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配殿探病回來之后,喬嗣柔總覺得心中惴惴。
誠然,她與衛良人無怨無仇,衛良人當日的言行并無惡意,聽了那些話,她確實有兔死狐悲之感,既感慨于趙玨的涼薄,又擔心自己今后的命運;但是淡淡的哀傷之后,她細細琢磨著衛良人的每一句話,越想越覺得古怪。
這種古怪,在她在鸞儀宮見了洛昭華詭異的笑容之后,來得更加猛烈。
她依稀能猜到接下來會有一場惡戰,她未必能占到便宜,卻毫無頭緒,只能靜靜等待。
六月十八,一個尋常的清晨,喬嗣柔在朝陽之下出了承恩殿,正要踏上小轎,便聽到一聲急切的呼喚:“婕妤,婕妤!”
福平滿頭大汗地站在承恩殿的階下,似乎剛剛趕到,說話間氣喘吁吁:“婕妤,您、您快些回去罷,衛良人、歿了!”
喬嗣柔一驚,忙問道:“什么?是怎么回事?”
衛良人與她說那番話的時候,雖看起來身體虛弱、精神萎靡,但絕沒有病重到將死的程度,如今不過兩日的工夫,怎么就歿了呢?
福平狼狽地搖搖頭:“奴婢也不知道,一大清早的,皇后娘娘便帶著人去了東配殿,不許人出入,還喚了太醫過去,不多時,便傳出衛良人已歿的消息,眼下,宮中的娘娘們怕是都已經到了。”
喬嗣柔面色凝重地點點頭:“我知道了,辛苦你特意來一趟,不必著急,慢慢走回去罷。”
待福平應下,她又交待抬轎的太監們腿腳快些,便上了轎,匆匆趕回鸞儀宮。
東方的朝陽還掩在五彩的云霞之后,東配殿的可憐人已然香消玉殞。
此時卻容不得她感懷逝者。
衛良人為何突然死去?是因病,還有另有緣由?東配殿諸人平日里那樣散漫放肆,今日卻將消息瞞得死緊,連福平都探聽不到衛良人的死因,屬實有些不尋常。衛良人剛與她說了那些話,今日便撒手人寰,是巧合、還是有所關聯?
喬嗣柔的心沉重了一路,終于到了鸞儀宮。
東配殿里,不大不小的正堂坐滿了人,眾妃一個個眼圈通紅、面含悲傷,仿佛都在為死去的衛良人傷懷。正堂的中央,跪著東配殿的那幾個散漫的宮女。
喬嗣柔也紅了眼睛,拿著帕子捂住嘴,進門便哽咽道:“衛姐姐,衛姐姐呢?衛姐姐究竟怎么了?”
眾妃都哀傷地望著她。
她似乎大受打擊,強忍住淚水,搖搖晃晃地對著皇后行了個禮,坐到了林婕妤的身側。
主座上的皇后對著殿中的宮女道:“繼續說罷。”
三個宮女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哽咽道:“婢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日太醫還來過,說良人一切都還好,只要好好調養、少思少慮,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另一個接道:“良人本就喜靜,素日里不喜歡出門,也不愛和人來往,良人有什么話,也不會與我們說,良人是怎么想的,婢子們也不知道。”
這樣一問三不知的回答令皇后動了怒,她厲聲質問:“不知?你們伺候她伺候了兩三年了,連主子有什么心事都不知道?那要你們有何用!”
三個宮女立刻跪伏下去,哆哆嗦嗦地縮成一團,連連告罪。
殿中氣氛頗為冷凝,洛昭華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娘娘息怒,這幾個宮女說不出來什么,無非是因為平日里對主子不盡心,打殺了也就是了,也好撫慰衛良人的在天之靈。”
幾個宮女顫抖得更加厲害。
一個紫衣宮女抬起頭,露出滿面淚痕的臉,開口帶著濃濃的哭腔:“諸位娘娘饒命,婢子們并非不盡心,婢子這就說!”她滿目惶恐地環視一周,又看看高座上的皇后,再次低下頭去,哭道:“良人在這鸞儀宮過得很是不好,連宮女太監們都看不起她,人人都在背地里說三道四,良人飽受折磨,很是難過……興許、興許就是因為這個,才自縊……”
“住口!”洛昭華喝止了她,“你這是何意?衛良人是陛下的妃嬪,是正經的主子,又有皇后娘娘看顧,怎可能受宮女太監們的欺負?你此言,難道是說皇后娘娘刻意苛待了衛良人?”
淑妃降位后,洛昭華說話的水平更上一層樓。
此話一出,眾人立刻變了臉色,皇后面色鐵青,森森地盯著洛昭華。
紫衣宮女連稱不是,聲音低了下去,伏在地上,最后只余低低低哭泣聲。
喬嗣柔看著這三個宮女瑟瑟發抖的背影,清楚地記得兩日之前她們的漫不經心,若衛良人真的是自戕,這三個宮女絕對脫不了干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就在這時,洛昭華突然看了過來,眼中隱著寒光,問:“喬婕妤也是住在這鸞儀宮的,日日與衛良人比鄰而居,衛良人究竟有沒有受到苛待,喬婕妤一定十分清楚罷?”
喬嗣柔心中一凜,直覺此事沒有這么簡單,可是洛昭華這樣問她,她根本別無選擇,只得回答:“昭華多慮了,有皇后娘娘在,鸞儀宮上下尊卑有序、井井有條,哪里有什么苛待?”
“哦?”洛昭華繼續逼問,“喬婕妤的意思是,皇后娘娘當真不曾苛待過衛良人?”
喬嗣柔吐出一個字:“是。”
“這樣啊……”洛昭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拖著長長的尾音,如此倒是奇了,衛良人從來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自盡了呢?”
即使淑妃不在了,洛昭華也委實難纏。
喬嗣柔心中警鈴大作,已然察覺到了不對勁,卻只能由洛昭華牽著走,這種感覺,讓她很是難受,連呼吸都急促了。
皇后聽了她們的對話,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她揚著冷漠高傲的脖頸,吩咐下去:“搜一搜罷,看看衛良人有何遺物。”幾個太監應聲而去。
妃嬪們各自拿帕子擦著眼角,寬大的衣袖掩住了每個人的表情,殿中只余淺淺的低泣聲。顧淑媛的哭聲尤其真切,蕭修容、沈修儀、蔣美人等人就只是掩面而已。
片刻后,一個太監捧著一紙書信呈到了皇后面前:“娘娘,在衛良人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封書信,請您過目。”
眾妃的目光立刻都落到了那紙書信上。
皇后身邊的杜嬤嬤將書信拆開,掃了幾眼,便念了出來,那一張薄薄的紙上僅寥寥數語:“盛寵不再,飽受屈辱,新人可欺,死而有怨。”
杜嬤嬤話音剛落,眾妃面面相覷,紛紛私語起來。
這短短的十六個字,道出了衛良人的死因,那句“新人可欺”尤其直接,顯然是指向喬嗣柔的。
于整個后宮而言,她是新入宮的嬪妃,于衛良人所居的鸞儀宮而言,她是新入住的居客。
此言一出,洛昭華立刻冷笑:“新人?”
對面的蔣美人終于找到了插嘴之機,附和道:“新人可欺?這新人……莫不是指喬婕妤?”
喬嗣柔咬緊牙關,心中飛快地想著應對之策。
現在的局勢對她很是不利,既有她親口承認皇后不曾苛待過衛良人,又有衛良人的親筆書信為證,要想證明自己的清白,除非能拿出更有力的證據。
林婕妤擔憂地看了看她,道:“這書信是從衛良人枕下發現的,卻未必是衛良人親筆所寫的,或許是有人模仿,不如找人來看看?”
不,既有人存心陷害她,定不會露出這樣明顯的破綻來,即使找人來鑒,也一定會說這就是衛良人親筆所寫。
喬嗣柔起身,對著皇后跪下:“妾身冤枉,望皇后娘娘明鑒。”
不待皇后開口,方才那幾個瑟瑟發抖的宮女紛紛直起了身子,痛道:“皇后娘娘,喬婕妤自搬進了這鸞儀宮,對著衛良人就從未有過好臉色,不是鄙夷衛良人的出身,就是嘲諷衛良人失寵,時常過來奚落良人,良人被她逼得好苦啊……”
“喬婕妤晉位之后,愈發囂張,時常過來尋良人,次次都不許婢子們進去,等她離開之后,婢子們去看,良人總是在抹眼淚,有時整夜整夜地哭泣,婢子們想去稟告皇后娘娘,卻礙于喬婕妤受寵,不敢聲張,這才害了良人!”
“兩日前,喬婕妤還來東配殿探病,所帶之物都是些珍珠手串一類,全然不是探病應該帶的!話里話外都在夸耀自己的盛寵,婢子們看不慣,想要阻攔,喬婕妤竟威脅要殺了我們!”
“皇后娘娘,方才婢子們一直隱忍不敢直言,直到見了良人的書信,婢子們才忍不住了,就是喬婕妤!就是喬婕妤逼死了良人!請皇后娘娘做主!”
三個宮女齊齊叩首,要求皇后主持公道。
這一番說辭實在精彩,喬嗣柔聽著,竟找不出她們言語間的漏洞。
她與衛良人同住一宮,又都是在后院,相隔甚少,這幾個宮女一口咬定她時常去東配殿奚落衛良人,她也找不到證據來反駁。即使青桃他們為她作證,眾人也只會覺得是青桃他們在護主而已。
那日她帶去的禮物,為了防止有人栽贓陷害,的確都是些與病無關的東西,即可說是為明哲保身送來給衛良人解悶的,也可說是故意以此來炫耀的,究竟為何,也都說不清。
洛昭華有備而來,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她無論怎么做,都是一條死路,只能入網。
喬嗣柔定定地跪在地上,滿眼希翼地看著上首的皇后:“娘娘,她們說的這些,妾身從沒有做過,妾身與您朝夕相處,您知道妾身的為人,希望皇后娘娘明察秋毫,還妾身一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