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羲遙一愣看向我,我只安靜喝湯,回望他如氳氤秋水般溫柔的目光。他仿佛不相信,又夾了一顆細細嘗了,面上露出不解神色:“這鴿子蛋是聚仙閣秘法炮制的,朕當年曾讓御廚試過,卻怎么也做不出一樣的味道。”
我淡淡道:“確實是秘方,不過正巧三哥與聚仙閣老板相熟,買下了秘方。”頓了頓又道:“至于御廚做不出,想來是沒有聚仙閣的百年老湯。”
沈羲遙輕輕點了點頭,我知他對御廚緣何做不出來并不感興趣,便不再說,又夾了其他菜到他盤中:“別只吃那個,以后想吃了告訴臣妾,什么時候都有的。”
沈羲遙笑一笑,再夾一個送進嘴里:“這個東西啊,佐桂花蜜釀最好不過了。”
我朝蕙菊示意,她笑吟吟地為沈羲遙斟滿清洌芬芳的美酒,我也端起一杯敬他:“臣妾愿皇上日日如此時般開懷。”
沈羲遙一怔,下一瞬已一飲而盡。
“怎么想起做這個?”他一面與用膳一面奇道:“你是皇后,不該親自動手的。”
我垂下眼簾,流露出一點惋惜:“當日在聚仙閣因臣妾的事引來皇上與那些人的不快,本來好好的一天被人掃了興致,實在惋惜。而皇上素日忙碌,那樣的夜晚很難再有,這才讓三哥要來秘方的。”
我起身再為他斟滿一杯,如玉瓊漿緩緩注滿鎏金松鶴延年福壽杯中,再抬起頭時一雙眼睛微紅,面上卻是甜美笑容:“再說,為夫君洗手作羹湯,不是每個妻子該做的嗎?”我稍斂了笑容,浮上一點擔憂:“難道皇上不喜歡?”
沈羲遙被我的話打動,一時凝視著我,滿眼都是濃濃深情。他拉過我的手,輕輕摩挲道:“我很歡喜,薇兒。”
有那么一瞬,仿佛這坤寧宮中象征皇后之尊的各種鳳凰牡丹擺設全失去意義,天地間只剩下我與他二人,在搖搖燭光中深情對視。此刻,沒有帝后,只有一對恩愛夫妻。
心被抽緊,說不清是被他那一個“我”字感動,還是被這樣美滿的氣氛打動,我的眼角竟微有淚光。
沈羲遙站起身,輕輕親吻我的面頰,他身上的龍涎香幽幽傳入鼻尖,卻令我打了個顫。這香氣提醒我,他終究是皇帝,不是那個能與我廝守相伴,天底下只我二人的良人。
于是一點點冷靜下來,將那份甜蜜的感動壓回心中,重新與他對坐,閑話家常。其實今日,我只是要將他心中關于當日不快的回憶提起,這樣,明日大哥同僚上書奏稟柳氏子弟在京中的罪行時,他會有先入為主的不佳印象。之后,我們會慢慢扯出柳大人賣官受賄的罪行,萬春樓私下的勾當,以及,當年的“欺君之罪”。
如此,當我再見到柳妃時,已全不在乎她面上改不掉的傲慢不敬,只在想她這份驕傲能維持多久。
這天一早,妃嬪們請了安閑談幾句正要告辭,柳妃突然恭恭敬敬地起身施禮。
“皇后娘娘,”
她突然的謙遜令我不適應,當下只有微笑道:“怎么了?”
“回皇后娘娘,臣妾的風寒已好的差不多了。自當初因暫理后宮母女分別,一直十分思念玲瓏。如今娘娘重掌后宮諸事,臣妾想接回玲瓏。”她說的誠懇,面上也是一幅梨花帶雨模樣,我見猶憐。
我看一眼怡妃,只見她手一顫,杯中一點青碧茶水濺出來幾點,落在櫻花粉連珠銀絲團花裥裙上,轉瞬便消失了,就如她面上氣惱無奈之色一般。畢竟柳妃是玲瓏生母,她要回孩子也是情理之中。
我心中嘆一聲,但神色不變,輕輕笑道:“也是,當日勞煩妹妹打理后宮諸事,這才將玲瓏暫交怡妃。如今??”
怡妃忙起身,朝我拜一拜道:“臣妾暫養公主是榮幸,如今姐姐病愈,自然該母女團圓的。”
我點點頭:“畢竟柳妃是公主生母。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怡妃緩緩施禮:“臣妾暫養公主是皇上皇后的恩典,臣妾不敢辜負。何況公主確實十分可愛,臣妾喜歡得緊呢。”她說著,眼底泛上淚光來。
柳妃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姐姐我稍后就去接玲瓏,妹妹看可好?”
怡妃自然不能有異議,只笑道:“玲瓏的用具挺多,臣妾先讓他們收拾好,姐姐午膳后再來不遲。”
柳妃冷淡道:“無妨的,本宮先接玲瓏回去。東西你晚點送來就行。”
旁人聽了自然以為她著急母女重聚,而我清楚,柳妃的風寒一個月前便好了,她此時才提接回玲瓏,自然是因為沈羲遙對她弟弟心生不滿,連帶也冷落了她,她想借玲瓏挽回君心。
只是,畢竟大勢已去。我因心中那份把握,倒不在乎她將玲瓏接回去,反正不會很久。可怡妃并不知情,我見她雖然舉止得體,但眼中哀傷卻實在掩飾不住。
如此眾人便散了,怡妃落在最后,朝我深深望一眼,我只給了她一個平和笑容,撫一撫鬢間一朵重瓣黃色木芙蓉,扶著蕙菊的手回去側殿。
午睡起來太陽正好,我抱了軒兒在御花園流芳榭散步,一叢叢木芙蓉開得正艷,更有芳香氣息縈繞四周,軒兒十分開心,揪住一朵粉色大花“咯咯”笑著,又瞅我鬢間那朵。
我慈愛一笑,將鬢間花朵遞給他,引來他開心笑聲,我的心里仿佛被暖陽曬透了,熱烘烘的。
“臣妾給娘娘請安。”怡妃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失了往日的閑適,稍稍有些沙啞,仿佛哭過。
我讓芷蘭帶軒兒回去,轉頭看向怡妃,果然,她眼圈紅紅的,連帶神情都不如往昔鮮活,好像被抽去靈魂一般。
“怎么這般模樣?”我走到她面前問道。
“臣妾見娘娘與小皇子其樂融融,再想待會兒回去玲瓏不會跑出來喊我母妃,心中難過??”她說著又涌出淚來。
我抽出絹帕為她擦一擦,玩笑道:“本宮素日覺得你不是這般小心眼的人啊。”
這樣一說,怡妃更加傷心起來。
我拍拍她安慰道:“本宮知道,玲瓏雖不是你親生,但你對她比柳妃要好得多。只是柳妃畢竟是生母,地位又在你之上,不能急于一時。”
“臣妾清楚柳妃為什么接玲瓏回去。”怡妃面上露出忿忿來,“若她真是對玲瓏好,臣妾也不會如此。可今日臣妾收拾了玲瓏常玩的玩具,又打算將她喜好一一告訴柳妃。不想柳妃十分不耐煩,沒聽了幾句就帶人走了。”她頓一頓再道:“臣妾讓他們把玲瓏的床抬去昭陽宮,柳妃說不必了。玲瓏在臣妾身邊近一年,那床和玩具都是用慣的,如今驟然回去,不適應可怎么好?”她露出擔憂神色,如慈母掛念孩兒,事無巨細都在操心。
“今天玲瓏并不愿跟她回去。”怡妃嘆一口氣,拿起帕子按一按眼角,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哭鬧了一陣,她開始還好好哄,沒多久便厲害起來。玲瓏走時淚眼巴巴不停回頭看臣妾,臣妾如今一想到她的眼神,就??就??”她的眼淚再度涌出來,幾乎哽咽道:“臣妾以前聽說,她當年一心認定自己懷的是皇子,不想卻是公主,又恰逢娘娘專寵,十分不甘。便不喜歡玲瓏,臣妾擔心玲瓏回去會過的不好。”
我用力按一按她的手,打斷她的話沉聲道:“昭陽宮里一應俱全,小孩子也不能慣,這世間不會有不喜歡孩子的母親。柳妃一定會疼愛照顧好她的。”
怡妃這才發現自己失言了,忙向我告罪。
我搖搖頭:“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只是這話千萬不能讓旁人聽了去。”
怡妃再嘆一聲,收回淚水,只是眼底哀戚難抑。我明白她此刻心情,想想若是自己恐怕也難壓住悲傷,便勸道:“柳妃出身高門,又蒙寵多年,礙于身份也不會對玲瓏不好。如今即使是為了皇寵將玲瓏接回,自然也會在皇上面前做出慈母的樣子,你就不用掛心了。你今日做的很好,不要與她爭什么,后宮前朝盤根錯節,不要為此連累家族。”
怡妃“嗯”一聲,又嘆一口氣:“柳妃的父親是正二品侍郎,臣妾父親不過是個正六品嶺南通判,還不是任他拿捏。”
我“哦”一聲:“難道?”
怡妃點點頭:“家父有風濕,嶺南潮氣重,每每陰雨便十分辛苦。當時家父做出點功績,皇上便提出將他調來京城做個翰林院侍讀,不想最后還是沒成。”
我訝道:“皇上都有意了,怎會不成呢?”
怡妃不滿道:“柳大人說,嶺南蒙昧,好不容易出一個深受當地百姓愛戴的好官,就地升職才是最好。又說我封了昭容,若再提拔父親進京,會令人覺得家父是靠我才升遷而不是實干。這本是小事,皇上就沒再提了。”
“不想柳大人連容人的雅量都沒有。”我輕蔑一笑。
怡妃哀哀道:“翰林院侍讀不過是個閑職,之前我與柳妃發生了點齟齬,怕也是??”
“不可妄斷。”我淡淡道。
其實怡妃為人素來云淡風輕,并不看重權勢錢財,但她十分孝順,不愿見父親在嶺南吃苦,為此才反常地介意此事吧。
怡妃點點頭不再說什么,只是我知道,她心底對柳妃的不滿怕也是早早種下了。
我笑一笑:“你父親的事本宮找機會跟皇上提一提。”之后折下一朵粉芙蓉為她戴上:“今夜皇上會去長春宮,你早點有自己的孩子,便誰都搶不走了。”
怡妃一愣,面上泛起淡淡緋紅:“孩子,那是緣分呢。”
我“嗯”一聲:“是啊,是緣分。你與玲瓏也有緣,可惜柳妃仗著皇上寵愛,仗著家族勢大,等閑人還是不要與她爭鋒的好。”
怡妃怔怔望著我,我只含笑。她仿佛明白什么,朝我深深一福道:“臣妾謝娘娘提點,臣妾這就回去準備侍奉皇上。”
我點點頭,希望她是真正明白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