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十日后,柳家被定罪,闔族無論男女老幼皆抄斬,禁足中的柳妃囚于昭陽宮,待三日后與家族同赴黃泉。
沈羲遙命我辦此事,他不想再聽到任何有關柳家的消息。于是,按照我的授意,沒有人告訴柳妃她被賜死的消息。這樣,頭頂的利劍時刻懸著,她一定會時刻忐忑緊張,不安焦躁,或者,隱隱抱有希望。這樣的心境最是磨人,我也要她嘗一嘗。
三日后,天不亮我便再睡不著,早早醒來只見外面明晃晃一片。蕙菊備了金盆櫛巾侍立一旁,見我起來便伺候梳妝。
我指一指窗外:“今天天亮的這樣早?”
蕙菊笑道:“昨夜下了好大一場雪呢!沒想到今年雪來的這樣早。”
我一震,轉瞬便壓下心底一點愧意,不動聲色由蕙菊為我梳妝。
馨蘭走進來輕聲道:“娘娘,前面來問,何時押送柳妃去刑場。”
我看著妝鏡中那個女子,霞緋色事事如意蜀錦夾棉芙蓉裙上以五彩絲線繡出喜鵲報春,這件裙袍,像極了我在閨中的一件,不過材質稍有不同而已。當年穿著那件裙子的女子,眼神干凈清澈,如空谷幽蘭般超塵。而如今,鏡中女子的眼睛卻如無波古井,幽幽不見底,仿佛是溫柔平和的,卻又是無情寒冷的。眼波流轉之間,也全無當年那份靈動出彩,只余淡然,還有稍許凌厲。
此刻,這眼中流露出難得的憐憫來。我沉默半晌道:“畢竟曾是宮妃,與犯人同赴刑場有失皇上顏面。”頓了頓又道:“傳本宮懿旨,柳如絮侍奉皇上多年,留全尸。”
馨蘭會意道:“奴婢這就去。”
我點點頭,取過一枚芙蓉石海棠壓鬢戴在發髻上,看看窗外紛揚的大雪,去年此時我差點凍死在雪地中,而今年,在這樣暖洋如春的坤寧宮里,我卻突然懷念起當初的日子來。雖然艱苦,卻沒有爭斗,沒有算計,不用一步步變成那個我不認識,也不喜歡的凌雪薇。
不久馨蘭捧了個紫檀木托盤進來,上面按例蒙著一層青色錦蓋。
我看也不看那托盤一眼,便起身準備去昭陽宮。
一路上雪漸漸小了,風卻逐漸大起來。坐在暖轎中我也不免打了一個又一個寒戰。
昭陽宮依舊是當初模樣,前殿雕梁畫棟雅致清新,一應器物整潔干凈,除了沒有侍立一旁的宮女太監,令人疑心住在這里的還是當寵之下的柳妃。
柳如絮被禁足在后殿,一踏進出前門,一股寂寥之意撲面而來。當初養了錦鯉的一池碧波如今只剩下空蕩蕩的池子,里面鋪滿落葉與灰塵。周遭柳樹依舊,因不在季節,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如垂死的手,無精打采地落在地上,將遠處分割成斑雜的碎片,乍一看,很是驚心。
柳如絮坐在后殿門檻上,呆呆望向天空。她身上一襲天青色隱花羅衣微微泛出褪色后的白色,如秋日衰草上一層寒霜。滿頭青絲挽了個圓髻,細看之下固定發髻的簪子竟是一根竹筷。而她面容憔悴,眼神空洞,整個人消瘦至極,看上去還不如普通宮女來得神氣,與昔日的后宮第一人判若兩人。
我的心不知為何有抽緊之感,對身邊隨同而來的張德海道:“無論如何皇上沒有褫奪柳妃品級,僅僅是禁足于此,怎么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張德海一臉為難道:“娘娘,您也知道,禁足不過是明面上說的,誰不知柳妃是囚禁在這兒。既是囚禁,怎么會有服侍的人呢。”
我看一眼那邊對我們到來全無反應的柳妃,不由嘆了口氣:“無論如何,也該留個人照顧著。”之后疑道:“柳妃的家生丫頭呢?她總該陪著啊。”
張德海輕聲道:“柳氏一族被抄九族,近身仆役也不例外的。”
我一驚,不想此次沈羲遙竟狠心至此,當下噤了聲,只朝柳如絮走去。
直到我們站在她面前,柳如絮仿佛才意識到有人來,抬起呆滯的眼睛瞅一瞅我,再看一看我身后的張德海,又將目光落在了淺灰色的天上,整個人死氣沉沉毫無活氣,仿佛失去了靈魂的玩偶,又似得了癔癥的病人。
馨蘭厲聲道:“大膽柳氏,見了娘娘還不行禮?”
柳如絮的目光再度落在我身上,毫無禮數地從上到下打量一番,又別過頭去道:“什么娘娘?本宮才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憑什么向他人參拜。”
馨蘭氣道:“如今你不過是個罪人,見了皇后娘娘還不跪拜,小心治你大不敬之罪。”
柳如絮冷冷一笑,冰霜般的眼睛盯住馨蘭:“本宮如今還怕有其他罪嗎?”
我淡淡一笑:“對嘛,這才是柳妃。”
柳如絮看了我一眼,懶懶道:“你來做什么?”口氣全無敬意,也無擔憂,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的笑容如春風化雨,聲音溫柔如水,仿佛是對好友交心一般:“來看看你,這么多年你一直居功自傲,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本宮一直不與你計較。如今臨死還能保持這樣一份驕傲,本宮倒真真敬佩了。”
柳如絮一愣,眼中偽裝的淡定瞬間變成驚恐與懷疑。她死死盯著我:“你剛才說什么?什么臨死?”
我驚訝道:“咦?難道你不知道,今日是你柳氏一族赴刑場的日子么?”之后抬頭看一眼天空:“此時怕是已經在等監斬令了。”
柳如絮顫了顫,滿眼不信,她幾乎尖叫道:“不可能!皇上宅心仁厚,我父親不過是貪贓枉法,怎么會要了全家的性命?”
我搖搖頭:“不是全家,而是九族,無論男女老幼皆斬首示眾!”
她聞言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喃喃著,眼里流下淚來:“皇上怎么會如此狠心?”之后她直直盯著我,那眼神仿佛吐著信子的毒蛇一般:“是你!一定是你!你除了孟家還不夠,還要除掉我柳家?”
我示意蕙菊上前,朝柳如絮冷冷道:“與本宮何干?你柳家使盡渾身解數,先派人假意刺殺皇帝,又安排你刻意相救。皇上被蒙在鼓里縱容你多年,如今他知道真相,你覺得,他能放過你們嗎?”
“我們沒有!那刺客是真的,我救皇上也是真的!”柳如絮喊叫起來。
我冷笑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無論你說什么,都改變不了欺君的事實。所以??”我近前一步,用只有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即使你護駕是真,皇上也不會信了。”
柳如絮看著我,眼底幾乎逼出血來,牢牢盯著我,聲音充滿恨意:“我就知道,你是在報當年安陽的仇!當初沒有在那殺死你,真是錯誤!”
這下換我一驚,安陽?那是多么遙遠的事了。
“你是說??”我的思緒回到那被大火包圍的客棧,回到落入火海的霞兒身上,我的聲音微微顫抖:“那場大火?”
柳如絮桀桀道:“是啊,”她將散落在鬢間一縷頭發別在耳后:“你說你為什么就沒有死呢?如果你死了,皇上最愛的人就是我,這皇后的位置也是我的!這世間,為什么要有你!又為什么讓他遇到你!”
“為什么?”我看著柳如絮,當年我還未被太后下旨入宮為后,也不認識沈羲遙,而柳如絮是后宮最得寵的妃嬪,她為何要害我?
“你不知道?”她的神情突然有一絲疑惑:“你竟不知?那你為何要對我柳家動手?”
我看著她:“柳家是罪有應得,與本宮何干?當年,當年本宮還未進宮,你為何要殺我?”
她“哈哈”仰天長笑,卻不理會我,只朝東拜了拜道:“皇上啊!臣妾對您才是一片真心啊!為何,為何您看不到,為何您不要啊!”
我正欲上前問個清楚,張德海卻攔住我道:“娘娘,時辰到了。”
“可是??”我指一指柳如絮:“本宮有話要問她!”
柳如絮朝我惻惻一笑,那笑容卻令我毛骨悚然:“我不會告訴你,我還要化作鬼魂,看著你一錯再錯!”她說完,一個箭步上前扯下蕙菊手中托盤上的帕子,里面擱著一壺鴆酒,三尺白綾,還有一把匕首。
柳如絮劈手拿過酒壺,卻又頓時失去勇氣,湊在嘴邊久久不敢飲下,眼淚在臉上淌成小河,不住往下滴答。
我難耐心底疑惑上前一步,急切道:“告訴我,你知道那個救我的人是誰,對不對?”
柳妃看著我,眼底突然顯出一點光彩,然后輕輕點點頭道:“你過來啊,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我下意識便踏前一步,張德海驚呼道:“娘娘不可!”
我卻突然清醒過來,過去種種,是死去的凌雪薇的過去,如今的我,即使知道那人是誰又如何?與此時的我,又有何意義呢?罷罷罷??
再看柳如絮,一臉死到臨頭猶自掙扎的獰笑,整個臉都扭曲了。我從心底泛上惡心,轉過身去對張德海道:“張總管,剩下的交給你了。”
說罷帶著蕙菊馨蘭等人離開。
一聲凄厲的呼喊在身后響起:“皇上!”驚起樹梢的鳥兒扇著翅膀飛遠了。
我不由回頭,柳如絮不知何時脫去外衣,露出里面一件做工精良的湖水藍湘繡蝶戀花百褶絲裙,配一件桃色紅粉雙牡丹裹胸,外披一件淺藍色輕紗半袖,這是一套夏季服飾,有那么一瞬,我還以為回到了往昔。但細看下這裙袍是多年前的款式,也微微發舊。
她的頭發披散下來,眼含淚水,手執酒壺飲下一口,腳下一個旋轉,似乎要跳起舞來。可是,她的唇角淌下鮮紅的血液,面上也露出痛苦神色。那鮮血落在藍色的裙上,似盛開的一朵薔薇。她突然微笑,如同撕破陰云的一縷陽光,只見她張了張嘴,仿佛要喚出一個人的名字。可她終究發不出聲音,一個旋轉還未完,已腳下一軟,緩緩跌落在地上,抽搐幾下便不動了,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望向暗沉沉的天空,滿是不甘。
我看得驚心,又有些怕。回過頭,正對上沈羲遙怔怔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