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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撲倒閣下,純屬巧合

    端妍的四個小楷字:遠香保身。
    我胃里酒液上涌,頭腦昏沉,對著這四個字瞅了半晌,最后納入袖中,手又摸向了酒壺。
    “顧大人如此豪飲,豈不要坐實失寵的傳聞?”不知什么時候漆雕白一屁股坐到了我對面,按住了我摸酒壺的手。
    我稍稍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笑道:“漆雕兄有所不知,這宮里的玉液酒平日里可嘗不著!”
    “賢弟若是不去故意拂逆圣上,什么玉液酒喝不著呢?”漆雕白湊到我耳邊小聲語,最后摸著小胡須嘆道:“伴君如伴虎,賢弟還是謹慎些吧!”
    我打了個酒嗝,道:“漆雕兄話中有話?”
    他劍眉一挑,星目一瞇,“淺墨失寵,濯香入朝。”
    我嘿嘿一笑,從他手底一縮,搶過酒壺直接往嘴里灌,灌到胃里翻涌才作罷,“那小晏得寵不得寵,是他的事,我喝我的酒就好。”
    漆雕白哈哈一笑,撈過我案頭剩余的酒壺揣進自己懷里,“看來這酒確是好酒,我且偷幾壺回家。”說罷,自顧自起身走了,我連他袖角都沒抓著。
    我連連嘆氣,直道可惜。酒灌得太多,有出恭之意,遂扶著樹干向太監問路。
    解決了內急后,那個扶我來的太監不見了人影,我只得尋路走,一路搖搖晃晃,不知走到了哪里,只知花香撲鼻。尋了塊石頭,便趴上面睡著了。
    夢見自己身在昆侖玉虛峰,冬日賴床,被師父揪著耳朵從被窩里提溜了出來,我抓著被子不放,邊打哈欠邊流淚,“師父大人饒命,墨墨昨夜苦讀到四更。”玉虛子氣定神閑繼續擰我的耳朵,“你兩個師兄卯時就起床讀書了,你巳時還不起,莫不是要打屁股?”
    我困得厲害,不管不顧繼續往被窩里鉆,全然不理會耳朵的疼痛。玉虛子哼了一聲,掀了我的被子,捏著我的鼻子不讓通氣,我果然醒了。
    睡不到自然醒,我一肚子的起床氣,“老頭你總不管大師兄二師兄,莫不是他們都是你私生子?”
    老頭嘴角抽搐,確然被我氣到了,一把揪住我耳朵,把我拖下床,“你叫誰老頭?你叫誰老頭?”
    作為玉虛老怪愛徒的我,自然是知曉他珍視自己外表,總是自詡玉樹臨風一枝梨花壓昆侖的西圣,最是忌諱別人稱他年紀大。私生子什么的,他倒不在乎。彼時他恰滿三十,總愛穿身白衣在雪山穿梭,也確實讓那些個上山采藥的姑娘們驚艷之后一路尾隨。當然,外人入不了玉虛峰。下山后,姑娘們奔走相告,雪山上有仙人出沒。
    老頭愛惜羽毛,我偏要拽他羽毛,叫他老頭一般都在他罰我之后。有次,被重罰后,我賭氣出走,下昆侖。彼時年幼,我滾落雪山,凍了個半死。玉虛子在夜里找到我后,把我摟在懷里,“墨墨不要嚇師父了,快快醒過來!”
    我覺得那懷抱十分溫暖,迷迷糊糊道:“墨墨錯了,再也不跑了,你抱抱我嘛!”一邊撒嬌呢喃,我一邊往一個懷抱里蹭。
    忽然,重心不穩,我似乎從哪里跌下。并沒有摔疼,我卻醒了。見到眼前抱著我倒在杏花樹下的謝沉硯,我張著嘴不知道說什么。
    他臉色極是尷尬,似乎還有些泛紅,想松開我又覺這個姿勢若是松手我必定跌倒,不松開又覺曖昧不清毀他清白。
    “我、我不是睡在石頭上的么?”我小心翼翼調整自己的姿勢,從他胸前分離。
    “下官過來尋墨、尋顧大人,你、你蹭到下官懷里……”他臉色愈發難看,極想撒手。
    我一疊聲道抱歉,自己在地上站住,他便松開了手。
    似乎是踩著了自己衣服,我一個前撲,再度撲到謝沉硯懷里,他毫無防備,我將他撲得退后幾步后兩人倒地,他后心落了個實打實,我則摔在了他肉身上。
    忽覺前方有響動,我抬頭一瞧,探花郎晏濯香在十幾步外的一棵杏花樹下止步,見到我坐在橫躺地上的謝沉硯身上的模樣,不由愣了愣,而后退步到樹后,“顧大人,圣上喚你。”
    謝沉硯見我如此不雅的模樣,險些暈過去。我見自己也著實不雅,便從他身上爬了下去,整了整衣襟。謝沉硯掙扎了幾下后,手抓著石頭也起了身。
    “圣上喚我,何事?”我朝晏濯香走去,坦然問道。
    晏濯香從杏花樹后轉出來,瞧我一眼,又瞧謝沉硯一眼,眼梢劃過一抹深意,“方才、似乎是圣上命謝大人來尋顧大人,二位大人久久未歸,便命濯香來尋……不想竟……濯香非有意冒犯二位大人……”
    我咳嗽一聲,取折扇掩去半張臉。謝沉硯怒容隱隱,望著晏濯香道:“探花何意?莫非是說我與顧大人有、有……”謝沉硯文雅之人,“有私情”三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
    晏濯香攏起紫色衣袖,幽然笑意沒入嘴角,轉身走入杏花叢。
    ※※※
    皇帝老狐貍酒酣之余要歌舞笙簫助興,百官須得一一就席。無聊的歌舞看了一個半時辰,我又灌下不少酒。老狐貍一雙狐貍眼瞟向晏濯香,噙著笑意道:“聽說晏探花擅丹青,今日可否為朕潑墨?”
    晏濯香離席,行禮道:“陛下垂青,濯香不才,便獻丑了!”
    太監侍女們備了書案筆墨抬到全場中央曲水畔,晏濯香走上前,命侍從們散去,他挽了袖子,一手磨墨。
    我坐在杏花旁,案上酒又被我喝光,手里便把玩一個空酒杯。視線往遠處一放,便能瞧見謝沉硯的酒席。他避開我的目光,只觀看小晏作畫。包括老狐貍在內,杏園所有人幾乎都在注視那水畔作畫的紫衣探花。
    于是我也托著腮注視那邊。案上宣紙端硯,小晏長身玉立在案前,左手握著酒杯,右手提筆蘸墨,捕捉風物的銳利目光從杏花間掃過,似乎順帶也掃了我一眼。隨后,深深淺淺地落筆宣紙上,點潑描染,筆下飛快,極是流暢。
    眾人都瞧得目瞪口呆,連老狐貍都目不轉睛。今日杏園宴,這位探花可謂出盡風頭,連狀元與榜眼都沒有分得一席風流。
    半個時辰不到,他收筆,將宣紙拿起來,晾干墨跡。一群人圍了上去,在見到畫卷后連連贊嘆。太監將畫送到老狐貍跟前,老狐貍瞇著的狐貍眼才睜大了,端詳許久,摸著沒有胡須的下巴,眼里滿是贊賞,“杏花,煙雨,好意境!只是沒有題詩,卻是可惜了!”
    晏濯香似乎忽然想起一事,“陛下,聽聞顧侍郎書法精湛,自成一家,不知可否請侍郎題詩一首?”
    眾人刷刷將目光投向我,有些還頗為驚愕,似乎認為我一介閑人只知荒淫無度地過日,怎會題字云云。
    同僚多未見過我的書法,這個探花郎卻知曉一二,我不禁皺了皺鼻子,這個晏濯香真不簡單。
    我裝醉俯在案上打瞌睡。
    不遠處傳來老狐貍的低沉嗓音,“可惜顧愛卿醉了,不然,若能配一幅丹青字畫,朕尚可賞賜他一二……”
    賞賜?
    我頓時醒了,抬頭問道:“賞賜多少?”
    不少同僚哂笑一聲,不齒地瞥我幾眼,我不與他們計較,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我自然不能白干,給晏濯香錦上添花,為他人作嫁衣裳。
    “愛卿想要多少?”老狐貍狹長的眼眸瞇起來,看著獵物一般看著我。
    我伸出三個手指頭。
    老狐貍眉頭一挑,“三百兩?”
    我搖了搖頭。
    老狐貍眉頭一皺,“三千兩?”
    我又搖了搖頭。
    老狐貍眼皮耷拉下來,幾乎咬牙切齒,“三萬兩?”
    我伸著的手指頭開始抽搐,還是繼續搖頭。
    “大膽顧淺墨!”我曾經的上司吏部尚書常老兒從宴席上跳將出來,對我吹胡子瞪眼,“竟敢敲詐吾皇!”
    我淡淡看他一眼,十分不理解為什么每逢我出頭,常老兒都要暴跳如雷。我再淡淡看晏濯香一眼,發覺他也神色平淡面露微笑地看我。
    “陛下。”我恭恭敬敬沖老狐貍行了一禮,搖著抽搐的三根手指頭,“臣要的既不是三百兩也不是三千兩更不是三萬兩,乃是……請求陛下提早三月恢復臣的俸祿,以好補貼府中用度!”
    老狐貍明顯松下一口氣來,撫著胸口,“唔,這個么……朕準了!只要顧愛卿能配一首合境的詩……”
    不等他說完,我便從坐席上竄了出去。晏濯香將畫攤開在案上,往旁邊讓了一步后,持筆送到我跟前。
    我一手接了他的筆,一手奪了他的酒杯,就著殘酒仰脖子灌下,晏濯香明顯一愣。
    我一面俯身蘸墨一面往畫中瞟了一眼,再瞟一眼,又瞟一眼……
    一卷丹青中,春杏青草旁,抬手摘杏花的女子神態怎那般眼熟?不及多想,我開始專心研墨醞釀詩句。三個月的俸祿啊,乖乖等著我……府中的美少年們啊,再也不用節衣縮食了……我激動地眼含熱淚,今次朱門酒肉臭的盛宴不白來!
    我挽起袖子,奮筆疾書,筆走龍蛇,須臾間在畫卷左上方留白處揮就了四句詩。最后一個瀟灑的飛白后,我拋卻手中筆,離案尋酒。
    一片靜寂中,誰也看不懂我寫了啥,一個個飽學之士端詳了我的“墨寶”后拈著胡須連連搖頭。
    畫卷再被小心拿起,晏濯香反反復復地看著左上方,似乎在發掘什么,又似乎已發掘了什么。我背靠著杏花樹喝酒,瞧見他模樣不由停了酒杯,莫非——莫非他認得?
    宮廷玉液從我杯中潑灑,彼時我題下的詩句正從晏濯香嘴里念出——
    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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