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容華之下，良人之上，位列宮中妃嬪的第十一等。良人升為美人雖僅僅往上升了一等，卻是一個(gè)好開端，大部分嬪妃入宮兩三年都未曾升過位份，她入宮不到三月便升為美人，當(dāng)然是一個(gè)好消息。
    青桃比剛?cè)雽m時(shí)穩(wěn)重了許多，帶著這個(gè)好消息回到了西配殿，卻沒有大聲嚷嚷，只與素紈耳語幾句。
    素紈也歡喜地笑了，含蓄地恭喜了幾聲。
    當(dāng)日傍晚，喬嗣柔側(cè)臥在榻上，拿瓷勺攪著碗中的紅棗銀耳湯，聽素紈略帶擔(dān)憂地說：“您晉為美人確是喜事，然而蕭修容的禁足即將解了，到時(shí)候必不會善罷甘休，她畢竟是修容，又出身昌平侯府，您看……要不要早做打算？”
    喬嗣柔手一頓，勺子與瓷碗碰撞發(fā)出“叮”的響聲，她用手帕擦擦嘴，嘆息道：“這倒是了，即便咱們不怕她，祖母、母親和兄長還在京中呢，若是昌平侯府發(fā)難，也是個(gè)不小的麻煩。”她與喬府眾人雖無血緣，到底有些情分在，尤其是喬夫人待她那樣好，她決不允許因自己的事拖累喬府。
    她當(dāng)然可以再給蕭修容下一次毒，但如今已經(jīng)沒有替罪羔羊了，她與蕭修容的恩怨?jié)M宮皆知，晉位又那樣招眼，如果再輕舉妄動(dòng)，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
    有什么辦法能震懾住蕭修容呢？皇后恐怕是靠不住的。
    她一時(shí)想不出好的法子，只得輕聲道：“且慢慢看罷，總有辦法的。”
    主仆二人正面帶憂愁地想著辦法，門外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吉祥和團(tuán)圓一起匆匆來報(bào)：“良人，承恩殿的小轎來接您了。”
    “承恩殿？”
    喬嗣柔驚訝地站起身，見她們神情不似作假，又向前走了幾步，向外看去，果然見往日里接她去承恩殿的領(lǐng)頭太監(jiān)正在回廊處探頭。
    往日里，若有妃嬪要侍寢，總是在正午前便接到旨意，現(xiàn)下天都快黑了，她還一無所知，小轎卻已經(jīng)到了。
    趙玨這樣急的召見她，難道是因?yàn)樽蛞怪拢?br/>     正在猶豫時(shí)，領(lǐng)頭太監(jiān)已經(jīng)等不及地進(jìn)門，急急催促：“哎呀，良人！良人啊，快別呆坐了，陛下正等著您呢！”
    “容我換身衣裳可好？”
    “哎哎，不必?fù)Q了，您這樣就很好了！”
    她只好放下心思，穿上罩衫，隨那太監(jiān)走到正門，上了小轎。
    這已經(jīng)是她第三次去承恩殿，好奇和忐忑都淡了許多，不過此次這樣匆匆趕過去，確實(shí)有些不尋常，讓她忍不住多想。
    昨夜她猜測趙玨亦不想在此時(shí)對皇后動(dòng)手，到底只是她的猜測，若是料錯(cuò)了趙玨的意思，她該如何收場？
    怔愣間，她被扶著下了轎，進(jìn)了承恩殿的后殿，由一眾宮女飛快地給她沐浴更衣。
    喬嗣柔坐在芳香的浴桶里，透過熱騰騰的水汽，問：“辛藍(lán)姑姑，陛下為何這時(shí)候宣我過來？”
    辛藍(lán)對她印象極好，回道：“陛下的心思，婢子也不知道，不過方才看著，陛下心情尚可。”
    喬嗣柔放下心，由著她們在自己身上擦擦洗洗、涂涂抹抹，一刻鐘后，赤腳踏入了承恩殿的前殿。
    前殿里到處擺著剔透的琉璃燈盞，一眼望去空蕩又明亮，四下無人，整個(gè)殿中寂靜無聲。喬嗣柔提起裙擺，左右望了望，向西梢間走去。
    西梢間里，趙玨坐在一張紫檀木長案的后面，身后是花團(tuán)錦簇的大迎枕，面前是薄薄的幾張紙。他用一雙蒼白而骨節(jié)分明的手捏著紙張的兩個(gè)角，長睫垂下，很認(rèn)真地在讀紙上的內(nèi)容。
    喬嗣柔在梢間與次間的隔斷處停下，舉手齊眉，深深蹲下身去：“見過陛下。”她垂著頭，等了許久，沒有聽到任何回應(yīng)，悄悄抬眼，見趙玨仍在面無表情地看那幾張紙，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yīng)。
    他一身白紗袍，墨發(fā)披散，紅唇微抿，滿眼專注，褪去了往日的冰冷，平添了幾分溫潤，好似一尊白玉雕像。
    但當(dāng)他的眼神從紙上移開后，他又恢復(fù)了往日陰鷙冷漠的模樣。
    趙玨將那幾張薄薄的紙放下，拿起濕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瞥見她依舊福著身，冷聲道：“平身罷。”
    喬嗣柔緩緩起身，微垂著頭，規(guī)矩地站在原地。
    趙玨將用完的帕子隨手丟在一邊，向后仰去，舒展地靠在兩個(gè)姜黃色宮錦大迎枕上，一張看破紅塵的臉比迎枕上盛開的白蓮還清冷嬌艷。面前的長案上擺著一個(gè)青花纏枝香爐，爐上正源源不斷地升起裊裊白煙。他似乎厭倦了這香味，拿起茶盞對著香爐潑了上去，幾聲“滋滋”過后，香滅了，香氣卻還充盈在鼻尖。
    辛藍(lán)說，趙玨心情尚可，喬嗣柔左右端詳，但怎么也看不出來。
    趙玨似乎被香氣熏得有些煩躁，起身走到次間，斜靠著坐在長榻上，招手讓喬嗣柔過去。見她乖巧地跟來，在三步遠(yuǎn)的地上跪坐好，他抬起一雙陰郁的眸子，打量著這個(gè)在宮中興風(fēng)作浪的人。
    自樂皇后薨后，他已經(jīng)許久沒這樣認(rèn)真地看過一個(gè)女子了。
    眼前的喬良人一身承恩殿制的白裙，墨發(fā)散在身后，微垂著頭，看起來很是乖巧。在她初入宮時(shí)，趙玨與其他人一樣，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是習(xí)慣性地在她身邊安插了眼線，本想有備無患，卻沒想到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些趣事。
    趙玨心下百轉(zhuǎn)千回，瘦削的身子無力地癱在枕上，紅唇輕啟：“昨天夜里睡得可好？”
    昨天夜里，喬嗣柔先是翻來覆去地想對策，又匆匆趕去正殿為皇后獻(xiàn)計(jì)，然后靜靜地等消息，幾乎一夜未眠。她謹(jǐn)慎地回道：“昨夜臥房里干熱難捱，妾身睡得不好。”
    趙玨面上并無異色，看著她恭敬順從的臉，緩緩道：“我有一惑，你可否為我解答？”
    喬嗣柔忙將頭垂得更低：“陛下請講。”
    “當(dāng)初你在靜云軒被蕭氏所欺，皇后置若罔聞，如今皇后受難，你為何要出手相助？”
    喬嗣柔本想回答：自然是因?yàn)榛屎竽锬镌谑捗廊说浼偕綍r(shí)站在了我這邊，為我主持公道，我心存感激，自然要報(bào)答娘娘；且秋菊之事娘娘本就不知情，卻要受淑妃為難，我為了后宮的公正與寧靜，也要幫一幫娘娘。
    可是話到了嘴邊，她看著眼前垂及地的白紗袍，聽著趙玨清冷的聲音，突然說不出口了。她沉默了許久，輕聲反問：“陛下以為呢？”
    趙玨瞇了瞇眼，正待開口，喬嗣柔搶先一步道：“秋菊一事，的確是皇后娘娘失察，即使太后娘娘和陛下責(zé)罰，那也是應(yīng)該的。妾身本想袖手旁觀，可是昨夜里，妾身越想越覺得不對……您前天晚上便知曉了真相，昨日淑妃娘娘去太清宮拜見，定也與您詳述了皇后娘娘的失職，可直到昨天夜里，鸞儀宮都不曾收到任何旨意。”
    她抬起頭，平靜地看著趙玨：“妾身便想，您一定是不想懲罰娘娘的，但是淑妃步步緊逼，您若不表態(tài)，恐怕難以服眾，只好推遲不發(fā)，妾身思來想去，便自作主張去正殿勸娘娘自行去壽安宮請罪，一可認(rèn)錯(cuò)，二可服眾，三可讓太后娘娘裁決是非，解了陛下被淑妃所迫之苦。妾身妄度圣意，實(shí)在有罪。”說完，她再次誠懇地低下頭去。
    趙玨的確是不想在此時(shí)懲罰皇后的。正如喬嗣柔所想，與淑妃相比，皇后本就勢弱，若再因此壞了名聲、丟了宮權(quán)，那么廢后指日可待，淑妃就是當(dāng)之無愧的繼后。他廢了好些力氣，強(qiáng)忍心下的排斥，冷待皇后、厚待淑妃，終于讓兩人之間形成對立的平衡，不能因此事功虧一簣。
    “揣度圣意，的確有罪，再有下次，小心你魂斷于此。”趙玨的話很是狠厲，語氣卻幽幽的，帶著懶意，“不過，喬良人好生聰慧，當(dāng)初怎么會被蕭氏所欺呢？”
    喬嗣柔早就料到會有人這樣問，已經(jīng)備好了說辭，淡定回道：“妾身有幾分小聰明，也都是小打小鬧，難登大雅之堂，在靜云軒時(shí)，妾身初入后宮，宮里宮外無依無靠，只想著息事寧人，如今有了您和皇后娘娘為妾身撐腰，妾身的小聰明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趙玨對此不置可否。他沉默片刻，一手撐起頭，斜斜地看著她，道：“方才皇后派人遞了話過來，說要晉你為美人，你幫她解決了這樣大的麻煩，她只拿美人之位便打發(fā)了你，你可甘心？”
    他的語氣淡淡的，喬嗣柔卻聽出了別的意味。
    眼前的君王眼神陰森、聲音清冷、皮膚過于白皙，美而病態(tài)，如精雕細(xì)琢的人偶，久居高位，冰冷又孤獨(dú)，忘卻了人間煙火。
    喬嗣柔跪在他的腳邊，卻想走到他的身側(cè)。
    她沉默了許久，終是抬起了頭，直視趙玨的眼睛：“那您呢？”
    “如果我能助陛下一臂之力，您會拿什么打發(fā)我？”
    她的表情依舊恭謹(jǐn)，眼中卻滿含勃勃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