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到了端午節(jié),趙玨的生辰。
    早在上一次侍寢時,喬嗣柔就將自己親手做的香囊交給了辛藍,如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當(dāng)日傍晚,富麗堂皇的麟陽殿殿門大開,準備迎接大魏最具權(quán)勢的人們到來。殿中央北墻邊的高臺上設(shè)有三個高座,高座前一條筆直的路直通殿門,將殿中百余個黃花梨木案分成兩邊,男女分開,右邊坐公侯、高官及其子弟,左邊坐妃嬪、誥命夫人等女眷。
    從申時開始,宮里宮外的赴宴者便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品級越高,來得越晚,殿中靠后的位置人很是密集,靠近中央道邊的位置很是空蕩。
    妃嬪的位置在左邊的靠近高座的地方,占兩列,每兩人共用一張桌,許是因為離得近,或是后宮中人都太寂寞了,除了被禁足的蕭氏姐妹,妃嬪竟都到了。因謝貴嬪抱病,便以淑妃和顧淑媛為首。喬嗣柔坐在靠后的位置,右邊是林婕妤,左邊是一個面生的夫人。
    宮宴還有半個時辰,殿中人都三三兩兩地與身邊人說著話,其中就有喬嗣柔熟悉的王三夫人。王三夫人來得早了,正春光滿面地與淑妃交談著,轉(zhuǎn)身時見到后面的喬嗣柔,還笑著對她點了點頭,喬嗣柔亦是笑著頷首。
    林婕妤則環(huán)顧殿中,與家人對視了幾眼,含笑收回目光,問:“喬夫人可有進宮來?”
    喬嗣柔遺憾地嘆息道:“沒能過來,林姐姐的母親呢?”
    林婕妤聽了,有些尷尬地收起了歡喜的神色,語氣也帶了些惋惜:“日后總有機會的,我母親倒是來了,可惜與我相隔甚遠,只能遙遙看一眼罷了。”
    喬嗣柔道:“能遙遙看一眼,也是好的。”
    二人相視一笑。
    喬嗣柔看著殿中密密麻麻的黃花梨木案、坐墊,覺得眼花繚亂,感嘆道:“這場面真是盛大啊,這么多位置,怕是半個長安的官宦人家都到了罷?”
    林婕妤向她偏了偏身子,輕聲道:“怎會?光是王謝二族,怕就要來幾十口人,余下的,又有蕭氏、洛氏,長安城其余人家,怕還不如這幾家來的人多呢。”
    喬嗣柔露出驚嘆的神色,也湊了過去,低聲道:“果真如此?那王謝豈不是全家都來了?難怪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如此高興,在宮中一家團聚,真是想都不敢想呢。”
    林婕妤道:“王家應(yīng)當(dāng)是會來許多人的,謝家卻不一定,雖王謝并稱名門望族,到底有所不同,尤其是近兩年,王氏依舊熱鬧,謝氏倒很是低調(diào)了,前兩次宮宴,謝家來的人遠不如王家多。”
    瑯琊王氏如日中天,謝氏自然要避其鋒芒。
    “那也非一般人家可比,可惜貴嬪娘娘挪動不得。”喬嗣柔對謝貴嬪的了解少之又少,輕聲問:“貴嬪娘娘的身子一直這樣弱嗎?”
    謝貴嬪連門都出不得,哪來的心力照顧大公主和大皇子呢?
    林婕妤入宮也不久,知道的并不多,道:“這我也不清楚,只是我入宮一年來,從未見過她,就連除夕夜宴,她都不曾出席,想來,身子是真的不太好。”
    喬嗣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林婕妤羨慕地感慨道:“貴嬪娘娘出身高貴,如今又養(yǎng)著兩位小殿下,真是好命,便是身子弱些又何妨?日日在自己宮里閉門不出,還有兒女承歡膝下,真真是宮中最幸福的人了。”
    果真如此嗎?喬嗣柔總覺得有些怪異。她腦海中沒有半點關(guān)于謝貴嬪的記憶,只依稀記得她似乎名喚謝頤,是謝翎的妹妹,自己表姐妹,其他的一概不知。她附和道:“是啊,真是令人羨慕。”
    她不禁想,如果她將來能取得趙玨的信任,又成了一宮主位,有沒有可能撫養(yǎng)大公主和大皇子呢?
    她一定比謝貴嬪更加盡心。
    門前傳來一聲尖細的通報聲,跪坐在地的殿中人紛紛下拜,侍立在側(cè)的宮人們則舉手作揖。
    大魏最尊貴的三個人一齊進門,頭發(fā)花白的王太后走在正中,右手邊是一身玄衣、面色冷然的趙玨,左手邊是面帶微笑的王皇后,在眾人的整齊的賀聲中,三人在高臺上落座。趙玨在正中,太后居右,皇后居左。
    待三人坐下后,執(zhí)拂塵的太監(jiān)叫了聲:“起!”眾人紛紛起身,繼續(xù)保持跪坐的姿勢。
    趙玨、太后、皇后陸續(xù)說了些場面話,眾人再次下拜,又由太后領(lǐng)頭向趙玨祝壽,太后、皇后、王侍中、謝中書令、洛尚書令、昌平侯、淑妃等等,陸續(xù)說了祝詞,待趙玨謝過諸人,眾人又紛紛下拜,齊聲向趙玨祝壽。
    如此來來回回,下拜、起身,數(shù)次之后,待高臺上的三人發(fā)話,宴席終于開始,無數(shù)個端著大托盤的宮女一下子涌進來,動作利落、訓(xùn)練有素,不多時,原本空空的案上便擺滿了各式菜肴。
    時間拖得久了,菜肴大多涼了,就算不涼,也是只耐看、不耐吃,天漸漸熱了起來,宴席上基本都是些大葷大腥,吃進去也膩味。
    喬嗣柔垂首,只撿一些青菜入口,倒是頻頻捧起茶杯,借著仰頭的動作悄悄打量赴宴的人。
    這是她入宮后第一次見王太后。
    太后已經(jīng)五十歲了,依舊精神,一雙眼睛很有神采,從面相上看她年輕時不失為一個美人。她始終帶著淺笑,與幾個相熟的夫人說話時神情真摯、全然沒有太后的架子,看起來親和慈善,像是一個普通又滿足的富貴老人。
    趙玨坐在太后與皇后之間,玄衣玉冠,俊美非常。他雖沒有笑,眼神卻是溫和的,加之皮膚蒼白、身形瘦削,像個溫文爾雅、弱質(zhì)無害的病美人,全然不見在承恩殿里的凌厲冷漠。他時不時側(cè)身與太后親昵地說話,太后則溫柔慈愛地回答,好一幅母慈子孝的畫面。
    赴宴眾人并不過于拘謹,與身邊的人說說笑笑,氣氛倒也輕松愉快。
    前面的淑妃與洛昭華的笑聲格外清脆,她們本身位份高、坐得靠前,自家母親也是一品誥命夫人,只隔了一兩個位置,說起話來很是方便,便格外開懷。
    喬嗣柔點頭吃菜,瞥見身邊的林婕妤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知道她是見了淑妃與家人其樂融融,也惦念自己的母親來,便不出言打擾,只聽身左的兩個夫人碎碎地念道:
    “那個是謝公子罷?”
    “坐在那個位置,又那樣年輕,除了謝公子還能有誰?”
    一位夫人感嘆道:“唉唉,謝公子真是人中龍鳳,出身好、生得好,有才華、有能力,名副其實的長安第一公子,不知怎樣的大家閨秀才能擔(dān)得起謝夫人之名。”
    另一位夫人低聲唏噓:“就算擔(dān)得起,謝公子也未必肯娶啊,自從先前那位未過門的妻子暴斃后,謝公子再不許人提娶妻之事,當(dāng)真是重情重義。”
    喬嗣柔順著她們的目光看去,果然在對面靠前的位置看到了謝翎。
    殿中燭光通明,依稀有些奢靡的味道,觥籌交錯間,謝翎端正地坐著,芝蘭玉樹一般,與殿中其他人格格不入。身邊有許多人來搭話,他含著笑與人周旋,神情溫潤,言語謙和,眼中籠了一層看似溫柔的薄霧,緊緊掩蓋住他的冷漠與疏離。
    喬嗣柔想起那一日,她從噩夢中醒來,耳畔蟬鳴陣陣,他溫潤的聲音格外刺耳:
    “昭昭,你醒了。”
    “過去的一切都與你無關(guān)了……”
    她極力扭頭,看見謝翎披著玄色斗篷站在門口,一張冷若冰霜的臉,渾身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質(zhì)。
    世人皆有兩副面孔,趙玨如此,謝翎如此,喬嗣柔也一樣。她恍惚地坐在位置上,心情差到了極點,臉上卻還牽著溫婉的笑容。
    她收回目光,正要低頭時,瞥見遠處溫潤如玉的男子正朝著她的方向看過來,她抬眼,正好與謝翎目光相撞。
    數(shù)月不曾相見,再見時一個是溫潤如玉的公子,一個是溫婉柔順的宮妃,身份大有不同。誰能想到不久之前,他們兩個日日執(zhí)劍切磋,一個比一個冷心冷情、出手狠辣。
    對視了短短一瞬,二人立刻別開眼。
    身邊的林婕妤已經(jīng)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入宮為妃本就與家人相見難,正如喬嗣柔所說,能遙遙看一眼也是好的。她低聲道:“今日真是熱鬧,連王老夫人都來了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淑妃娘娘都很高興,謝夫人和謝公子也在,唉,可惜貴嬪娘娘沒來。”
    喬嗣柔比她更惋惜,卻不能表現(xiàn)出來,道:“貴嬪娘娘身居高位,謝夫人身有誥命,見起來怕也不難。”
    “這倒是了。”
    二人舉起酒杯來碰一碰,紛紛含笑飲下去。
    喬嗣柔與林婕妤敞開懷來說話,才發(fā)現(xiàn)她原是個溫柔賢淑的才女,琴棋書畫、針黹女紅,樣樣都會,閑時還愛煮茶、烹飪,涉獵頗廣。可惜她住在洛昭華的瑞安宮,即使喬嗣柔有意與她常來常往,也不容易。
    周遭的談笑聲乍然低了許多,喬嗣柔抬頭望去,見殿中央不知何時多了兩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大一小兩個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