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嗣柔仰頭一看,那陳舊的牌匾上寫著三個字:太寧宮。
趙玨竟帶她來了這里。
太寧宮與承恩殿相隔不遠,但終究是在冰天雪地里一路走來的,趙玨的唇色已有些青白了,伸出去推門的手也帶著點點顫意。
喬嗣柔連忙也伸出手去,幫著他推開了太寧宮的門。
這是早就封起來的禁地,按理說應空無一人,可當朱色大門稍稍開了一個縫,縫中立時伸出了一雙手,拿著鑰匙利落地打開了門上的鎖鏈。
喬嗣柔抬頭,只見宮門內站著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太監,面色恭謹,身形瘦弱,像是一直守在這太寧宮的。
殿門打開后又被輕輕地合上,小太監將鎖鏈扯下來放到門口,沉默地拎著燈籠領著他們進了正殿,又掏出火折子,十分熟練地點了幾盞燈,便無聲地退下了。
黑暗的殿里慢慢亮起來,照亮了殿中的陳設。
太寧宮是除了太清宮之外最大、最富麗堂皇的寢宮,比太后的壽安宮還氣派、寬敞,鸞儀宮更是難以望其項背。這里經歷過那場血腥的動亂,又被荒廢了將近四年,本應一片凌亂污濁,或像宮門那樣陳舊灰敗,卻不想,哪怕是在這樣昏暗的燈光下,殿中的陳設依舊整潔無比、熠熠生輝,好似太寧宮的主人從沒有離開過。
方才趙玨和那小太監的動作都無比熟練,應該是經歷了無數次演練的。思及此,喬嗣柔不免有些鼻酸,牽著她的那只手冰涼無比,厚厚的氅衣下,她的心跳動得比往日快了些?!氨菹?,這里還是從前的樣子么?”
趙玨從進門開始便像變了一個人,聞言,更似一語驚醒夢中人。
在這充滿回憶的傷心地,趙玨漸漸冷靜下來,松開了喬嗣柔的手,如提線木偶一般僵硬地走了幾步,失去力氣似的坐在了椅上。
所有澎湃的情緒瞬間消失,那些驚喜、疑惑、憤怒、不甘,都被洶涌而來的無力感所掩埋,趙玨坐在這個樂茗曾經死過一次的地方,第無數次感到了自責、悔恨、無可奈何。
結縭五載,舉案齊眉,他為人夫、為人父,妻兒身臨險境,他卻無可奈何,只能在太清宮親耳聽喪鐘響起。如果她承認了自己就是樂茗,他該如何去面對她呢?
即便眼前人是樂茗,那又能怎樣呢?大權旁落、門閥橫行,他作為皇帝尚且需要步步為營,若此時逼她記起從前的事、與她相認,被旁人察覺了她的身份,豈不是再次將她推至風口浪尖?
知道樂茗還活著,還在他身邊,就已經足夠。
趙玨緩緩起身,眼睫垂下,沒有再看喬嗣柔,只拿起身邊的一盞燈,向西梢間走去。他從來銳利冷鷙,此刻卻一派落寞。
喬嗣柔有些無措地看著他,終是也跟了上去。
這里是一個書房,書架上卻沒有幾本書,只放著許多個卷軸,密密麻麻的,數不清個數,被擺放得很是整齊,邊緣卻有些軟了,有些已經微微開裂,像是被翻看了很多次的樣子。
趙玨熟練地在里面翻翻找找,終是小心地拿出了兩個卷軸,放到了案上。
“喬昭儀?!?br/>
趙玨從來是有話就直言,從不會先開口喚人,這是九個月來趙玨第一次喚她。
喬嗣柔也走到了案邊,輕聲回道:“是,妾身在?!?br/>
趙玨臉色蒼白,面無表情,又恢復了往日冰冷的模樣。他緩緩將其中一個卷軸打開,道:“既然來了,便聽我講一講陳年舊事罷?!?br/>
卷軸上的宣紙已經微微泛了黃,紙上的風景與人物倒還帶著靈氣。
那是一個花園的景色,百花盛開、綠意盎然,一個秋千上站了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紅衣少女,正雙手抓著繩子高高蕩起,衣袂翩飛、墨發輕揚,很是颯爽。
“許多人以為,我是在她封太子妃之后才見到她的,實則不然,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見過她了。”
當時的趙玨還不是太子,只是諸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整日冷著一張小臉,想著如何藏拙、如何在宮中生存下去,偶然在御花園驚鴻一瞥,便見到了他此生難忘的畫面。他生于陰暗的深宮,從未見過那樣明快的笑臉。
“起初我是不屑的,只覺這等天真的人,若不是有個權傾朝野的父親,絕不可能在宮中生存下去。那時候,先皇、先后、先貴嬪、以及如今的太后,每一個都很寵愛她,其余幾個皇子皇女亦是時常找她一起玩,她一邊揚著笑臉應付,一邊私下里找了我。”
當時的小樂茗說,他是宮里生得最好看的人,也是話最少的,讓她看了就喜歡,想和他一起玩。
但是趙玨卻拒絕了,只說自己要讀書、要給母妃煎藥,小樂茗哪里受過這等委屈,立刻嚎啕大哭,哭過之后,倒是沒有再糾纏他,只是偶爾會忍不住跑來遙遙看他一眼。
后來,他的生母突然病逝,他成為王淑媛的養子,又因聰慧好學、仁和穩重得了淮南王的支持,過了幾年后,他頂著金冠,坐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聽身側的王淑媛低聲說道:“看到那個穿紅衣的女子了嗎?那就是端陽郡主,你未來的太子妃?!?br/>
直到那時,趙玨對此還是不以為然的,但從此之后,樂茗卻開始了對他的各種維護。她無拘無束慣了,聰敏過人、一身武功,又有淮南王這個父親,謝氏這個外租家,宮里宮外無人可匹敵。也許就是在這個過程中,趙玨才漸漸喜歡上了她。
宮里宮外,處處是陰暗,樂茗如一束暖陽,照亮了他冰冷的內心。
喬嗣柔怔怔地看著那幅畫,心中的酸楚不斷地蔓延開來。她從不覺得自己就是樂茗,如今聽趙玨淡淡地說著這些往事,她雖依舊記不起來,卻突然感同身受,好似心靈深處屬于樂茗的那一部分悄然蘇醒了。記憶雖不在,樂茗的感情卻漸漸充盈了她的內心。
趙玨又打開另一個卷軸,畫上是樂茗牽著月齡走在池塘邊。
趙玨繼續道:“至今想來,往事如夢一般。我與她大婚之后,過了很長一段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朝堂之上有王中書令與淮南王,后宮之中有她和齡兒。本以為萬事無憂、皆大歡喜,本以為我已是帝王之尊、萬人之上,再無可煩憂之事,卻不想……”
趙玨眉目冷凝,嘴角的弧度銳利無比,“世人皆有兩幅面孔,有些人慈善順從之下暗藏野心,樂氏是庶族出身,又是武將起家,已招惹了無數忌憚。我與淮南王商議之后,本想以退為進,讓他暫居會稽,王、謝、蕭、洛等族卻非要樂氏的兵權,最終各退一步,兵權二分,淮南王攜妻兒回了會稽,本以為萬事太平,卻不知這只是一個開始?!?br/>
喬嗣柔從未聽過這些。關于當年的真相,謝翎、素紈都與她說過許多次,她從來是半信半疑,如今聽趙玨說起,他的每一個字,她都是信的。
喬嗣柔輕輕道:“士族與庶族,文官與武將,自古兩相對立,他們對淮南王的針對,恐怕蓄謀已久,又極力偽裝,您意想不到也是自然的,淮南王馳騁沙場,不也沒有料想到么。”
淮南王一案,恐怕是長安所有士族名門共同的陰謀,包括從宮中救她出來的謝氏。
喬嗣柔將那個卷軸小心地收好,頓了頓,道:“如今樂氏被滅,他們那些芝蘭玉樹的名門,卻各懷心思,開始內斗了起來,當真可笑?!?br/>
她頓了頓,繼續道:“陛下,您不是問過我,喬府毫無根基,只余老幼婦孺,如何幫我在宮外布下天羅地網的嗎?”她定定地看著趙玨,將此事全盤托出,“我重傷以后,記憶全失,當初救下我的,是謝氏?!?br/>
謝氏。原來如此。
從懷疑樂茗尚在人世開始,趙玨心中就有此猜測。能在宮中救下她的人,除了王氏,也就只有謝氏能做到了。如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趙玨心中喜憂參半,既喜樂茗還活著,又有謝氏襄助,又憂心謝氏恐怕另有所圖。
他看著眼前面色沉靜、似乎胸有成竹的喬嗣柔,終是無言。
經歷種種磨難,她終究不是原來的樂茗了,就像他也不是原來的趙玨一樣。
窗外的雪依然在下,積雪越來越深,太寧宮的地龍沒有燃起,越來越冷了,連喬嗣柔的手都涼了,何況衣著單薄的趙玨?
喬嗣柔看著他蒼白的臉色,輕聲勸道:“陛下,夜深了,咱們回去罷。”
趙玨將那兩個卷軸放了原處,走近了喬嗣柔,他的臉色很冷,動作卻是溫柔的,低頭為她拉好肩頭有些滑落的氅衣,方轉身走了出去。
喬嗣柔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連忙跟了上去,猶豫了片刻,終是挽上了他的手。
二人在漫天的大雪中一路走回承恩殿,不知不覺間已白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