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真是有福之人,無論在哪都睡得那么沉。”
    等到夕蘊回神時,展越浩已經大咧咧的坐在了桌旁,打量著錢小弟。
    順著他的目光,夕蘊也看了過去,不由輕笑:“他就是頭豬,豬都這樣。”
    “是嗎?真好。”嘆了句后,展越浩稍稍扯回渙散的神,“過來,聊聊。”
    夕蘊斟了杯茶,遞給了他,理了理衣裳,剛想在他身旁入座。
    “我沒讓你坐那。”展越浩略顯不耐地喊了句,怕吵醒錢小弟,他刻意壓低了嗓音。
    卻還是把夕蘊嚇到了,不是因為他語氣里的怒氣,而是他的話。半晌后,她依舊猶豫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是展越浩耐不住了,猛地傾身,一把將她拉過,安置在自己的腿上,雙手緊摟著她的纖腰。
    這才覺得,這看似風風火火的女人,身子倒是輕盈得緊。這不是時下的美,她沒有夏影的豐腴。比起很多年前那一次不小心的肢體碰觸,她似乎又瘦了不少。
    “下午到底去哪了?”見她沒有反抗的跡象,展越浩才稍覺滿意地問。
    “至于嗎?你不會就為了這事,大半夜的跑來東園吧。”夕蘊翻了翻白眼,看不出這男人的執著竟絲毫不下于自己:“不是說過了嘛,去萬家陵了。”
    “為什么非選在今天?”展越浩的眼神略顯深沉,緊緊凝視著夕蘊的側臉,許久,他只在那雙水靈的眸子里看見點點落寞,沒有絲毫撒謊的痕跡,這結果由不得他不信,她是真的去了萬家陵。
    比起和越蒙私會,這答案更讓他覺得不爽。
    “你和越蒙還真像,他下午也這么問。也沒什么特殊的原因,興許說出來還會招來諷刺,快清明了,去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吧。”感覺到緊箍在她腰間的手緊了緊,夕蘊有些暗爽在心。
    她偏就是不信,這個男人對她就能一點感覺都沒有,不都說人心是肉長的,她癡纏了他那么多年,多少該動點惻隱之心吧。顧不得那是感動還是感情,夕蘊都決定知足常樂。
    “你對萬漠還真是念念不忘。”明知道這事他確實不該去責怪,可他就是覺得不舒服。
    “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何況,萬漠對我的恩,何止百日。”
    夕蘊有口無心的回答,聽在展越浩耳中則成了另一種意思:“不錯!想不到他老歸老,精力倒是旺盛,看來你們做了很多夜夫妻了!”
    “是啊,這是人都知道嘛。”后知后覺的夕蘊,仍舊沒能聽出他話里真正的意思,只覺得她嫁給萬漠整整兩年了,從來都不是什么秘密,“我也不會阻止你去拜祭夏影,跟個死人有什么好較真的。”
    夕蘊只覺得太熟悉了,用詞也不再斟酌了,習慣性的口不擇言。沒料,簡單的幾句話,卻句句觸到了展越浩的痛處。他猛地一僵,面色煞白,重吁出一口氣后,突然用力地推開夕蘊,眼睛微瞇,散出驟寒的氣息:“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夏影的事,還由不得你來插手。”
    語畢,他邊霍然起身,如風般的殺出房間。
    整個過程太快,快到仿佛他從來沒來過東園般,夕蘊呆滯著,眨了幾下眼,愣是沒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么話。或者說,即便明白了,她也不愿意去深想,故意將痛楚夸張化,不是她的個性。
    “姐,他待你不好,跟萬漠沒法比。”
    突如其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夕蘊一嚇,才想起錢小弟,跟著故作無事地轉過身,微笑著:“把你吵醒了?”
    “原來你們只是在爹面前做戲,我沒有再惹什么大人物了,為什么你還要嫁給他?”尚還不懂兒女情長的錢小弟,暗自以為,姐姐這次的再嫁又如上回一樣,權宜之計而已。蜷起雙腿,他頹敗地垂下頭,跨下雙肩,“其實我什么都懂,以前一直覺得過意不去,好在萬漠待你好。可是現在這人……真虛偽。”
    他也不是真的不喜歡展越浩,要是沒偷聽到剛才的話,對于這個姐夫他是很滿意的。
    “喲,看不出你還有那么體貼的一面。”夕蘊呵笑,口吻暗潮,心里頗覺欣慰。
    “我是想,他說會有鯽魚吃,會不會也是敷衍我的。”托著腮,錢小弟已經開始幻想起鯽魚湯的美味了,想了好些天了,要是希望落空,他一定會恨死展越浩的。還會像個男子漢一樣,把姐姐給救走!
    “去死吧,棺材給你睡都浪費了,你直接找個不浪費資源的死法去!”
    “能吃完鯽魚再說嗎?”
    ~~~~~~~~~~~~~~~.安思源.~~~~~~~~~~~~~~~
    隔日一早,展府就炸開了,最為熱鬧的莫過于從涼和從商暫住的西園。
    “哥,哥,不得了了,出事了,敵人殺進來了!”
    從涼小小的身影,一路從盛雅的院子里跑來,途中不斷地大呼小叫,惹得不少丫鬟側目。暗自揪著心,千萬別是自個兒得罪了這兩位小祖宗。
    大老遠的,從商就聽見了妹妹的吆喝,很有氣概地握住手中的木劍沖了出去,趕緊將妹妹拉到身后,擺出架勢,一臉警惕地窺探著四周:“哪里,敵人在哪里?”
    “哎呀,是銀不換啦!她把她弟弟給帶進府了,爹待那個臭小子可好了,聽姨娘說,早膳時還答應明天帶他去絲棧玩呢!”才五歲的從涼不懂太多,只覺得爹被人搶了,危機感讓她豎起所有防備。
    “太過分了,居然還找幫手,她自己搶了娘的位置,還想讓她弟弟搶了我們的位置。”從商也不過比妹妹大一個時辰不到,卻喜歡故作老成。邊說,他還邊伸手撫著下顎,苦思良計。
    “怎么辦?怎么辦?我不要把爹讓給別人啦……”
    “不要吵,我肯定會想出辦法的。”原本就有些一個頭兩個大,被從涼這么一鬧,從商的脾氣更不好了。
    就在那兩個孩子共商大計時,正廳里,突然傳來一陣瓷器的破碎聲。
    從涼趕緊跑去看,所有人的目光全聚在一個叫如樂的丫鬟身上。
    大伙都屏息,噤若寒蟬,看著如樂腳下支離破碎的青瓷花瓶。
    正廳里剛才還蕩漾著幾個丫鬟的笑語,現在靜得好像沒人了般,這樣讓人窒息的靜謐沒有持續多久,從涼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抽泣得都快接不上氣了,淚眼連連的模樣直讓人心疼,也引來了屋外的從商。
    “怎么哭了?”剛跨進屋子,從商還沒搞清楚狀況。
    一旁年紀稍長的大丫鬟率先回神,趕緊拉了拉如樂的衣袖,附耳低聲說:“快去道歉呀,愣著做什么,要是把事鬧大了,二夫人來了可有你好受的。”
    “從涼小姐,是……是奴婢笨手笨腳,奴婢……”如樂臉上早失了血色,拼命想著補救的辦法,考慮了很久,才繼續道:“奴婢愿意自罰俸銀,賠這花瓶。”
    如樂記得上個月,方夫人房里的丫鬟打破了個琉璃鏡,也是這樣罰的。
    “賠!你賠得起嗎?這可是娘陪嫁的青瓷花瓶!上頭雕得圖,是娘和爹初見時的場景,你做一輩子下人都賠不起!”很快,環顧了圈屋子,從妹妹斷斷續續的呢喃中,從商就了然了事情,不由地怒罵開了。
    娘去的突然,留給他們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娘生前一直很珍愛這個花瓶,視它如寶,瓶身上雕得圖案很繁復,娘跟他們說起過它的來歷。又聯想到錢夕蘊的突然闖入,從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越罵越是控制不住。
    油壁車,青石街,她穿著那時最流行的廣袖裙,明艷艷的翠綠色。爹就這樣策馬而來,黝黑的馬兒,高大俊猊,爹卻能一下就躍了下來,停在娘的車前。撿起她的絲帕,交還給她,娘說爹那日的笑是她見過最俊的,淡淡的,一下子就抨擊了她的心房。
    是心有靈犀,從涼也想到了這段故事,她記得娘當時說的時候,別提笑得多燦爛了。從涼一直在心底偷偷的想,她長大后也要有娘這樣的笑容,也要塑一個這樣的花瓶,定格住記憶里最美的瞬間。
    可是現在,娘不在了,花瓶碎了。從涼哭得更傷心,不停地扯著哥哥的衣裳,哭哭啼啼地說:“哥哥……我想娘,我討厭她,她砸碎了花瓶……沒有花瓶了,爹會忘了娘的……”
    “不準哭,也不準這么說!爹不會忘記娘,娘也永遠不會離開我們!”被從涼這么一說,從商攥緊小拳頭。憤恨的目光筆直射向如樂,看得大伙一陣心驚。
    大家心知肚明,如樂今日是逃不過一頓罰了,能不能活命都成問題。剛才還在如樂身邊的大丫鬟悄悄地退開了,都是奴才命,惺惺相惜難免,誰也見不得誰出事,她阻止不了主子的怒氣,可至少能找治得了主子的人。
    “來人,給我重重的打這丫鬟,往死里打。”從商再次松開拳時,面色緩和不少,就在大伙都以為小孩子脾氣,鬧過就好,應該沒事了時,他卻突然開口了。不容質疑的命令,有幾分展越浩的氣勢。
    家丁為難了片刻,到底還是不敢違抗主子,最終只得接過旁人遞來的鞭子,狠狠地抽。
    “哥哥,我怕……”從涼咬著唇,怯弱地看著眼前一幕,卻也不想喊停。她是單純的,不知道那鞭子底下一樣是條人命,只知道這個丫鬟毀了娘的心愛之物。
    從商很鎮定,繼續命令,絲毫不留情:“用力打!”感覺到妹妹的顫抖,他小心地將她摟進自己懷里,不讓她看這畫面,不住地安慰著她:“從涼,沒事了,沒事了。有哥哥在,娘就永遠不會離開,哥哥永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們、欺負娘親!”
    “嗯嗯。”從涼鉆在他的懷里,重重地點頭,兩個小小的身影就這樣相互依偎著,卻有著各自的倔強。
    正廳里充斥著鞭聲,如樂的哀求聲。大伙眼睜睜看著如樂皮開肉綻,心都揪著,不停地輪番試著為她求情,無奈依舊消不了從商豫的怒火。最后只有乖乖地閉上嘴,也閉上眼,他們是奴才命賤,甚至比不上一個冷冰冰的花瓶,怨不得誰,只有認了。
    可憐了如樂如花似玉的年華,這樣鞭刑伺候下,如樂羸弱的身子,怎還有可能活命?
    能求的,只是主子們善心大發,好好厚葬了她。
    ……
    院中□□撩人,夕蘊懶懶地俯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耳中回蕩著錢小弟的嘮叨。
    “姐夫真的吩咐下人晚膳做鯽魚湯了,他還答應明天帶我去絲棧玩,仔細想想,其實他也沒那么差,至少待我挺好的。大概,是因為你長得不討喜,所以他才對你那么兇。姐,你要自我反省下,像謙鎮哥哥說的,胖一點肥嘟嘟一點,那樣就討人喜歡啦,不過……你的性子實在是糟了點……”
    “夠了哦,錢小弟,別不出聲就當我啞了。小心我把你扔湖里去喂鯽魚!”
    真是個吃里爬外的家伙,虧她勤勤懇懇地訛別人銀子,養了他那么多年,竟然還幫著那死男人。
    “我是實話實說,男人的心思我懂……”
    “你懂個屁,還有,別跟我提萬謙鎮那沒責任感的東西,就這樣扔下我和萬漠走了,害我被嚴鋒念叨了一年,還被說成虐待繼子的后媽。提起他,我就一包氣,早晚讓我找到他,活活給烹了。”
    萬謙鎮,當著名字又一次浮在耳邊時,夕蘊所有的怨氣很輕易地就被挑起。若不是為了那個不孝子,她也不用那么辛苦地死撐著萬家了。
    “粗俗!低俗!俗不可耐!”
    “喂,你嫌自己皮太實了是不是!”說著,夕蘊揚起手,作勢要揍他。
    錢小弟趕緊抱頭逃竄,這一逃,才發現涼亭不遠處,有兩個丫鬟似乎站了好一會了,目光一直鎖著她們,竊竊私語著什么。
    “姐,姐,別鬧了……有人在偷看呢,怪不好意思的。”
    看著錢小弟刻意裝出的扭捏樣,夕蘊怒橫了他眼,才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對上她的目光后,那兩個丫鬟面露難色。夕蘊皺了皺眉,沒多話,又繼續低下頭。沒多久,就見那兩人急急地沖了進來,互相推搡了很久,始終沒說話。
    “是出什么事了嗎?”錢小弟受不了這樣的婆婆媽媽,索性引出話題。
    兩人還在推拒,夕蘊有些不耐了,隨意點了個丫鬟,說:“你來說。”
    “夫人,西園鬧開了。一直侍候兩位小主子的如樂,不小心打破了夏夫人的陪嫁花瓶,把從商少爺惹怒了,這位姐姐溜了出來,生怕如樂出了什么事,想讓夫人去勸勸。”
    夕蘊分不清哪個才是她園子里的丫鬟,那也不重要,她只是細細聽著,微微蹙了下眉:“怎么不去找方夫人或者二夫人?”
    “回夫人話,二夫人是幫著從商少爺的,去了只怕會罰得更重。方夫人說,當家的賬目支出事宜她能插手,可事關兩位小主子,她這外人插不了手,會惹人非議的。”丫鬟的話比先前說得暢快多了。
    說不上為什么,夫人臉上的表情雖是沒有變化,可她依舊覺得夫人在笑,莫名地覺得很親切。剛才她一出西園,就跑去求方夫人了,無奈方夫人一直都是太明事理的人,明哲保身才是最緊要的。
    誰會甘愿為了個丫鬟,沖撞了府里頭那兩個小祖宗,說不準當家的回來后,還要一番怪罪呢。
    “帶我去吧。”這次,夕蘊是真的笑了,素手輕拍了拍那丫鬟的肩,安撫著她。
    “姐,我也去!”錢小弟猶豫了會,跟了上去。
    從那兩個丫鬟的表情中,他能猜想到那兩個小祖宗定是麻煩人物,生怕姐姐去受氣,他還說執意了跟了過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