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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山雨欲來(二)

    和光的靈魂從軍旗轉移到顧鈞座的體內,  與他共享五感,感同身受周圍的一切。
    遠方的落日沉入地平線,也拖走了最后一絲晚霞,  天空漸漸暗了下來,仿佛蒙上一層黑布。清冷的半月懶懶地掛在夜幕,垂眸注視著地表的一切。
    顧鈞座站在城樓,望了許久顧家軍隊的背影,直到風沙吹散掩埋他們的腳步,直到定更,鐘樓的鼓鳴連連敲響三下。
    他才轉身下樓,  往顧府的方向走去。
    還有七日,  便是大業帝的誕辰慶典。
    攀附皇朝的大小門派掏空家底,揣著世所罕見的奇珍異寶,  三跪六拜去往紫禁城祝賀,只為在內陸的門派爭斗中搭上皇朝的順風車。
    如果順利的話,像龍族干掉鳳族一般,  把敵對競爭的門派一鍋端了。
    出任在外的公卿官員委派家族的子弟,  指示他們帶著全家的希望到盛京拉扯、走動關系,  只為在高門大姓前刷足臉,  爭奪一個更高更遠的前程。
    盛京城,寬闊的街道上方張燈結彩,酒樓妓院燈紅酒綠,叫賣聲、醉酒聲不絕于耳,紙亂金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顧鈞座路過盛京城內最大的戲樓,  門口圍成一團,  喧鬧和叱罵聲亮得地溝里的肥老鼠都抖了幾抖。
    和光覺得聲音略有些耳熟,  像是剛才送來軍旗的那位主持。
    顧鈞座似乎也這么認為,  他腳步一轉,靈活敏捷地朝人群中擠去。
    果然是那位主持。
    主持換了一身更華麗的袈裟,袈裟上縫著黑亮的魚目寶珠。脖頸上戴著價值連城的小葉星月佛珠,十根手指依舊滿滿當當地串著閃閃發亮的金戒指。
    整個人活像一個珠寶展示臺。
    若不是頂著個锃亮的光頭,誰也認不出這是個清心寡欲的佛修,還以為是打哪來的修二代。
    主持倚在戲樓的雕花木門,伸出一只保養得極好的手指,指著階梯下一光頭,學著戲子的唱腔,掐尖了聲音,破口大罵。
    “前幾日便貼了告示,御寺忙于祈福,這幾月不參佛法,你求個哪門子的佛法。真是不長眼,早日滾回野禪去吧,就一破廟,還配稱萬佛宗?”
    主持手指的方向,一光頭和尚拄在戲樓的階梯下,著一襲灰撲撲的僧袍,破布儲物袋大喇喇地掛在腰間,腳下踏著廉價的布鞋。
    與階梯上一身華貴袈裟的主持形成鮮明對比。
    面對主持的當眾折辱,光頭和尚微微弓腰,摸摸透亮的腦門,和氣地道了聲歉。
    他的指間夾著一串樸實無華的木質念珠,念珠表面布滿劃痕,他動動大拇指,一顆一顆地撥著。
    光頭和尚踏上一步臺階,那一刻,和光注意到主持的眉頭沉下,手指在雕花木門上劃下一道重重的刮痕。
    異樣的神情一閃而過,主持又恢復那副尖酸刻薄的神情。
    “道歉有什么用?不如麻利地滾出盛京,別礙了我的眼。”
    光頭和尚的腰弓得更低了,他指間的念珠轉得愈快了。
    “主持,您行行好,通融一下,不然我不好向師門交代。”
    和光不禁看得心驚,這便是萬年前的階級差距。
    同為佛修,皇朝庇佑下的御寺宗廟,同內陸門派萬佛宗之間宛如隔著千云萬霧,一個居廟堂高高在上,一個落泥濘任人踐踏。
    而盛京的所有人,對此習空見慣,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對。
    顧鈞座漸漸走動,明暗的光影在光頭和尚的側臉一進一退,直到光頭的整張臉暴露在燈光下,那熟悉的眉眼看得和光心頭巨震。
    嗔怒禪祖師爺,三光。
    也是天魔大戰時,七權萬佛宗的掌舵人。
    此刻彎腰事權貴的他,與畫冊中頂天立地的救世英雄恍若兩人。
    就在這個時候,戲樓內傳來動聽的曲樂聲,咿咿呀呀,絲竹管弦,此起彼伏。
    主持面露焦急,橫了三光一眼,警告他趕緊離開盛京,有多遠滾多遠。
    說完,轉身進樓,腳步急促。
    眼見好戲散場,圍觀的眾人進樓的進樓,該干嘛的干嘛,依次散去,戲樓門口倒是更亂了。
    三光祖師爺被人撞了一下,肩膀微微晃了晃,他收起討好的神情,怪異地笑了一聲。
    接著,他一把抓住趁亂摸向他儲物袋的手,反手一折,咔嚓一聲。
    身旁的路人痛嚎一聲,幾乎站不住。
    三光抬起下巴,依舊和氣地笑,死死捏住路人的手不放,捏得路人跪地求饒。
    他一把提起路人的手腕,瞇起黑亮的眼直視對方,不緩不急地道:“施主,您不要的手,小僧幫你剁了如何?”
    溫和的語氣與狠辣的內容混雜在一起,生生鎮住了在場所有人。
    和光一動不動地盯住祖師爺眼中的光芒,錯不了,這就是嗔怒禪!
    可惜顧鈞座沒了興趣,轉身離開了。
    顧家子弟繁多,府衙設在偏遠的西街,遠離中央大道。
    顧鈞座抄近路,選了一條偏僻的小巷,巷口的拐子老漢抬頭,沖他詭異地呵呵一笑。
    他扯了扯嘴角,正準備踏入小巷時,里面傳來一聲怒吼,他倏地頓住腳步。
    一個滿眼通紅的修士咆哮著跑出小巷,直直地沖顧鈞座而來。
    他拔出劍,做好起手式。
    這時,一只鎖靈繩從巷子深處飛來,直直鎖住修士,壓得他動彈不得。
    鎖靈繩另一頭,穿著紅色官袍的青年徐徐走出,腳步沉重。
    謝危,今日朝堂上親手弒兄的謝危。
    謝危半闔眼皮,滿臉疲憊,他把鎖靈繩交給姍姍來遲的禁衛軍,扭頭瞥了顧鈞座一眼,心里琢磨了一會,開口解釋道:“這人走火入魔,深入魔障,估計沒救了。”
    顧家與謝家世代交好,兩人自是認識,不過輩分有些差距,交情不深。
    顧鈞座問道:“邪修干的惡事?”
    謝危剛吐出一個“不”字,口型凝固了一會,緊接著他臉上露出掙扎難忍的神情,硬生生地咽下了“不”字,嗓音喑啞干澀。
    “對,是邪修干的。”
    說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臉上露出一副釋然的神情,而又轉向猙獰,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狀態不妥,他捂住臉,慘然地笑了笑。
    顧鈞座愣愣地看著他,手足無措。
    謝危笑完,腳步一轉,正準備走時,又頓住了。他深深地看了顧鈞座一眼,眸中露出一抹惋惜,沉聲補了一句。
    “近日盛京城走火入魔的修士有點多,顧侄子要是沒事,還是不要去偏僻的地方為好。要是可以的話,早日離開這盛京吧。”
    和光待在顧鈞座體內,也目睹了這一切。
    她定定地注視那名走火入魔的修士,他眼角通紅,唇齒流涎,識海里不時散出黑色的魔氣。
    不是邪修的花樣,而是天魔的魔氣。
    可惜這時的人從未見過天魔,也無從分辨。
    但是,看謝危的模樣,怕是琢磨出了一些端倪。
    可是有謝安的前車之鑒,謝家人又被大業帝威脅,他無法向任何人吐露真相,只能眼睜睜地坐視事態一步步惡化。
    鼓鳴三聲。
    今日是六月初八,離大業帝的誕辰還有一周的時間。
    舉國歡慶,鑼鼓喧天,喜氣云騰,整座盛京城都沉浸在犬馬聲色之中。
    御寺宗廟開壇為大業帝祈福,龍族送來數不清的珍寶海獸作為賀禮,阿諛諂媚的內陸門派千里迢迢奔赴而來,公卿王族飲酒作樂、一響貪歡。
    但此時距離盛京淪陷,只有不到七天的時間。
    三日后,盛京城內走火入魔的修士越來越多,平民散修游蕩在偏僻的小巷,見人就砍,形骸瘋狂。朝廷認為是邪修作祟,眾人之間的心魔相互牽引。
    禁衛軍天羅地網地搜查走火入魔的修士,剛開始時還能關押進牢獄內,后來牢獄已滿,人手不足,見走火入魔者就地處斬。
    四日后,禁衛軍內部也出現了走火入魔之人,人手不足,于是盛京城內緊閉大門,不許放一只蚊子進入。
    五日后,王公貴族之間入魔的人也不少,各家各戶拉門拉關系,尋求外出之道。有些官員家族嗅到風氣不對的,忙不迭地遣送一部分核心子弟離開。
    六日后,禁衛軍強硬地壓下來所有的流言蜚語,不知從何處捉來一邪修,在午門當眾處斬,眾人彈冠相慶,膜拜大業帝的英明,祝賀大業帝的千秋萬代。
    街道上懸燈結彩,一片火樹銀花。
    人頭躦動,人人臉上戴著欣喜道賀的面具,熱鬧非凡。
    大業七百六十年,六月十五。
    夜幕低垂,半空上悄無聲息地掛上一道血色的弦月。
    此時是大業帝誕辰慶典的第一夜,盛京的王公貴族們前呼后擁,朝紫禁城浩浩蕩蕩地蜂擁而去。
    御寺宗廟的佛修們端坐于亭臺樓閣之上,口誦心經,為大業帝祈福。
    皇宮張燈結彩、披紅掛綠,一顆顆、一座座、一堆堆舉世罕見的奇珍異寶被擺出來,侍女們正在擺飾今夜的佳肴美饌,樂師正在做最后的調弦,舞女正在做最后一次演練。
    亥初,鼓敲五聲。
    漫天遍野的黑暗天魔遮天蔽日,浩浩蕩蕩地朝盛京而來。
    一刻鐘后,盛京的護城陣法將被攻破,暴烈殘虐的天魔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攜著排山倒海的魔氣,席卷城內的每一個角落。
    偉大的天魔戰役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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