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茵到黔源已經大年二十九,下車那刻,一股濕潤氣息撲面,不覺嗅了嗅,盧茵勾唇,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出了站臺,遠遠見盧友正踮腳張望,身上穿的灰色外套和粗布褲子,褲腳挽起,露出一截黑色棉襪。
盧茵鼻子沒來由泛酸,趕緊沖他擺手。
盧友正見了,憨厚一笑,大踏步往這邊走。
他接過盧茵行李,“累了吧?”
“不累,睡了一道兒。”盧茵問:“舅媽呢?”
“她在家,兩個孩子都放假了,鬧騰的很。”
盧茵喜滋滋,跟他搶行李:“我來吧。”
“我來,我來,”他一躲,往前緊走幾步:“車就在門口。”
躲過接踵人群,盧友正的人力三輪停在背巷,他開了鎖,把箱子擱在旁邊,幫她拉著車門。
盧茵抬頭看了眼,還是幾年前的那輛,車身銹跡斑斑,輪胎沾滿污垢,頂棚遮陽布已經看不出顏色。
她邁上去,盧友正把車門插好,動作敏捷的蹬上去騎走。
穿過人潮擁擠的火車站,他速度快起來。
盧茵坐在后頭,望著他左右晃動的背影,“舅舅,”音量被喧囂掩蓋,她大聲:“都年二十九了,還出來拉活兒嗎?”
盧友正半側著頭:“待著也是待著,順便接你。”
小城沒多大,一條街道直通到底,路兩旁全是賣年貨的,一派喜氣祥和。
他們住在一條老巷子里,房屋年代久遠,是盧茵外婆留下的。
進了門,兩個孩子正在打鬧,都是丫頭,大可和小可,長的今年剛上大學,小的才11,是盧茵離家那年出生的。
見她站在門口,大可認出來,笑嘻嘻喊了聲姐。
小可認生,躲在大可后面偷偷打量她。盧茵和善的笑笑,走過去捏捏她的臉蛋,剛巧兜里還剩一塊巧克力,翻出來遞給她。
盧友正沖廚房喊了聲,沒多會兒,一個中年婦女探出頭,笑著:“茵茵回來了。”
“是啊,舅媽。”盧茵放下背包,“需要幫忙嗎?”
她上下打量她一眼,“算了,等著開飯就行,別跟著沾身了。”
盧茵一愣,忙脫下外套:“沒事兒,反正在車上滾的也不干凈。”
在廚房里忙活一陣,有一搭沒一搭閑聊幾句,盧茵本身不善言辭,關系并沒親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冷場時只有碗碟碰撞的聲音。
晚飯四菜一湯,上桌時,盧友正提議碰個杯,對面的人遲遲沒動。
他叫了聲:“李嵐,舉杯啊。”
李嵐抬眼看他幾秒,拿起筷子,笑著:“拿茵茵當外人呢,怎么說也在這住了好幾年,吃的穿的不都跟自己人一樣。碰什么碰。”
盧茵一頓,手臂舉的有些僵硬。
盧友正忙道:“咱爺倆來,茵茵,別管你舅媽。”
她笑了笑,與他稍微碰了下。
都是些平常菜肴,有南方的筍絲和茭白,湯是粉絲豆腐湯。ωωω.ΧしεωēN.CoM
小可挨個盤子扒了扒,噘嘴道:“都是菜,我想吃門口的燒雞。”
李嵐沒好氣瞪她:“以為自己是富家千金呢,想吃什么有什么,燒雞不要錢的?”往她碗里夾兩片茭白:“趕緊吃飯。”
小可放下筷子,嘟嘴哼了聲。
氣氛有些尷尬,盧正友緩和的笑笑:“這孩子…爸給你錢,去買吧。”
沒等掏出來,李嵐那邊重重撂了筷:“你又有錢了?天天掙那點兒還不夠買菜的,孩子下學期費用有著落了?兩個孩子呢…在這兒逞什么能。”
盧正友老臉被她臊的通紅,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不上不下。
盧茵嘴里的飯咽不下去,嗓子像卡一塊木塞,堵得難受。她扯扯嘴角:“舅媽,學費的事別擔心,到時我給大可交。”
這話一出,李嵐臉色立即陰轉晴:“哎呀,舅媽不是這個意思…”
“沒事兒,”盧茵笑著,從錢包拿出一百塊,“小可,快去買。”
小可眼睛一亮,接了錢跑出去。
李嵐忙道:“看看你,什么都依著她,小孩子都給慣壞了。油膩的怕你吃不慣,知道你們這年紀都怕胖…合不合口?明天舅媽做頓好的。”
盧茵:“不用,很好了。”
一頓飯吃的食不知味,結束已經八點多,她把行李箱拉開,里面多半是漳州特產,兩個孩子鬧哄哄,在不大的小屋里搶來搶去。
住的是老兩室,只有一個臥室,客廳旁邊支著高低床,大可小可睡在那兒。盧茵回來,并沒有多余地方給她睡,大小可擠在上面,盧茵睡下面。
小城并不像漳州熱鬧,更談不上什么夜生活,盧茵早早去洗漱。
出來時,見大可小可正翻她的行李箱,盧茵暗自皺眉,也沒立刻阻止。
大可見她出來,舉著手里護膚品,眼睛亮晶晶:“姐,你有一整套!我們宿舍就有用這牌子的,都說用完特別好…我能試試嗎?”
盧茵邊擦頭發,笑著說:“其實你的年齡不適合這牌子,我回去給…”
她話還沒說話,李嵐斥了聲:“趕緊擱回去,沒看你姐生氣了嗎。”
盧茵一愣,忙道:“沒有,大可喜歡的話,拿去用吧,我回漳州再買。”
大可歡呼起來,抱出瓶瓶罐罐往浴室跑,李嵐過去拉起小可,想把行李箱拉上,猶豫了一瞬:“呦!茵茵這是你的衣服?”
說著捻起一件褐色羊絨打底衫,前后看了看,“樣式倒是好,”看了她一眼:“年輕人怎么挑個這種顏色?”
盧茵說:“為了抗寒,也沒特意選顏色。”
李嵐摸了摸衣料:“是挺暖和。”
盧茵道:“舅媽要不嫌棄的話,拿去穿吧,我沒上身幾次。”
“那怎么好?”
“沒關系的。”盧茵笑著。
最后又讓她挑了兩件,盧茵基本沒剩什么,一鬧騰,時針走過九點。
盧正友從屋里出來,讓關燈睡覺。
直到房間徹底黑暗,盧茵仍然覺得不真實。這個地方滿眼陌生,其實她從未融入過。
回家不叫家,離開這兒才叫回家。
迷迷糊糊不知幾點睡著,又被手機震動吵醒,其實剛過十點,這個時候,陸強還躺沙發上播電視。
盧茵披上外衣,輕聲去陽臺講電話。
黔源天氣要比漳州高很多,沒有白雪也沒有枯枝,月色溫柔,連風都是濕潤的。
盧茵趴在護欄上和他講了會兒,怕聲音太大吵到他們,草草收了線。
她踮腳回去,盡量不發出聲音。
臥室的門沒有關嚴,這會兒一絲光亮從里面透出來,伴著壓抑的爭論聲。
盧茵腳步一滯,捏緊衣角,緩了緩,才重新躺回床上。
這之后她睜著眼,夜靜極了。
里面舅舅說:“你消停點兒吧,別把她們吵醒了。”
“聽見又怎么樣,我說的不對嗎,她現在婚也結不成,還霸占老太太給的錢,你看咱閨女兩人擠一張床上,不心疼嗎?”
隔了會兒,盧正友才道:“我媽給茵茵留的嫁妝錢,你別想。房子都咱住著,你還想要什么?”
“這也叫房子,還沒人家廁所大,你也好意思。咱兩個閨女,你不為我想,也得為她們想想吧。”
“想什么,又不是兒子。”
“你這什么意思,”李嵐情緒激動:“是怪我沒給你們老盧家生兒子了?”
“我沒那意思…”
盧茵翻了個身,強迫自己閉眼,沒多會兒,又不自覺睜開,盯著黑暗里那道光。
客廳里靜極了,里面聲音傳出來有些空曠。
李嵐道:“聽說男方家把買房子錢退回來了,你和她說說,就算我們先借的,先換套大點兒的住住。”
盧正友不吭聲,她重復:“跟你說話呢?”
他被逼急,低喝:“我不去。”
里間傳來哀哀的抽泣,好一會兒:“我命太苦,爸媽不在身邊兒,嫁個男人還是個沒能耐的,兩個孩子學費都是問題…”
“茵茵自打工作,哪年不給大可交學費?給你寄的錢還少嗎?做人不能沒良心。”
“她吃我住我的時候不算了?”
“那這些年也該還完了。”
轉天是除夕。
盧茵后半夜沒怎么睡,早起眼有些腫。
她洗漱完去了趟銀行。這幾年黔源變了樣,經濟比之前發達,商場和飯店開了幾家,她讀的中學已經拆遷,現在是便捷酒店。
盧茵腳步停了停,方向一轉,去里面開了間房。
回到家正好趕上中飯。
李嵐端著盤子出來,笑著看她,不陰不陽道:“茵茵,大早上就出去玩兒了?小可一直鬧著餓,我讓等你回來一道兒吃。”
盧茵換好鞋,把背包捏在手里:“舅媽,我有幾句話想跟您說。”
“說什么?”她在圍裙上擦擦手。
盧茵拿出幾打錢:“這里有三萬,我離得遠,一直也照顧不到,多少您先拿著用,”她頓了頓:“大可上學的錢我單給…外婆留下的我一直存著,這個錢我不能動,將來嫁了人,手里總得有點兒才能挺直腰板。”
李嵐有點難為情,知道昨晚的話她全都聽見,可一細想,她錢都不給了,也沒什么過意不去的,索性放開了談。
“那還挺遠的事兒吧,我是想,先把…”
“不遠了,”盧茵截住她的話:“也就這一兩年的事兒。”
李嵐怔忡,“又有人了?什么時候的事兒?”
盧茵模棱兩可的答了。李嵐問不出什么,苦口婆心勸說一通,完全為她考慮,怕她選錯人,碰見劉澤成一樣的渣男。
盧茵點頭說是。
到最后錢沒要出來,她臉有些冷。
盧茵順便說:“大可小可擠在一起也不方便,我今晚吃過飯,去住酒店吧。”
李嵐捏著錢,動作一頓:“是家里床不舒服?”盧茵張了張口,沒等答,又聽她道:“的確,這破床也該換換了,我睡都腰疼。那吃過飯,讓你舅舅送你。”
吃過年夜飯,盧茵收拾了東西出門。
盧正友提著行李,悶不吭聲跟在后面。盧家就只剩下盧正友,書沒讀過多少,很早輟學干苦力,他性子悶,不會說話,老婆說什么是什么,一輩子都被李嵐拿捏。
更多時候,只能忍氣吞聲,勉強過活。
盧茵見他情緒不高,故作輕松的和他聊了一路,臨了塞幾千塊給他。
盧正友再三推脫,擺手不肯收。
盧茵堅持:“大過年別那么累,給舅媽買件衣服,還有大可小可的零用錢…您收下吧,就當讓我安心。”
他最后還是收下錢,一雙老眼有光閃爍,深深埋下頭:“明早回來吃飯。”
盧茵目送盧正友離開,等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才轉身進去。
除夕夜萬家團圓,酒店過分冷清,不見半個住客,前臺小妹交過鑰匙,不免多看她一眼。
盧茵心里不是不難受。人不孤獨,有比較才會有孤獨,孤獨了,會想一個人。
她打開電視,每個頻道都在播放春節晚會,外面炮竹齊響,煙花染紅半邊天。
但仍沒覺得多熱鬧。
還有幾分鐘就是春節。
她拿了電話給陸強撥過去,剛接通就聽到他的聲音,她一愣,那瞬間便有了決定,打算明早去車站。
心情突然大好,她笑著:“等我電話呢?”
那端過分安靜,他嗯了聲:“剛想給你打。”
盧茵仰躺到床上,心里作用,真覺得酒店的床要比舅舅家舒服些,她問:“抽煙呢?”
隔著電流,她能聽見輕輕的呼氣聲。
陸強:“嗯。”
“你最近抽的有點兒兇。”
“沒什么事兒干。”
“總抽對身體不好。”
陸強說:“要孩子就戒。”
盧茵咬了咬唇,暗自傻笑了一會兒,故意換話題問:“吃飯了嗎?”
“吃了。”
“和根子在一起?”
陸強一頓:“在旁邊兒呢。”
他話不多,聊了幾句,盧茵聽出他語氣不對,響徹天地的鞭炮聲里,他那邊出奇的安靜。
盧茵翻了個身,食指輕輕扣著床單,低低問:“…你在做什么?”
隔了兩秒:“在路上。”
盧茵指頭停住,改為手掌壓在床單上:“這么晚還在外面?”
那端呼一口煙,他好像開了車窗,有呼呼風聲送到她耳邊。
陸強扔掉煙頭:“初四可能接不了你,我和根子在路上,回一趟老家。”盧茵屏息等著,心跳快了半拍,陸強說:“老娘那頭出了點兒事兒。”
她猛的從床上坐起:“嚴重嗎?”
“去房頂補瓦,腿給摔折了。”
盧茵心一揪,“你別太著急,什么時候能到?”
“明兒一早。”
她輕輕嗯了聲。
一時沒有別的話,但誰也沒有掛斷。
盧茵不由回憶那張快遞單子上寫的地址…
突然間,窗外數朵煙花爆開,姹紫嫣紅,渲染整片天空。
她側頭看向窗外,炮竹聲震耳欲聾,激烈的到達巔峰。電視里,主持人齊齊出場,滿臉歡樂的開始倒數…
滿世喧囂的氣氛里,耳邊低低的一句:“新年快樂,”
“茵茵…”
作者有話要說:過渡章,一點都不帶勁,估計強哥要被淹死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