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從膝蓋一點(diǎn)點(diǎn)侵上來,而我已凍得麻木失去感覺了,只知道渾身都在不自主地打顫,身上落滿了雪花,早已濕透的衣服結(jié)起冰花。我甚至能看到睫毛上的霜花,覺得自己掉進(jìn)冰窟窿里,身體逐漸動(dòng)彈不得。
“這是你寫的?”沈羲遙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張了張口,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皇上明鑒,奴婢不認(rèn)字。”
“可惜了,該是首好詩。”沈羲遙沒再看我,也沒有叫我起來。
“你……”他正要說什么,院門處傳來一個(gè)動(dòng)聽女聲,那聲音里充滿了焦急、驚訝與擔(dān)憂。
“皇上,您怎么站在雪地里?”
這聲音我很熟悉,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怡昭容。
“昭容怎么來了?”沈羲遙的聲音柔和些許:“這么大雪,你出來做什么。”
“上次皇上夸獎(jiǎng)臣妾做的荷花粥,臣妾今日得了鮮荷花便又煮了一次,想著送去給皇上。”怡昭容聲音軟糯如蜜糖,溫柔如嬌花。
“昭容有心了。”沈羲遙的聲音雖也溫和,但我卻覺得,他的聲音如這漫天冰雪一般,沒什么溫度。
“臣妾去了養(yǎng)心殿,正巧遇到張總管,便走快了幾步。”怡昭容的笑容極美,似一汪春水。
“皇上怎么不打傘!”她說著,將手中的傘遮在沈羲遙頭頂,自己卻露在雪中。
沈羲遙輕輕拉了她一把,將她帶到自己身邊:“昭容也要小心,不要著涼。”
“這是?”怡昭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趕緊垂下眼睛。
“一個(gè)宮女。”沈羲遙的聲音有點(diǎn)疲憊。
“趕緊下去吧。”怡昭容朝我道:“這里可不是宮女來的地方。”她一向是善良的,這次也不例外。只是,她忘記了沈羲遙還沒有發(fā)話。也許他這次不會(huì)介意,但是,誰又能知道下一次呢?
“謝皇上,謝娘娘。”我的聲音幾乎發(fā)不出來。潛意識(shí)告訴我,如果我再待在這里,也許明日就會(huì)被扔到亂葬崗上。
“皇上,趕緊回去吧,這雪只怕要更大呢。”怡昭容不再理會(huì)我,挽著沈羲遙的臂膀朝院外走去。
我?guī)缀跏菑?qiáng)打起精神,看著他二人與一眾太監(jiān)宮女消失,這才扶著樹干吃力而緩慢地站起來。膝蓋因在雪地里跪的久了,已完全不聽使喚。我費(fèi)了很大的勁,忍受著那痛麻的感覺,眼里幾乎涌出淚來,才好不容易站直身子。可是在站直的一剎那,我只覺得仿佛被人重?fù)袅祟^,一陣強(qiáng)烈的暈眩令我差點(diǎn)再次倒在雪地上,劇烈的頭痛讓我有以額觸墻的沖動(dòng)。
心跳得很厲害,我大口喘著氣,因凍透了,腳下挪不動(dòng),身子僵硬得不像話。而五臟六腑也似乎都凍壞了,胃里空的厲害,以致于一陣反胃突然涌上,我?guī)缀蹩刂撇蛔〉貙?duì)著墻角干嘔,壞了這樣的美景與意境。
大約過了半個(gè)時(shí)辰,我的身體終于緩過來些,拖著無力的雙腿慢慢往回走。
天將將黑時(shí),我終于看到了浣衣局的大門。那一刻,那扇陳舊的大門幾乎令我熱淚盈眶。我只知道,走進(jìn)去至少能有一碗熱水暖暖身子。
雪小了很多,幾個(gè)浣衣婢站在屋檐下閑談,我覺得自己好像失聰了,只看到她們一張一合的嘴,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謝娘,你怎么了?”小蓉也在那群人中,她突然發(fā)現(xiàn)依在門邊的我,喚了一聲飛奔而來。
我連笑容都強(qiáng)做不出,此時(shí)看見她小小的身子,就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腳下也添了分力氣,踉蹌著朝她走去。
“謝娘,你去哪里了?哎呀,你的衣服怎么都是冰!”小蓉驚呼道:“快進(jìn)屋,天,你渾身都是冰的。”她的聲音響在我耳邊,我只覺得刺耳而亂心。
“我想睡一睡。”我的聲音嘶啞,令小蓉嚇了一跳。
“我扶你進(jìn)去。”她小心扶著我,在我耳邊低聲道:“怎么搞成這樣?你不是說今天就呆在屋子里么。我還說這么大的雪去看梅花,真不如你待在屋里。”
我艱難地?fù)u搖頭,一句話也不想說。
小蓉幫我換了身干衣,又扶著我躺下蓋好被子,這才輕手輕腳出去了。不久,她端來一碗熱米粥,一口口喂進(jìn)我口中。
滾燙的粥落在胃里,我抖了抖,只覺得胃痛得厲害,嗓子也像著了火般生疼。憑著意志吃下小半碗,只覺張口都令人疲憊不堪,眼再睜不開,無力地?cái)[擺手躺回枕頭上。
這一覺,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黑暗中,我只聽到有一個(gè)聲音,由遠(yuǎn)及近,一聲緊似一聲地叫我的名字。
“凌雪薇,凌雪薇……”
腳下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路,兩邊是無限深淵,只前方有一道微弱的光。我遲疑地邁出腳步,只覺得渾身的不適都消失了,那些疼痛、疲倦、煎熬,還有饑餓,全都不在了,渾身每個(gè)毛孔都是輕松的,每一步都似踏在最松軟的毯子上,又似踩在鮮花中,只覺得沒有一處不舒服,沒有一處不愜意,所有的煩惱憂慮都不再影響我,一生里,從未有過這樣的舒爽時(shí)刻。
那個(gè)聲音帶了無限的誘惑,仿佛是母親溫柔的說話,又如同父親慈愛的呼喚。
“薇兒,薇兒,來,來,到這里來……”
再邁出一步,周身似乎開出鮮花來,充滿了芬芳甜蜜。冥冥中我覺得,只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就能到達(dá)一個(gè)花香滿園,沒有煩惱憂愁的世界。
身體幾乎不受控制地向前走著,可心底卻有隱隱的不安。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身后還有我眷戀的東西。
我回了頭,那里漆黑一片,好似有怪獸的巨眼在暗處盯著我。我覺得寒毛都豎起來,忙轉(zhuǎn)過頭,打算走上那條寬闊舒適的大路。
“不要……”
誰的聲音,熟悉又陌生,在耳畔響起。
“不要去……”
這是……沈羲遙的聲音?我的心里疑惑著,不完全像。羲赫的聲音,可又不真切。
我茫然地回頭,看著那黑暗的虛空,是誰,是誰在呼喚我?
“別走,回來……”
一瞬間里,竹林里那個(gè)身影,大火里那個(gè)背影,垂柳下那個(gè)男子,長河邊,轎子里那個(gè)人一下子涌進(jìn)我的腦海。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我?guī)缀跻呀?jīng)忘記那些曾經(jīng),忘記了那個(gè)封存在心底的人。
是你在呼喚我嗎?羲赫?還是……我突然打了個(gè)激靈,沈羲遙?
我茫然地轉(zhuǎn)過身,望著那一團(tuán)如九幽深淵的黑暗,腳下邁了出去。
走回頭路,并不如之前那邊舒服。我只覺得抬腳都是艱難,每一步都要用盡全身的氣力。渾身的不適如潮水般涌來,比之前更難以令人難以忍受。渾身的疼痛幾乎侵入骨髓,一點(diǎn)點(diǎn)壓榨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挑戰(zhàn)忍受的極限。四周似遍布荊棘,踏上這條路,就會(huì)被撕扯到粉身碎骨。
回頭,身后那條一馬平川的寬闊大道,沒有疼痛,沒有煎熬,沒有饑寒,沒有令人無法承受的一切。
“薇兒,薇兒,來,來……”是父親慈愛的呼喚。有那么一剎那,我?guī)缀跸氤抢锟癖级ァ?br/>
“不要去,回來,回來……”一個(gè)聲音響起來,充滿了焦急,甚至帶了怒氣。
我突然怕起來,那份怒氣分明是沈羲遙的,君王的雷霆一怒,必有蒼生血流成河。我縮縮肩膀,眷戀地看著身后那條大道,心中猶豫。
“薇兒,不要去。”溫柔的聲音從黑暗的虛空中傳來。
“薇兒,回來,我在這里等你。”這聲音充滿了眷戀,一個(gè)人影出現(xiàn)在那黑暗的盡頭。仿佛一道光,照亮了所有的黑暗,驅(qū)逐了一切恐懼,戰(zhàn)勝了一切邪魔,為我指引正確的路。
他一襲白衣勝雪,眉眼間都是溫情的笑意,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雅量非凡,容止可觀。他的音容笑貌幾乎控制了我的大腦,牽引著我的行動(dòng),令我不顧那些折磨,向回踏出了第一步。
那是,羲赫。
每一步,都好似在刀尖的森林中穿行,每一步,都讓自己遍體鱗傷,血流成河。有夜梟的怪叫聲,有毒蛇“嘶嘶”吐著信子,有猛獸在黑暗中露出巨眼,還有一個(gè)個(gè)飄渺的白色身影向我撲來,游蕩在我的身邊。她們有青白的可怖的面目,我不敢去看,可她們低啞的聲音卻不受控制地傳進(jìn)我的耳朵。
“回去,回去……”
朝前望,那個(gè)如謫仙般的身影只剩下一道如星光般淡薄的剪影,我再看不清。他轉(zhuǎn)了身,似有無盡的失望,那影子淡了點(diǎn),再淡了點(diǎn)。我搖著頭,想叫他的名字,可我發(fā)不出聲,那些鬼魅已經(jīng)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想向前跑,可是毒蛇纏住了我的腳。
“別走,別走。”我的聲音硬從胸腔里擠出來。
“別走,等等我,等等我。”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奮力一掙,一瞬間掙脫了那些束縛,拔腿向前跑,前方的他回過身,雖然面目模糊,可那溫暖的笑容給了我力量。
不再顧忌那些疼痛,我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著,哪怕每一步都要耗盡我一生的氣力,施加給我無限的苦痛,可是,羲赫在前面等我,我要再見他一面。
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是十八層地獄的業(yè)火嗎?我的每一寸肌膚都在被灼燒著,我身體里每一滴水都被抽走,眼前的一切飄忽起來。
我咬咬牙,繼續(xù)走著。
仿佛墜入了九幽深海,無盡的寒侵入骨髓,比那日在雪里地淋著鵝毛大雪還要冷。就好像掉進(jìn)了一個(gè)深不可測的冰窟窿里,我凍得咯咯發(fā)抖,渾身都僵了。
雙手環(huán)抱緊自己,我繼續(xù)走著。
終于,我走到了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