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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以一百二十邁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駛。透過車窗，遠處的紫荊山越來越近，像一幅油畫，緩緩地展開在周培揚眼前。蒼松翠滴，紫煙繚繞，周培揚已經(jīng)聞到佛家勝地濃濃的氣息了。</br>
腳下的這條高速公路，正是周培揚剛剛獲得魯班獎的代表工程，也是周培揚下海經(jīng)商二十年來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每次駛上這條路，周培揚心里都會涌上無比的喜悅和難以名狀的激動。想當初方鵬飛還說：“培揚，放棄吧，這條路太復雜了，憑大洋實力，根本拿不下。這可是市里的重點工程，不敢開玩笑的。”周培揚好像只說過一句話：“我這人打小就喜歡挑戰(zhàn)，不信拿不下它！”實踐證明，周培揚是對的。他不僅拿下了它，由大洋公司承建的A4標段還一路榮獲了市里、省里的年度優(yōu)質(zhì)工程獎，不久前又從北京捧回了全省唯一一尊魯班獎獎杯。</br>
對于周培揚和大洋公司在公路建設中的作為，不僅銅水常務副市長方鵬飛傻了眼，就連中鐵四局工程指揮部的頭頭們，也覺得不可思議。陸副指揮還說：“行啊，周總，這次我服了你，下次我們再比高低如何？”周培揚笑笑，他當然不會在陸副指揮面前瞎吹牛，陸一鳴是他敬重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男人里面的一個，一條路修下來，他和陸一鳴已從對手變成了朋友。陸一鳴大他幾歲，是清華的高才生，他們面子上互稱老總，私下卻早已稱起了兄弟。想想一塊度過的那段艱苦歲月，兩個人都覺得這份友情格外珍貴。尤其周培揚，簡直有點感恩陸一鳴。</br>
是陸一鳴給他介紹認識了孟子坤，一個有點刻板卻十分敬業(yè)的高級工程師、公路建設專家。正是得益于孟子坤和陸一鳴的全力扶助，周培揚的大洋公司才在這項備受關注的公路建設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市乃至整個海東省建筑行業(yè)的一顆明星。</br>
當然，周培揚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br>
孟子坤死了！</br>
孟子坤原在省建總公司擔任總工，建筑市場放開后，省建遭受的沖擊很大，經(jīng)營每況愈下，日子一年比一年難過。孟子坤又是個比較頑固的男人，別的多少有點能耐的人都跳了槽，提前找出路去了，孟子坤思想轉不過彎，尤其不肯到民營公司屈就，哪怕年薪開到五十萬，他也搖頭拒絕。周培揚豈止是三顧茅廬，怕是五顧十顧都有了。無奈，性格耿直的孟子坤每次都用堅定的語氣回絕他。后來的一件事促成了周培揚跟孟子坤的合作。省建總公司好不容易承接了一項涵洞工程，還是陸一鳴的中鐵四局十六項目部以轉包方式給過去的，但在施工中省建居然沒讓孟子坤擔任技術總負責人，而是派了一名鐵道學院的研究生。孟子坤耐不住寂寞，中間以個人名義去現(xiàn)場察看了幾次，每次他都要帶回來一大堆問題，而且以書面形式遞交到省建的高層會議上。省建的領導本來就讓下崗職工鬧得疲憊不堪，現(xiàn)在又出來個孟子坤，動不動講工程質(zhì)量，講安全隱患，還對整個工程的安全應急預案提出質(zhì)疑，一氣之下說了句很傷孟子坤自尊的話：“你以為有知識就了不起，我們現(xiàn)在要的是工程，上萬號人等著吃飯哪！”話說完不到半月，施工現(xiàn)場就出了事故，特大事故。巖壁冒頂后堵住了作業(yè)面上的二十六個工人，恰恰是那個狗屁不頂?shù)膽鳖A案害了大事。孟子坤聞訊趕去時，二十六個工人已被困在里面整整兩天，在現(xiàn)場工人的一再要求下，省建的領導才將孟子坤任命為搶險指揮部副總指揮，但一切都遲了。施工中違章作業(yè)，安全通道沒有預留，救援設施又跟不上，萬般無奈之下，孟子坤向陸一鳴求援，陸一鳴帶著二百多名搶險隊員，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才將工人們救出。</br>
遺憾的是，有五條生命永遠丟在了涵洞里。</br>
孟子坤憤而辭職，關在家里誰也不見，一天到晚趴在網(wǎng)上，跟虛擬的世界對話，半年后陸一鳴帶著周培揚，再次敲開了孟子坤的家門，沒想，周培揚還沒說話，孟子坤便道：“準備合同吧，多余的話就不要講了。”</br>
那次，周培揚同時認識了謝婉秋，孟子坤夫人。</br>
說來也有意思，前面那么多次，他登門造訪，謝婉秋都避而不見，直到他把合同放她家茶幾上，她才一臉鄭重地走出來。</br>
他們兩個，是上帝賜給他的福喲！</br>
周培揚沉沉地閉上了眼睛。</br>
車子繼續(xù)奔馳著，司機老范扭頭問：“周總，直接上山嗎？”</br>
周培揚收回遐思，見車子已到山下，郁郁蔥蔥的紫荊山巍峨地橫在眼前，茂密的森林和叢生的灌木總帶給人綠色的暢想，周培揚每次經(jīng)過山下，總要靜下神靜靜地凝望上一會兒。其實紫荊山并不出名，省里的風景名點都夠不上，周培揚卻獨獨喜歡這里。這兒寧靜、安詳，少了塵世的喧囂與嘈雜，多了一份淡泊，多了一份靜思。周培揚喜歡這兒的博大與深沉，更喜歡這兒超然傲立，不與世爭的灑脫與飄然。跟妻子木子棉結婚之前，還特意帶她爬過這座山，那時他還在市政府，是個一文不名的小公務員，木子棉更是個入世不深的傻丫頭，兩個人爬到山頂，對著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哇哇大叫。叫累了，就躺在山頂享受風的溫柔。那時候的天真是藍啊，藍得透明，藍得讓人心醉。也干凈，不帶任何雜質(zhì)。也許木子棉第一次到這么原始的地方，大自然的粗獷和野性給了她一種蠱惑，讓她丟掉了女孩子的矜持與羞怯，忘情地撲到他懷中。周培揚體內(nèi)的野性也被點燃，仿佛一頭困獸，猛一下見到自己渴盼已久的獵物，毫無顧忌地就壓了上去。他們瘋狂地糾纏在一起，翻滾在萬丈綠焰之中。森林濤濤不息的轟鳴中，他們一次次走向巔峰，忘情地擁吻、索取，又以更熱烈的方式回贈對方。</br>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真可謂驚心動魄！</br>
如今想起來，仍然禁不住熱血沸騰。</br>
“直接上山吧。”周培揚從窗外收回目光。</br>
周培揚此次來山，并不是什么公干。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方鵬飛、汪世倫，當年北方大學的三個高才生在一次野外旅游中迷路，稀里糊涂走到這座山上，結果就發(fā)現(xiàn)，這里跟他們的氣場那么相投，仿佛上天注定要他們到這里走一趟。三個迷路的青年學子面對茫茫蒼蒼壯闊無比的紫荊山，什么也不想了，索性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來一堆廉價啤酒，就著小販處討價還價購得的一堆雞腿雞翅和肥得流油的豬頭肉，把酒問青天，凌云抒壯志。那個豪邁勁，想想都會讓人瘋。面對即將踏入的社會，三個青年才俊豪情萬丈，意氣沖天，發(fā)誓不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絕不見江東父老。后來方鵬飛提議，每隔五年，他們?nèi)说竭@里聚一次，汪世倫立馬響應，說應該把這定為他們的生命之約，無論窮困潦倒還是飛黃騰達，誰都不能把這個特殊的日子忘掉。周培揚當時就倒了三缸子酒，說：“為我們的生命之約干杯！”</br>
三個人一干而盡，此后，這個日子便在他們的生命中有了特殊意義。</br>
歲月荏苒，光陰似箭，轉瞬間，二十年飄然而過。當年的激情書生如今已步入不惑之年，歲月這把可笑的刀子在三張白凈的臉上密密匝匝刻下許多看不清摸不透的口子，仔細撫摸起來，竟覺人生是那樣的無常、充滿變數(shù)。當年發(fā)誓要當一名作家，立志捧回諾貝爾文學獎的汪世倫如今成了一名頑固的學術家，在自己的三寸校園里唯我獨尊，除了令他終生景仰的圣人孔子，任何不同的聲音都不想聽到。當年立志要教書育人的方鵬飛竟做起了政客，而且官運亨通，擋都擋不住。雖沒能桃李滿天下，卻是子民萬千呀！更奇的還數(shù)他周培揚，他當時的愿望是漂洋過海，遠渡日本，發(fā)誓要從海島文化中探尋日本人掠奪的根源，還幻想給小日本注入一種大儒家文化，讓他們變得乖順、聽話，不要動不動就伸直了脖子跟祖先中國吵架。想不到二十年下來，他竟然成了一個商人，而且跟日本人做地產(chǎn)生意，賺中國老百姓的錢。想想那時，他們?nèi)齻€誰不對商人嗤之以鼻，就連胡雪巖那樣的儒商，也壓根不在他們眼皮之下。</br>
想到這，周培揚充滿感慨地兀自一笑。司機老范以為他笑路邊的小販，就說：“這一帶的農(nóng)民，越來越刁蠻了。”周培揚隨口道：“難道還要讓他們過那種十畝土地一對牛，老婆娃娃熱炕頭的日子？”</br>
老范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見老板這樣問他，心想一定是自己說錯了話，忙改口道：“是呀，大家都在與時俱進。”</br>
周培揚無意跟老范多費口舌，輕聲道：“開車吧。”就又合上了眼睛。</br>
這二十年間，他們還是信守著當初的諾言，雖然不能按當初方鵬飛提議，五年來一次。但至少，他們的腳步是到過這里的。來了還要在山頂住一宿，海闊天空，激情飛揚。世事的滄桑巨變，人生的起落沉浮，就在那一夜間化為山頂?shù)那屣L，讓他們輕輕一揮便去了。上次分手的時候，方鵬飛突然提議，說下次都把夫人帶上，讓她們也來感受一下我們的生命之約。汪世倫和周培揚自然同意，反正三家的夫人早就認識，而且情感非同一般。</br>
哪知天有不測風云，那次分手之后，僅僅過了兩個月，林凡君卻突然離開了人間。</br>
林凡君是因為心臟病撒手人寰的。這個當年北方大學的第一才女，恩師林宇達的千金，曾經(jīng)是他們?nèi)齻€人共同暗戀的對象，只是因為方鵬飛率先把愛表達了出來，周培揚和汪世倫才不得不退避三舍。這樣也好，至少避免了他們?nèi)酥g的一場惡殺，也給恩師林宇達少出了一道難題。關于林凡君的心臟病史，他們?nèi)硕己芮宄瑤熌笟W陽林茹就是心臟病患者，她把自己所有的優(yōu)點一絲不剩地遺傳給了這位掌上明珠，可也錯誤地把心臟病給了自己唯一的愛女。為此師母很是自責，近乎到了懺悔的地步。每逢女兒發(fā)病住院，她總是不能避免地也要跟著發(fā)作一場。恩師林宇達治起學來一絲不茍，照顧妻女卻是一塌糊涂，這個責任義無旁貸地落在他們仨同學身上。后來方鵬飛公開向林凡君求婚，恩師林宇達第一句話便是她的生命極有限，你愿意負這個重嗎？方鵬飛握著凡君的手，說我可以讓她延長，無限延長。當時凡君就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著輸氧管，醫(yī)生已給她下了病危通知書。換上別的男人，是沒有勇氣在這種時候求婚的，就連周培揚和汪世倫，也覺得那樣的場合求婚極不合適。可方鵬飛居然成功了！恩師林宇達把兩只年輕的手握在一起，說：“鵬飛，我今天就把她交給你了。”說完，恩師林宇達背過身去，眼里沁滿天下父親最感人的淚水。</br>
恩師林宇達是想創(chuàng)造奇跡，幻想用愛情的力量將女兒從病魔手中奪回來！</br>
事實證明，方鵬飛是成功的。他讓林凡君的生命延長了十八年又七個月二十一天，而且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精彩。如果換上周培揚或汪世倫，他們都不可能做到那個標準。汪世倫是個只會工作不懂享受的人，生活上尤其腐儒得很，他的妻子樂小曼就不止一次拿他跟方鵬飛比，還說這輩子做的最錯的事就是嫁給了他，連一點做女人的感覺都沒有，幸福感更是負數(shù)。周培揚自己呢，雖然不那么迂腐，可風里浪里，忽而辭職，忽而下海，忽而傾家蕩產(chǎn)，瞬間又腰纏萬貫，風光無限。他這一生，用兩個字形容最為恰當：折騰。連木子棉這樣的女人都承受不了，要是換上林凡君，怕早是折騰過去十次八次了。</br>
聽到凡君的死訊，大家雖是悲痛，但表現(xiàn)得倒也平靜，興許這樣的結局在他們心里已上演了無數(shù)遍。尤其周培揚，當時他在國外談項目，聽到凡君死訊，只是在電話里淡淡說了一聲：“哦，知道了。”然后就沒了下文，一束花都沒送。他的冷漠與平靜令人驚訝，但那個時候，他們之間誰也不怪罪誰。大家相信，所有的表現(xiàn)都是假象，真相在他們心里捂著，痛在他們心里埋著。恩師林宇達更是驚人的堅強，執(zhí)意不讓方鵬飛給凡君開追悼會，甚至連最簡單的告別儀式都不讓舉行，弄得市政府一幫人很不安。最后經(jīng)再三協(xié)商，恩師林宇達才同意在報紙上發(fā)個訃告，儀式最終還是沒能舉行。</br>
林凡君生前是著名的油畫家，北方大學最年輕的教授。她走后，經(jīng)汪世倫提議，汪世倫還有木子棉她們花了近半年的時間，為她出版了一本畫冊，書名還是汪世倫親筆題寫的。</br>
那本畫冊后來擺放在周培揚書櫥最顯眼的地方。</br>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跟妻子木子棉爆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差點就讓這個家分崩離析。</br>
事情的起因是一沓子信件。那些信件原本密封在一個塑料袋里，袋子又放在書櫥最隱蔽處，里面有個小抽屜，有把暗鎖。那是凡君的工作室，也叫畫室，跟臥房緊挨，靠東，有扇圓形小窗，很別致。天氣好的時候，大把大把的陽光從扇形小窗里射進來，正好打在手握畫筆的凡君身上。這個時候的凡君一定是最有色彩的，和暖的陽光給了她生命的動感，讓她平日里蒼白的臉一下有了別樣的生動。她才思奔涌，奇特的靈感還有對藝術的狂熱順著畫筆流淌、奔瀉，躍然紙上，最終成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作品。</br>
凡君的畫室是很少讓別人進去的，她有一種怪癖，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容許任何人打擾，包括父母。恩師林宇達還有妻子也十分尊重女兒的習慣，不經(jīng)女兒同意是不會擅自走進女兒的禁地的。至于方鵬飛，由于工作忙，很難有時間陪凡君創(chuàng)作，即或得空，兩人也是去郊外，去寫生，呼吸新鮮空氣。凡君心臟不好，去郊外或森林中呼吸新鮮空氣就成了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這樣畫室就成了凡君的私人領地。據(jù)恩師林宇達說，擺放在畫室墻角的那個書櫥，凡君更是不讓他們動。一次歐陽林茹幫女兒打掃衛(wèi)生，不小心將書櫥上面一尊泥雕打碎了，女兒大發(fā)雷霆，樣子很駭人。那是女兒長這么大，跟母親吵得最厲害的一次，吵完后一個月不跟母親講話，可把歐陽急壞了。打那以后，只要女兒警告他們的地方，他們就決然不動。</br>
凡君走后，因為悲慟，也因害怕睹物思人，夫婦倆不敢去碰女兒東西。整理遺物的工作，自然就落在木子棉和樂小曼兩位閨蜜身上。兩個女人花了差不多半月時間，才將凡君的畫作還有私人物品一一清點出來。那個過程非常的傷感，幾乎天天有淚水陪著，還有各種各樣的嘆氣，對命運的感嘆，對人生的傷懷。兩個女人等于是借整理遺物這個名，在另一個早逝的女人的人生里走了一遭。她們不只是觸摸到了另一個女人的生命路程，體味到了那個女人的苦與難、樂與悲，也同時窺探到了她的私密。哦，人都是猥瑣的，都有窺探他人隱私的沖動。盡管是那種時候，她們還是不能阻止內(nèi)心的邪惡，表面上兩人那么悲戚，唏噓一聲接著一聲，間或還要抹點兒淚。內(nèi)心里卻急切地想尋見什么。兩人似乎都斷定，死去的凡君是個有秘密的人，一個帶走很多未知很多懸念的人。所以她們不動聲色地緊張著，裝模作樣地平靜著，小心翼翼地期待著。整理完其他，只剩未打開的書櫥時，兩人用目光交換了下意見，都有些承讓，也有些膽怯，最后還是樂小曼膽子大，說了句我來吧，就動手去拉書櫥。</br>
那一瞬，木子棉突然走開。</br>
對于這一詭異的舉動，木子棉至今不能解釋，到底因了什么呢，為什么要突然離開？她不能自圓其說，對那天的行動，她給不了答案。對那天的自己，更是想不通。但她知道，有些事，她是絕對有預感的。</br>
那天的木子棉離開畫室，先是去了凡君臥房，她倒在床上，想短暫地睡上一會兒，閉閉眼也行。可是身體剛挨到床，凡君的氣息就滾滾而來，那么真切，那么強烈。仿佛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就臥在那里。她喚了聲凡君，居然真就聽到回應聲。是凡君，真的是。木子棉急切地伸出手去，想撫摸她瘦削的臉，想捧住她瀑布一樣的長發(fā)，還想在她性感的鼻頭上親一口。但是沒有，她的手觸摸到了一股空氣，冷冷的，有死人的味道。嚇得她趕忙將手縮回來，再看，床就空了。原來睡著凡君的那個地方，師母歐陽林茹放了一只布娃娃。木子棉忍不住，猛地抱住布娃娃，心里呼喚著凡君，人已哭成了淚人兒。木子棉哭了一鼻子，竟稀里糊涂地睡著了。中間歐陽林茹進來過，見她睡得安詳，輕輕替她蓋了被子，默默地站邊上看了好久，又輕邁著步子出去了。木子棉睡了有兩個小時，她是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的。睡夢中的她隱隱聽到，有人在隔壁驚訝地喊叫一聲，快來看啊，這是什么？好像是小曼的聲音。木子棉還在半睡半醒中，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就有慌亂的腳步聲往畫室去。那是師母歐陽林茹的腳步。這些年，因為凡君的緣故，她們來這個家的次數(shù)有些多，這個家里的一切，對她們都是熟悉的，包括每個人的腳步，都能清晰地分辨到。木子棉揉揉眼，掙扎著從夢中醒來。剛要下床，就聽畫室里傳來聲音。</br>
“快放下，那些物件動不得。”</br>
說話的是師母歐陽林茹。</br>
“是信，一大摞哦，天呀，還有日記，從沒聽說凡君有寫日記的習慣啊。”</br>
這次傳來的是樂小曼的說話聲，她的聲音里有一份驚訝，還帶著夸張。</br>
“師母，快來看，凡君寫了好多啊。”</br>
“快把它放回去！”一陣更急切的腳步響起，明顯是師母跑去奪什么。</br>
“不嘛，我要看，我要重新了解我們的凡君。”</br>
畫室里傳來一陣窸窣聲，似是兩人在爭奪什么。突然地，樂小曼叫了一聲：“木木，快來，天啊，凡君她，凡君她……”</br>
“放下！”這次是師母歐陽林茹發(fā)怒的聲音。</br>
等木子棉整理好頭發(fā)還有床鋪站到畫室門口時，畫室里的兩人已停止爭奪。師母歐陽林茹護在書櫥前，胸脯一聳一聳，顯然她還沒從剛才的慌張中鎮(zhèn)定下來，臉也紅紅的。一邊的樂小曼有點沮喪，頭垂著，兩只手像被剝奪了什么似的顯得難堪。書櫥又恢復先前的樣子，安靜而神秘。</br>
“什么東西？”木子棉問。</br>
兩人都沒作答，都拿眼神看著她。</br>
“到底是什么？”木子棉又問一句。樂小曼扭過頭，害怕跟她對視。師母沉不住氣，快速說：“什么也沒，是君君小時候照片，小曼大驚小怪，我把它收起來了，看了難受。”</br>
“是嗎？”木子棉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打她走出臥房那一刻，似乎就注定要將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所以無論師母怎么遮掩，她都不可能相信那只是凡君小時候照片。好像她早就知道，那個巨大的秘密就藏在那個啞巴似的書櫥里，就等某一天她親手打開，將它曬到陽光下，曬到眾人眼前。她所以沒親手打開，提前逃回臥房，把機會留給樂小曼，一是害怕親手打開，親手拿出那些炸藥。二來她也是想把這個機會留給小曼。人都是復雜的，過去歲月里，她，凡君，還有小曼，因了三家男人，也就是方鵬飛周培揚他們，關系處得很親很密，跟姐妹一樣，不，有時還勝過姐妹。但木子棉總感覺，這層關系是裝出來的，或者是一種表演，就算不是表演，也有虛假的一層在里面。人跟人怎么會親密無縫呢，不可能的，就算是父女、夫妻，不也照樣有裂隙，照樣有算計在里面？她們是好，可她們之間也有很齷齪的東西。比如小曼會時不時地流露出嫉妒，露出女人常露的醋意，盡管她一再聲明，那是不存在的，但木子棉能感覺到，那些酸溜溜的東西在小曼心里是實實在在有著的。還比如凡君有時會對她氣急敗壞，莫名地發(fā)火。有次凡君發(fā)病，下不了床，在床上躺了一周，她們幾個輪流來陪。一次母親莊小蝶正好犯病，把她給拖住了，將母親送到醫(yī)院，交代給匆匆趕去的周培揚，木子棉就往導師家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按說晚一會兒也沒啥事，她還笑著跟凡君解釋呢，凡君突然拿起床頭的水杯，砰地摔在地上。</br>
“我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可憐我，都走，給我出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br>
木子棉嚇壞了：“凡君你別火，別火啊，來，聽話，快躺下。”她手忙腳亂地想把凡君扶著躺下，沒想凡君更加怒不可遏：“你走，走啊，憑什么要你照顧我，憑什么要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br>
……</br>
類似的咆哮，凡君一次也不給小曼，全給了她。木子棉不得不懷疑，凡君跟她，心里絕對是有結的。結是什么，是坎，是逾越不了的鴻溝，有了這溝，不管她們怎么努力，密不可分的現(xiàn)實也是永遠不會到來。木子棉由此陷入了痛苦，那段時間她非常低迷，情緒敗壞到極點。回到家莫名地就沖周培揚發(fā)火，不管周培揚做什么，都看不順眼。她記得很清，當時正好大洋有項工程出了問題，死了人，是外包承攬的工程，周培揚忙得焦頭爛額，既要跑甲方那邊不停地解釋，又要給死者家屬做工作，還要跟外包方討價還價，厘清責任。可她就是不理解，非要周培揚陪她去泰國。對了，那段時間她突然對佛教有了興趣，聽身邊的人說，泰國那邊寺院燒高香，能讓一個女人安靜下來。周培揚哪肯啊，跟她講了一堆理由，說要去你自己去，我真是沒有時間。</br>
“你有時間往別的女人懷里鉆，你有時間陪別的女人去燒香拜佛？”木子棉噼里啪啦，沖周培揚發(fā)了火。她說的別的女人，就指凡君。木子棉也是無意中得知，不久前，周培揚陪著凡君去了一家寺院，兩人還在山上住過一夜，這事令她心里很是不快。周培揚最終還是沒陪她去泰國，木子棉自己去了，但一上路她便后悔，而且怕。</br>
那種怕來得莫名其妙，恐怖得很。木子棉還沒進入泰國，離她想去的法身寺還有很遠的距離，心里突然冒出一股不祥。那不祥跟以前任何一種都不同，以前遇事的時候，木子棉也是有不好的感覺，比如在報社被那個叫亞海的年輕騙子所騙，再比如更早以前發(fā)現(xiàn)母親秘密時心里那種亂哄哄要死又不想死愿意讓別人去死的感覺，那些感覺盡管也很恐怖、很折磨人，但木子棉還是能把它們駕馭住。這次完全不一樣，那種奇怪的感覺剛一涌出，她馬上被搞亂，是完全亂，亂得沒有方寸，豈止是六神無主，渾身都沒主。慌得像奔命的兔子，就想一頭撞進某一個地方。木子棉眼前先是冒出一個幻景，丈夫周培揚跟一個女人糾纏在床上，周培揚一絲不掛，女人也是一絲不掛。這個畫面在她腦子里固定了足足十秒鐘，她猛地發(fā)出一聲叫，天呀！然后就沒了聲音。她的叫聲把車上的同伴驚著了，以為她怎么了，紛紛投過來關心的目光。這下更糟，剛才那個畫面再次出現(xiàn)，而且奇怪得很，前面冒出時女人的面孔是不清晰的，模糊一片，這陣兒突然清晰，竟變成坐在她身邊的女人。</br>
“你——？？”木子棉一雙大眼驚瞪住鄰座，拳頭不自禁地握了起來，可是畫面又迅速換成另一個女人。</br>
就這樣，畫面一直變，女人的樣子千奇百怪，有漂亮的，年輕性感的，也有老丑肥胖如一堆肉山的。這些女人搔首弄姿，各種風騷下流，而丈夫周培揚居然一一笑納，推辭一下的態(tài)度都沒有。</br>
“無恥！”木子棉狂吼著罵出一聲，霍地站起。眼前的畫面突然沒了，她看到的是車外的風光。等她意識到自己犯癲，重新坐下，眼睛還沒來得及閉，畫面再次出現(xiàn)。</br>
天呀，木子棉無法再去泰國了，畫面驅(qū)趕不掉，不論采取什么樣的方法，只要她坐下，眼睛合與不合，污穢不堪的畫面就進入她腦子，撕扯她的心。后來幾乎是無時無刻不跳出來。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木子棉最終沒能繼續(xù)旅行，掉頭回來了。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撲進家里捉奸。</br>
家里空著，床還是那張床，屋子也還是那間屋子，床上沒人，什么也沒有。木子棉好不失望，更有幾分不甘心。此后很長時間，木子棉老是這樣，總是在冷不丁的時候突然殺進家里，直奔臥室……</br>
一次也沒有成功。</br>
但是怕這個字，卻永恒地種進了她心里。直到現(xiàn)在，木子棉都不能將這個“怕”驅(qū)趕掉，那種怕不只是擔心，也不是懼怕毀滅，而是……她有些說不出口，真的說不出。誰能想得到，木子棉怕的，竟是無法成功，無法將腦子里幻化無數(shù)遍的那一幕真實地捕捉到床上。</br>
她把自己折騰壞了，近乎一年時間，她用全部精力和時間來做這樣一件事，最終還是一無所獲。某一天，她不得不失望地沖周培揚說：“你真狠，狠啊。”周培揚聽得似云似霧，連續(xù)問她，到底怎么回事，木木你怎么越來越不正常？木子棉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周培揚還敢裝傻，怒不可遏地吼了一聲：“滾！”然后就淚如雨下，哭了一陣，不甘心，又撲上去罵：“我不正常，你他媽的才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那一個！”</br>
她爆了粗口，那是木子棉這輩子第一次爆粗口，爆過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br>
生活自此而發(fā)生變化，原本還算平穩(wěn)的日子忽然間遭遇暗礁，一條船脫離它的軌道，朝誰也不想看到的方向駛去。</br>
那個怕字就這樣鉆進木子棉心里，一天比一天牢固，一天比一天折磨她摧殘她，以至于后來，木子棉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了心理疾病，得治。她瞞著周培揚，偷偷去了幾趟醫(yī)院。醫(yī)生的說法讓她大吃一驚，她是典型的多疑癥加輕度抑郁還帶點狂躁，屬于偏執(zhí)型性格缺陷，醫(yī)生建議她住院治療，如果不及時就醫(yī)，合理疏導，會引發(fā)更多的心理疾病出來。</br>
不管承認不承認，木子棉是掉進某個黑洞里了。黑洞時淺時深，有時候木子棉覺得自己已經(jīng)爬了出來，不再受那些陰影困擾，跟周培揚的生活也能正常，兩人有說有笑，也像是夫妻，彼此關心彼此照顧。可突然地，又會陷入一種恐慌，一種絕望，一種徹骨的寒……</br>
這天的木子棉仍然是受這個“怕”字的驅(qū)使，她看著書櫥，腦子里竟又出現(xiàn)去泰國時反復有過的那一幕，凌亂一片，污穢不堪。不過這天，床上的女人是清晰的，她是凡君。</br>
木子棉已經(jīng)相信，書櫥里面是有秘密的。她想要的東西，就在里面。她頑固地站在那里不走，非要讓師母還有樂小曼把秘密交出來。師母當然是死活不肯交，后來被她鬧急了，樂小曼才說：“就一沓信，也沒啥，我們還是不看了吧？”</br>
“什么信？”木子棉窮追不舍，那一刻，她相信她沒一點淑女風范，樣子肯定像極了惡婦。師母歐陽林茹在她母獅子一般的目光下，清晰地打出幾個寒戰(zhàn)。</br>
“就是一些普通信件，我也沒看，走吧走吧木木，剩下的交給師母去整理。”樂小曼忽然輕松起來，極友好地走過來，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出去。</br>
“走開！”木子棉忽然用力打開樂小曼的手，不知是勇氣所致還是神經(jīng)病發(fā)作，幾步跨過去，站在師母歐陽林茹面前。歐陽林茹嚇壞了，這是一個天生就膽小的女人，一輩子沒大聲講過一句話，尤其得知自己把最不該遺傳的基因遺傳給寶貝女兒后，膽子就更小，說話走路從來都是輕聲細語，好像音高一點，世界就會因她而塌陷。就這樣一個弱如細草的女人，不，是師母，木子棉那天也沒放過。竟然一把推開擋在書櫥前的歐陽林茹，二話不說就將手伸了進去。</br>
木子棉打破了一個寧靜。</br>
她把人家捂了多年的壇子打開了！</br>
壇子里冒出的不只是醋，還有恨，還有妒火。</br>
看完那些信，木子棉整個人都呆住，不，是驚住。腦袋完全成了空白。樂小曼嚇得站在一邊，祥林嫂一般不住地說：“我就說嘛，不讓你看，你偏看，這下好，啥也瞞不住了。”木子棉聽不見，她啥也不見。整個世界塌了，天地昏暗一片。</br>
木子棉帶著淚水離開了導師林宇達家，她知道，這幢房子，還有這畫室，這臥房，她再也不可能進來了，包括林宇達夫婦，也該在她的生活中畫個句號。</br>
木子棉不想回家，家這個字眼，那一天突然在她心里變成地獄。她在外面游蕩了半月，先是住旅館，后來又擠在樂小曼家，中間還去了兩次凡君墓上。奇怪，那個時候，她還能去凡君墓上。可她真去了，十一區(qū)十七號。她坐在風中，捧一束白色的梔子花。她說，凡君啊，我沒地方可去，整個世界都被你帶走，你把我可憐的幸福還有自尊全帶走了，你讓我到哪里去？凡君啊，我看了那些書信，終于知道，這些年的猜測不是無中生有，也不是故意跟周培揚過不去，你們，你們毀了我整個世界啊。她一邊哭，一邊跟凡君訴苦。內(nèi)心里居然沒了恨，有的只是一種無處訴說的悲傷，還有絕望，還有世界爛了后的一大片瓦礫。凡君墓上哭過之后，木子棉猛地起身，決計回家，她想跟周培揚算算這些年的賬。</br>
家里來客人了，她進門的時候，周培揚正跟公司幾個重要人物研究招標文件。木子棉本想當場發(fā)火，但看了幾眼，還是忍住了。當那么多人面，火真是發(fā)不出來啊。她鉆進了臥室，跟誰也沒打招呼。她在床上熬啊熬啊，心里翻江倒海。那個時間她把自己跟周培揚所有的事想了一遍，其中想到了最不愿想的一樁，那樁事里有她的母親莊小蝶。后來又將自己跟凡君的前前后后想了個遍，她得出一個結論，兩個字：影子。這么多年，她不過是凡君的影子，不過是周培揚感情世界的一個寄托。這些敏感詞刺激了她，令她怒火中燒，再也控制不住。她跳下床，穿好鞋，就撲了出來。周培揚他們已經(jīng)商討完工作，客人正要離開。兩個副總不停地沖她微笑，不明白她臉上的戾氣從何而來。木子棉也沖兩個副總笑，但笑得太過猙獰，比厲鬼臉上的表情還要恐怖。兩個副總跟見了活鬼一樣，嚇得奪門而逃。周培揚不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正想問她，木子棉已經(jīng)發(fā)作。</br>
“周培揚，我要殺了你！”</br>
周培揚壓根沒看清，木子棉何時拿了菜刀，而且是兩把。等他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時，木子棉已掄著菜刀，噼里啪啦朝他砍過來。情急中周培揚伸出胳膊攔擋，胳膊上連著挨了幾刀，周培揚忍著痛，瞅準時機一個反撲，兩把菜刀啪啪落地。</br>
“你瘋了，要干什么？”周培揚驚出一身冷汗。</br>
“叛徒，流氓！”木子棉撲過去，一把撕住周培揚臉。周培揚猝不及防，胳膊上的血還沒止住，臉上又多了幾道血口。</br>
“木子棉，你想干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講清楚！”“清楚”兩個字還沒講出來，又狠狠挨了一下。</br>
“你真狠，惡婦！”周培揚破口大罵。</br>
木子棉哈哈大笑。那一刻，似乎只有這種笑，才能讓她解脫。</br>
“說清楚？周培揚你讓我說清楚？我呸，周培揚，你今天跟我交代清楚，你到底搞過多少女人，跟她上過多少次床，是不是還把她帶到我的床上來？”</br>
“你給我住口！”周培揚起先還有點蒙，聽木子棉這樣一說，馬上明白是因了什么。</br>
凡君，一定是凡君。</br>
事實上，這么多年，凡君像一個別扭的存在，一直橫在他們中間。周培揚一開始并不承認跟木子棉的婚姻是有羈絆的，怎么可能呢，他們是自由戀愛，當年也算轟轟烈烈一場，紫荊山還留下他們瘋狂的印跡呢。婚后的日子平靜而幸福，雖說中間有些波折，但都是他不甘心于命運，跟命運抗爭而引發(fā)的。他做到了一個男人該做的一切，關心老婆，疼愛老婆，為她也為自己打拼出了一個新的世界。尤其現(xiàn)在，他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企業(yè)家，典型的成功人士。別的女人有的，木子棉全有，別的女人沒有的，木子棉也一應兒都有了。生為女人，木子棉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至于他跟凡君，周培揚認為這都是過去式，是跟木子棉認識前就有過的故事，而且是童話，每一個少男少女都曾有過的童話。這事壓根就不該摻和到婚姻中來，更不該成為他們幸福生活的阻絆。就他自己來說，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也早把當初那股青澀沖洗干凈，已步入中年的周培揚，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書生，愛情兩個字，在他心里早有了別的解讀。</br>
直到凡君去世，直到死訊真真實實砸在他心上，周培揚才猛地發(fā)現(xiàn)，忘卻兩個字，根本不存在。歲月可能會模糊一些東西，但絕不會將其沖洗得干凈。相反，越是青春年少時經(jīng)歷的，越是致命的。這段日子，周培揚自己的痛苦充分印證了這點，他甚至不能聽人們提起凡君，連恩師林宇達和師母都不能提。他這才知道，那場沒有結局的暗戰(zhàn)，是他生命中最獨特也最為致命的一次。那場沒有來得及表達的愛，在他心里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br>
人可以走不出往事，但絕不能被舊情困住。這是周培揚以前的觀點，現(xiàn)在他知道，自己恰恰是被一段舊情包圍住。但他不想承認。至少這個時間不能，因為他還困惑呢，到底是不是這樣。</br>
“你能不能清醒點，滿口胡言！”周培揚厲聲呵斥，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無辜。木子棉又笑出了聲：“行啊，周培揚，演戲你比我強，原來我他媽的在戲里活了二十多年。今天你必須跟我講明白，這到底算哪門子事？”木子棉也是氣昏了頭，能不氣嗎？不氣她就不是女人。</br>
她撲過去，擺出一副跟周培揚血戰(zhàn)到底的架勢。</br>
周培揚害怕了，用力一推，將木子棉重重推倒在沙發(fā)上。</br>
“你給我安靜點。”他說。</br>
“周培揚，你個老流氓，大色鬼，無恥之徒，小人。我一直拿你當君子看，也相信你的鬼話，可你他媽的全是騙人，連朋友老婆都惦記著，你還算人嗎你？你今天跟我說清楚，這輩子到底跟多少女人干過，你們還玩花樣，好啊，玩花樣。”</br>
體力上占不了優(yōu)勢，木子棉只能耍嘴上功夫，可她不知道自己在說啥，亂七八糟，一塌糊涂，腦子里閃出什么她就罵什么，啥臟啥難聽就罵什么。她把世界上惡毒的詞都用上了，還嫌不夠，又挖空心思創(chuàng)造出一些。后來她說到了凡君，破天荒地用biao子來稱呼她。</br>
“那個柔弱的biao子，裝得多好啊，多正經(jīng)，可她是一爛貨！”</br>
“啪！”一記耳光響在她臉上。</br>
震驚中木子棉捂住了自己的臉，她沒想到，周培揚會扇她耳光，一時有些愣，可僅僅一會兒，她就馬上醒過神來。</br>
那天她瘋了。</br>
木子棉一瘋，就再也不是那個端莊秀麗溫良賢淑的女人，瞬間變成惡婦，一頭撞向周培揚。周培揚壓根沒防范，被木子棉狠狠撞倒。木子棉躍上去，騎馬一樣騎在周培揚身上，兩只手掄圓了，左扇右扇，只聽得屋子里“啪啪”亂響，一陣下來，周培揚就成了胖子。</br>
木子棉氣喘吁吁。她對自己很滿意，她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并不是一個淑女，更不是人們眼里那個文縐縐的女知識分子。她是一潑婦啊，不但嘴上功夫刁蠻，手上功夫更是厲害。</br>
打完罵完，木子棉哭了。那份恓惶，那份無助，一下又把自己拉回到弱女子。</br>
“周培揚，你毀了我，毀了我啊——”</br>
那個冬天，木子棉人生第二次為愛情、為婚姻流下傷心的淚。第一次是因為她母親，但那已是老久以前的事，木子棉已經(jīng)不耿耿于懷，而且周培揚再三解釋，那是一場誤會，是母親莊小蝶發(fā)病，他也是沒有辦法。木子棉信了。可這次，不管周培揚說什么，木子棉都不再相信，況且人家周培揚什么也不說。</br>
他用沉默來對付她。</br>
那個冬天太寒冷，她的淚剛從眼里流出，便迅速結成冰，她感覺整個生活都被冰凍住。</br>
漫長的冬季里，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開導自己，甚至拿自己跟母親莊小蝶去比，想從母親的不幸和混亂里找到一線安慰，一切都是徒勞，她根本拯救不了自己。寒冷的冬季眼看要結束，木子棉心上結的冰塊還是融化不了，她終于承認，她跟周培揚，再也回不到以前。生活猶如一件麻衣，大家都小心翼翼，不要讓它開洞，它就不會灌進風吹進沙。一旦捅開洞，再想回復原狀，就很難。</br>
木子棉開始抽煙，開始酗酒。以前決然不說臟話的她，猶如剎車失靈，稍不留神，惡毒的臟話就從嘴巴里冒了出來。這都是小事，更為嚴重的，那個“怕”字，一天比一天強烈，一天比一天惡毒。她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懷疑，周培揚是跟別的女人攪在一起。</br>
那個冬天，她跟周培揚之間的關系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周培揚常常無言地站在窗前，眼里一片茫然，或是空洞。對她的傷，對她的痛還有女人的嫉妒，視而不見。她越來越堅信，周培揚心里，真是有凡君的，以前這些情這些相思被藏著裹著，周培揚面子上還得對她好一點。現(xiàn)在倒好，瓶子打開了，里面的苦汁全流了出來，周培養(yǎng)索性不裝也不去掩飾，任由那沒來得及吐出的相思還有愛慕活躍在自己臉上。木子棉哪能受得了，他真是好冷酷啊。漫長的一個冬天，他沒碰她一次，就算躺身邊，也是冷冷的。可惡的男人，有次木子棉無意中撞見，周培揚竟躲在衛(wèi)生間自己干那事。天啊，太惡心了，她是第一次看到男人還有那樣猥瑣的一面。</br>
車子在半山腰顛簸著，一上了山路，奧迪的優(yōu)勢就全然盡失。盡管老范開得小心翼翼，可車座上的周培揚還是被顛簸不時打斷思路。望望右邊空著的位子，周培揚覺得很對不起兩位同學。他跟木子棉又鬧翻了，比那年還嚴重，算是徹底撕破了臉，木子棉一怒之下，搬出了家，將原來報社分給她的房子重新收拾一番，鬧起了分居。</br>
這女人！唉，周培揚重嘆一聲。</br>
荒唐！每每想起這事，周培揚就覺得自己很荒唐，生活更是荒唐。命運這玩意兒，會不知羞恥地給你添亂，將一些毫無關聯(lián)的人和事，潑墨一樣潑給你，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分居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生活涂黑，命運強行穿給他另一件衣服。以至于他現(xiàn)在越來越懷疑，自己對妻子，對兒子可凡，是不是真的問心有愧？以前周培揚不這樣，這點上從來沒有過疑惑，自認為此生，是對得起可凡更對得起木子棉的。想想看，這個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能擔得起該擔的責任，而且能將這些責任擔好？他周培揚雖然不是什么大富豪，但經(jīng)過半生的打拼，也算給他們提供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尤其木子棉，打四十歲起就可以不用上班，不用為“錢”這個字發(fā)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整天無憂無慮，想怎么打發(fā)時間就可怎么打發(fā)時間。對了，這些年她熱衷于那些個論壇，成天跟一幫不著調(diào)的男女混在一起，今天說要拯救人類的心靈，明天又說要關懷“失愛者”，周培揚雖然對此了無興趣，但在另一個心里，卻為自己能給木子棉提供這樣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而暗暗自豪。</br>
可是現(xiàn)在，這種自豪感蕩然無存。生活把他涂改成另一種色澤，一個十惡不赦風流成性濫情一片的家伙，丑陋的男人。</br>
活該！有時候周培揚也不得不拿這樣的詞來麻醉自己。從岳母莊小蝶，到凡君再到那個意外出現(xiàn)的女人，想想婚后這些年，他自己真是也沒消停過，木子棉罵得對，他就是一垃圾，表面光鮮體面內(nèi)心卻充斥著見不得人的黑暗。</br>
哈哈，黑暗。周培揚笑出了聲。</br>
車子終于爬上了山頂。</br>
司機老范已是一頭的汗，好像這車不是他開上來的，而是他拉上來的。周培揚想笑，又覺得這樣笑一個忠心耿耿的職員很不禮貌，便說：“這山道是越來越不好走了。”</br>
司機老范如釋重負地笑笑，開玩笑道：“這不怪山道，只怪奧迪不適合咱中國國情，換個吉普，早上來了。”</br>
周培揚覺得，老范這話說得頗有哲理，便道：“哪一天我落魄了，你給我開吉普。”</br>
這話把老范嚇壞了：“怎么可能呢，老板，這話可不敢隨便講的。”</br>
說話間，車子已開進停車場，說是停車場，其實只是個土場子，四周拉根紅線，中間留個進出車的空。老范停好車，快快地下車，給周培揚拉開車門，說了聲周總請。</br>
老范比周培揚還要年長幾歲，每次這樣的時候，周培揚心里都不是滋味，說了無數(shù)次，老范總是改不了。老范的理由是，每個職業(yè)有每個職業(yè)的道德標準，他要是改了，自己就覺理虧。周培揚想想，還是讓自己理虧吧，自己理虧總比讓別人理虧道德些。</br>
下了車，四周空蕩蕩的，一輛車也不見。周培揚心想，每次都是我先到呀，便讓老范去叫山莊的老板。不大工夫，一位老農(nóng)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過來，怯生生地望著周培揚。周培揚問：“你就是老板？”老農(nóng)點頭說是，兩只手在衣襟上下意識地亂蹭，邊蹭邊又說：“首長要住嗎？”</br>
“首長？”周培揚差點樂出聲來。</br>
周培揚記得，五年前來時，好像是一伶牙俐齒的小姑娘接待他們的，他對小姑娘還記憶猶新。想了想，問：“這兒不是一小姑娘開的嗎？”</br>
老農(nóng)一聽問這個，馬上釋然，咧嘴一笑，一口骯臟的黑牙露出來，看了讓人害怕。周培揚皺眉的時候，老農(nóng)說：“那是我閨女，早出嫁了，現(xiàn)在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br>
周培揚噢了一聲。歲月真是比箭還快啊，感覺昨天才來過這里，眨眼間，物是人非，小姑娘都做媽了。再望一眼老農(nóng)，兀自一笑，時光這東西，真是可怕！</br>
說是山莊，其實是鄉(xiāng)里人吹喇叭，趕個時髦。真正的建筑，就是五間土坯房子。四間住人，一間用做廚房。看院里的景致，好像最近生意不錯。這時候，一聲鐘鳴洪然而響，循聲望去，旁邊的寺院里煙火繚繞，紫氣騰騰。那寺院叫萬丈寺，取“萬丈紅塵，一眼笑過”之意，寺里的住持周培揚認得，是個半道出家的農(nóng)夫，識字不多，卻滿口鄉(xiāng)野哲學，“萬丈紅塵，一眼笑過”就是他的杰作。</br>
登了記，拿了鑰匙，周培揚問：“今天有生客住進來嗎？”</br>
老農(nóng)也像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下腦門，問：“你是方市長呀？”</br>
周培揚一笑，說：“我不是，我姓周。”</br>
老農(nóng)納悶了，說：“奇怪呀，鄉(xiāng)上劉書記說方市長今天要來，讓我收拾好屋子，我還以為……”老農(nóng)沒把話說完，周培揚聽懂了，老農(nóng)剛才是把他當成了方鵬飛。正想說什么，老農(nóng)又問：“真是怪了，怎么你的車子先到了？”</br>
“我的車子就不能先到？”</br>
“不是這意思，我是說……”老農(nóng)什么也沒再說，大約覺得自己也說不明白，撓撓頭，詭秘地笑著，從老范手中要過鑰匙，拿出另一把鑰匙遞給周培揚。</br>
“不好意思，我給錯了。”</br>
周培揚稍一愕，旋即又明白，但沒點破，那把鑰匙一定是留給方鵬飛的。想想萬丈之外，仍有紅塵，如此山野地方，竟也照人給臉色，周培揚就有點笑不出，紅塵真是無處不在。他打開門，室內(nèi)設施還算干凈，便寬容地沖老農(nóng)笑笑。剛坐下他又想，鄉(xiāng)上的劉書記怎么知道方市長要來？莫非這樣的消息也能走漏？</br>
正想著，院外已是一片嘈雜，一麻臉胖子帶著一干人走進院來，粗聲喝道：“老茍，車啥時來的？”</br>
老農(nóng)一步躍出屋外，邊打手勢邊應聲：“不是市長，不是市長。”麻臉胖子并沒停步，徑直闖入周培揚的房間，端詳了一眼，確認不是市長后方才離開。周培揚對胖子的無禮并沒動怒，入鄉(xiāng)隨俗，鄉(xiāng)野自有鄉(xiāng)野的規(guī)矩，他是不好見外的，但一想胖子喚老農(nóng)老狗，心里便有些憤憤，很想追出去質(zhì)問一句，不料老范開口道：“這老漢姓茍，我看過的。”</br>
周培揚心里一笑，覺得自己真是多事。</br>
麻臉胖子的出現(xiàn)真是讓周培揚費解，也多多少少敗壞了他的興致。按說像他們這樣純私人的約會，不應該傳到外界的。轉念一想，現(xiàn)在什么事兒能不傳呢，人家畢竟是方市長啊，對下面一個鄉(xiāng)鎮(zhèn)書記，還不得當神？</br>
稍事休息，周培揚來到外邊。紫荊山以它的冷峻和挺拔默默注視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遠處的松濤，近處的風鳴，像一首非常和諧的詠嘆調(diào)，回徹在周培揚耳邊。按說，滿目青山綠水，一派險峻風光，是能夠打動周培揚的。可周培揚一點觀賞的興趣都沒有。都說人是會變的，跟當年那個書生比起來，周培揚的確變了不少。有人說周培揚從當年一文不名的小人物變成了聲名顯赫的大老板，大企業(yè)家，這一生沒白過。也有人說他從窮小子變成大富豪，身上披滿了這個時代的光環(huán)。周培揚一律笑笑。他們看到的都是外表，周培揚感受最深的，是歲月讓他少了太多的激情與豪邁，而將他變成一潭死水。</br>
死水。</br>
面對世界，他再也不像當年那樣激情勃勃，除了困倦和麻木，剩下的就是世故。</br>
世故才是最可怕的。</br>
時間已近下午六點，斜陽透過松柏，正把一天中最后的余暉盡情潑灑在大地上。周培揚默默站了一會兒，心里突然就有了一層孤獨感，很致命。這些年馳騁沙場，南征北戰(zhàn)，看似紅火得不得了，異常熱鬧。可每每熱鬧過后，這種可怕的孤獨就跑來侵犯他。平日里周培揚死死地壓著這些，不敢讓它升騰起來，一旦對自己稍有點放松，這種孤獨便像野獸一樣猛烈地襲擊他，讓他有一種欲死不能的痛苦。</br>
周培揚認為自己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男人，商海沉浮，人生變幻，他早已從當年那個一腔熱血、滿腹豪情的壯志青年中走出。人生的磨礪，歲月的滄桑，已把他煉成了一個鐵血男兒，他覺得自己的心中早已盛得下千山萬水，而且，沒有什么東西，再能掀起大波大瀾。其實不，沒有哪個人是鐵打的，人不落淚，只是沒到落淚的時候。</br>
最近一段時期，周培揚常常莫名地急躁和煩亂，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這種感覺像極了人的第六感，很強烈但卻找不到緣由。按說最近各個方面都好，該拿的獎一一拿到，競爭對手也被他打壓得沒有還手之力，企業(yè)效益也還不錯，大多企業(yè)面臨滑坡或生存不下去的困境，曾跟大洋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兩家建筑企業(yè)已宣布破產(chǎn)倒閉，大洋依然如日中天，形勢一天好過一天。而且很搞笑的，他被推舉為銅水市企業(yè)家協(xié)會會長，很快又被任命為省工商聯(lián)副主席，省里還有意讓他出任市政協(xié)副主席。據(jù)市長藍潔敏透露，還有一大堆好事等著他呢。人到這份上，應該高興才是，但他真心高興不起來，壓抑感一天比一天重，心跟著一天比一天累，有一種撐不下去的悲涼感。</br>
周培揚掏出煙，他是很少吸煙的，初次做生意賠個精光后，吃早餐的錢都沒了，他又是個死要面子的人，從不跟老婆木子棉張口，只好從戒煙開始，這一戒就戒了十六年。不過，煙是他身上必備品。煙、打火機、手機，這三樣東西缺了任何一樣，都覺得心里不踏實。</br>
他的煙主要是用于給領導們敬的。</br>
別看他現(xiàn)在生意做得很大，拿總會計謝婉秋的話說，他是銅水名副其實的億萬富翁，而且連他自己也相信，在銅水，像他這樣的億萬富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br>
但他畢竟是個民營老板，汪世倫就說得更刻薄：“甭看你財大氣粗，說穿了，不過是個包工頭而已！”</br>
“包工頭你懂嗎？”汪世倫挖苦完，還要加上這么一句。</br>
懂，他什么都懂。但他故意裝不懂。人活著，很多事是不能真懂的，真懂，你就沒了活路，會失掉人緣，失掉機會，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失掉命。就在半年前，跟他關系很要好的一位民營老板沒了，被人害的。大家都知道害他的人是誰，但大家都說不知道，公安方面查了半年，到現(xiàn)在一點線索也沒有。其實線索就在公安手里，但公安必須說找不到。因為那位老板掌握了不該掌握的東西，開罪了不該開罪的人。這事再次告誡周培揚，你越是活得風光，你就越是什么也不能懂。你的眼睛越是敏銳，你就越是什么也看不到。</br>
這不叫大智若愚，不配，這叫裝聾作啞。</br>
周培揚點上煙，卻不吸，目光焦灼地在山道上搜尋。天眼看要黑了，太陽落了天就黑，這是紫荊山一大特景，不像別處，從日落到天黑，還有個過渡，紫荊山?jīng)]有。很多人對此感興趣，也紛紛做著研究，但沒有誰能解釋得清楚。</br>
難道他們不來了，不會吧？</br>
周培揚邁著焦躁的步子，在山頂轉來轉去，回到山莊時，司機老范已睡著了。司機老范的瞌睡就跟小偷的妙手一樣，一有機會就來。這是一個職業(yè)司機練就的職業(yè)功夫，周培揚心里清楚，老范的瞌睡跟他的工作有關，或者說是他的日理萬機造就了老范的這等功夫。</br>
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周培揚的肚皮開始叫喚。山莊的老茍跑來問過兩回了，周培揚還是堅決地搖搖頭。</br>
大約七點半鐘，門外突然傳來聲響。周培揚奔出去，見是一農(nóng)用三碼子，突突地叫囂了幾聲，燈一滅，熄了火。周培揚失望地要往回走，身后猛地傳來汪世倫汪校長的聲音。</br>
轉身再望，就見汪世倫提個旅行包，從三碼子上跳下來，邊跳邊叫嚷：“顛死我了，這破路，這破車。”</br>
周培揚吃驚地盯住汪世倫，夜幕下，汪世倫看上去很正常，并沒什么突發(fā)ing事件的反常。他疑惑地走過去，指著熄了火的三碼子問：“你是坐它上的山？”</br>
“不坐它還坐啥？就這還是花兩百元雇的呢。”汪世倫一邊怨氣十足地說一邊從皮夾里掏錢給司機。司機土頭土臉，典型的山里人模樣，他拿著錢，特意跑燈光下，仔細端詳半天。這動作把汪世倫惹火了，嚷道：“看什么看，不要拿來！”司機嘀咕道：“不會是假的吧？”汪世倫一聽就炸了：“假的，你當我什么人？我堂堂一個校長，豈能拿假錢？！”司機疑惑地盯著他，半天后不相信地嘟囔：“校長，小學的吧？”說完，占了便宜似的竊竊一笑，溜開了。</br>
汪世倫追上去，想從司機那里討回公道，周培揚拉住他說：“到底咋回事，車呢？”</br>
“賣了。”汪世倫跟著周培揚進了屋，才把車子的事情說清楚。</br>
汪世倫真把車賣了。他搭班車到了山下，左找右找，找不到上山的車，最后才掏錢雇了輛販菜的三碼子，不料三碼子半山腰上滅了火，咋整都整不著，無奈之下，他只好幫著推車，折騰了好久，出了幾身大汗，三碼子才算開恩似的突突又叫起來。</br>
“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衣服，皮鞋，他還怨我給他假錢呢。”汪世倫一副委屈死了的樣子。</br>
“算了，他也不容易，要是真收了假錢，還不知道冤成啥樣。”</br>
“他不容易我容易？明明是他侮辱我，你反倒向著他。”汪世倫梗著脖子，非要爭出個誰對誰錯。周培揚知道他的脾氣，也不跟他多論，息事寧人道：“你這也算體察民情，等會兒市長大人來，我給你表上一功。”</br>
“他不來了。”汪世倫突然說。</br>
“什么？”周培揚一驚。</br>
“路上我收到他的電話，他有急事，不能前來，他向你我道歉。”</br>
周培揚怔住，半天沒說話，像是遭了打擊。默了好久，才應了一聲：“是嗎？”</br>
他的聲音比先前低了許多，也暗了許多，既有種被耍也有種期望落空的沮喪，心也跟著暗了許多。</br>
吃飯的時候，汪世倫又說：“本來我也來不了的，可你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怕你急，只好趕來了。”</br>
這話說的，周培揚本來就消退了的食欲當下全無，他望著新鮮的土雞，像是盯住一個陌生的女人，不知道該不該對她下手。汪世倫卻全不理會，雞在他嘴里恰如孔子的某句經(jīng)典，讓他咀嚼得那么起勁。吐掉嚼剩的骨頭，汪世倫邊撕雞腿邊說：“當然，我來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br>
周培揚只是靜靜地看著汪世倫如何將那只完整的雞腿撕扯成雞絲，又如何津津有味地將它咀嚼成胃里的一道美味，這個過程本來能帶給饑餓者某種享受，周培揚卻覺汪世倫吞下去的，是自己心靈的碎片。</br>
盡管如此，周培揚還是問：“嫂夫人為何沒來，不會是沒車的緣故吧？”</br>
“別提了。”汪世倫喝口雞湯道：“洋洋要考音樂學院，她陪著去了上海。知道啥叫競爭嗎？上海音樂學院附近的旅館房價都超過五星級酒店了，就這，還得半月前訂房。”</br>
“噢——”周培揚并不是感嘆房價的暴漲，他是感嘆洋洋。印象里，洋洋好像還在上小學，扎個小辮子，笑起來憨憨的，不時還要搞一些鬼動作出來。乍一聽考音樂學院，就覺得歲月真是快得讓人接受不了。</br>
老了，后來他這么感嘆。</br>
4</br>
明月升起的時候，周培揚和汪世倫坐在了棋臺上。棋臺據(jù)說是五百年前兩個砍柴的樵夫，因為一棵枯干的橡樹分不公，決定以棋決勝。不料兩人坐下來，就沒能再起來。他們足足殺了一生，最后還是沒能決出勝負。</br>
因為少了方鵬飛，也少了三個計劃中的女人，說話就顯得瑣碎而又缺乏熱情，多少有點走過場的嫌疑。周培揚心里想，也許他們的生命之約，就要在這種殘缺中永遠結束了。有些美好的東西一旦打破，再想復原就很難。為此他心里又多了份遺憾，為什么美好的東西總是留不住呢？是人太殘忍，還是他們太不珍惜？想到這層，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人影，一張美得令人窒息的臉。周培揚慌忙搖頭，生怕這個影子在不該到來的時候突然打亂他，讓他陷入一種癡想。轉而盯住汪世倫：“他怎么能這樣，明知道……”</br>
他把話頭又引到方鵬飛身上，不過話沒說完，是不知道該怎么說。</br>
最近他感覺方鵬飛迅速在變，變得他有些把握不了了。很多不該在方鵬飛身上有的東西，嘩啦啦暴露出來。企業(yè)家協(xié)會這件事，是歸方鵬飛分管的，名單初步定下后，周培揚找過方鵬飛，意思是這個會長他不想干，既沒意思也沒時間，他想讓方鵬飛重新物色人選，別因他把協(xié)會的事給耽擱了。沒料聽完他的陳述，方鵬飛做出十分驚訝的樣子：“怎么回事培揚，你是嫌廟小還是嫌這個會長讓你掉價？”</br>
“不是那么回事，市長你別多想。”周培揚非常有耐心地跟他解釋，想贏得他的支持。</br>
“那就是不愿跟我方鵬飛同流合污了？”方鵬飛起身，又坐下，臉上換了一種少有的表情。</br>
周培揚緊著解釋：“怎么可能，老方你千萬別這么想，我真是覺得自己精力顧不過來，怕讓協(xié)會工作受損失。再說你也了解我性格，我這人務實可以，務虛，真的會害事。”</br>
“務虛？”方鵬飛表情一動，“哦，聲討啊，懂了，周大老板跑我這里，是興師問罪來了，我們都在務虛，協(xié)會是虛的，政府工作也是虛的，只有周董這樣干實業(yè)的人，才是實實在在的，是這意思嗎？”</br>
周培揚一聽口氣不對，方鵬飛從不這樣跟他說話，這種口氣既陌生又恐怖，帶足了官味，而且有強勢在里面。</br>
“對不住方市長，我這腦袋瓜最近可能有問題，不周之處還請市長大人見諒。”</br>
“沒啥原諒不原諒的，周老板可能是名聲大了，頭上光環(huán)太多，如果實在嫌這個會長有辱身份，市政府可以重新考慮，這事就這么定了，好不？”方鵬飛二次抬起頭，用一種罕見的目光看著周培揚。目光里不只是不滿，更有一種蔑視在里面。周培揚本來還想打打圓場，雖然他不知道這天的方鵬飛哪根筋出了問題，但也不想看到如此嚴肅太過官方的場面，更不想因為這么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毀了跟方鵬飛的關系，畢竟他們是老同學啊。但方鵬飛這天的態(tài)度實在可惡，讓他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他的傲慢。</br>
“行吧，既然市長同意，那我就謝謝市長了，還是市長能理解我們。”周培揚撂下這句就告辭，輪到方鵬飛急了。</br>
“等等培揚。”方鵬飛喚了他名字，周培揚只好停下腳步。但他萬萬沒想到，方鵬飛緊跟著說出的話，差點沒把這輩子他對方鵬飛的好感全部毀掉。</br>
方鵬飛說：“這事你再掂量掂量，不急著給我答復，還有件事想提醒一下你，省里主要領導對外包工有看法，過去呢，我睜只眼閉只眼，對各施工企業(yè)亂用外包工破壞行業(yè)秩序危及建筑安全的事，能忍則忍，能過則過，不太認真，今后怕是不行。大洋是標桿，這方面可要引起重視。”</br>
周培揚第一反應便是威脅，方鵬飛拿此事壓彼事，明著給他敲警鐘。幾乎沒怎么考慮就道：“市長說得對，這事真還要引起重視，希望市里說到做到，把整個行業(yè)的不正之風都扭一下。”</br>
那天周培揚是圖了痛快，沒讓方鵬飛占到便宜。但隨后他就挨了批，批他的人是市長藍潔敏。藍潔敏一開始并不知道他不想干這個會長，更沒想到他會跟方鵬飛鬧出一場別扭，等聽到消息，立馬將他叫去，上綱上線地教訓他一通。</br>
“你還真把自己當?shù)肆耍麻L了不起，大洋了不起？周培揚你太張狂了，知不知道張狂的下場？”</br>
“知道。”藍潔敏面前，周培揚向來不敢亂說話，中規(guī)中矩得很。不是說藍潔敏有多兇，一點不，是敬重。周培揚這個人，甭看平時桀驁不馴，目空一切，那是他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人，一旦遇上令他敬佩讓他折服的人，立馬不一樣。</br>
藍潔敏便是如此。</br>
“還知道，知道為什么要犯這種愚蠢錯誤，你以為這個會長是蘿卜干啊，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扔一邊。讓你干，你還嫌棄，知不知道多少人在爭這個位子，就在昨天，有人還向我推薦廖正泰。”</br>
藍潔敏說了實話，藍潔敏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愛講實話，而且很少分場合，這跟她的身份顯然不符。一般說，像她這種身份的人，凡事只能點到為止，從不說破，說破便壞了規(guī)則，可她不，至少在周培揚面前，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不作假不裝傻。不過這天她還是留了一手，沒把推薦廖正泰的人說出來，其實就是方鵬飛。周培揚壓根兒想不到，真正不想讓他接任會長的，正是老同學方鵬飛，為廖正泰和周培揚誰接這個會長，二位市長已經(jīng)爭了不下五次。周培揚從方鵬飛那里出來沒五分鐘，方鵬飛就找藍潔敏，說正好，一個想推，一個想干，干脆就調(diào)整一下。藍潔敏這才意識到不妙，緊著找周培揚來，希望能把他敲醒。</br>
一聽情況是這樣，周培揚馬上變了主意。</br>
“不，如果廖總跟我爭這個位子，那我堅決不讓。”周培揚說。</br>
“可你已經(jīng)讓了，拿這么大的事當兒戲，周培揚，你讓我說什么好？你是不是賺錢賺暈了頭，除了錢，除了項目，你什么都不在乎？”藍潔敏一氣又訓出許多，這件事的確讓她在方鵬飛面前被動，千萬別以為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會長，它關系到下一步政府盤子上，到底以哪家企業(yè)為主，銅水到底需要什么樣的企業(yè)精神等，而這些，周培揚不是不明白，他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故意玩?zhèn)€性呢。</br>
周培揚最終是被藍潔敏訓服帖了，也從藍潔敏話里聽出一些曲折，他檢討了一堆，并保證一定要在協(xié)會換屆中認真表現(xiàn)，不給藍潔敏丟臉。藍潔敏糾正說不是給她丟不丟臉，是要他擺正自己位置，搞好跟政府的關系。“不要以為你能牽制得了政府，如果沒有政府，你周培揚什么也不是。”藍潔敏一語中的。這話讓周培揚想了許多，最終還是承認，藍潔敏說得對，他是有些太自負了，自負且偏執(zhí)，走了極端。藍潔敏念他態(tài)度還算誠懇，沒再怪他。周培揚呢，也確實按表態(tài)那樣，從頭到尾都很配合，算是把這檔事應付了過去。不過心里卻是有了很多想法，尤其選舉過程中聽到看到的，特別是路萬里親自為這樣一件事來到銅水，更是讓他意識到銅水似乎進入了某種狀態(tài)，跟以前迥然不同。不過讓他搞不明白的是，方鵬飛為什么會突然倒戈，他們關系一直不錯啊，從沒聽說方鵬飛跟廖正泰有什么過密接觸，以前方鵬飛還老在他面前損人家正泰集團呢，怎么眨眼間，人家就關系非同尋常了呢？</br>
周培揚這次急著來山上，其實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跟方鵬飛認真談一談，交換一下思想，他不想失掉方鵬飛這個朋友，更不想把方鵬飛推給別人，當然，更不想損壞的，是他們多年來建立起來的感情。</br>
山下很多話沒法談，辦公室更不能談，周培揚幻想，這座留下他們感情腳印的山，能幫他們化解開危機。</br>
但是他錯了，人家方鵬飛壓根就沒想著要來。</br>
雖然汪世倫給了那樣一個理由，周培揚卻信不得。急事，哪個人沒點急事？方鵬飛這個借口，找得不太光明也不太體面，干嗎不直說，他就是不想來。</br>
周培揚耿耿于懷，也沒拿汪世倫當外人，話語間多了一些對方鵬飛的質(zhì)疑。汪世倫接話道：“你還說呢，他現(xiàn)在是官越做越大，人越活越小。”</br>
“小？”周培揚覺得這字倒有點新鮮。</br>
“是啊，別人是格局越來越大，我們的方大市長，可是格局越來越小了。”汪世倫語氣里也充滿了對方鵬飛的不滿。“知道不，他所說的急事？”汪世倫俯下身，目光近距離射在周培揚臉上。周培揚對此已經(jīng)沒有興趣，既然人家不愿理他，他又何必費這心思呢。</br>
汪世倫酸溜溜地道：“是為了于末末！”</br>
于末末？周培揚的神經(jīng)猛地一緊。于末末他是知道的，銅水這幾年最活躍也最能引起爭議的青年女歌手，周培揚雖然不是歌迷，更不是追星族，但于末末的演唱他還是聽過幾次。都是他請別人去聽的。一個聰明的生意人不在于自己有什么愛好，關鍵是要知道對方有什么愛好。</br>
于末末的演出火辣、熱情，能帶給人野性的沖動。這是他對于末末最不專業(yè)的評價。</br>
汪世倫接著說：“于末末代表銅水參加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已殺進全省前三名，這三名個個年輕漂亮，都有音樂天才，重要的是后面各有一股力量在支持，這讓評委們很頭疼，不知到底該讓誰出線，畢竟能去中央電視臺決賽的只有一人。”</br>
周培揚不解地問：“這關鵬飛什么事？”</br>
汪世倫頓了頓，故意賣個關子，然后越發(fā)神秘地說：“方鵬飛愛上于末末了。”</br>
“什么？！”</br>
這話太出乎周培揚的意料，他一下沒話了，傻傻地坐在棋臺上，表情張皇至極。無論如何，他是沒法將一個前途無量的副市長跟一個火辣辣的年輕女歌手聯(lián)系到一起的。如果是偷情他還能弄明白，這種事四處可見，可汪世倫用的是“愛”這個字眼。</br>
他腦子里突地蹦出林凡君親切而又凄美的臉來，一股凄涼莫名地襲擊了他。</br>
汪世倫顯然對此事懷有某種敵意，仍在喋喋不休地講述方鵬飛和于末末的故事，他說于末末的背后，站的正是我們可敬的方大市長，掏票子的卻是酒業(yè)集團。周培揚這才記起，于末末曾做過酒廠的形象大使，銅水酒業(yè)不少紅酒廣告都印有她火辣辣的艷影。其中一張廣告貼，特別引人注目，整個畫面就一紅酒杯，外加一張血紅的性感嘴唇。那嘴唇，就是于末末的。</br>
“天方夜譚！”周培揚忽然就冒出一句話。隨即起身，準備離開。汪世倫一把拽住他：“話還沒講完哩。”汪世倫接著又講：“酒業(yè)集團不久前改了制，產(chǎn)權一次性賣給了廖正泰，知道是誰做的主？”</br>
這還用問，方鵬飛是政府的二把手，掌管著全市的財權和人權，區(qū)區(qū)一個酒業(yè)集團，在方鵬飛手里，根本算不了什么。</br>
令周培揚想不通的，是方鵬飛會為一個小丫頭片子獻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他可是有名的政治高手呀！算了，這個問題已超出了他們聚會的內(nèi)容，周培揚覺得，背著一個老朋友談論他的私事，多少有點小人作風。讓汪世倫這么一攪，他的談興全無，看來，這次聚會是要徹底失去它的意義了。</br>
起風了。</br>
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在山頂放肆地叫著，周培揚感到有點冷，活動了幾下筋骨，說：“我們回去吧。”</br>
汪世倫說：“別呀，我正事還沒說哩。”</br>
“什么正事？”周培揚問。周培揚覺得，今天的汪世倫有點反常。</br>
汪世倫說：“你坐下，坐下我跟你慢慢講。”</br>
周培揚只好坐下。</br>
“是這么回事。”汪世倫起初有些結巴，有點難為情，說著說著，自然了。到后來，竟然理直氣壯。</br>
汪世倫要修一座孔子紀念館。</br>
地已經(jīng)規(guī)劃好，方鵬飛答應特批，圖紙也在設計中，可汪世倫沒錢。</br>
汪世倫說，能建一座孔子紀念館，是他此生的夢求。他跑遍了全國，發(fā)現(xiàn)像模像樣的紀念館太少了，少得讓人寒心。現(xiàn)存的幾座孔廟，不是歷經(jīng)劫難，就是文不對題，壓根就不能說是為圣人修的，完全是后人打著圣人的旗號，在曲解圣人。</br>
“我們不能無動于衷呀，”汪世倫嘆道，“泱泱文明古國，怎么能如此漠視文明的締造者呢？”</br>
等汪世倫發(fā)完感慨，周培揚才說：“你的大志我欽佩，可這是生意，不是學術，也不是友情，我們不在這兒談好嗎？”</br>
“要談，一定要談。你看我現(xiàn)在把車也賣了，所有的開支都壓縮到了最低，老方還答應市財政調(diào)劑一點，當然，這都是杯水車薪，起不了用的，可表明我有決心呀。老同學，天降大任于斯，你可不能說不——”</br>
周培揚覺得好笑，弄半天，汪世倫風塵仆仆趕來，是要跟他談生意！</br>
一筆只有投入永遠也不會有產(chǎn)出的生意。</br>
他不想掃汪世倫的興，但也不想給他的愚頑捧場，便道：“當初我們可有約在先，我們?nèi)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br>
“老兄，當年我們多大？年少氣盛，一時沖動就立下這么個規(guī)矩，你還能當真？不是有句話叫資源共享嗎，你和鵬飛，可是我汪某人現(xiàn)在最大的資源！”</br>
這話像一瓢冷水，唰的一下就把周培揚心中僅存的溫情給澆滅了，時光似乎在某個節(jié)點終止。接下來他開始沉默，孤獨感再次升起，很強烈，很悲涼。</br>
人其實是經(jīng)不住摧毀的，越是珍貴的東西，毀起來越容易。有些情，看似很珍貴，但稍不留神，就傷及到了，尤其是現(xiàn)在這樣一個年代，人們什么也敢毀。</br>
無端地，他又想起那張臉，想起那個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人。這樣的夜晚，在離都市很遠的山頂，是很容易讓人想起一些舊事或舊人的。周培揚這次沒阻攔自己，而是放肆地想了一會兒。</br>
汪世倫糾纏半天，見周培揚一個字不吐，一下來氣了。他一來氣，就會痛斥，大約這是多年站講臺的緣故。</br>
“商人，典型的商人，見利忘義，只謀利而不謀義，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不，你——”他指著周培揚鼻子，指半天，說了總結性的一句。</br>
“跟你算是白交了，明白不？”</br>
周培揚還是不吭氣，他覺得汪世倫有點原形畢露，原形畢露后的汪世倫反而有了人氣，顯得可愛。</br>
二十年后的生命之約就這樣不歡而散。因為氣憤，汪世倫不愿跟周培揚同屋睡，周培揚只好讓老范給他另開了房間，正是老茍給方市長準備的那間。躺在床上，周培揚突然覺得泄氣，就跟滿腔激情的運動員踢了一場非常窩囊的足球一樣，不但對這場球不滿，對足球本身也產(chǎn)生了懷疑。</br>
夜幕沉沉，熟睡的紫荊山發(fā)出均勻的鼾聲，周培揚強迫自己入睡，明天還有更多的事等著他。</br>
半夜的時候，手機響了，震動聲將剛剛入眠的周培揚驚醒。周培揚納悶，這么晚誰會找他？這部手機是他的秘密，知道號碼的人不超過五個，連妻子木子棉都不知道他還有這么一個小秘密。</br>
臨行前他把其他兩部手機關了，為的就是不讓煩事瑣事打擾他，可電話還是追來了。</br>
他摸出手機，一看是謝婉秋打來的。</br>
迅速接通，屏住呼吸靜聽，這么晚打來，絕不會是問候。</br>
“還沒睡？”謝婉秋的聲音總是那么婉約而細致。</br>
“是。”周培揚的心跳在加速。這也是一種職業(yè)習慣，老是被這種電話傷神，久而久之，對這種半夜來電就條件反射似的恐怖起來。</br>
“有事？”周培揚輕聲問，心里同時祈禱，千萬別有啥事啊。</br>
“也沒啥事，睡不著，就想打電話問問你。”謝婉秋說。</br>
周培揚哦了一聲，緊著的心放松了。</br>
“不必太緊張，招標還有一段日子呢。”周培揚說。這句話有點口是心非，周培揚想說的似乎不是這句，他知道謝婉秋睡不著絕不是因為公司馬上要參加一個重大項目的招標，她是個思想大于行動的女人，腦子里常常想一些不該由她去想的事。加上自孟子坤出事后，失眠便常常伴著她。</br>
但他還是說了這句。</br>
“那倒未必，對招標，我還是有信心的。”</br>
“那就好。”周培揚正要松一口氣，謝婉秋突然又問：“木木呢，我怎么聯(lián)系不到她？”</br>
一聽問自己老婆，周培揚剛剛松懈的神經(jīng)轉又繃緊。該死，半夜三更，她怎么問這個。</br>
謝婉秋跟木子棉聯(lián)系并不多，兩人也談不上有什么感情，木子棉甚至還有點仇恨她。不是說謝婉秋干了什么對不住木子棉的事，自從周培揚跟木子棉婚姻爆發(fā)危機后，對周培揚身邊的女人，木子棉就本能地多了一層嫉恨和敵視。謝婉秋卻全然不顧，她屬于那種一根筋的女人，其實天下女人大都一根筋，她們才懶得跟你迂回呢，尤其感情問題，女人們較起真兒來，那可真是沒有辦法。自從加盟大洋，謝婉秋的人生態(tài)度一天天發(fā)生變化，可能她覺得是周培揚和大洋給她提供了人生第二個施展的平臺，讓她這個會計師有了用武之地。也更因為孟子坤遇難后，是周培揚如親弟弟般幫她度過了那個原本度不過去的坎兒，讓她一顆已經(jīng)死了的心重新復活，所以謝婉秋對周培揚，就有一種報恩式的關心。</br>
“你別管，她現(xiàn)在走火入魔，誰的話也聽不進去，讓她去碰，不碰個頭破血流，她就不知道回頭。”周培揚恨恨道。</br>
“你們這樣，讓人心里不安啊。培揚你是男人，不要對妻子這么冷漠好不？”謝婉秋的聲音依就溫和，聽上去真像一個大姐姐。</br>
“還能怎么樣，讓她回家，她執(zhí)意不回。最近又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攪在一起，還說是什么論壇，一聽就煩。”</br>
“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培揚你不能這樣說，木木參加的真是論壇，我了解過，最開始她是受馬克的鼓動，現(xiàn)在她從那邊退了出來，好像是跟蘇振亞在一起。別人你信不過，蘇教授你難道也信不過？他可是你的導師。”</br>
了解？謝婉秋了解這些干嗎？周培揚也糊涂了，不過他沒心思細問。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行為古怪的人，他們不合群，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汪洋恣肆，很多的時候你搞不明白他們的意圖，但你無法阻止他們的腳步。</br>
謝婉秋大約就屬于這類人，木子棉更是，還有汪世倫，以及死去的凡君。周培揚感嘆，這類人全讓他遇上了。</br>
周培揚不想再說下去，敷衍道：“我懶得提這些，愛咋咋，隨她去得了。”</br>
“培揚！”謝婉秋卻不肯罷休，她話還沒說完呢。</br>
“如果沒事，我要睡覺了，明天我就回來，你也早點睡。”</br>
“等等培揚。”</br>
周培揚沒等，還是堅決地掛了電話。謝婉秋最近有些神神叨叨，尤其他跟木子棉分居后，謝婉秋一有機會就談這事，談得他心累，好像木子棉遭到了非人折磨似的。周培揚懶得跟她解釋，而且這次他真是發(fā)了狠，誰勸也不聽，包括陸一鳴，專程為這事跑來，跟他談了一個下午，最終還是沒能說服他。</br>
生活不是讓別人勸的，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處理不了自己家里的事？</br>
處理不了，就放著，周培揚不急。再說正好他可以集中精力抓一下工作，這些年大洋雖說發(fā)展很快，成績也輝煌，但潛存的危機也不小，一點馬虎不得。至于木子棉，只要不跟他離婚，怎么都行，反正他問心無愧。一個女人過分地看重自己，過分地追求內(nèi)心感受，那是沒救的。他不止一次說過木子棉，生活不是詩，不可能讓你什么也滿意，更不可能美得跟蜃景一樣，你要容許生活有殘缺，沒有殘缺的生活誰也給不了你。可木子棉非要堅持說，她不能容許生活有破洞，更不能容許愛情有污點。</br>
滾它的污點。</br>
讓謝婉秋一攪，周培揚睡意全無，大瞪著雙眼，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分鐘。妻子木子棉，還有她母親、他的岳母莊小蝶，以及兒子可凡全都沖出來，在這個黑夜里折磨他。不可否認，他的家有些特別，故事格外多。家里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謎團。</br>
想著想著，周培揚猛地起身，沒著夜色，朝外走去。</br>
夜色如潮，一下就淹沒了他。</br>
沒走幾步，電話再次叫響。周培揚以為又是謝婉秋打來的，不耐煩地接起，結果不是。電話里傳來一個很神秘的聲音：“是周總嗎？”周培揚本能地嗯了一聲。對方也不拐彎，直接道：“周總，半夜打電話，實在不好意思，不過事情緊急，請示首長后要第一時間通知你。”</br>
“首長？什么事？”周培揚的步子驀地止住，臉色一下暗了不少，說話的聲音也在發(fā)抖。</br>
對方不再客氣，也不啰嗦，直接道：“永安大橋出事，夜里十一點二十三分，好端端的橋突然塌了。”</br>
“什么？”周培揚失聲尖叫。</br>
“周總先別慌，現(xiàn)場已經(jīng)派了人去，相關消息隨后就到。不過得勞駕周總，這橋是大洋承建的，周總您得馬上去現(xiàn)場。”</br>
對方很客氣，可周培揚卻跳了起來。</br>
“大洋承建，塌了就是大洋承建？”周培揚幾乎是憤怒著喊出來的。關于這座橋，關于大洋名下很多工程，真是有太多的故事。吼完，又覺有些失禮，遂放緩口氣，問：“有無人員傷亡？”</br>
對方什么也沒說，將電話掛了。</br>
周培揚愣怔了，哪有這樣報告事故的啊。夜色下站了一會兒，忽然醒過神，幾步竄回院子，沖老范喊：“馬上起床，回市里去！”（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