二者之間,鋼琴曲看他不為所動,會在幻境即將結束時解開他的束縛,把他送回現實,或者投入新一輪的考驗,這個答案中,他不相信鋼琴曲會有好心。</br>  “你干什么!”</br>  “放下那個姓楊的!”</br>  “住手!”</br>  劇情終于進展到高潮,其中一個綁匪和同伙鬧翻,抱著年幼的楊遠來到甲板。</br>  “你們都看不起我!你們會后悔的!”</br>  綁匪抱著楊遠跳海的剎那,謝寄終于能動了,他朝楊遠的方向沖了過去,在楊遠落水的瞬間,一把將人抱在懷中。</br>  楊遠年幼,抱在懷中的重量輕到幾乎無法察覺,觸感卻清清楚楚地傳遞在神經末梢。</br>  巨大浪花后,他們被冰冷的海水包圍。</br>  謝寄明白往事不可追,就算在幻覺中救下楊遠也不過是給予他一個人的虛假慰藉,現實會給他更大的落差。</br>  他十分平靜,唯獨眉尾有難以察覺的舒展。</br>  二人在海中不斷下沉,在某個闔眼的瞬間,謝寄后背突然落到實處。</br>  再睜開眼時,懷中的楊遠消失不見,身前也變成一條長長的大理石階梯。</br>  臺階、扶手都是極致的黑,四周沒有燈,也沒有天光,可他卻能夠于一片昏暗間視物,甚至還能動。</br>  謝寄心臟仿佛被什么攥住,包圍感和窒息感比海水更甚。</br>  他抬頭望去,階梯盡頭擺著一座古式長椅,和他一同被拉入幻境的江霽初正安靜的靠坐在上面。</br>  他們隔了有百余米,即使謝寄視力好,也不該如此清楚地看到江霽初的狀態。</br>  可幻境中什么都有可能,他就是看到了,并且感受到一股刻骨的悲涼。</br>  江霽初深海色襯衣外披了件花紋繁復的華貴長衫,雙手緊緊摟著個精致的盒子。</br>  謝寄喘不過氣的環境中,江霽初閉著眼,應該是對一切無比滿足,以至于平日里冷淡的五官間都噙著抹安寧的笑。</br>  上面的江霽初是真人嗎?他為什么會看到江霽初?現在到底是誰的記憶?</br>  長梯陰暗寒冷,連光都透不進來,能是什么好地方。</br>  謝寄試著邁出一步,向階梯盡頭呼喚道:“江霽初!”</br>  長椅上的江霽初似乎動了動,神情也從寧靜轉為不解。</br>  有反應!</br>  他可能進入了江霽初的幻境,他們被連在了一起!</br>  謝寄走上階梯:“江霽初,醒醒!江霽初!”</br>  在謝寄的呼喚中,江霽初緩緩睜眼。</br>  他很快鎖定聲音來源,在看到謝寄的那刻騰地站起身。</br>  不是遇見熟人的喜悅,不是發現自己身處幻境的迷茫,江霽初臉上升起強烈的慌亂與憤怒。</br>  “謝寄!”他沒有猶豫地拋下盒子,華服也從身上跌落,不管不顧地往長階下跑。</br>  無限循環的鋼琴曲正好演奏到副歌,男女主久別重逢,音樂溫馨而美好,可在如此詭異混亂的場景下,謝寄只覺得悲涼更甚。</br>  他也跑向江霽初,按江霽初這種跑法,說不定哪一階踏錯就得摔下來。</br>  他們離得越來越近,江霽初也開始意識到自己身處幻境,慌亂與憤怒鱗片般一片片從他身上卸下,猶如從怪物慢慢蛻變成人,等他來到謝寄面前時,已經恢復到往常的鎮定。</br>  “這里是哪里?”</br>  “你怎么在這兒?”</br>  二人同時出聲,又在聽到對方話后同時一哂。</br>  攥著謝寄心臟的東西無形消失,他笑著拉起江霽初往下走:“這是什么地方?”</br>  江霽初回頭望了眼,似乎也有些疑惑:“我不知道。”</br>  不知道?</br>  謝寄:“這不是你的回憶嗎?”</br>  江霽初搖頭:“不是,我確定自己沒有躺在那么高的地方睡覺的癖好。”</br>  謝寄:“我們被鋼琴曲拉進幻境,幻境里的場景肯定和我們自身有關,期待的情況、痛苦的回憶之類。”</br>  江霽初沉默片刻:“應該是期待吧。”</br>  謝寄再次打量一圈長階:“那你期待的地方挺省電的。”</br>  江霽初淡淡道:“和地方無關。”</br>  謝寄:“那個盒子?里面是什么?”</br>  江霽初攥了攥拳頭,似是想回去拿又硬生生克制住:“是我哥和我一起種的花。”</br>  謝寄微愣。</br>  江霽初不期待富貴名利也就罷了,竟也不想著出去,如此濃郁的氛圍間,居然只是捧著和那勞什子的哥哥一起種的花。</br>  他繼而又隱隱有些高興起來。</br>  他剛把江霽初叫醒的時候,江霽初可是人醒但意識沒清醒,沒察覺到身處幻境,即使這樣還是把盒子一扔跑向他。</br>  謝寄輕咳一聲:“你聽到鋼琴曲了嗎?”</br>  江霽初:“聽到了。”</br>  謝寄簡單講了自己遇見的幻境:“雖然我為二十年前的事感到遺憾,但我并不寄希望于回到過去改變什么,那不現實。”</br>  江霽初:“所以你遇見的幻境是想借由你痛苦的回憶激怒你。”</br>  “對,也就是說鋼琴曲帶來的幻境有兩種情況,回憶,或者期待的未來,”謝寄頓了頓,繼續道,“我們必須找到出去的辦法,否則可能會在無數的幻境中沉淪。”</br>  可每個幻境的場景都無比真實,出口又藏在什么地方……</br>  江霽初:“鋼琴曲是重點。”</br>  謝寄:“沒錯,我們得擊潰它才有出去的可能,不知道下一個幻境會是什么,或許能從里面找到點線索。”</br>  謝寄踏下最后一級階梯,腳下結實的大理石地面倏地一變。</br>  他們來到個寬闊的場景,時間是夜晚,蜿蜒數公里的海岸線風急雨驟,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好像要將天撕開個口子。</br>  謝寄環顧四周:“這什么地……”</br>  他話未說完就愣住。</br>  不遠處有兩個男人站在海水中接吻。</br>  謝寄對同性戀沒什么意見,雖然風大雨大,但海岸又沒有別人,人家想在哪兒接吻是人家的自由,而且那倆人長得也賞心悅目,身上帶著點傷,戰損后的親吻多帶勁啊,他甚至都想起哄鼓掌。</br>  ——如果那兩個男人沒有長著和自己跟江霽初一樣的臉。</br>  謝寄感覺自己被天上的雷直劈腦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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