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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天羅地網(五)

    執法堂內殿。
    王負劍抬頭仰望大殿的穹頂,  白玉磚石層層堆砌呈橢圓形,中央的金頂最高,四面八方成弧線不斷向下延伸,  罩住整座大殿。
    黑蒙蒙的,僅靠墻角的幾顆夜明珠發亮。
    殿外,  如今是什么時辰了?
    白天,還是黑夜?
    穹頂之上,  萬里之外,會不會有一雙隱藏在黑暗里的眼睛,  窺視著他們。
    他昂起頭,  直直地看著金頂,仿佛它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如烏云壓頂一般,  朝他洶涌而來。
    他不由得倒退幾步,  全身晃了晃。
    啪地一聲,  和光跌落在地,  無力地吐出一句話。
    “留影球一旦暴露,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這句話像一寸火苗,撲哧一下,  點燃了緊張的氛圍,引爆了絕望的硝煙。
    王負劍一晃一晃地走到王千刃身前,  他垂著頭,  臉色灰白,  唇角、下頜、脖頸處遍布干涸的深色血跡。王負劍伸出食指放在他鼻下,  放了良久,  沒有一絲溫熱的呼吸,  只有冰冷的皮膚的觸感。
    他死了。
    王負劍挪開手指,又放在他脖頸,沒有脈動。
    他真的死了。
    王負劍的呼吸沉重了一些,把手心按在他心臟處,血跡粘膩的觸感,依舊沒有動靜。
    他不會再醒來,說出那人的身份。
    王負劍頹下肩膀,腳步虛浮。王千刃的話一直在腦海里徘徊,消散不去。
    “你們怎么確定殘魂一號,真的是第一個異界來魂?”
    “那個人既要利用穿越者改造世界,又要殺了穿越者,像不像是在養蠱?”
    “天羅地網,到底是誰的天羅地網?網住的又是誰?”
    如果王千刃說的是實話,那么那人早在五千年前,就進入了九節竹。他現在什么修為,實力如何,身居怎樣的高位,他們一無所知。
    活了五千多年的老家伙,至少已經是大乘期,更有可能是渡劫期。
    他還沒有飛升,為什么沒有飛升?
    是不能,還是不想?
    以最嚴格的最安全的標準算,九節竹里五千歲以上的老家伙們都不能信!
    但是,五千歲以下的修士,鮮有他們的敵手。
    以卵擊石,蜉蝣撼大樹。
    這是死局。
    就在這個時候,李鐵柱手撐地板緩緩站起,抬腳勾起鐵劍,飛上半空轉了兩圈,落在手里。他扭頭橫了和光一眼,眉頭緊蹙,神色不善。
    王負劍登時心頭一慌,瞳孔驟然一縮。
    這人已經大乘期,要是動手,他與和光絕對扛不住。
    王負劍撈起金算盤,五根手指插進算珠,狠狠地抓著。他緊緊地盯著李鐵柱,不動聲色地走到和光面前,全身戒備,一只手把她護在身后。
    李鐵柱拔劍的那一刻,王負劍喘了口粗氣,拉住和光后退,一邊使她伏倒,一邊掄著金算盤與李鐵柱對峙。
    李鐵柱眉頭一挑,瞇眼看他,粗聲道:“小子,你這是什么意思?”
    王負劍臉色不變,溫和中帶著幾分敬佩,暗中卻從袖子里抽出一連串符箓。
    “敢問前輩,如今年歲幾何?”
    李鐵柱握劍的手頓了頓,臉色難看,“你懷疑我?”
    “不敢。”
    王負劍輕聲說著,握住金算盤的手卻越來越緊。
    眼見兩人有掐架的趨勢,和光瞬間回神,攔住兩人。還沒找到幕后之人,自己人就先掐起來了,那還得了?
    “師父雖是大乘,今年卻不足五千歲。”
    李鐵柱重哼一聲,眼底帶著幾分得意與驕傲。
    “我還年輕著呢,和那些老家伙可不一樣。”
    他扭頭看向和光,正色道:“光啊,我們殺出去。”看著她驚慌無措的臉,他擰緊了眉頭,“師父知道你責任心重,但是這個爛攤子,我們真的管不了。”
    聽到這話,王負劍抿唇移開眼,暗中點頭。
    他們確實管不了。
    敵人太強了,一根手指頭就能碾碎他們。更何況,他們還不知道敵人的身份。
    他們不是最適合處理此事的人選,如果從一開始,審訊王千刃的人是更高階更強大的人,結果決然不同。
    和光低頭,看著腳尖,踩在光滑冷冽的白玉石磚上。
    師父走到她眼前,拽住她的手。
    她挪了挪腳尖,白玉磚石里的腳尖也跟著動了動。
    她冷不丁地想起來,二十年前換過大殿的石磚。
    前任堂主,也就是現任掌門喜歡金燦燦的黃色,他坐鎮執法堂時,殿內全是金燦燦的黃,閃得瞎人眼。
    西瓜堂主上位后,依照他的審美,一步步換成了素雅的白玉石磚,最后換掉的便是內殿的地板。
    她喜歡百花。
    進入執法堂的第一天,她暗中做了個決定。擠掉西瓜師叔上位后,她要在白玉表面刻上百花的紋路,一朵朵盛開,整個地面繪成一幅春日的畫卷。
    她輕哼一聲,倏地笑了。
    “我要在這里繪滿百花。”
    她的聲音很低很細,李鐵柱聽清了,卻不懂她的意思。
    “什么?”
    她嚯地抬起頭,勾唇一笑,眼睛亮得發光,堪比墻角的夜明珠,眼神里透著滿滿的驕傲自得和勝券在握。
    就是這個眼神,使李鐵柱安心的同時,又忍不住憂心。
    他太了解她了,這個眼神,他見過無數次,但是不適合這個場合。
    “師父,你怕死嗎?”
    她的語氣恢復得與平時一樣,帶著三分淡然和一分不易察覺的鄙薄。
    那是嗔怒禪特有的猖狂。
    他手把手教出來的好徒弟,他一劍一劍抽,怎么也抽不滅的猖狂。
    李鐵柱松開她的手臂,反手把劍往肩上一撂,咧嘴一笑,“怕死,我還修什么嗔怒禪?”
    她又看向王負劍,“你呢?”
    王負劍握住金算盤的手松了松,另一只手撫上王家的弟子玉牌,眼神黯淡了片刻。他捏著玉牌摩挲了一會,突然間握緊,抬起下巴,輕笑一聲,眼神里泛著同樣的光芒。
    “要是怕死,我怎么對得起13位逝去的親人?”
    “那好!”
    她拖長尾音,眼睛微瞇,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她越過他和王負劍,走了兩步,腳尖一轉,挺直腰桿,昂起頭。她一把抽出腰帶的九節竹玉牌,遞到他們面前,翻過級別那一面,得意地晃了晃。
    “我在六節偏上,你也是六節偏上,師父六節中。”
    她看向王負劍,道:“按照九節竹的級別,我和你同級。但是,我主導了王千刃的抓捕行動,此事一過,收到大量功德點,我會直升七節,比你高一節。”
    王負劍面露疑惑,點頭默認了她的說法,右手一擺,示意她繼續。
    她收起玉牌,抬高下巴,垂眸半晌,而又睜開,眼神深沉,宛如沒有出路的旋渦,迷人又危險。
    她冷硬道:“我級別最高,你們聽我行事。從現在開始,無論做出何事,結果如何,責任由我一力承擔,與你們毫無關系。”
    李鐵柱心頭一怔,雖說在萬佛宗,她職位比他高,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擺官威。說實話,挺像樣,不愧是他教出來的。
    愣神的間隙,她疾步走到留影球前,一把關停了。
    他呼吸一窒,不敢相信她居然做出了這種事。
    王負劍一臉崩潰,急得跳腳。要不是她一開始擺的譜,他都想折了她的手。
    “九節竹硬性規定,審訊搜魂期間,留影球記錄不能中斷,你怎么能做這種事。”他晃了晃金算盤,語氣有些抓狂,“你關掉留影球,引起高層的懷疑,他們會對我們搜神!”
    搜神不會死,副作用也很小,但是他們同王千刃的對話依舊會暴露。
    “王千刃與那人有特殊往來,九節竹內抓捕行動不是秘密,那人一定會重視他的記憶和審訊記錄。你這樣,暴露了我們知曉太多。”
    和光捏住寶藍念珠,一顆一顆地撥。
    “對,我就是要讓所有人懷疑這事。當時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他們要關掉留影球,他們叛變了嗎?主動引誘九節竹的高層們搜神,主動探知我們的記憶。用我們三人的命做引子,爆出這件事。”
    她抬眸,直勾勾地看王負劍。
    “所以我才問,你怕死嗎?”
    王負劍聞言,怔了片刻,他疲憊地閉眼,咬破舌尖,深吸一口氣,嘴里滿是鐵銹腥味。接著,他睜開眼,哼笑一聲。
    “不過一條命罷了,下一輩子還是一個好漢。”
    和光怔了怔,擰著眉頭看他,神情凝重。
    王負劍心頭一跳,直覺事情不對,問道:“怎么了?”
    她斟酌道:“說不定下輩子是個女的?”
    王負劍瞪大眼睛,用手指著她。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
    兩人插科打諢一會,殿內的空氣又輕松起來。
    做出舍生就義的決定后,三人的包袱輕了點。只要能爆出這件事,一條命不算什么,犧牲得有價值就夠了。
    然而,命運就像一個性格扭曲的爛人,往往不順遂人意。
    三人的九節竹玉牌同時亮了,掏出一看,臉色劇變,故作勉強的輕松徹底消失在眼底。
    王負劍攥緊玉牌,狠狠地踢了留影球一腳。
    九節竹傳來急訊,鑒于今年的異界來魂數量較多,且有身居高位的存在。九節竹決定暫時封存所有異界來魂的資料,等高層一一過目,研究完畢后,再對下公開。
    王負劍肯定,這個決定少不了幕后之人的手筆。
    可是他們級別太低,完全得知不了。
    突如其來的急訊,打了三人措手不及。
    按九節竹的意思,王負劍的審訊和記憶也會封存,留待高層研究。研究的時間,足夠他們死成千上萬遍。
    剛才的心血來潮,剛才的舍生就義,仿佛成了一場笑話。
    他們的舍生就義,他們的犧牲,沒有任何價值。
    這時,王負劍的子弟玉牌閃了閃,他掏出一看,王家發來訊息,詢問為何審訊王千刃花了這么長時間。如果三人解決不了,需要幫忙,王家可以再派人。
    王負劍嘖了一聲,悶聲道:“他們在催,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人固有一死,就怕白死。
    李鐵柱扛著劍,皺緊眉頭,看向和光,道:“光,要不咱們去找人幫忙?”
    和光抿緊唇,細細思索一番,沉重地搖頭,“沒有。”
    “如今萬佛宗內,大多數禪主為了避開齋戒日,閉關了。剩下的那些,不是歲數過了五千歲,就是實力不夠強。總之,我不信他們。”
    她頓了頓,臉色更難看。
    “第七代弟子中,西瓜堂主權力最大,如果今日是他審訊,他應該有破局的棋子。但是,他還在十萬大山,趕不回來。明非師叔為了萬派招新,心神疲憊,已經閉關了,他囑咐不要打擾。”
    和光深吸一口氣,胸膛不住地起伏,尾音甚至微微顫抖。
    “我們現在無人可用,這個時機太糟了,就像是天運在幫那人。”
    天運兩個字一出,三人都沉默了。
    天運就像禁錮住坤輿界所有人的枷鎖,哪里都有它,哪里都少不了它,可它與他們偏偏不站在同一邊。
    九節竹突如其來的急訊,獨木難支的陣營,天運的過分偏袒,他們實在是回天乏力。
    就在這個時候,和光的弟子玉牌閃了閃。
    【尤小五:大師姐,天道院的坤柱鐘離亭來了。為了還超度骨灰的人情,他決定幫萬佛宗親自調整齋戒日的留影球。如今執法堂沒個掌事的,我是先勸他回去,還是留給你安排?】
    和光看著手中的玉牌,怔了許久。
    久到王負劍忍不住打斷她,“別管齋戒日了,眼前的事兒要緊。”
    她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前所未有的光亮,嚇了他一大跳。
    “怎么了?”
    她攥緊玉牌,一臉興奮,原地繞了好幾圈,嚯地站定,雙手緊緊按在王負劍肩膀上,她難以抑制的顫抖順著雙臂,傳到了他身上,連同她骨子里的欣喜。
    “鐘離亭來了!”
    李鐵柱面露不解,插嘴道:“鐘離亭是誰?”遠離世事多年,他實在不清楚外面的世界。
    她咽了咽喉嚨,眸子里的光亮得嚇人。要不是考慮到現在的情形,還以為她癡戀鐘離亭多年。
    “天道院的坤柱,發明家的瘋人院,窮盡天理的研究狂!”
    她扯著兩人到留影球旁邊,指著留影球的型號,渾身不住地顫抖。
    “留影球是天道院的作品,你們看這個型號,是最新的!我之前聽鐘離亭提過一嘴,這個型號的留影球,可以改變拼接畫面。方法還在試驗階段,鮮少有人知道。”
    此話一出,王負劍丟開了金算盤,李鐵柱扔下劍。
    三人臉上帶著大難不死的慶幸和柳暗花明的瘋狂。
    這一次,天運它眼瞎腿瘸,站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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