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魏喬的姑姑趕了過來。</br>
唐喬第一次見到她,是個很普通的女人,但是氣質很溫和。、</br>
“大喬,你通知過你爸了嗎?”她探視過奶奶后,拉著魏喬出了病房。</br>
“沒有,通知他做什么。”大喬的臉色本來很正常,是一貫的和善,可一聽到爸這個字眼,他的臉色就慢慢放冷了下來。</br>
“胡鬧!再怎么說,他也是我媽的兒子,萬一我媽有個三長兩短,沒有兒子送終的話,那像話嗎?”姑姑蹙眉輕斥了他一番。</br>
“你以為他那種沒責任感的人,真的有孝心嗎?”大喬輕輕別開了臉,臉上突然冷傲起來。</br>
“哎!”姑姑看到他的樣子,長嘆了一口氣,“不管哥做了多少對不起你的事,他總歸是你爸爸。就算我們不能原諒他,也不能不讓他探望你奶奶吧。你爸再混蛋,也始終是你奶奶的親兒子。這么些年,她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惦記這個兒子的。每年過年,我都聽到媽在夢里喊哥的小名,她也是怕你難受,所以才一直沒跟你提,其實她是想見見你爸的……”</br>
“姑姑!”大喬出聲打斷了她,因為牙齒咬得緊,兩邊的腮骨也因此鼓動起來。</br>
姑姑看到他隱忍的怒氣,張著嘴巴長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br>
大喬沉默了一會兒,悲哀地看著她:“姑姑,我從沒有讓奶奶跟她斷絕往來,我也沒有不讓他探望爺爺奶奶,是他自己,不曾有過那份心。”</br>
“可是……”姑姑遲疑地開了口,“我聽說八九年前他回來看過你們,我還聽說,你把他趕跑了呀……”她說話的聲音低低的,一副不太確定的語氣。</br>
“是聽他說的吧?”大喬眼里的哀戚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嘲諷和冷淡,見姑姑沒有回應,他又接著說道,“那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是回去要錢的?”</br>
“要錢?”姑姑的眼里滿是驚詫,嘴巴也微微張了開來,見大喬哀傷地點了點頭,她伸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只是嘆著氣,沒有再說什么。</br>
大喬小時候本來是跟著爸爸媽媽住在市區的,因為他爸媽在市區有一套房子。倆人離婚的時候,誰也沒有管大喬,他爸爸把撫養責任推給他媽媽,而他媽媽則推給他爸爸,最后恁是誰也沒管大喬。</br>
大喬的媽媽只帶走了自己賬戶里的存款和一些衣物,臨走時留了一萬塞給他奶奶,不知道算是未盡的撫養費,或只是受了良心的譴責而隨便給的打發錢。他爸爸把自己賬戶里的現金都帶走了,一分錢都沒留。</br>
倆人離婚的時候,爺爺逼著倆人寫了一份協議,讓他們夫妻二人把房子留給魏喬,他們不得占用或轉賣,房子的所有權歸魏喬。</br>
他媽媽說:“是我對不起大喬,這房子我一分錢也不會要。”說完當場就簽了那份協議。</br>
他爸爸則磨嘰了很久,不過最后也慢慢吞吞地簽了字。</br>
大喬的爸爸一辦完離婚手續,就不見了蹤影。他媽媽沒辦法,只好把他送去了鄉下爺爺奶奶家。大喬的奶奶當時看到孫子明明很難過,卻隱忍著不哭,心痛地直抹眼淚。</br>
在他媽媽決絕地準備離開時,奶奶“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她哭著說:</br>
“你不能走啊!孩子不能沒有媽啊,大喬需要媽媽呀!”</br>
大喬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站在門框旁緊緊盯著那個女人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五味陳雜,酸甜苦辣咸唯獨沒有甜。他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叫囂著“媽媽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可是他嘴里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強忍住淚眼,默默地望著。</br>
她連頭也沒有回,她說:“媽,我要是帶著個拖油瓶,一輩子就這么毀了。就讓他當是沒有我這個媽吧!”</br>
十九年前,他才八歲,被親生媽媽說成拖油瓶。他當時并不知道拖油瓶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當時說的每個字卻都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里,以至于十九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來,那決絕的言語仿佛依舊回蕩在耳邊!</br>
他們離婚的時候,大喬爺爺說:這婚你們可以離,但是我孫子你們必須養。</br>
可是到頭來,卻誰都不愿意接手。</br>
他從記事起,沒有享受過多少溫馨的家庭時光,便被父母拋棄了。他記憶里的爸爸媽媽永遠在吵架,吵架,吵架……永無休止,毫不避諱,從來都是當著他的面。</br>
他不明白,既然不愛,當初為何要生下他。抑或當初是相愛的,只是生下他之后沒多久,倆人就不愛對方了?愛情,只能維持那么幾年嗎?</br>
若說不恨,那是假的,小時候別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罵著陪著愛著,他呢,永遠都是守著爺爺奶奶。開家長會的時候,別的同學都是爸爸媽媽去,而他,永遠都是年邁的爺爺奶奶到場……</br>
市區里的那所房子,他父母還真的沒再回去住過,他也沒有回去住過。他爺爺將房子租給一個朋友,靠著租金以及種田賺的錢供著大喬讀到了大學。</br>
九年前,大喬上大學的前一年,他跟爺爺商量,把那套房子賣了。因為房子一直在他爸爸名下,沒有過戶,所以賣房子的時候,他不得已聯系了他爸爸。</br>
房子賣掉之后,大喬把一半的錢放到了爺爺奶奶的賬戶里,一半的錢自己存了下來。房子賣了之后沒多久,他爸爸回去鄉下探望過爺爺奶奶一次,還帶著一個只比魏喬小三歲的小伙子,說是他們的孫子,話里話外都是希望倆老人能把賣房子所得的錢分一點給他。</br>
爺爺是拿著掃帚把大喬爸爸打出院子的,臉上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這錢是我孫子大喬的,你一分也別想拿!別忘了你當初是簽過協議的!這么多年你養過他嗎?關心過他嗎?現在還有臉回來要錢!別再讓我看到你,不然看我打斷你的腿!”</br>
那一次,魏喬也在場,但他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男人狼狽地抱頭鼠竄,怏怏不樂地跟他兒子離開,從那以后便再也沒回去過。其實,在那之前,他又何曾回去過?每次過年,大喬的姑姑打電話讓他回家,他都支支吾吾地說要陪老婆孩子。</br>
大喬哀戚地想,真是個貼心的丈夫,那邊的母子是他老婆孩子,他呢,壓根被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年幼的時候,他期盼過,可是每次盼到的都是失望;再長大一些,他便再也沒有盼過了。</br>
他沒有爸爸媽媽,只有爺爺奶奶。</br>
有人說,喜歡笑的人,心里才藏著更多的悲傷。</br>
大喬想,他便是這樣的人吧。即便內心再脆弱,他也都一笑了之。他從小就知道,爺爺奶奶是真的愛他,而他,不能讓愛自己的人擔心,所以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br>
姑姑進病房照顧奶奶去了,唐喬已經離開去了車站,她明天就要上班了。大喬站在醫院的窗子邊,看著外面斜落的夕陽美景,眉頭皺得老高。他覺得頭有些痛,可能是因為這兩天沒睡好,一只離群的鳥兒孤孤單單地劃過天際,卻沒留一絲痕跡。</br>
六月的天氣已經十分燥熱,醫院外面的大樹上,已經有知了在歡鳴了。那接連不斷仿佛比賽似的長鳴,吵得他煩躁不堪。</br>
他掏出手機按亮了屏幕,翻到聯系人名單里,呆愣了一會兒又退回了主頁。</br>
主頁上的墻紙是一張唐喬的照片,是大喬跟她一起出去吃飯逛街時,無意中抓拍的。照片里她正背著雙手彎著腰,湊在一朵玫瑰花面前輕輕嗅著,很自然地閉著眼,濃濃的睫毛掩住她眼底淡淡的黑眼圈,嘴角往上揚起約莫十五度的弧形。她的皮膚有些黑,是經常沐浴陽光后,近乎小麥膚色的那種黑,很好看很健康。側臉在陽光的照耀下,似乎隱隱閃著金色的光芒。</br>
那是在一家花店門前,大喬想買花送給她,她沒同意,只是湊在一束玫瑰面前嗅了嗅。</br>
因為當時是抓拍而不是擺拍,所以她的動作和表情都非常自然,大喬每次看到這張照片,心里都流過一股暖流,嘴角跟著一起上揚。</br>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感受了一會兒空氣中隱動的風兒。再睜開眼時,他的眼里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清澈,明亮得如同夜空里的星星。他再次按亮了手機,翻開電話簿,翻到了那個人的號碼,沉默地盯著那個名字看了兩秒,然后輕輕一點,電話便撥了出去。</br>
他沒有急著把電話湊到耳邊,只是一直看著那個名字發愣。</br>
“喂?大喬嗎?是你嗎?你終于肯打給我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br>
大喬緩緩地將電話貼到了耳邊,聽到那邊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臉上一陣茫然。</br>
這聲音,老了,滄桑了,跟記憶中的似乎有很多不同。</br>
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可聽到那邊連呼吸都透著蒼老的聲響,他腦子里卻突然一片空白。</br>
他的嘴巴動了動,似乎想喊一聲“爸”,可終究是沒有喊出聲來:“你來看看奶奶吧,她中風了。”(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