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鸞儀宮退出來之后,喬嗣柔直接去了太清宮。
    這是她入宮后第一次來此,意外地沒有被攔下,一路暢通地進了殿,站到了趙玨面前。
    趙玨少見地穿了件紫衣,戴著鑲寶金冠,身邊圍著幾個面生的太監,正一臉冷淡地端坐在案后,見她進來,眼神分外冷漠,語氣中也有些許不耐:“喬昭儀,太清宮是你輕易能來的地方?”
    喬嗣柔隱晦地看了眼侍立在一邊的太監們,心知殿中恐怕有太后或王釋的眼線,當即跪在地上,垂下頭去,低聲啜泣起來,道:“求陛下賜妾身一死?!?br/>
    趙玨沉默了片刻,看著她滿面的委屈,低聲道:“賜死?為何?”
    喬嗣柔一邊掩面哭泣,一般顫抖道:“如今、如今宮里宮外都在傳,說那個流連花街柳巷的王家公子與妾身有私情……還說妾身是禍國妖女,將陛下迷得神魂顛倒,妾身實在冤枉!入宮之前,妾身久居荊州,何曾見過那王家公子?入宮之后,妾身恭謹小心,又何曾做過失禮的事?妾身已然壞了名聲,當真是……無顏再伴在陛下身側了……”
    此言一出,殿中陷入了冰冷的寂靜中,眾人呼吸都是小心的,唯恐惹禍上身。
    良久之后,趙玨一把將案上的筆墨紙硯掀翻,滿面陰沉地起身,厲聲問:“馮寄,此事可是真的?”
    馮寄“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忙回道:“這……奴婢也不知道,只是清晨聽兩個小太監碎嘴了兩句,奴婢也沒當真呢,又想著這等捕風捉影的事不能臟了您的耳朵,才……”話說到一半,他連忙告罪,“陛下息怒,是奴婢辦事不周,陛下息怒……”
    趙玨又問:“宮中既已傳遍了,皇后也不作為?”
    喬嗣柔一直在低聲抽泣,聞言,立刻哭得更大聲了,順勢接道:“陛下!皇后娘娘根本不信妾身的解釋,對流言不管不顧,還放任顧淑媛和蕭修容對妾身冷嘲熱諷,蔣美人更是過分,竟當眾說妾身、說妾身風流、不檢點,妾身委屈啊……如果妾身是禍國妖妃,那陛下您是什么?此等流言,罪無可?。⊥菹聡缿停 ?br/>
    此話一出,趙玨的臉色更是難看,對著馮寄冷笑道:“這就是太后的侄女?這就是太后給朕選的妃嬪?此番嘴臉,死不足惜。”
    馮寄根本不敢回話,只冷汗淋漓地叩首在地。
    趙玨重重地坐回去,陰鷙地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思考如何處置。片刻后,他想到了喬嗣柔的用意,惡狠狠地笑了,帶著殺意緩緩宣布:“凡是當面提過此事的妃嬪,皆罰俸半年、抄《女誡》百遍,抄完呈給喬昭儀過目,需喬昭儀點頭說好,才能停筆,若有一字潦草,便從頭再來。蔣美人,膽敢說朕的閑話,賜死。”
    他死死盯著馮寄,繼續道:“再去告訴皇后,若無德無能,便早日讓賢,朕不會再容忍她了。”
    馮寄連連點頭,再行一禮,慌忙地退下了。
    這樣的結果,是喬嗣柔最樂于看到的。既是有太后的眼線在此,聽了他們的對話,也只會覺得趙玨動怒是因為流言牽扯到“禍國妖妃”,暗指趙玨是個昏君,而不是因為對喬嗣柔的維護。而不知道這番對話的人,則會認為喬嗣柔恩寵無二,已可以讓趙玨為她賜死嬪妃,再不敢有人嚼舌根說她的閑言碎語。
    太清宮終究不便久留,喬嗣柔擦干了眼淚,謝過了趙玨之后,輕聲告退,起身的瞬間與趙玨對視一眼,兩雙眼睛各有暖意一閃而過。她再次一福身,徐徐退下。
    不久之后,蔣美人還在自己的殿中摔摔打打、咒罵著喬嗣柔,一杯鴆酒便無聲地到了。
    她到這時才察覺到害怕和后悔,想要求饒,已沒有了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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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的又一次請安,形勢已然急轉。
    皇后一臉青白,腦海中不時閃過太后的告誡。
    “那也是你的堂弟!血濃于水,你放任不管,將王氏的名聲置于何地?身為中宮皇后,整日里想著爭風吃醋,暗地里做些不痛不癢的小動作,你又將皇帝當成了什么?要么,你就出手狠辣些、不留把柄,徹底解決禍患;要么,你就明哲保身,別再讓皇帝察覺到你的無能!”
    “今時不同往日,王家已大不如前,皇帝也漸生不滿,你好好的,不要再惹是生非,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王幼棠用力撕扯著指尖中的手帕,看著滿座的鶯鶯燕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不過都是些掌中玩物,再怎么受寵,也都是妾,她只要安穩地坐著,就無人可以動搖。
    底下顧淑媛和蕭修容的臉色也不怎么好,罰俸、抄書本算不得什么,但寫完之后要送去給喬嗣柔過目,就實在令人憋屈了。尤其是顧淑媛,她的位份比喬嗣柔還要高一等,又素來順風順水,哪受過這等折辱?
    更令眾人心驚的是,喬嗣柔去了太清宮后,趙玨竟真的維護了她。也許是為了保全皇家顏面,也許聽了喬嗣柔的添油加醋,也許是,真的把喬嗣柔放在心上了。
    思及此,顧淑媛勉強笑了笑,柔聲道:“那日是我和蕭修容言語不周,冒犯了喬妹妹,在這里給妹妹賠個不是,望妹妹大人有大量,莫再與我們計較了?!?br/>
    喬嗣柔端正地坐在顧淑媛的對面,依舊是往日柔順溫婉的模樣,只是少了些小心翼翼,多了些從容不迫,聞言,亦是柔柔一笑,回道:“顧姐姐這是什么話?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既然陛下已經罰過姐姐和蕭修容了,待那一百遍《女誡》抄完,此事當然就此揭過,我不會耿耿于懷的?!?br/>
    顧淑媛的笑容比先前還僵硬,點點頭:“如此便好?!?br/>
    眾妃嬪沒有聽到太清宮的對話,皇后卻是從太后那里聽說了一些的,雖也覺得趙玨對喬嗣柔維護了些,卻更認為趙玨動怒是因為流言將他也編排了進去。
    這兩日,她已在宮中發了禁令,禁止任何人談論此事,本想杖責幾個人來殺雞儆猴,卻不想,因蔣美人之死,宮中再沒人敢提喬嗣柔一句。一個美人都因此喪了命,一宮淑媛都因此受了罰,何況其他人?
    喬嗣柔盛寵的風頭已經壓不住了,如今又在眾人面前立了威,日后,若她行差踏錯被廢,這中宮之位豈不就是喬嗣柔的了?
    皇后端起茶杯,緩緩抿了幾口,下定決心要穩住,絕不能再輕易出手。
    喬嗣柔看著對面強顏歡笑的顧淑媛,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
    宮中流言雖已經被禁了,宮外的傳言卻還沒有停下。這些本對她造成不了什么實質的損傷,但有朝一日她若要封后,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言便是她最大的軟肋,足夠讓滿朝文武不承認她堪當后位。
    消滅流言最好的辦法,不是去澄清,而是創造一個新的、更有趣的流言。
    為了保險起見,謝翎散布出去了許多個。有的說,王繁杉一直是斷袖,從來沒喜歡過女子,倒是傾慕過王釋的長子王繁松;有的說,王繁杉的確與宮中一位娘娘關系匪淺,卻不是喬昭儀,而是皇后王幼棠。
    其間混雜著關于喬嗣柔的正名,她回京不過一個月,連自家親戚還未拜訪完,便被召入了宮,哪里有機會發展什么私情?
    此計一出,京中應當不會有什么傳言了。謝翎辦事自是穩妥,還替她查到了先前那流言的源頭。
    顧淑媛,果然!
    很久之前如意之事,喬嗣柔就隱隱覺得顧淑媛不簡單,時隔數月,她終于再次露出了馬腳。
    事實上,顧淑媛從來不是喬嗣柔的目標,她的目標,只有王氏。但如果顧淑媛一心想登上后位,還存心來害她,喬嗣柔也絕不能容忍。
    一時心軟,只會給自己留下禍患。既然顧淑媛喜歡偽裝,她就撕破她的偽善。
    殿中很是安靜,喬嗣柔驀地嘆了口氣,引得身邊的沈修儀看了過來,問:“昭儀,怎么了?”
    喬嗣柔掩唇,猶豫地看了看顧淑媛,低聲道:“自宮中有了那些傳言之后,我就使人去查了查那些話是從哪里傳出來的,那人竟回道,之前種種不堪入耳的話,是來自于景福宮……沈姐姐您想,顧淑媛那樣良善的人,怎會任由自己宮里人傳出那些話呢,其中定是有些誤會。只是不知……這誤會當何解?”
    她雖壓低了聲音,但眾人都坐得很近,自是聽得一清二楚。
    霎時,眾人又驚又疑的視線便落到了顧淑媛身上。這三年來,顧淑媛偽裝得很好,便是皇后對她也有幾分信任的,卻沒想到她也不是個安分人。
    顧淑媛牽了牽嘴角,從容地回道:“是哪個小太監回的話?怎么能冤枉景福宮呢?是三日前來皇后娘娘這里請安,我才知道那些傳言的,喬妹妹千萬別信了那些話,免得傷了咱們姐妹之間的情義?!?br/>
    喬嗣柔也回以一笑,誠摯道:“那是自然,我已經罰過那個小太監了……不過……”她略頓了頓,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眾人,猶豫道,“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br/>
    眾目睽睽之下,顧淑媛只得回答:“喬妹妹有話請直言?!?br/>
    喬嗣柔揚起聲音,緩緩道:“前兩日聽說,顧侯夫人因病去世了,卻有傳言稱,是因顧侯寵妾滅妻,夫人不堪受辱才自盡了的,這話的真假尚不得知,但有一事是實打實的……夫人進門前,顧侯便有許多庶子庶女了罷?似乎也常出入勾欄妓館,顧姐姐,您也該管教管教年幼的侯爺……”
    她又是一頓,繼續道:“不然的話,長安街頭盡知道顧家這些上不了臺面的瑣事了,誰還記得您那戰死沙場的父兄?”
    顧淑媛臉色青白,卻找不到言語來辯駁,只得狠狠壓下心中的怒意,回道:“都是些市井傳聞,當不得真,我們侯府的家事,就不勞喬妹妹費心了。”
    喬嗣柔笑答:“那便好。”
    二人來來回回幾句話,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藏玄機。
    若無恩怨,喬嗣柔待人一向和氣,這樣針鋒相對,一定是確定了是顧淑媛傳出了那些話,才會讓她當眾下不來臺?;屎罂粗θ菝銖姷念櫴珂?,目光中閃過一陣冷意。沈修儀、蕭修容等人亦是晦澀地看著顧淑媛,懷疑之意不言而喻。
    在眾人各懷心思之時,王氏、顧家的新流言已經緩緩散布出去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覆蓋了原本關于喬嗣柔的惡言。
    她因此解決了這場人禍,也真正與顧淑媛結下了不解之仇。無冤無仇之時,顧淑媛都沒有手軟過,次次為她的罪名添柴加火,今后有了仇怨,怕也不會有什么不同,亦沒什么可怕的。
    喬嗣柔如今底氣十足,再不會畏畏縮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