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末。</br> 走出辦公室的男人與手里拿著文件資料的秘書打了個照面。</br> 發現男人要走,秘書急忙轉身道。</br> “慕董,例會就要開始了,高管們都在會議室,您不參加嗎?”</br> “嗯,不了。”</br> 慕云起說著又抬手看了眼表盤,囑咐道。</br> “有云景在,有什么問題暫時跟他對接。”</br> 他要去幼兒園接念念放學,昨天路段擁堵晚了幾分鐘,小丫頭便撅著嘴不搭理他,生了半天的氣。</br> 為了把人哄好,他答應今天要給她買草莓甜甜圈。</br> “是。”秘書點頭向他示意。</br> 慕云起邁著大步直下停車場,出發前又翻了翻放在副駕駛上的袋子。</br> 雖是春末,但早晚溫度還不見漲。</br> 擔心念念感冒,他出門時便捎上了件小外套。</br> 打開袋子,確認外套是她最喜歡的草莓熊圖案,慕云起這才啟動車身,向幼兒園駛去。</br> 到達的時間剛剛好,慕云起刷完接送卡,快步往教室走。</br> 放學時間,老師們就站在教室門口迎接來接孩子的家長。</br> 念念的主班老師要比慕云起稍年長,見他來了,便回身向正伏在桌前認真畫畫的小女孩招手道。</br> “念南,收拾好東西回家了。”</br> 小姑娘扎著雙馬尾,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停下畫畫的手,下意識抬起了頭。</br> 一雙明亮靈動的眸子望向教室門口,見到來人,小姑娘眉眼彎彎,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小乳牙,沖著門口的人甜甜叫道。</br> “爸爸!”</br> 小姑娘似乎忘記了昨天跟他置氣的事,立刻起身收拾面前的畫本和彩筆。</br> 主班老師笑著回過頭看向慕云起,認真地說出建議。</br> “這孩子對色彩的敏銳度很高,如果有興趣,可以試著培養培養。”</br> 這個年紀的孩子大多只會用單色做涂鴉填充,控筆也不穩。</br> 而這孩子已經在用不同顏色的顏料大膽調配試色了,下手幾筆就能把參照物勾勒個像模像樣,想象力也相當出彩,確實有極高的天賦。</br> 慕云起先是一怔,又附和著點了點頭。</br> “您費心了。”</br> “挖掘孩子們的天賦是我的本職,客氣什么……”</br> 其實這件事早在他帶著念念去復查的時候就知道了。</br> 圳青說,這叫做“四色視覺”,由于“x”染色體發生變異導致,所以四色視者目前只發現存在于女性當中。</br> 最直觀的區別,是普通人的眼睛可以識別上百萬種顏色,而擁有“四色視覺”的人,可以識別幾千萬,甚至上億種不同的色彩。</br> 他們世界里的顏色千變萬化,能夠看到大多數人看不到景象,是一種天賦。</br> 可由于難以理解普通人眼中的世界,念念有些被其他孩子排斥,不太愿意跟她一起玩,所以很多時候,她都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畫畫。</br> 圳青曾告訴過他,像念念這樣,因為先天性眼角膜異常,又通過后天的移植治療治愈后而擁有的“四色視覺”,確實是極小概率事件。</br> 他在想,或許…葉南也在冥冥中護佑著這個孩子吧。</br> 慕云起正考慮要不要先問問孩子的意見,去上繪畫興趣班,一抹小身影便朝自己飛撲而來。</br> 穩穩接住小姑娘的身體,牽起她的手,男人順勢接過可愛的卡通書包,這才扭頭對老師點頭示意,又俯身看向慕念南。</br> “念念,跟老師說再見。”</br> 慕念南擺起粉嫩的小手,扎在兩只小辮子上的草莓發圈也跟著晃的“咯噠”響。</br> “老師再見。”</br> “再見…”</br> 打過招呼,慕云起牽著慕念南轉身往外走,剛走出樓體,小姑娘就蹦跶著伸出胳膊,撒嬌奶音。</br> “爸爸,坐飛機坐飛機!”</br> 慕云起垂眸看她,眼中笑意漸深。</br> “好。”</br> 一個彎腰抱起孩子,接著舉上肩頭,小姑娘便穩穩地跨坐在他的肩膀上。</br> “走嘍,要起飛嘍。”</br> “耶!起飛…”</br> 慕念南開心的坐在高處,興奮的“咯咯”笑,慕云起也寵得沒邊,絲毫不顧及其他家長和路邊行人投來的注目禮,好像此刻只有父女兩人。</br> “念念喜歡畫畫嗎?”</br> 兩人上了車,慕云起把小姑娘放在兒童座椅上,邊系安全帶邊詢問道。</br> 慕念南眨了眨大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br> “喜歡。”</br> “那念念想不想跟畫畫的老師學畫畫?”</br> “真的嗎?!”小姑娘一臉驚喜地看著他。</br> 慕云起淺笑,“念念想學,我們就找最好的老師。”</br> 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得到認可和支持,慕念南歡欣雀躍,坐在兒童椅上手舞足蹈,慕云起認真盯著路前方,又擔心的透過后視鏡,叮囑道。</br> “念念,爸爸在開車,你乖乖坐好。”</br> “哦…”</br> 慕念南安靜下來,眼珠骨碌一轉,猛地想起什么。</br> “爸爸,你答應過今天給我買草莓甜甜圈的。”</br> 路口遇上紅燈,慕云起輕點剎車,緩緩停穩。</br> 這小丫頭跟葉南一樣,喜歡吃甜食,尤其喜歡草莓。</br> 可糖油混合物確實不易多吃,尤其那甜甜圈還是油炸過的,對身體不好。</br> 還以為她已經忘了,慕云起無奈一笑,不管怎樣,答應孩子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到。</br> “好,正好你圳青叔叔和鐘意阿姨今天要來吃飯,我們再多買一點。”</br> “知意妹妹也來嗎?”小姑娘探了探腦袋問道。</br> “當然了。”</br> 鐘意外派任期已滿,調回國后就升了職,圳青和孩子自然要跟著一起回來。</br> 慕念南高興的直拍手,“那我還要給知意妹妹買一個!”</br> 何知意小她一歲,是剛上幼兒園的年紀,兩個小姑娘也很玩的來,就跟姐妹倆似的。</br> 今天值得高興的事情有太多,買完甜甜圈,小姑娘主動要求自己捧著盒子,邊走邊哼歌。</br> 慕云起跟在后面,留出隨時能護住她的距離,滿眼都是寵愛。</br> 當初何圳青還在手術室里做角膜移植時,他就決定準備收養這個孩子。</br> 因為她承載著葉南的眼睛,延續著他的希望。</br> 這孩子,是來救贖他的。</br> 何圳青一家來的時間剛好,傭人把菜擺上桌,三個大人便帶著孩子坐了下來。</br> 慕念南和何知意都可以自己吃飯,也不再需要寶寶椅。</br> 只是換了個加高椅,兩個孩子便守在桌前,盯著眼前的餐盤,等待大人把大塊的食物剪切成小塊。</br> “念念,小口吃魚,小心魚刺。”</br> 慕云起夾了一塊魚肉給慕念南,盡管已經把看到的魚刺剔了出來,但他還是不放心,又叮囑了幾遍。</br> 小姑娘開始還認真點頭,幾遍過后就有點煩了,眉心皺成了高高的小山。</br> “爸爸,我在幼兒園也可以吐刺。”</br> 她不想在知意妹妹面前被說不會吐魚刺,她想做個好榜樣的姐姐。</br> 慕云起意識到自己被嫌棄,有些無奈。</br> 她終究還是要長大,要脫離自己,成為獨立自由的個體。</br> “好,爸爸不說了,你自己吃。”</br> 何圳青將一塊牛里脊剪成兩半,接著放到自家女兒的餐盤里。</br> 他扭頭看著旁邊的景象,突然有點觸景生情。</br> 總有一天,知意也會長大,學著自立,不再需要他這個父親來剪牛肉。</br> “媽媽,次肉。”</br> 何知意用兒童筷子顫顫巍巍地夾起一塊牛肉,遞到鐘意嘴邊。</br> 鐘意笑著吃下,又看了一眼何圳青,娃爹正眼巴巴的等著自家閨女也給他夾牛肉吃。</br> 結果小姑娘夾起肉片,自己吃了。</br> 當初鐘意剛出月子就被外派出國,何圳青便和孩子一起跟了過去。</br> 她事業繁忙,他心疼她,所以大多時間是他在照顧孩子。</br> 這年紀的孩子對父母仍有依戀,可面對漏風的“小棉襖”,何圳青也是“愿打愿挨”。</br> 兩個小姑娘吃不了多少就飽了,慕云起便喚來傭人,帶著兩個孩子去客廳吃甜甜圈。</br> 餐桌上只剩下三個大人,話題才真正聊開。</br> “話說回來,你真就打算一個人帶著念念過了?”</br> 碰過酒杯,喝下一口,何圳青開口問道。</br> 慕云起盯著杯口,緩緩搖頭。</br> “我從未覺得她離開過,我們一家三口挺好的。”</br> 何圳青與鐘意互視一番,心里明白,他這塊心病,永遠無解了。</br> 晚上,慕云起洗了澡出來,看到慕念南的房間還亮著燈,抬手敲了敲門。</br> “念念,明天雖然是周末,但也要按時睡覺。”</br> 很快,房門被打開,小姑娘探出腦袋,拉著他進屋。</br> “我在畫老師留的作業,畫完就睡。”</br> “念念在畫什么?”</br> 慕念南舉起填了大半邊色的畫紙給他看。</br> “老師讓我們每個人都畫一幅媽媽的畫像,作為母親節禮物送給媽媽。”</br> 慕云起盯著畫紙出神,心中泛起漣漪。</br> “爸爸,我畫的像不像媽媽?”</br> “像。”</br> 慕念南放下畫紙仔細端量,她只從爸爸給她看的照片里見過媽媽,好漂亮好漂亮。</br> 只可惜……她從沒有見過媽媽。</br> 填充好最后幾種色塊,慕念南再次拿給慕云起看。</br> 男人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擎著畫紙,一只手抱著孩子,在臺燈下一遍遍觀摩。</br> “爸爸,你想媽媽嗎?”小姑娘輕聲問道,生怕打擾了他。</br> 慕云起垂眸看她,“那念念想媽媽嗎?”</br> 慕念南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br> 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她好羨慕。</br> 慕云起看著小姑娘的眼睛,仿佛透過目光在望什么。</br> “媽媽一直都陪在我們身邊,念念能看到的,媽媽都能看到。”</br> “真的嗎?”</br> “當然是真的。”</br> 時間又晚了些,慕念南洗了澡便乖乖躺了下來,撇頭看著坐在床沿的男人。</br> “爸爸,我不想聽童話故事了,你給我講媽媽的故事吧。”</br> 慕云起摸了摸小姑娘的發頂,沉聲說“好”。</br> “爸爸第一次見到媽媽的時候,她只比你大了幾歲…………”</br> …………</br> 慕念南上小學這一年,慕云起四十二歲。</br> 同年,秦嫻瑛離世。</br> 耄耋之年,算是高壽。</br> 慕老太太的一生也稱得上傳奇,圈內的大家族都趕來吊唁,場面肅穆莊重。</br> 作為長孫和慕氏掌舵人,慕云起帶著念念站在前排,慕崇懷一家則站在側后方,身旁是慕云景和江霽月,以及慕家的重孫,慕承謙。</br> 整個吊唁場地的哭吟聲不絕于耳,外姓人中最真誠的就是跟了老太太幾十年的劉荷。</br> “劉管家,謝謝您照顧祖母這么多年,您放心,祖母不在,慕家一樣會給您養老。”</br> 劉荷也已是滿頭白發,一絲不茍的梳在腦后,不停地用紙巾拭淚。</br> “我打小就跟著老夫人,剛來慕家的時候,她身邊就只有我一個心腹,老爺雖然是向著夫人的,可總有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委屈,都是自己往下咽。她就是這樣一點點受著教訓成長起來的。大家族里看似光鮮亮麗,實則就是虎穴狼窩,這么多年,如果不是為了老夫人,我早就回老家了。現在她不在了,我一個人在這也沒意義,過幾天我就走了。”</br> 慕云起心里不是不難受,只是經歷的離別越多,越哭不出聲。</br> “可劉媽還在北城,您留在這,你們姐妹兩個也算有個照應。”</br> 劉荷擺擺手道。</br> “我這個妹妹從來沒讓我操過心,我們各司其職,我回老家等她,也是一樣的。”</br> 慕云起知道自己勸不動這個倔犟的老太太,便不再勉強。</br> 葬禮的場面依然隆重,慕云起盡量化繁為簡,為的是讓祖母盡早與祖父合葬,入土為安。</br> 他從早忙到晚,慕念南也極其懂事,一直跟著傭人,從沒打擾過他,只是小姑娘眼睛紅紅的,回家的路上,才輕輕開口問他。</br> “爸爸,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祖母了,就像媽媽一樣…”</br> 雖然祖母每次見她都不愛笑,但也會把分給承謙哥哥的餅干糖果也分給她一份。</br> 還讓她在書房里畫畫,她畫了一幅老宅的花園,老太太表面上冷著臉一言不發,轉身就讓人去裝裱好,掛在了茶室里最顯眼的地方。</br> 偶爾有客人在茶室做客,問起畫的來歷,老太太也是一臉慈笑,繼續往茶杯里添茶。</br> “重孫女隨手畫的,見笑了。”</br> 慕云起聽著慕念南的話,覺得如鯁在喉,鼻子有些泛酸。</br> “念念乖,媽媽和祖母那么喜歡你,不會離開的。”</br> 這是慕念南人生中第一次對“生離死別”有了初體會,她似乎明白,又不太明白。</br> …………</br> 自從念念上小學有了嚴格的上下學時間后,慕云起待在公司處理公務的時間就變長了。</br> 集團要合作的新項目經過他手,幾個合作公司便組了飯局,通過慕云景,非要邀請他去。</br> 怎么說云景還擔著慕氏總裁的身份,不能在外人面前下面子。</br> 盛情難卻,慕云起考量下還是答應了。</br> 餐桌上的人個個都是老油條,見慕云起一來便排著吹捧了個遍,男人也只是例行點頭,入座主位。</br> 酒杯碰過一次,大門緩緩從外被服務生拉開。</br> 走進來的短發女生身型纖細均勻,一襲奶白色長裙將靈動的雙眸襯出了幾分靦腆。</br> 慕云起坐在主位,定定地打量著,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br> 一旁的慕云景見到來人頓時瞪大了眼睛,這女孩的模樣……很像二十歲時的葉南。</br> 幾個老油條互相對視一眼,立馬有人起身,帶著女孩往慕云起的方向推。</br> “你這丫頭,來這么晚,快跟慕董賠酒道歉!”</br> 女孩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酒杯,湊了過去。</br> “對不起慕董…”</br> “你叫什么名字?”</br> 男人穩穩地坐在椅子上,沒有拿起酒杯,也沒看她。</br> 女孩有些緊張,咽了咽口水,又說。</br> “…我叫李楠,木子李,金絲楠木的楠……”</br> 話音剛落,男人便站起身,大步離開。</br> 幾個老油條面面相覷不明所以,慕云景卻看穿了這幾人的想法。</br> 他長嘆一聲,又對略顯局促的女孩說道。</br> “小姑娘,這沒你什么事,趕緊回家吧。”</br> 不知是什么情緒突然上涌,女孩紅了眼,捂著嘴跑了出去。</br> 幾個老油條還想攔著,卻被慕云景拍桌子的聲音嚇到。</br> “你們碰什么不好偏要碰我哥的逆鱗?!你們是不是覺得這是投其所好?覺得自己聰明的不得了?我告訴你們,你們這是自尋死路!!”</br> 說著,慕云景又喝了口水壓住怒火,冷冷地瞥了幾人一眼。</br> “各位自求多福吧。”</br> 他轉身離開,留下幾個老油條心驚膽戰,坐立不安。</br> 李楠捂著嘴哭著跑出餐廳,被突然停在面前的保姆車嚇了一跳,她臉上還掛著淚痕,看著緩緩降下來的車窗,不由自主道。</br> “慕董…”</br> “上車。”</br> 女孩一怔,看了眼打開的車門,硬著頭皮坐上了車。</br> 保姆車平穩行駛,男人全程冷臉,她不斷用余光打量,覺得嚇人。</br> 她看不透這個男人,也不想去了解,可她需要錢,那是救命錢。</br> “地址。”慕云起皺眉道。</br> “啊?”</br> “住哪?”他不耐煩了。</br> 李楠眨了眨眼,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趕緊報了住址。</br> 車廂內一路安靜的可怕,到達目的地,司機禮貌的向她道別,她點了點頭,在要不要下車之間猶豫。</br> 倔犟的性子最終還是要被現實打敗,她真的需要那筆救命錢!</br> 李楠轉身抓住了男人的小臂,幾近祈求道。</br> “慕董…您可不可以留下我?那些人答應我只要您把我留下就可以給我錢,那筆錢是我弟弟等著救命用的……我什么都會做,您就把我當成傭人…求求您了…求求您……”</br> 接下來慕云起的耳邊便只剩下了哀求聲,司機知道自己不合適繼續呆在車里,拿著煙盒下了車。</br> 女孩還在哀求他,仿佛他不答應就不肯停下。</br> 慕云起覺得聒噪,抽出被她抓住的手臂,沉聲說道。</br> “她不是你剪了頭發,改了姓名就模仿的來的。”</br> 這女孩是像她,但也僅限于那張臉。</br> 葉南的脾氣,性子,她模仿不到半分。</br> 仔細端詳,其實模樣也不像,葉南的眉眼,這女孩永不及。</br> “別再讓我知道你頂著這張臉作亂,否則你一定會后悔長了這張臉。”</br> 男人說完便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空白支票丟了過去,女孩拿起來一看,喜極而泣。</br> “謝謝慕董!謝謝您!!謝謝謝謝……”</br> “滾。”</br> 女孩抹了一把淚,立刻轉身開門,聽話地“滾”下了車。</br> 回家路上,慕云起覺得疲累,可一想到念念還在家里等他,男人心頭涌起一股暖流,又有了精神。</br> …………</br> 慕念南升入初中的第一天,慕云起便發現了她書包里的情書。</br> 男人頓時火冒三丈,可想了想這又不是自己女兒的錯,他咬著后槽牙,恨不得立刻把這臭小子給揪出來!</br> “念念,作業寫完了嗎?”</br> 男人輕輕敲了敲門,他想過了,青春期的孩子還是要好好溝通,很多事情他必須去面對。</br> 門內很快有了回應,慕念南舉著畫筆打開了門,十三歲的女孩臉上已退了點嬰兒肥,初現少女模樣。</br> “已經寫完了,爸爸你看,這是我準備參加‘白石杯’賽的畫。”</br> 這幾年,小姑娘憑借著天賦在繪畫上自由投入,大放異彩,國內、國外,大大小小的獎杯、獎狀拿到手軟。</br> 可慕云起現在完全沒心思看她畫的畫,他滿腦子都是要把那個臭小子揪出來的事。</br> 他忍住怒氣,認認真真地跟女兒說了情書的事,沒想到慕念南完全不知情。</br> “情書?爸爸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了?”</br> 慕云起仔細打量著她的表情,確定女兒沒撒謊,便更加生氣。</br> 肯定是那臭小子偷摸塞進念念書包里的,小小年紀,鬼心眼這么多!!</br> 問過慕念南寫在情書下的名字,確認是她的同桌,慕云起第二天就給女兒的班主任打去了電話,點名要求把這臭小子調離女兒身邊。</br> 班主任自然惹不起這尊大佛,慕云起怎么說她就怎么做。</br> …………</br> 轉眼女兒長成婷婷少女,慕云起經常會會盯著鏡子里自己兩鬢的白發出神。</br> 他老了,可這么多年,從未停止過想念她。</br> 反而年紀越大,思念越深。</br> 慕念南的成績一向優異,又有美術天賦加持,高考前便收到了來自世界各大頂級院校的保送通知書。</br> 她原本不想出國,畢竟北城也有許多世界頂級學府供她挑選,可就在填選志愿前期,慕云起擔心了這么多年的事情還是發生了。</br> 高考后,幾個孩子一起放松約飯局,慕承謙喝多了酒,情緒一興奮便忘了給嘴把門,說出了慕念南是慕云起收養來的事。</br> 何知意也在一旁,奈何慕承謙嘴巴太快,她想捂嘴的時候已經晚了。</br> 從未懷疑過的事情有了疑點,慕念南腳步虛浮,一臉不可置信地跑了出去。</br> 何知意氣得不行,倒了杯冷水潑到了慕承謙臉上。</br> “缺心眼啊你!什么話都往外說!念姐回去肯定要跟云叔鬧了!!”</br> 何知意說完便扔下杯子,邁步追了出去。</br> 慕承謙清醒了些,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一拍腦門,心想壞了,他這是闖大禍了。</br> 慕念南一口氣跑回了家,推開書房的門,忍著哭腔問慕云起是不是真的。</br> 男人沉默不語就是最直接的答案。</br> 慕念南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轉身跑出了家門。</br> 何知意和慕承謙緊隨而來,眼看事情已經發生,慕承謙直接給了自己一嘴巴。</br> “對不起大伯,我…我……”</br> “沒關系。”</br> 慕云起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br> “就算你不說,她遲早也是要知道的,給她點時間吧,讓她好好消化。不過現在很晚了,麻煩你去找找念念,如果她不想回來,就讓她在你家住幾天,別讓她有危險。”</br> 慕承謙點頭說“好”,轉身拉著何知意去追人了。</br> 慕云起重新坐下來,摩挲著相框邊,看著照片里的女人,喃喃自語。</br> “念念長大了,她該知道的,你可別怪我呀……”</br> 慕念南一時間消化不了事實,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個家,所以干脆選擇逃避,填報志愿時想也不想的選了國外的頂尖藝術院校。</br> 她整個暑假都住在慕承謙那里,臨開學前也只是匆忙回家收拾了些行李和畫筆,又匆忙地坐上飛機,離開了生活近十八年的地方。</br> 慕云起時常會給女兒打越洋電話,多數是叮囑她照顧好自己,可慕念南明顯還沒跨過心里那道坎,說不了幾句就掛了電話。</br> 父女倆的關系破冰是慕云起生病住院,他積勞成疾,又堆積心病,顱壓常年只高不低,這次突然暈厥住院,確實把大家給嚇壞了。</br> 慕念南得到消息時正在上近代藝術史的課,下一秒,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奔向了機場。</br> 慕云起醒來時便看到了女兒的臉,小丫頭眼都哭腫了,見他醒來,眼淚又是大顆大顆的往下落。</br> “爸……”</br> 圳青叔叔把當年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原來她是棄嬰,原來她的眼睛有問題,原來將角膜換給她的,就是媽媽。</br> 她不該埋怨的,她就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不會改變。</br> 慕念南哭得梨花帶雨,慕云起只好輕輕拍點著她的頭,以示安慰。</br> 自從住院后,慕云起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像是突然垮掉的,又像是能一早預見的。</br> 病魔纏身讓中年男人迅速老了不少,頭發也又白了些。</br> 慕念南跟學校請了長假,每天照顧慕云起,就像是小時候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的父親。</br> 時間一長,慕云起開始出現神智不清的情況,經常認不清人,會拉著慕念南喊她“南南”,她知道,那是媽媽的名字。</br> 男人每天不離手的東西就是葉南的照片,那是慕念南從家里拿來的,就連睡覺他都不肯放下,一定要抱在懷里,誰都不給,固執得很。</br> 慕云起的身體垮得很快,同年冬天,就只能坐在輪椅上移動了。</br> 慕念南時常推著他去外面走走,慕云起最愛去的地方就是正對病房外的長椅前。</br> 如果她不喊他,他可以在那里待上一整天。</br> 后來她才從圳青叔叔那里知道,媽媽當年就是坐在那里,靠著爸爸的肩膀,再也沒醒來。</br> 冬日的傍晚清冷凄涼,慕云起望著天空,眼中似乎倒映出了煙火的模樣。</br> 慕念南想推他回房間,男人卻看著手里的照片,難得清醒的認出她一次。</br> “念念……我是真的……很想你媽媽……可我總是做錯事……她生我的氣……不要我了……”</br> “我跟她說好的……下輩子……我守著她……她想怎么樣都行……就是不能不要我……”</br> “不能不要我………”</br> “不能不要我…………”</br> 男人的聲音越說越輕,眼皮微微下垂,似乎不愿把目光從照片上挪開。</br> 慕念南眼中噙淚,輕輕喊了一聲“爸…”,卻再沒得到回應。</br> 男人就坐在輪椅上,手里緊緊握著照片,微合的雙眸仍然望著照片里的女人,安安靜靜地離開了。</br> 長椅前的畫面仿佛還在重復男人臨終前的幻想。</br> 他與她坐在那里,看著滿天絢爛的煙火,一年又一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