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幽幽地說道:“柳妃畢竟為皇上生了小公主,也畢竟,是皇上失意時,就一直伴在身邊的。皇上偏寵她一些,也是正常。”
惠菊手便頓了頓,回頭看著我,想了想,又說道:“可是奴婢聽說,其實是另有原因的。”我擱下手中的東西,一雙眼睛看著惠菊的眉目,帶著期待的神情等待著她所說的原因。
惠菊走回我身邊,手上又拿起了那細密的線匝,漫不經(jīng)心地梳弄著,卻不看我。她的聲音猶如冬日里一縷破云而出的陽光,驅(qū)散了一直纏繞我心間的疑問。
其實,若是真的論起來,我也是知道這件事的。
“聽一些嬤嬤們說,柳妃與皇上相識,還是她未進宮的時候呢。”蕙菊掰了手指頭,算了算,繼續(xù)道:“柳妃比娘娘入宮早幾年,但卻不是選秀進來的。”
我點點頭:“柳妃是柳大人最小的女兒,柳大人年近四十方才得的,十分寵愛,本也不愿女兒入宮,便一直沒有讓她參加選秀。”
蕙菊也點點頭:“據(jù)說皇上那時還未親政,那年柳大人五十大壽時皇帝也去赴宴,席間柳妃為其父獻上了一曲‘采桑舞’,據(jù)說舞得夭夭妁華,脫塵遺世,一時眾人皆沉醉其間,皇上也就是那時就喜歡上了她呢。”
我想起那日里沈羲遙看柳妃的眼神,突然明白過來。如今想來,那分明是回憶起了往昔。柳妃入宮幾個月后,沈羲遙就親政了,可是卻處處受到父親與太后的壓制,心里自是不平的。那時,他身邊便最需要的是一個能緩解他心中憂郁的女子,柳妃應(yīng)該就是那時奠定下了日后隆寵的基礎(chǔ)吧。
可是,只這一點,卻也不足以讓君王寵愛至斯,定是還有其他的原因。
“可是,那席間卻出了亂子,竟出現(xiàn)了刺客要行刺皇上,是突然出現(xiàn)的,竟沒有人反應(yīng)過來,只有柳妃擋在了那匕首之前,因此受了重傷,皇上卻是大為感動。”惠菊說著便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又繼續(xù)說道:“柳妃的傷勢很嚴重,皇上立即派了御醫(yī),還在其身邊守了一陣才回的宮。柳妃痊愈之后,柳家就得了兩張皇榜,一張是處罰柳家嚴防不周,罰了三年俸祿,算是輕描淡寫地放過了。”
“而另一張則是……”
惠菊沒有說完,我便接了她的話說道:“是一張冊封的皇榜吧。這才是最主要的。”說完,我低了頭下去,如此,我心里的疑惑算是完全解開了。
柳妃并不是完全靠著她的美貌和才情得到了皇上的喜愛,雖然她美貌與才氣在外,但真正的才情到底有多少卻是有待查證。可是,僅憑著這簡單的護駕有功,再加上之后的同甘共苦,她和沈羲遙的情誼便已經(jīng)是別人比不了的了。
這,大概也是沈羲遙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她的原因吧。
我嘆了口氣,端起一杯茶要喝,卻久久不能下咽,又一個疑問涌了上來。
目光越過碗沿,我看著惠菊,慢慢地問道:“那刺客可有抓到?”
惠菊想了很久遲遲沒有回答,我兀自笑了笑,說道:“想必是抓到了,不然怎會輕易地就饒了她柳家,即使皇帝由此喜歡上了柳妃,這保護不周可也不是小罪。”
惠菊點了點頭,臉色明亮起來,看著我笑著說:“確實抓到了,當時皇上身邊的侍衛(wèi)們便一舉將其拿獲。那人見行刺未成,便服毒自盡了。”
蕙菊微微一凜:“毒藥是事先便藏在牙齒中的,立刻就毒發(fā)身亡,于是就沒有查出其幕后主使。”
蕙菊說完,又好奇地補了一句:“可是也奇怪,我大羲并非當初定邦之時,皇上那時也未親政,若是要害,怎么也不該害皇帝,而是宰相啊。”
她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失言了,慌忙跪下。
我含笑看著她:“你說得不錯,起來吧。”
“那人是個異邦之人,后來便說是番邦為了攪亂安定,這才派了人來的。”
我端茶的手僵了下,異邦……卻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是專心地繡起了手上的小衣服,改了水紅的絲線,手底下就繡起了一尾錦鯉。惠菊卻一直盯著我,目光里是一抹痛惜。我對上她的眼:“怎么了?”
惠菊搖著頭:“娘娘,奴婢覺得,娘娘和剛進宮時不一樣。”
我放下手中的活計,帶了最柔和的笑看著她:“不一樣?哪里不一樣了啊?”
惠菊垂下頭去:“奴婢也說不上來,就只是覺得不一樣了。尤其是……”
她吞吐了許久才說道:“尤其是娘娘與皇上冰釋前嫌之后。”
我一顫,手上頓了頓:“是么?本宮可沒覺得呢。”
惠菊深深地低著頭:“娘娘,奴婢是覺得,你在遇到皇上之前,就像幽谷中一枝百合,清雅高貴,不食人間煙火。可是,你與皇上相遇之后,就成了一朵明艷的牡丹……”
她沒有說完,我便自然地接了上去:“就變成這俗世之物了,是么?”
惠菊睜大了眼睛看我:“不是的,娘娘,你一直是那么高貴,就像天宮中的仙子一般。奴婢只是覺得,你變成了霧中的牡丹,讓人看不清了。”
說完,她突然就跪在了我的面前:“還望娘娘恕罪,奴婢講了這大不敬的話。”
我伸出一只手拉她起來,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說道:“不,本宮不會怪你的。本宮反倒很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惠菊抿了嘴許久才說道:“娘娘,奴婢覺得,娘娘遇到皇上之前,是真正的您,可是遇到皇上之后,娘娘就掩藏了許多。”
她嘆了口氣:“他們都說,柳妃娘娘就是靠她那真性情打動了皇上,畢竟這后宮……”惠菊沒有說完,可是我明白她要說的是什么。
是啊,這后宮里充滿了面具,身為皇帝,不是不知道的。那一張張明艷笑臉的背后,到底是如何的嘴臉;那看似和平寧靜的背后,又其實是多么猛烈的疾風(fēng)驟雨。每個人都各懷心事,都各有目的。小的,無非是君王的一個回顧;大的,則是坤寧宮里的那張椅子。皇帝在前朝已經(jīng)看慣了戴著面具的大臣,清楚那之間的爾虞我詐和腥風(fēng)血雨,而那此消彼長的權(quán)力爭斗,也正是他所要利用的。那么,回到了這后宮,他自然是不愿再看到同樣的場景了。可是,這后宮的你爭我斗,卻是遠遠超越了那前堂之上。此時,一個真性情的女子,一個用最原始的自己面對皇帝的女子,自然是皇帝最需要的。只是,皇帝不懂,即使是他所喜歡的,卻也不是個個女子都想去做到,也不是個個女子都能做到。
皇帝更不知道,即使是想做到,即使有著他的寵愛和保護,在這個彌漫了血的氣息的后宮之中,想要保持一份純真,也是永遠不可能的了。
柳妃,我信她最開始,一定是一個眼神明澈的女子,也有著最美好的容顏和最動人的風(fēng)情。應(yīng)該也正是這些,才讓沈羲遙的目光久久駐足在她身上。可是,在這日復(fù)一日的后宮生活中,即使她有了他的保護,卻也在流年之中,失去了那份最初的清澈。而我,也在那個傍晚,在坤寧宮前看到那大批的御前侍從的時候,也就已經(jīng)隱藏起了自己。惠菊不懂,就算這后宮之中所有的女子都將面具摘下,我也都是依然要戴著它的。
因為,我是皇后,而皇后都是千挑萬選母儀天下的女子,所以我不能像其他嬪妃那樣毫無顧忌地爭寵,那樣便有失身份。我要永遠保持著和煦的笑,大方的姿態(tài),必須做到心平氣和,溫婉賢淑。我不能妒,不能怨,不能恨,即使有了這些情緒,也要隱藏在那端莊的笑容之下。我不能展現(xiàn)我最真的一面,因為那樣,只會給我?guī)頌?zāi)禍。畢竟,我的夫君,是皇帝,是擁有三千佳麗的帝王。
淡然地笑開去,也不回答惠菊的話,只淺搖著頭,專心于手中的刺繡來。
惠菊也不再開口。而之后的日子里,我們再也沒有說起過這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