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和皇上的矛盾,就到了如此不可轉圜的地步了么?”皓月詫異地看我一眼:“雖然你刺殺了皇上,可是,畢竟他與你有殺……”她的話戛然而止,一只素手捂在嘴上,已經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
我的眼中卻無一絲波瀾,只是直直看著她,仿若無意道:“宮里,都知道了?”
皓月訕訕一笑:“我也是機緣下得知的。這樣的事,怎么可能后宮皆知呢。”
我點點頭不再說話,皓月坐了片刻,便找了理由離開了。
我看著她的身影在繁逝的門邊一晃,消失在柔和的日光下,強作的平靜終于再無法維持,我只能閉了眼,很久,終于將劇烈波動的情緒平緩下去,然后,好像什么都沒有聽到一般,慢慢收拾起皓月帶給我的東西來。
我相信,皓月沒有說出的那個詞,是“殺父之仇”。我也相信,沈羲遙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我刺殺他的事,而知道的,也只有他和太后。同樣,即使是皓月,她也沒有可能知道沈羲遙下毒害了我的父親,是李管家告訴她的?可是,李管家連她見都沒有見到,就自盡了,如何有告訴她的機會呢?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她早就知道這兩件事。可是,我卻想不通,她為何會知道。
我所能做的,只有不去問,不去想。也許是潛意識里我不想知道真相,又或者,我清楚地知道,即便知道真相,現在的我,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所以,待下一次皓月來看我時,我完全不提此事,只聽她閑話后宮的妃嬪們,誰誰得寵,誰誰惹了柳妃不快,誰誰又和麗妃交好等等。
“那你呢?”我剝了一顆她帶來的荔枝,隨口問道。
“我不過是個貴人,草芥似的。更何況,我就是小姐的人,不會與誰交好。”她將剝好的一顆荔枝遞給我:“這是今年新貢的,皇上給每個宮里都賞賜了一些,小姐嘗嘗。我記得你喜歡吃荔枝的。”
我接過卻未吃,只是看著她道:“若是從前,你是我的人,不與誰交好自然無妨。可如今,我已經不再是皇后了,你最好尋一個可以依靠的樹枝,起碼在后宮好立足。”
“小姐覺得誰合適呢?”皓月似不喜這個話題:“我跟慣了小姐,心底認定了我只會是小姐一派,哪怕現在小姐不在了,我也沒辦法去和誰交好。”
我嘆一口氣:“是我連累了你。”
皓月吃驚地看著我:“小姐為何這樣說?”
“你認為自己是我的人,別人又何嘗不是呢?所以,她們也不會輕易向你示好的。可是皓月,聽我一句勸,我在這里恐沒有出頭之日了,你自己,要保全好自己。”
我頓了頓再道:“其實這宮里,依靠誰,都不如依靠著皇帝。有了皇帝的寵愛,自然也無人敢欺負你了。”
皓月點點頭:“當初若沒有小姐,我也成不了月美人。只是,皇上一個月里也沒兩次傳我侍寢,我如何能依靠得到啊。”
“后宮女子眾多,能夠吸引皇帝的,除了美貌,還要投其所好,或者,有自己與眾不同之處。”我將那荔枝放入口中,這是今年的新下的妃子笑,口感清甜,肉多核小,是嶺南進貢的佳品。
皓月眼睛一亮,荔枝也不吃了,“皓月求小姐指教。”
我看著她姣好的臉:“柳妃擅舞蹈,麗妃擅馬術,和妃人雖淡淡的,可是卻擅書法,很多東西得從小學起才能有所成,可是有些卻不用。”
“小姐說的是?”皓月的眼里有期待。
“皇上愛飲茶,你若是在茶道上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必定會引得皇上側目。”我看著她:“只是,這等烹茶煮水之事,向來是宮女們做的,你如今是貴人了,恐自降了身份。”
皓月不以為然地笑道:“這有什么,小姐抬舉我前,我不一直都是侍女么。”她想了想便笑了,看著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撒嬌的貓:“我記得小姐知道很多特別的茶水,小姐教教我吧。”
我對她寵溺地笑了笑:“下次帶些筆墨來,我寫給你,都很復雜,說一次你記不住的。”
皓月開心地點了頭,不久便滿意地離開了。
之后皓月來得就較以往勤了一些,我將自己知道的或者自創的飲茶之法寫給她一些。這些東西,我已用不上了,與其自己埋在心里,不如教給皓月,這樣,她能由此得到沈羲遙一些寵愛,至少,能讓沈羲遙不會忘記她,在她那里能有個念想,如此,她的在后宮的日子也就會好過一些。
其實那些泡茶之法并不難,只是一個“巧”字,在水、茶葉、火候上下工夫便好。為了她能迅速掌握和施展,我只將些簡單的和應季的方法交給了她,她得到后,自然是歡天喜地。
我看著皓月的笑臉,自己也開懷一些,起碼,我還沒有落得完全無用之地。
果然,皓月在沈羲遙去她宮里時如法炮制了幾次,頗得沈羲遙喜愛,去的次數便多起來,皓月在后宮中的地位,也逐漸高了不少。
只是這樣一來,她看我的次數少了起來,開始是半月一次,后來就成了一月一次了。
如此一晃,秋風吹起之時,我進冷宮已有五個月了。
這期間,一直有一件事被我所忽略,待我注意到時,帶給我的,除了震驚,還有并存的欣喜與擔憂。
那是第一片秋葉打著旋從枝頭飄落的日子。一直以來,我察覺出自己有些異常,卻沒有多想,只認為是冷宮中的生活與我往昔完全不同,身體因此出點狀況也是正常,何況我還沒有到大病一場的地步。
可是,那一日我坐下檐下,看那片樹葉仿佛舞蹈一般,在微涼的秋風中緩緩飄落,晴好的天空如一匹上好的錦繡藍緞,沒有一絲錯位的經緯,甚至連云朵都不見半片。這是秋菊初綻的時節,連繁逝這樣被遺忘的地方,竟也有幾朵小小的雛菊,顫巍巍地綻開在墻角下,含羞帶怯地迎風招展,給灰敗的宮墻帶來一抹亮色。
高遠的天上升起風箏,是一對五彩的鴛鴦風箏,在天空中并立雙飛,仿佛一對佳偶,又似一雙愛侶,纏纏綿綿。
這樣的景致,在得意人的眼里自然是人月兩圓的佳景,而對于獨處冷宮之中的我來講,也能勾起從前幸福的回憶。
看得久了,微微有些眩暈。我站起身,打算去井里打些水來喝。連日來我只覺得身上燥熱,嘴上便貪涼。冷宮荒寂,只能喝些新打上來的冰涼井水。連帶著便不思飲食,羅大哥拿來的飯菜,往往是吃了幾口便再咽不下了。
我只走了幾步,就覺得一陣眩暈,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旋轉起來,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實質。剎那間,渾身又出了一層層汗水。我心中升騰起不安與擔憂,連忙扶了旁邊一棵樹站住,可是腿上逐漸失了力氣,只能緩緩滑落,坐在樹下閉了眼。
這樣的情形,其實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之前的幾天里,眩暈也會偶然來襲,可是今日這般厲害卻是第一次。
我坐了許久,只覺得那眩暈的感覺漸漸褪去,身上的汗也消失,這才睜開眼,長長舒了口氣。
恰在此時,一個冷宮廢妃將一團發黑的布片從窗戶中丟出來,落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我隨意瞥去,只見那滿是污漬的布片上,卻有鮮紅如漆的血漬,帶了腥臭的味道。
我突然就抑不住地俯身狂嘔起來,將胃里的東西嘔干凈,便是膽汁,之后是痛苦的干嘔。我幾乎是爬離開那團布片,掙扎著到了水井邊,使出全身力氣打上半桶水來,先喝了幾口,胃里一陣抽搐。之后將臉埋進了那水中,神智才終于清醒了一些。
我陡然意識到,那鮮紅的顏色,已經幾個月,都沒有出現在自己身上了。
一想到此,仿佛炎炎夏日里被兜頭潑上一盆冷水,周遭雖熱,但更覺出自己身上徹骨的冷來。我仔細回想了與沈羲遙在黃家村的那幾日,幾乎日日有糾纏。而這之前,因為忙于準備下江南的各種瑣事,一個多月來,我與羲赫在熄燈之后,都各自速速睡去,反而沒有什么。
這樣一來,若是我腹中真結了珠胎,那么這個孩子只會是沈羲遙的了。
但是,在繁逝這樣的地方,我能保住自己性命已是艱難,更何況生產一個孩子?可若是想辦法讓沈羲遙知道,他也不會相信這個孩子是他的血脈,反而會遷怒于我與羲赫吧。
這幾個念頭在腦海中匆匆一閃,彷若奔馬般的流云在天空中一擦而過。剩下的,卻只有巨大的欣喜,令我的淚水不自主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