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玨留宿韶和宮的消息一經流出,許多人再也坐不住了。
    人人都知道他極愛潔凈,在旁人的宮殿暫坐都頗多講究,何況留宿?昔日淑妃寵冠后宮之際,也不曾有過這等殊榮。
    皇后數年無寵,在現實的教訓和太后的教導之下,已經習慣了眼看著旁人得寵。可是乍然聽聞了這等消息,她還是滿心復雜,又是怨恨又是驚慌,擔心趙玨再次動了真情,又寵出一個無所畏懼、心計更深的樂茗來。
    壽安宮里,王幼棠放下了身段,來向太后尋求幫助。親自給太后奉了茶后,她低聲道:“如今喬氏獨得君恩,再次有孕是遲早的事,她已經是昭儀,再晉封的話,連淑妃之位都唾手可得。她又那樣得陛下的心,有寵有位,真要誕下皇子,妾身怎可能將其抱到鸞儀宮教養?”
    太后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她本是你三嬸送來幫你穩固后位的,起初與你相處得倒也和睦,也曾幫過你許多事,還不是你將她打入冷宮、與她結了仇怨?到最后沒能解決掉她,反而養虎為患。當初,你若一直牢牢地把她攥在手里、按在鸞儀宮,哪里會有今日?”
    王幼棠不敢反駁,只期期艾艾地點了頭,滿面悔意:“是妾身的不是。”
    太后臉色稍緩,又道:“她不是池中之物,即便不曾結怨,也未必肯聽命于你。你不是她的對手,若她還在鸞儀宮,倒還好說,但她身在西六宮,又與謝氏比鄰交好,此事,你不要管了。”
    “不管了?那……”
    太后冷笑一聲,道:“那兩個新人都是有心氣的,至今不聲不響的,豈會甘心?顧氏也不簡單,喬氏如此招人眼,她們自會動手,你莫要再節外生枝了。”
    皇后雖不甘心,卻還是猶豫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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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美人、蘭美人、顧淑媛卻沒有如太后意料的那般在宮中掀起風浪,她們已經見識過喬嗣柔的手段,前不久又眼睜睜看著喬嗣柔在元日宮宴上當著眾人的面對整個王氏出口譏諷,卻相安無事,哪里還會敢輕舉妄動?
    無非是些不痛不癢的小動作。
    魏美人能歌善舞,每日在韶和宮和太清宮的必經之路邊的小園里彈琴跳舞,卻沒能換來趙玨的駐足;蘭美人溫柔賢淑,整日悶在殿里做針線,荷包、手帕、鞋襪,一件一件地送給了各宮妃嬪,也送去了太清宮,亦如石沉大海,了無聲息。
    顧淑媛倒還老練一些,沒有如她們一般小打小鬧,而是令人彈劾了喬嗣柔的兩位兄長,說喬遐身為縣官卻不作為、罔顧冤情、徇私枉法,喬邇則在秘書省碌碌無為、是個無能之輩。
    細論起來,這些罪名都不是大罪。一縣之大,縣令安能面面俱到?秘書省官僚眾多,哪里輪得到喬邇一介小輩指手畫腳?真要細細追究,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有類似的疏漏,都有諸如此類的罪名。
    是以,彈劾傳到了吏部,又傳到了尚書令耳中,也只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喬遐罰俸三月、喬邇在家反省一月,同時給予二人警告:若有下次,絕不姑息!
    喬嗣柔與這兩位名義上的兄長并沒有什么感情,連面都沒見過幾次,自然并不很是上心,卻擔心喬夫人會因這兩個兒子的官事憂愁。她當然不會傻傻地向趙玨求情——牝雞司晨,后宮干政,可不是小罪名!卻也不能坐視不理,便讓青桃帶著些賞賜去了喬府,對喬夫人好生安慰,以安喬府眾人的心。
    又過了許多日,春風已起,萬物萌芽,喬嗣柔依然穩穩的,寵妃之位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傍晚,喬嗣柔收到了一封來自瑞安宮的信。
    信是洛偲琦所寫,卻用了與喬嗣柔一樣的簪花小楷,內容、口吻也與當初喬嗣柔請洛偲琦來韶和宮的那封信很是相似。這封信不過寥寥數語,每一字、每一句都平平無奇,卻滿是威脅與暗示。
    天已經黑透了,洛偲琦卻執意讓她現在就去瑞安宮,素紈很是擔憂,勸道:“娘娘,她這個時候讓您過去,恐怕有詐,還是不要去了。”
    喬嗣柔披上外衣,一邊喝了幾口茶,一邊道:“當初之事畢竟是我一手謀劃的,事發之時她或許反應不及,過了這么久,她未必想不通。若被她發現……傳了出去,也是個不小的麻煩,你和我一起去,即便發生什么事,也有個照應。”
    當初王幼槿中毒,她做了許多事,私藏砒霜、找人做偽證,故意假孕小產……其余的倒沒什么,但是假孕一事,實在非同小可。一旦傳了風聲出去,讓太后等人知道,必定會生出許多事端。
    瑞安宮還住著與她交好的林婕妤,即便洛偲琦有心興風作浪,想來也做不出什么大動作。
    聽她這樣說,素紈只好點了頭,滿面凝重地與她一起出了門。
    瑞安宮與韶和宮都是西六宮之一,相距自然不遠,片刻間便到了。喬嗣柔讓門口的小太監去通報了林婕妤一聲,便帶著素紈向后殿走去。
    后殿原本很是空曠,被洛偲琦住了這幾個月,倒被塞滿了各式稀奇古怪的玩意,比起原來的瑞安宮正殿,也絲毫不遜色。
    殿里燭光明亮,洛偲琦盤腿坐在高榻上,身邊放著幾個做工精美的不倒翁。她打扮得很是素凈,沒有高髻與繁復的首飾,反而比先前多了幾分肆意與灑脫,依舊精神飽滿,小巧精致的臉上滿是靈氣。看起來哪怕禁足在此,她依然過得很是滋潤。
    見殿中沒有其他人,喬嗣柔便讓素紈侯在殿門口,獨自走近,坐在了洛偲琦的對面,開門見山地問:“洛姐姐,別來無恙,你此次叫我過來,有何指教?”
    洛偲琦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張口還是如往日一般伶俐,道:“我能有什么指教?不過有些疑問,需要喬娘娘為我解答罷了。”
    果然。
    喬嗣柔心中暗道不好,繼續不動聲色地坐著,等著她發問。
    洛偲琦最見不得人故弄玄虛,當下也不愿拐彎抹角,冷哼一聲,直言道:“當初之事,分明是你用計在先,布下天羅地網,只等著我和幼槿姐姐入局,既然如此,你為何還會受驚小產?難道為了讓我們不得翻身,你連自己的孩兒都不放過?”當初喬嗣柔偽裝得很好,她幾番思量,終究是沒想到那孕事會是假的。
    見洛偲琦不曾懷疑她假孕,喬嗣柔松了一口氣,略頓了頓,淡淡地解釋道:“我出身低微,輕易便任人宰割,在這宮里步履艱難……那時候,陛下待我并不好,皇后更是虎視眈眈。王氏如日中天,卻還頻頻選人入宮,我便知道,即便我生下皇子,也輪不到我來養,說不定,還會被去母留子、命喪黃泉,索性……”
    她撫著小腹,面露不忍和眷戀,低聲道:“結果你也知道,事發之后,你與淑妃再無翻身之機,陛下也因此對我頗為憐惜,我遲早會再次有孕的。”
    洛偲琦是真的看開了,哪怕猜測得到了印證,面對親手送走自己的孩兒、嫁禍于人的喬嗣柔,也沒有生出任何的憤恨與厭惡,只幽幽地問了一句:“你倒直率,不怕我說出去?”
    “說出去,陛下也不會相信的,正好可讓我反咬一口。”
    洛偲琦不置可否:“倒真是小瞧了你。”
    她端起茶杯,淺淺飲了一口,有些焦躁地搖了搖手邊的不倒翁,沉默了半晌,方問道:“還有一事……幼槿姐姐,為何會自盡?”
    作為王幼槿的至交好友,洛偲琦當然不相信,驕傲如王幼槿會用那樣的法子了卻自己。她不認為是喬嗣柔動的手,也不相信喬嗣柔會一無所知。
    喬嗣柔知道她會問此事,早就預備好了答案,回道:“此事,我是真的不知情。那日皇后審問冷宮諸人,我也在場,仵作等人都細細查探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幾個宮人也都說她進了冷宮后便有些瘋瘋癲癲,興許是受了刺激罷。”
    洛偲琦冷笑一聲:“你莫要糊弄我。”
    喬嗣柔眼神真摯:“洛姐姐,大長公主以天花作亂,害了你的兄長和棗枝,淑妃已逝,所有人都認定是自盡,你何必要耿耿于懷?你已經置身事外,何必要再次陷入后宮的爭端?”
    洛偲琦的面色十分復雜,目光陰沉,雙唇緊抿,一副暴怒的姿態,忽而又笑了,笑道:“你只需把真相告知我便是,我要做什么,總是與你無關,不用你操心。”
    見她心意已決,喬嗣柔便不再隱瞞,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的確也有些懷疑的,王幼槿心高氣傲,不應該讓自己那樣凄慘地死去……可是連清芝等人都找不到原因,只說她日漸暴躁,不似從前……或許,是中了什么毒罷,才會那樣一日比一日癲狂……”
    洛偲琦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她:“是誰?”
    喬嗣柔搖搖頭:“這我便不知道了,我也是住過冷宮的人,那地方,看起來四處封閉,實則處處是漏洞,任何人都有可能去做些什么……不過,我隱約覺得,此事可能是顧淑媛所為,她不似表面那般簡單,前一段時間還四處散布我的流言,其中野心,不言而喻。”
    “但這都只是我的猜測罷了,我沒有理由大費周章地去查探王幼槿的死因,即便查出什么告訴你,你也未必肯信,你若想知道真相,大可自己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