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日出不久,喬嗣柔便帶著采薇、采歲、福平去了御花園,拎著竹籃,在園中挑挑揀揀,采了許多早春的花草。期間遇到了不少去膳房拿早膳的宮人。
    喬嗣柔含著笑容,仿佛對昨夜的事一無所知,帶著滿籃的花草滿載而歸,回宮后便讓人將它們栽在院中的各個角落,忙得不亦樂乎。
    不久之后,趙玨駕臨了韶和宮。
    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
    待在東梢間坐定,眾人退去,喬嗣柔便捧起一杯茉莉花茶,將昨夜發生的事毫無保留地說與他聽。
    趙玨聽著,目光越來越森冷,整個人如在烈火中燒過又淬了寒冰一般,眼神鋒利、殺氣騰騰。他本是容貌極美、氣質冷冽的男子,如今這樣,如從地獄而來的艷鬼,招魂索命一般。
    喬嗣柔見狀,放下的手中的茶杯,抬頭望著他,輕聲道:“君上息怒,不過是幾個上不得臺面的棄子,昨夜他們沒能成事,如今是死是活還不一定,哪里值得讓您動怒呢?”
    幕后之人出手既然如此狠辣,自然也不會對手下的人心慈手軟,只是不知那人究竟有多謹慎。如果她心思極其縝密,擔心露出馬腳,大概昨夜就把那幾人斬草除根了;如果她做慣了這樣的事,胸有成竹、游刃有余,也許不怕被人發現,還留著那幾人預備著再次行事。
    “只是不知,誰有這樣毒辣的心腸,誰有這樣的能耐了。”
    趙玨眉目間閃過一道冰冷的光,道:“還能有誰,自然是那位能在宮里宮外呼風喚雨的太后了。”
    喬嗣柔也有此猜測。膽敢讓外男入宮,還想趁夜黑風高之時令人奸淫寵妃,除了太后,不會有人有這樣的膽子。大概是見魏美人、蘭美人的爭寵毫無作用,朝中對喬家兄長的彈劾也沒有激起波瀾,太后坐不住了罷。
    畢竟,縱容喬嗣柔繼續得寵,王幼棠的后位必定岌岌可危。
    她輕嘆了口氣,道:“此事若是太后所為,憑她的城府,一次不成,必定不會有第二次了,可惜昨夜我心有顧忌,沒能活捉了他們。”
    “太后豈會留下把柄,即使活捉了,也不會問出什么的。”
    趙玨早就把太后的性情、手段摸得一清二楚,淡淡地與她講了太后年輕時的事跡。
    太后名王萱,出身瑯琊王氏,是先前王國公的嫡女、中書令王釋的胞妹。王萱入宮時,憑借高貴的出身,一入宮便被先帝封為淑媛,但她無兒無女、無權無寵,前有先帝的嫡妻謝皇后正位中宮,后有先帝最珍愛的寵妃林貴嬪后來居上,當時的王淑媛,在后宮之中十分不顯眼。
    后來,謝皇后的獨子被封為了太子,林貴嬪的三個兒子則受盡了先帝的寵愛,皇后與寵妃明爭暗斗,呈分庭抗禮之勢。王萱沒有子嗣、沒有帝寵、也沒有高位,卻有個好家世,有副好手段,在先帝、謝皇后、林貴嬪之間四處周旋、左右逢源,終于為自己爭得了一席之地。
    謝皇后病重,她親嘗湯藥、日夜侍疾;林貴嬪生產,她堅守在產房外,噓寒問暖、不分晝夜;皇后與貴嬪之間矛盾重重,她從中調解,撫慰先帝。
    在此期間,趙玨的生母病逝,她順理成章地將趙玨收為了養子,并說服先帝更改了玉牒,成為趙玨名份上的母親。后來,謝皇后與太子接連病逝,林貴嬪的三個兒子又鬧出了各種丑事。先帝在重重打擊之下,一下子老了許多,幾番思量之下,立了聰敏好學的趙玨為太子,擇權傾一時的淮南王的女兒為太子妃。
    不久之后,先帝逝世,趙玨登基,王萱成為了太后。
    “如此說來,這位淑媛娘娘的運氣委實好了些。”
    先收養了失去生母的皇子,又熬死了中宮和東宮,剩下的幾個皇子偏偏十分荒唐,唯她收養的那個皇子聰慧穩重,又得了淮南王的襄助,一路順風順水,由名不見經傳的淑媛,一躍成為權傾朝野的太后。若說其中沒有什么秘聞,全憑運氣,喬嗣柔是不信的。
    可是幾年前的趙玨和樂茗是信的。
    趙玨也是在被人圍了太清宮之后,才發現了太后的真面目,后來輾轉調查,才漸漸摸到了陳年舊事的真相。
    原來,趙玨的生母、謝皇后、先太子之死,看似都是意外,實則暗藏玄機;林貴嬪的三個兒子固然不爭氣,卻也是受了挑撥,才會越發張狂;淮南王看中趙玨亦是有人精心安排;甚至連先帝之死,也是因為受了些許隱秘的刺激。
    一樁一件,都帶著王氏的影子。
    趙玨的臉色有些蒼白,聲音冷冽中摻雜著些許悔恨,道:“近年來,她愈發猖狂,插手政事、排除異己,還暗地里在壽安宮豢養了男寵,昨夜那幾人,說不定就是她的裙下之臣。”
    喬嗣柔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心下有些不忍,輕聲道:“士族橫行是數百年來積累下的弊病,并不是一個人的過錯,各族枝連氣和,也不是僅憑一代君王便可連根拔起的。”
    趙玨眉頭緊蹙,沉聲道:“話雖如此,畢竟是我看錯了人。太后雖年老,卻依然不容小覷,朝中有她那幾個兄弟,宮中又有一眾她親選的嬪妃、親手提拔的宮人,我會再派幾個穩妥的人過來,好生護著你,昨夜之事,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年之事對他而言,是一個沉重的負擔,究其一生都無法釋懷。他如今能做的,只能是全面戒備,不再給人可趁之機。
    喬嗣柔卻不想這樣,她坐直身子,微微向前傾,道:“再送人過來過于招眼了,反而容易打草驚蛇,我不是弱女子,身邊的素紈亦武功不俗,哪里需要人的保護?”
    趙玨目光沉沉,不語。
    喬嗣柔抬起頭,溫柔地望著他,輕聲道:“陛下,君上,我從許久之前就想告訴你,人的生死,一由天定,二賴人為,三靠自己。樂氏當年為人所害,既因時運不濟,又因王謝籌謀,也因我樂氏族人沒能居安思危,除此之外,與其他人沒有任何關系。我在太寧宮被人脅迫,固然是王氏步步緊逼,但歸根究底,還不是因為我身為皇后、卻沒能統管好后宮?”
    “你我是結發夫妻,理應同心協力,或男主外、女主內,或夫妻共議內外之事,從沒有要一人扛下所有事務的道理!王氏的陰謀誰能料到?百年門閥誰能抗衡?當年,你我都還年少,不知世間險惡,卻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心力,如此,哪里有誰對不住誰?有福同享,有過同當,即便有錯,也是你我共同的過失,你無需有愧,我也并非無辜。”
    她義正詞嚴,一字一頓無比清晰,滿懷真情實感:“我不愿安逸地躲在你的身后,我想站在你的身側,與你攜手并肩、共同抗敵。”
    春風輕扣門扉,輕薄的暖陽透過窗子照進殿里,映得喬嗣柔的神情無比堅定。
    趙玨斂眉不語,只怔怔地看著她。四年以來,行止坐臥、午夜夢回,始終纏繞著他的愧疚與悔恨,似乎在這一刻有所松懈。如一道陽光照入昏暗幽深的海底,霎那間溫暖又明亮,光線還在漸漸地向四處蔓延。
    他再次慶幸自己失而復得,眼底閃過千言萬語,最終只緩緩向她伸出手,無聲地攬她入懷。
    喬嗣柔順勢靠在了他的肩上,與他緊緊相擁,還在低聲說著:“我既然是皇后,享受著無上尊榮,就應該統率六宮,為你分憂,可入宮幾年,我卻對太后和王幼棠不管不顧,將一切都丟給你周旋,當年之事,細論起來,也與我脫不開干系。”
    她碎碎念著自己的不是,用盡力氣想要解開趙玨的心結。真正相愛的人從不會真的互相抱怨,而是把對方的痛苦感同身受,互相救贖。
    良久,她不再言語,埋頭在他的懷中,用心感受著他的溫度。
    “好。”
    趙玨心下一片柔軟,側著頭與她的額頭相貼,指尖撫著她的后頸,輕聲重復了一遍:“好。”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又道:“但是人還是要來的,讓他們悄悄地守著你,不讓其他人發現,不然,我始終有后顧之憂,如何安心?”
    這一份關愛讓喬嗣柔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她不再堅持,回道:“是。”
    心底的寒冰一點點融化,趙玨清淺地笑了笑,低頭,緩聲問:“那依你之見,接下來當如何做?”
    出了這樣的事,他們如何能不反擊?可大肆搜宮,找出那幾個賊人,是不可行的。太后一定會在搜到人之前斬草除根,不留痕跡。可將此事壓下,忍而不發,又委實憋屈了些。
    喬嗣柔嗅著鼻尖的雪松香,沉思了片刻,道:“不急在這一時,一次不成,太后總會另尋機會除掉我,或許會故技重施,也或許會另有新意,今后,再靜觀其變罷。”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