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卻容不得她出神細想。
    身邊的趙玨又問:“蘇繡,是什么樣的?”
    她剛剛提到了蘇繡。
    喬嗣柔本想給他看看自己衣袖上的紋樣,卻想起這是在承恩殿,她已然換上了辛藍給準備的白裙,她想了想,道:“您的生辰之時,妾身奉給您的香囊,上面的紋樣便是蘇繡。”
    那日趙玨自然收到了無數個香囊,全都由宮人收著,他一眼都不曾看過,此時聽她這樣說,他便令人將那個香囊送了進來。
    不多時,辛藍便捧著盒子到了。
    喬嗣柔打開盒子,見她親手做的那個香囊收口處針腳細密,顯然不是她的手法,想必是早有人仔細檢查過了,興許還換過了里面的香料。她雙手捧著香囊,送到趙玨眼前?!氨菹拢@香囊上的紋樣,便是妾身繡的,只是妾身學藝不精,你看看便是。”
    趙玨拎起香囊,垂著眼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宮中妃嬪的裙擺上花團錦簇,他卻很少見到這種樣子的圖案,卻覺得莫名熟悉。他問:“這蘇繡,長安會用嗎?”
    喬嗣柔回答:“以前時興過,現在很少用了,只是荊州、揚州還是常見。”
    趙玨眼神暗了暗,將那個香囊握在手中,沉默不語,顯然是想起了從前的樂皇后。
    觸及趙玨幽深的目光,喬嗣柔也覺得難過,她心中念著那首《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湘君久久地等待湘夫人歸來,卻總也等不到,趙玨與樂皇后更是天人永隔、再無重逢之日了。
    她鼻尖微酸,看著趙玨出神的樣子,輕聲詢問道:“陛下,妾身給你舞一曲,可好?”她的尾音有微微的顫抖,又輕又柔,帶著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憐惜。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他們兩個關系尷尬,與其說是夫妾、盟友,不如說是主仆,還是互不信任、互相利用、各懷心思的主仆,這樣貿然提出在他面前跳舞,倒像是她別有居心一樣??墒牵緛砭褪撬腻影?。
    趙玨瞥了過來,無所謂道:“可。”
    喬嗣柔靦腆地笑了笑,將頭發用絲帶束起,在趙玨面前小小的空氣上翩翩起舞。
    她的舞新學不久,練得也不多,許多動作還有些生疏,卻勝在她有深厚的武學基礎上。宮里的舞姬身形纖細、柔若無骨、動作優美,卻總是千篇一律,如不堪一擊的菟絲花,難免落俗。喬嗣柔卻不然。
    她揮袖、旋轉,時而躍起,時而低伏,雪白的裙擺如浪花般起起伏伏,秀美的臉龐帶著虔誠與認真,柔美中有一股韌氣,即使沒有合適的舞衣,沒有曲相伴,依舊讓人看得挪不開眼。
    趙玨看著她,眼神晦澀不明。
    若是尋常人見美人起舞,定會覺得賞心悅目、心動神馳,他卻不然。趙玨歪了歪身子,在喬嗣柔背過身去的時候,伸手拿起一個盞茶,對準她的腳下,丟了出去。
    這一下丟得極準。喬嗣柔正抬腿轉腰,翩翩起舞,突然間,被丟來的茶盞撞了一下,腳腕處頓時劇痛襲來。
    她的身體立刻搖晃起來,本能地想要穩住身形,剛一伸腳準備保持平衡,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凝眉,發出一聲痛呼,無力地掙扎了兩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好在地上到處鋪著軟墊,摔倒在地也不算疼,茶水也是溫的,只是被茶盞撞得那一下委實重了些,從骨頭到皮肉都疼得厲害。
    她因跳舞早就一身薄汗,此時又疼又心驚,額間更添了些冷汗,滿目痛苦地回身,喘息到:“陛下……您……”
    趙玨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為所動,挑眉道:“手滑了?!?br/>
    喬嗣柔的表情差點繃不住。
    此時再多的同病相憐都煙消云散了,她看著趙玨冷漠的樣子,暗地里咬緊了牙關。若不是她還要依靠眼前這人虛假的寵愛達成目的,她真想拿起地上的茶盞對著他的頭砸下去。
    辛藍聞聲走進來,見她狼狽地倒在地上,忙將她扶起:“容華,您怎么了?摔到哪里了?”她見到喬嗣柔腳邊的茶盞,心下了然,將她扶到一邊的椅子上。
    喬嗣柔穿著寬大的宮裙,趙玨也不會武,是以,并沒有發現異常,他垂了垂眼,走回原來寫字的案邊,道:“去傳太醫罷。”
    辛藍道了聲“是”,令后殿的小宮女傳太醫過來,自己則扶起喬嗣柔,帶她去后殿歇著——趙玨不許閑雜人等進前殿,
    喬嗣柔其實沒有傷得很重,疼過之后也就沒什么了,但她還是整個人歪在辛藍身上,一瘸一拐地向后殿走去。
    到了后殿,她在榻上坐下,將腳放在一個紅木雕花的圓凳上,辛藍還給她墊了厚厚的軟枕,又上了茶和點心,安慰道:“您忍一忍,太醫很快便到了?!?br/>
    承恩殿的事,無人敢耽擱,太醫果然到得極快。
    頭發花白的崔院正氣喘吁吁地趕來過來,身后跟了兩個年紀稍輕的太醫、四個拎著藥箱的太監,進了殿,先是顫顫巍巍地行了個禮,方上前查看。
    大魏的風氣雖不像秦漢那樣開放,也不太在乎這些小節,崔院正看了看傷處,暗自松了口氣,道:“容華都是外傷,沒有傷到筋骨,這幾日勤敷藥、少走動,淤青很快就會散了?!?br/>
    他從藥箱中拿出一個白瓷蓋碗,一掀開,里面是烏黑的藥膏,“這藥膏一日三次地敷在傷處,不可碰水,不可穿鞋襪,靜養三五日,便會痊愈了。”
    喬嗣柔道:“多謝崔院正,我這點小傷,還勞諸位匆匆來一趟,實在是我的不是?!?br/>
    崔院正連連擺手,笑道:“無礙無礙?!北銕е鴰兹送肆顺鋈ァ?br/>
    辛藍洗過了手,拿起藥膏,用帕子蘸著輕柔地抹在她的傷處。
    喬嗣柔看著她認真又小心的側臉,輕聲問:“辛藍姑姑,這些事何須你親自來做?你為何待我這樣好?”
    僅是因為她生得像樂皇后?
    辛藍笑了笑,目光虔誠而溫柔:“婢子也不知道為什么,見到您就覺得親近,仿佛在哪里見過一般?!?br/>
    喬嗣柔一頓,也笑了:“許是前世的緣分罷。”
    前殿的紫檀木案后,趙玨正看著奏折和幾個不知從來弄來的寫滿了字的紙張,喬嗣柔由辛藍扶著進了殿,在木案邊的窄塌上坐下。她知道趙玨不過是試探,并無傷人之意,平復好心情,柔聲道:“妾身獻丑了,您莫怪罪。”
    趙玨冷眼看著她將受傷的腳裸露在外,上面還涂著漆黑的藥膏,道:“還不回去?”
    喬嗣柔搖頭:“陛下,妾身不能回去。蕭修容剛剛解了禁足,正對妾身虎視眈眈,妾身若是此時帶著傷回去,宮里人定會以為妾身失了寵。妾身受些奚落倒沒什么,但是父親身在荊州,家中只余老弱婦孺,若有人趁機報復,他們要如何自處?妾身不能連累了他們?!?br/>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振振有詞。
    趙玨懶得與她爭論,繼續低頭看著奏折,片刻后,抬起頭來,嘴角牽著冰冷的笑,問:“你這舞,是什么時候學的?”
    喬嗣柔只學了數月,卻回道:“新學不久,不過兩三年?!?br/>
    “你自小跟隨父親在零陵,沒有母親在身邊,竟還被養成了如今這般的樣子?”
    喬嗣柔心猛地一跳,狀似疑惑地望著他:“陛下是何意?”
    趙玨目光沉沉的看著她,繼續道:“零陵偏遠,本就不豐饒,喬濂身為一郡之守,公務繁忙,家中又沒有主母在,平日里是誰教導你?竟將你教得善書善舞,通詩通賦?”
    喬嗣柔臉色蒼白了一些,沉默許久,方道:“父親的確很忙,卻沒有忽視妾身這個女兒,尋了夫子特意教導,四書五經、楚辭漢賦,都是夫子教的,字也是夫子讓習的?!?br/>
    “哦?”趙玨挑眉,“哪里的夫子,竟還善舞?”
    喬嗣柔低聲回道:“是妾身的姨娘偷偷教的,姨娘出身不高,父親不喜妾身學這些,妾身便只好一直瞞著,今日見陛下不太開懷,妾身才想著……”說著,聲音愈來愈低,帶了一絲哽咽。
    趙玨的生母同樣出身不高,哪怕生下了皇子,也至死只是婕妤。
    喬嗣柔拿袖口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淚,又低聲道:“她雖是妾身的生母,卻不能與妾身親近,這些年來,哪怕同在一府,也是輕易不能見面,如今更是難相見了……”
    說著說著,她露出通紅的眼睛:“妾身失儀,請陛下恕罪?!?br/>
    趙玨冷硬的面容松動了一些,依舊半信半疑:“如此,倒也合情理?!彼麑⑹种械淖嗾鄯畔?,聲音依然是冷的,言語卻有些溫度:“你回去罷,這個樣子留下太不像話,回去后自有辦法。”
    喬嗣柔破涕一笑:“多謝陛下?!?br/>
    等她回到了西配殿,正由素紈看著傷處時,太清宮的人帶著長長的賞賜到了。
    領頭的是太清宮的掌事太監,名為馮寄,因太清宮很少有人進去,趙玨也鮮少送賞賜給宮妃,見過他的人并不多。
    馮寄生得白白胖胖,看起來很是親善,笑容滿面地將單子奉上:“容華,請過目?!?br/>
    “這里頭有一柄羊脂玉如意,尤其貴重!還有一匣子釵簪,很是精巧,另有綢緞、項圈、玉鐲,都是奴婢奉了陛下的命用心挑的,陛下鮮少賞東西給娘娘們,您算獨一份呢?!?br/>
    這樣位高權重的太監,沒有一個是簡單的,即使他身在太清宮,也難保是趙玨的人。
    喬嗣柔沒有流露出過多的熱絡,只笑著謝過了他。
    馮寄利利落落地讓人將東西放好,又一行禮,便帶著人離開了西配殿。
    喬嗣柔看著那份長長的單子,那堆琳瑯滿目的禮物,清淺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