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第一場雨,在入夜時分稀稀瀝瀝落下來,夏天的最后一點鬧騰也沉寂了下來。
江府內宅,一襲青色衣裳的男子疾步而來。
男子冠發、黑眸,一身風塵,沒有打傘。
張虛懷見他來,臉色一變,詫異道:“你怎么回來了?”
李錦夜擺擺手,“她怎么樣了?”
“還活著,只是……”
不等說完,李錦夜撩起衣角,繞過他的身側,剛要走進屋,腳步突然頓住了。
廊下,扁毛小畜生睜著兩只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
“王爺?!敝x奕為悄無聲息的走過來,恭身行了個禮。
李錦夜收回視線看著他,看得謝奕為心里一緊。那眼珠深得像是里面藏了一口深井,叫人怎么也看不見底。
“謝三爺,府上怎么樣了?”
謝奕為忙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二嫂留下的,您看看?!?br/>
李錦夜接過紙,目光沉了沉,道:“這事等她醒了,由她作決定。”
“是?!?br/>
“高氏什么時候出殯?”
“喪是發出去了,但阿淵不醒,這殯沒法出,現在謝家那頭亂糟糟的,就幾個忠仆守著靈堂,我勸也勸了,罵了罵了,張太醫連針都扎過了,她死活不肯醒來。我真怕她活活把自己睡死過去?!?br/>
謝奕為重重的嘆了口氣,又道:“也不能怪她,好好的怎么就……別說是她禁不住,就是我……”
謝奕為背過身擦了把眼淚,又扭回頭補了一句,“這孩子從小和她娘是一條繩上的螞蚱?!?br/>
一個走了,另一個還能活嗎?
李錦夜的表情有些復雜,“別急,我進去看看。”
“暮之?”
蘇長衫從拱門處匆匆走進來,頭發叫雨淋濕了,貼在臉上,黏乎乎的,“聽說你回來了,我立刻趕過來?!?br/>
李錦夜轉身,盯著他看,“宮里,有什么動靜?”
蘇長衫甩了一臉的雨水,氣悶道:“還能有什么動靜,那位發了一通天大的火,連那只最寶貝的白玉筆筒都摔碎了。平王、福王在御書房外跪了一夜,天亮了,才把人放回去的?!?br/>
李錦夜冷笑,明明始作俑者就是他,倒還有臉發火。
“這么說來,他們不會再逼阿淵做妾了?”謝奕為插話道。
蘇長衫跟這個書呆子簡直不能急了,“還逼啊,這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嗎,平王、福王又不是呆子,他們恨不得撇得干干凈凈才好呢!”
李錦夜仰起臉來,閉上眼睛,問:“衛國公府壽宴的事,是誰的主意?”
蘇長衫心中一動,“倒沒聽說是誰的主意,把衛國公叫到宮里的前一夜,皇帝歇在了令妃娘娘宮里?!?br/>
“一個個的,心思都很多?。 ?br/>
李錦夜最后幾個字愈加森冷,蘇長衫和謝奕為都不敢吭聲。后宮連著前朝,心思不多,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我去看看她!”
李錦夜扔下句話,走進內室。
謝玉淵平躺在床上,保持著棺材板的睡姿,一動不動,唯有眉頭是皺起來的,嘴唇和臉頰一樣,毫無血色。
三天了!
她不吃不喝躺在這張床上,活不活,死不死。
李錦夜神色復雜地看著她,覺得自己從頭到尾做了一件很錯的事情,他就不應該把她們母女留在孫家莊,任憑謝家找到。
如果謝家找不到,這會他們一家三口應該幸福的過著普通人的生活。
這個爾虞我詐的京城,如果沒有虛以委蛇,長袖善舞這些保護色,是活不下去的。
高氏原本是個瘋子,她的世界只有男人和女兒這兩樣東西,男人一死,她的瘋病硬生生被嚇好了。
而面對高位者對女兒的壓迫,她一個母親只有用死來對這個黑黃世界作反抗。
母死,女守孝。
要三年哪!
李錦夜沉沉嘆了口氣,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謝玉淵,我不勸你醒來,我只是想和你說,你娘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靈堂里連個守孝的人都沒有,到點了幾個下人哭兩聲,燒點紙錢,那哭的人當中,有幾人真心,有幾個假意,你舍得她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連走都走得那么凄涼?”
李錦夜得到消息后,跑死了兩匹馬才趕回了京城,一路吃盡了風雨灰塵,嗓子都能咳出血來,說話的聲音也是異常的嘶啞,一字一句像浸了鉛。
“你若是真想跟她去,我也不攔著,死多好啊,一了百了,看過彼岸花,踏過黃泉路,奈何橋上走一遭,灌一碗黃湯下肚,往忘川河里一跳,前世的種種,便也過去了。一睜眼,又是一世,多輕松。我曾經比你還想死呢!”
李錦夜似有若無的牽了下唇角,淡淡道:“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天天都想著去死,刀橫在脖子里不知道多少回,心里想著,劃下去吧,劃下去就解脫了,可是我不敢。知道我為什么不敢嗎,謝玉淵?”
謝玉淵此刻的魂魄蕩悠悠的飄在半空里,李錦夜說的每個字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可她就是不想聽。
她狠狠的想:李錦夜,你說的那些和我有半個銅錢的關系嗎?
不想聽,可那暗啞到極致的聲音,偏偏像小風一樣往她耳朵里鉆。
“因為這條命不是我的?!?br/>
李錦夜的身體驟然壓了下去,目光直視著床上的人。
“我這條命,是我外公,是我兩個舅舅,還有北狄蒲類整族的人換來的,他們為我戰斗,為我浴血,為我犧牲。他們中有剛剛會走路的孩子;有懷孕七個月的女人,還有垂垂老矣的老人。你倒說說,我有選擇嗎?”
謝玉淵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的動了一下。
“我沒有選擇,就算這人間是修羅地獄,我也得茍延殘喘的活下去,他們都在天上看著我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大舅舅是怎么死的?他身上八百六十一刀,血盡而死,死透了,手里的刀還握著,無人能從他的手中把刀拿走。于是他被割下頭顱,斷下右掌。那是我們蒲類的王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他為他的族人流光最后一滴血,他是大英雄。”
李錦夜仰頭眨了眨眼睛,充血的眼睛里沒有半點淚,但身上卻籠著一層悲意。
“而你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