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之下,天地一片朦朧般的黑暗,人手持著的火把,是戰場上僅剩下的光芒。
月光冷清地照在谷城外,前營的營地之外。
明軍與前營士卒們廝殺在一起,吶喊聲與慘叫聲不絕于耳,遠處一處高坡之上,是無端的黑暗。
黑暗之中,卻偶爾閃出滲人的寒光,證明著這片黑暗之中,存有些許令人見之色變的東西。
不知從何時起,烏云便開始鋪在天上,漸漸變得濃厚,突然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夜的黑暗與濃稠被瞬間打亮。
血紅色的腥味彌散在死寂片刻又喧鬧的戰場之上,黑色旗纛與明軍大旗絞在一起,雙方旗纛之下,是各自士卒猙獰可怖的面容,伴隨著片刻間的白晝出現。
所有人都在這場面對面對的搏殺中使盡了全力,尤其是前營的三千多士卒。
他們知道,這場夜戰若打不出氣勢,一旦到了白天,褪去了夜色掩蓋,等待他們的,便只有死亡。
哀鳴伴隨著刀光劍影,堆積的尸體不經意間已經填滿了營地前的壕溝,猙獰而濃重的血腥氣息讓人幾乎室息。
新兵們手中握持著刀槍,身上穿著的黑色箭衣,沒能給他們帶來絲毫沖上前去的勇氣。
戰場上的直觀感受,不是任何事先操練能比擬的。
如果不是王光恩這次心存試探,劫營的人手不多,又是佯攻,這些新兵只怕一個照面就會崩潰。
雙方都不知對方的虛實,因此無論王光恩還是吳兆勝,都不敢貿然有什么太大的動作。
對于圍困在谷城外的六千多前營人馬來說,王光恩的這種謹慎,才給了他們一絲能繼續存活下去的希望。
盡管明軍人數不多,但看在身處戰場上的士卒眼中,面前依舊是黑壓壓一片,明軍揮舞著刀槍沖來。
不知數目,攝人心魄,雙方誰都不知道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這就是夜襲最讓人恐懼的地方。
圍困在谷城外的這部分前營兵馬,以上次擴招進來的新兵為主。
前營的操練已經算是比較嚴苛,行軍布陣、日常演練,都是每日不斷,但這依舊不能阻止士卒們心中源源不絕升起的恐懼。
有的人瞳孔驟縮,雙腿在控制不住地打顫;也有的人,趁著夜色,扔下刀槍奪路而跑,逃回營地享受溫存。
但迎接他們的,只有那些為數不多的老本勁兵們,手中比夜色更加清冷決絕的刀。
大順老營隨軍而走的布置,這時候發揮了奇效。
前營的士卒無論老本兵、精騎,還是這些剛入營的新兵們,家人此時全都留在襄陽城內。
在戰場上,想要逃走的新兵們抬起腿的那一剎那,不由而然的就會想起尚在城內的家人。
那些作為老本兵的隊長們、哨總們,也都是不遺余力地給他們曉以利害。
“你們要是跑了,你們便會從編制冊中除名!”
一名追隨李自敬從潼關一路轉戰而來,現在已經是哨總的老本兵緊握著手中鋼刀。
他的眼中也有恐懼,但更多的是堅毅。
唾沫橫飛之下,許多新兵不自覺停住了后退的腳步。
“同仁堂的醫保,你們安頓在城內的家人,大順給你們提供的房屋、田地,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你們的逃兵行為煙消云散!”
哨總滿臉冷笑,他的刀并未急著揮向那些逃兵,但言語中說出的,是比刀更加要命的利刃。
“想想吧!”
“在這個鳥不拉屎的亂世,離開了襄陽,離開了我前營的庇護,你們的家人能活多久!”
“失去了前營的同仁堂醫保福利,你們的家人鬧病鬧災,又有誰,肯花錢給你們買藥治病!”
“跑吧,快跑吧!”
哨總的話,有如一把把無形的利刃,切割在這些欲要逃跑,或是已經邁開腳步的逃兵身上。
“我這是在救你們!趁著夜色,沒人知道你們做了逃兵!殺回去,割下這些狗官兵的首級!”
“難道你們就心甘情愿在戰場上做逃兵,看著大順的旗幟倒了,看著那些狗官兵,狗地主,再騎到你們的頭上嗎?”
其實聽到一半的時候,許多逃兵,就漸漸的停住了潰逃的腳步,眼中的迷茫漸漸變得堅定。
是啊,說的沒錯!
他們抬起頭,望向殘月之下迎風飄揚的黑色大纛。
一旦這桿旗幟倒了,迎接他們與他們家人的,將會是官兵的欺凌,地主和官僚的壓迫,或許還會有滿洲兵的踐踏和屠戮。
如今天下,也就唯有這桿旗幟,才是真正代表著百姓與農民,代表著最底層人對于上層剝削的反抗。
這桿旗幟要是倒了,他們這些窮苦的農民,就再沒有任何機會了。
哨總正在宣講,卻是見到,愈來愈多的逃兵們停頓腳步,握著手中刀槍聚在一起,向前方正在血戰的戰場上殺去。
他此刻也是激情澎湃,舉起佩刀。
“弟兄們!”
“殺官兵啊!!”
遠處,高坡上。
王光泰策馬而立,一名身著千總制式甲胄的將領疾馳而回,跌落下馬,狼狽不堪的道。
“守戎,流寇反擊猛烈,我軍帶來的人手不多,兄弟們快要頂不住了!”
王光泰也是一直看著戰場,聞言蹙緊了眉頭。
“反應居然這么強烈?”
那千總粗喘著氣,仍是心有余悸。
“是啊守戎,末將帶人攻打正面,還沒沖到營盤前,就遭遇小股騎兵的騷擾。”
“未曾前進一步,流寇營中便是呼聲大作,旌旗蔽空而起,人數如同潮水,源源不絕啊!”
“末將估算,至少要有一萬多人!”
王光泰聽到最后,立刻呵斥。
“胡鬧!”
“李自敬的前營一共才兩萬多人,你是說,僅在北門外,他就駐扎了一萬多人嗎?”
“你這是被他們打破了膽,與本守備故意夸大其詞,好脫卸罪名吧!”
那千總大驚失色,連忙伏跪在地。
“末將不敢!”
“末將所說,都是千真萬確!”
“那些流寇以老卒頂在軍前,戰斗力極其頑強,軍陣排列有度,狂呼吶戰,非萬人不足以有如此聲勢。”
身后一名隨軍參議望著前營的營地,若有所思。
“守戎,宋千總作戰多年,未必就能看花了眼。”
“這流寇營中,仍有數千旌旗搖動,其中塵土漫天,幾乎遮蔽月光,就算沒有一萬人,在這北門的人數也一定不會少于五千。”
對于這一點,王光泰倒是意見一致。
以這些流寇的能耐來看,又是新兵為主的前營,少于五千人不可能在造成如此大聲勢的情況下,還能擊退他們的夜襲。
可見李自敬應當是把主力放在了北門之外,其余各門,都是佯攻作虛,人數不可能太多。
正在考慮間,一騎遠遠而來。
“稟守戎,軍門派往四處山中的夜不收已經全部折返,山中皆為虛兵,只有一些流寇游騎手持火把,四處游蕩。”
“軍門有令,命守戎立即折返,其余三門流寇營中塵土大作,似有合圍之勢!”
王光泰聞言一驚,立刻扯起馬韁。
“傳我軍令,鳴金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