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穆家,河南開封無人不知。穆家以絲綢生意起家,是當(dāng)?shù)刈畲蟮耐澹瑔问亲迦嗽诋?dāng)?shù)鼐陀衅呤鄳簦H眷六百多口。在這世道,“富可敵國”四個字已經(jīng)過了時,當(dāng)然,這樣的夸飾即便用在穆家這樣的家族也是太過,但“富可敵派”倒是貼切。當(dāng)然,指的是九大家以外的門派。
為了方便親族間往來,打從天下大勢初定,族長穆昆就圈了一大塊地,足有五里方圓,圍著這塊地造了一座四丈高的城墻。城墻上可供人行,又設(shè)有看守臺,東西兩面各開一座門,可容一輛四駕馬車進(jìn)入,當(dāng)中街道整齊,有各式莊園華廈上百所,供給族人居住。這是個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數(shù)千人,穆昆沒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族長是穆昆的長子穆清。穆清依循著父親的吩咐繼續(xù)這個工程。又過了七年,穆清生了一個兒子,單名一個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這孩子能勤奮努力,守成家業(yè)。再過三年,穆家莊終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這座小城,足足蓋了二十五年之久。
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該以“園”為名,但一來“穆園”實在難聽且犯忌諱,二來,這般規(guī)模已不能稱為居所,更該稱為一座小城。可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稱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習(xí)武也多半只為自娛,穆清是個腳踏實地的樸實人,不想取些奇巧嘩眾的名字,簡單寫了個名字,就叫“穆家莊”。
穆家莊落成之日,穆清席開千桌,辦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當(dāng)?shù)鼐用瘢媳鄙搪茫瑹o論貧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這樣一座別開生面的豪宅落成,開封城的居民也覺與有榮焉,加上穆清虔誠信佛,在當(dāng)?shù)貜V有善名,大伙兒奔走相告,那幾日開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慶洋洋。
然而歡騰中,唯有城東一名老相士悶悶不樂。他看了穆家莊的風(fēng)水,見四周圍得滴水不漏,嘆口氣道:“穆圍其中,不就是個困字?”他搖頭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殘雞,順走一瓶劣酒,回家澆愁去了。
除了七十余戶六百多口的穆家人外,這小城里還住著三百名護(hù)院保鏢,八百名奴仆隨從,馬廄駿馬百匹,酒窖里珍藏著幾百壇紹興佳釀。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僅止于小酌,這些看似奢華的開銷對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糧倉里粟米千鐘,畜圈里雞鴨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親穆昆建立這個小小城池,并不是單純?nèi)Φ刈詩剩蛘咦愿粲谑溃H眼見過太多武林仇殺,紛爭混亂,在那個初見太平的世道,這是未雨綢繆。而即便昆侖共議已經(jīng)過去了三十年,不時仍有江湖械斗。
穆清懂這個道理。每年佛誕他都會帶著親眷前往少林禮佛,捐出一筆可觀的香油錢,回程時也會順路拜訪少室山東邊的嵩山派。無論那年禮敬少林多少,給嵩山中岳廟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樣多。若說差別,就是給少林的出自于虔誠,給嵩山的則是出于禮貌。
一僧一道,只隔著一座少室山。少林在西,嵩山在東。
開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東邊。
昆侖共議后,九大家劃分疆域,昔時的嵩山不過是少林轄內(nèi)的第一大門派。三十年過去,少林寺中只聞經(jīng)聲,不聞俗世聲。
二十五年前,開封的嵩山弟子漸多了,商丘的鐵劍門對于嵩山的禮數(shù)隱隱然比對少林還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與嵩山派結(jié)成姻親,此后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東境內(nèi)的馬賊被掃蕩一空。嵩山弟子以保鄉(xiāng)衛(wèi)土之名,派人在山東境內(nèi)廣立道觀,收徒授藝。
九年前,武當(dāng)一名通緝犯逃至山東,在山東遭到嵩山弟子擒殺,尸體送回武當(dāng),少林駐扎在靈巖寺的監(jiān)僧竟一無所知。
現(xiàn)而今整個山東的所有大小門派,只聽嵩山號令。
開封、商丘一帶處于山東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尷尬的地方。由于靠近少林,這兩處多有僧人走動,雖則寺宇林立,道觀卻也不少。
直到穆家莊落成后,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穆劼自小就長得比同齡孩子高大許多。打從他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莊,出了門見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里婢女奴仆供他使喚,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歲時,便有夫子教導(dǎo)讀書寫字,偶爾離開穆家莊,出入盡是保鏢隨從,儼然就是這個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六歲時,嵩山向武林廣發(fā)名帖,召開武林宴。這舉動直接繞過了少林寺,不知為何,少林寺竟也不在意,還派了使者參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齊聚,當(dāng)中有華山掌門親弟嚴(yán)穎奇,丐幫也派了時任撫州分舵主,出身五虎斷門刀彭家的彭鎮(zhèn)浩與會。彭鎮(zhèn)浩又有個外號叫彭老丐。雖然稱老,實則當(dāng)年不過三十五歲年紀(jì)。他撫州分舵主的職位雖然低微,卻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英雄人物。眾皆以為會是丐幫之后的三大總舵之一,丐幫派他與會,既不至于身份過高,也有敬重嵩山之意。禮數(shù)算是相當(dāng)巧妙。
武林宴上,嵩山派當(dāng)眾宣布改名嵩陽派,以嵩山之陽為嵩陽,嵩山之陰為少林,免去少林獨占嵩山之名的偏議。并請武當(dāng)使者回報當(dāng)時的昆侖共議盟主——武當(dāng)派的古松道長,稱同為道家源流,愿結(jié)盟好。
這下子少林寺再怎樣頑愚也不能默不作聲了。自來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陽,表面上是免去誤稱,實際上卻是一分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轄下,稱嵩山為少林又有何錯?更何況,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來的資格與武當(dāng)結(jié)盟?
于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責(zé)嵩山行為逾矩,嵩山掌門曹令雪借題發(fā)揮,反指責(zé)少林寺不通俗務(wù),治理無方,將少林僧人趕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尋常,紛紛告辭,回報門派。曹令雪特別留了華山派嚴(yán)穎奇密談,之后嚴(yán)穎奇獨自離去。
隨后是少嵩之爭爆發(fā),時值昆侖三十三年,夏五月。
這昆侖共議后最大的一場門派之爭,戰(zhàn)局卻是令人嘖嘖稱奇。中岳廟與少林不過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腳剛踏回寺門,嵩山派已傾巢而出,千余門徒包圍少林寺。當(dāng)時少林當(dāng)權(quán)的高僧多屬智字輩,方丈智泉下令緊閉寺門避敵。
這第一步便已走錯,嵩山派的實力實不能與少林抗衡,雖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內(nèi)猶有堂僧千余,突圍一戰(zhàn)當(dāng)可不落下風(fēng)。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殺傷人命,只想以和拒戰(zhàn)。
這一耽擱,嵩山派早派人通報,山東境內(nèi)所有幫派門人紛紛響應(yīng),陸續(xù)趕來。不到一個月,包圍少林的人數(shù)竟已過三千,此時少林便想一戰(zhàn)也不能了。不僅如此,寺內(nèi)糧草匱乏,嵩山援軍仍不斷趕來。
曹令雪包圍少林,卻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處險要。此時聽聞圣地被圍,河北、河南、山西一帶的少林弟子紛紛趕來救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卻無一人善戰(zhàn),援軍各自為政,只說會師少林,無人統(tǒng)轄,未抵少室山,就在各處險要遭遇伏擊,或死或傷,這一招圍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無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軍,又見寺中無糧,只好出戰(zhàn)。寺門大開,千名僧眾傾巢而出,嵩山派一戰(zhàn)即潰,退入寺外樹林深處。僧眾以為勝券在握,趁勢想要攻向中岳廟,結(jié)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場大火燒死僧眾兩百余名,傷者四百余名,普賢院、觀音院兩院首座,正見、正命、正進(jìn)三堂住持戰(zhàn)死,文殊院首座率眾死戰(zhàn),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戰(zhàn),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據(jù)說,當(dāng)時人在湖北的彭老丐對這件事發(fā)表了評語:“這下好,起碼解決了糧食問題。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慣道士的飯菜。”
智泉方丈無計可施,只是佛心大慟,辦了場法事,為亡者誦經(jīng)超度。此時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難事,眼看這座千年古剎頃刻便要淪陷,曹令雪卻突然按兵不動。
與此同時,另一件不為人知的小事,是嚴(yán)穎奇在武當(dāng)境內(nèi)惹了事。很多人都以為這是一樁不相干的事,卻沒人問,為何嚴(yán)穎奇會出現(xiàn)在武當(dāng)?
戰(zhàn)火也波及到了開封的穆家莊。
少嵩之爭開始后,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準(zhǔn)離開穆家莊,兩百余名請來的護(hù)院保鏢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開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的,他們早早收到指示,自山東入境,取道開封。他們隨即趕往少林支援,并未在開封逗留。之后的幾批嵩山人馬,或五十,或一兩百,也是如此。
直到兩個月后,少林寺大敗的消息傳來,人心惶惶。穆清已經(jīng)做好最壞的打算,即便開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響穆家生計。但若戰(zhàn)事拖延下去,那便難說了。
那是九月時節(jié),信陽的兩百多名少林弟子繞開了埋伏,抵達(dá)開封。他們打算在此集結(jié)人馬,從后方襲擊嵩山派。
他們探聽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馬,數(shù)量約摸三百人,也自山東抵達(dá)了開封。
一場遭遇戰(zhàn)勢必在開封展開。
于是,穆家莊的城堡與地勢就成了勝敗的關(guān)鍵。誰占據(jù)了穆家莊,憑著城墻優(yōu)勢,就定能穩(wěn)住不敗,甚而對少林寺而言,穆家莊會是他們集結(jié)兵力的好據(jù)點。
少林弟子自西門而來,嵩山弟子則自東門抵達(dá),雙方并未察覺與另一派人馬只隔著一座穆家莊,同時遞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莊,以便布置戰(zhàn)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雖向佛,卻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聽聞少林大敗之后,無論讓誰進(jìn)莊都是為難。何況他又聽說之后還有大批少林弟子即將趕來,而山東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趕往開封馳援。
穆清還了請?zhí)窬軆煞剑挪辉郑@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然而,事與愿違。就在他拒絕之后,嵩山派的百余名弟子立刻對穆家莊發(fā)動攻勢。占據(jù)穆家莊便能取得地形優(yōu)勢,這對他們來說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庇護(hù)家族的堡壘,如今反而成了禍因。守衛(wèi)的保鏢護(hù)院武藝不如正規(guī)弟子,尤其這幾年在穆家莊過得清閑,更無斗志。十幾名嵩山弟子甩了鉤鎖攀上城墻,有些被攔阻斬斷,摔得頭破血流不在話下,有些動作機(jī)靈的,躍上城墻,就在城墻上與護(hù)院搏斗,轉(zhuǎn)眼就有十余人傷亡。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機(jī)攀上城墻,人數(shù)一多,很快便占下數(shù)處城頭,漸漸往城門移動。
穆清見此景況,知道無論勝敗,與嵩山派勢必結(jié)怨,急中生智,趕緊派人開西門,迎請少林門人協(xié)防。
少林弟子趕到東門時,東門已被攻破,嵩山弟子雖折損了二十余名,但穆家護(hù)院傷亡更重。少林弟子大聲喊殺,沖入戰(zhàn)陣,他們個個武藝嫻熟,比之尋常護(hù)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戰(zhàn)得力疲,一場力戰(zhàn)后,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傷退逃去。
穆清當(dāng)即喝令關(guān)上城門。
他知道,穆家莊已經(jīng)成了戰(zhàn)場,他讓妻子收拾細(xì)軟,帶著兒子穆劼往武當(dāng)避禍,也讓穆家親族各自散去,自己卻留下來顧守穆家莊。
二十幾年前,還年幼的他親眼看著這塊荒地被掃出第一片空地,疊起第一塊磚瓦,即便之后將成焦土,他也要守在這里,守著這處他引以為傲的穆家莊。
族人還來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墻,東門邊,遠(yuǎn)遠(yuǎn)可見塵土飛揚。那起碼是超過五百人的行伍,“嵩”字旗迎風(fēng)飄揚。
城墻上,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別慌,張師兄正要趕來!等張師兄來了,這幫賊子不足為懼!”眾少林弟子齊聲吆喝,士氣大振,似乎對那名“張師兄”極有信心。
穆清可沒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們只帶走一些銀子,馬匹要留給少林僧人作戰(zhàn)用。只有穆劼母子因為身份特殊,才有一駕馬車,讓兩名護(hù)院護(hù)送離開。
就這樣,穆劼跟著母親前往武當(dāng)。半路上,兩名護(hù)院見財起意,劫掠了馬車銀兩,母子兩人只得一路乞討,一路逃往湖北,旅途的顛沛流離讓從未吃過苦的穆劼終身難忘。
好容易到了武當(dāng),當(dāng)時的武當(dāng)掌門古松道長正在昆侖,代掌門古虛收容了他們。他們在武當(dāng)住了三個月,就聽到新的消息。
歷時八個月的少嵩之爭結(jié)束了。
嵩山派大敗,曹令雪卸下掌門之位讓與弟子韓默影,前往少林受囚。曹令雪十五年后病死于少林且不提,當(dāng)時大敗之后,嵩山派也離開中岳廟,遷至泰山。為免激化沖突,少林名義上雖為嵩山派之主,實則山東境內(nèi)事務(wù),無論大小,多由嵩山自行處置,無須上報。
少嵩之爭改變了很多事,對年僅七歲的穆劼而言,改變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莊化為了一片焦土。
城墻頹倒,極目所見盡是斷垣殘壁,原本華麗的莊園只剩下焚燒過后的余燼,舊時游玩的庭園哪還聞鳥語花香?二十五年的積累與苦工,換得不足三年的繁華,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親跪在舊居前慟哭的模樣,卻沒看到前來迎接他的父親。
來的是名和尚,年約四十,劍眉星目,頗有英氣。
“貧僧子秋,一葉知秋的秋。請問是穆家公子嗎?”
穆家破敗了,族人們沒再回來。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舊址上蓋了一座凈露寺。
“以凈露熄業(yè)火,方能滅卻煩惱,消災(zāi)解厄,安撫亡靈。”子秋大師這么說。
穆劼發(fā)現(xiàn),子秋大師與其他僧人很是不同。其他同輩僧人誦念早晚經(jīng)課時,子秋大師并不參與,相較于其他僧人的嚴(yán)謹(jǐn),子秋大師顯得有些行止輕浮,作為凈露寺的方丈,他竟然還有妻兒。
“我叫張繼之。” 穆劼第一次見到子秋大師的兒子,是在他十歲那年。他想拜子秋為師,子秋便介紹了自己的兒子給他認(rèn)識。
“他大你兩歲,比你早入門,你以后要叫他師兄。”
穆劼行了一個禮,叫道:“師兄好。”
張繼之仰起臉,伸手在兩人額頭間比劃,驚訝道:“你真高。”又道,“走,師弟,我?guī)闳ゾ毠Α!?br />
子秋笑道:“你這三腳貓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馬步去。”
張繼之嘟起嘴:“娘叫我去念書呢。”
子秋道:“書也要讀,武功也要練,一樣都荒廢不得。別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張繼之道:“我叫張繼之,要繼承爹爹的名聲,要文武雙全,才不辜負(fù)了鐵筆畫潮張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念完書還要學(xué)寫字,知道沒?”
張繼之老大不樂意地點點頭,拉著穆劼走了。
此后,穆劼便與張繼之一同練功,寫字,讀書。穆劼比張繼之高的不僅是個子,還有天分,他也比張繼之更為刻苦勤奮。
他的努力讓張繼之十分不解。
某次,張繼之問道:“認(rèn)識你這么久,從沒見你休息過,你這么拼命干嘛?”
穆劼回道:“我爹幫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奮努力,守成家業(yè)。”
張繼之問道:“你哪來的家業(yè)?那間破屋子嗎?”
這話刺得穆劼隱隱作痛。他曾有家業(yè),就在凈露寺的所在,曾有過能通并駕馬車的大道,還有一間間華美的莊園。城墻上站著護(hù)院,他跟表哥一起放著風(fēng)箏,下人在他身后呼喊,伺候著要他趕緊吃飯。到了夏天,他還有從水井里撈起來的冰涼西瓜,滿口的果肉與甜美的汁液,他只吃了兩口就丟在桌上,因為他更想吃從南方送來的荔枝。
但他不怪張繼之,他是凈露寺方丈的兒子,他沒經(jīng)歷過這些。
十五歲那年,子秋把他帶到父親墓前。
除了鮮花蔬果,子秋還備了一盤宮保雞丁,一碗燒肘子,一碗鮑魚片翅羹,一瓶紹興酒。
一個和尚備這么多葷菜祭拜,當(dāng)真不倫不類。
但他知道,母親說過,這些都是父親愛吃的東西。只是現(xiàn)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幾回這些東西了。
子秋對著穆清的墳?zāi)归L揖一拜,又拉著穆劼磕了三個頭,然后讓穆劼坐下。
“我沒跟你說過你爹是怎么死的吧。”子秋說道,“想知道嗎?”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道,“他們放火燒了穆家莊,殺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這話只對了大半,并不全對。”子秋說道,“燒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問道:“不是嵩山派,那是誰?”說到這,他像是想到什么,驚恐地看向師父。
子秋說道:“嵩山派知道我們會在穆家莊集結(jié),襲擊他們后路,于是從嵩山分派了七百名門人過來,連同山東趕來的泰山弟子四百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了穆家莊。當(dāng)時,守在穆家莊的少林弟子只有一百二十余人,以百人之眾抗衡千人,就算仗恃著穆家莊的地形,那也是非敗不可的。”
穆劼問道:“不是說會有援軍?少林弟子不是要聚集在開封,斷嵩山后路?”
“不會有援軍的。”子秋搖搖頭,考慮了一會,繼續(xù)說道,“這個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給嵩山派的,從一開始,守在開封的就只有最早趕來的百與名弟子,還有我。”
穆劼先是不解,繼而猛地醒悟:“這是誘餌?”
子秋道:“不僅是誘餌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圍,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圍少林的兵力。我們一進(jìn)穆家莊,除了守城,就是在城內(nèi)各處鋪滿稻草、火油等各種易燃物,你父親一看,就知道我們要干嘛了。”
穆劼道:“你們要焚城?!”
子秋點點頭,道:“你很聰明,要是繼之有你一半的聰明勤奮便好了。”他嘆了口氣,只有提到兒子時,他會忍不住嘆氣,對于穆家莊的往事,又說得好像是件尋常事情一般,“你父親想阻止我們,但我沒有答應(yīng)他。我們要他離開,他不肯,他說這里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親眼見著高樓起,也要看他樓塌了。”
“大軍來襲前日,我們本想強(qiáng)行將他帶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后又以死相逼,又說一旦離開穆家莊,他便要大聲嚷嚷得人盡皆知,最后更說要縱火自焚。此時城內(nèi)滿是易燃物,一丁點火苗也足以釀成巨災(zāi),讓計劃失敗,我敬重他決心,便同意他留在莊內(nèi)。”
穆劼聽著,他已猜到后來發(fā)生的事了。
“我們埋伏在城外,你父親關(guān)上城門,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凈露寺那里,等著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門。他們沖進(jìn)來,見到一座空城,還來不及找到你爹,我們一百來人就守住前后門,將火箭射入城中,頓時火光沖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竄,被我們堵住城門,進(jìn)退不得,或擒或殺,千余名弟子只僥幸逃脫了百來人,而穆家莊也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凈露寺的甘露,其實是要滅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紀(jì)念我爹的舍生,跟穆家六百余口的基業(yè)?”
“你爹是個虔誠的信徒,據(jù)說,他死前口誦佛號,走得很安詳。”
穆劼?lián)u頭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雖然信佛,卻沒那么虔誠。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慘不堪言。”
子秋沒有否認(rèn)穆劼的話,只問:“對于你爹的事,你還有什么想問的?”
穆劼問道:“師父說嵩山派害死我爹只對了大半,并不是全對,剩下的部分,是師父你嗎?”
子秋道:“我雖有憾,但即便重來十次,我依然會放火。事所當(dāng)為必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頭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該由誰來負(fù)責(zé)?”穆劼問,“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遙遙指著西邊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問:“怎么說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們顢頇無能,又怎會讓嵩山坐大,又怎會引起少嵩之爭,死傷這么多人命?那些口誦佛號的和尚除了祝禱又會什么?靠佛祖保佑少林,保護(hù)開封,保護(hù)少林轄內(nèi)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說越是憤慨,到最后竟咬牙切齒起來。
穆劼第一次見到師父如此憤慨激動,也是第一次聽到一名和尚如此辱罵少林,甚至辱罵佛祖。雖然他早就懷疑師父不是普通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還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揮作戰(zhàn),領(lǐng)導(dǎo)師兄弟,這群顢頇的和尚,他們是害死你父親的另一半禍?zhǔn)祝∧聞拢阋浀茫寵?quán)力落在無能者的手上,就是災(zāi)難,就會害死像你父親這樣的無辜!你要記著,保護(hù)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記得……”
然后他就聽到那句話,對于少林寺而言最為離經(jīng)叛道的一句話:
“佛可滅,少林不可滅!”
穆劼沒有怪他師父,他知道師父是對的。
穆劼十七歲時,張繼之仍是如同往常般皮賴,他并沒繼承父親的聰明才智,無論武學(xué)文采都被穆劼遠(yuǎn)遠(yuǎn)甩開。
即便沒有父親教養(yǎng),即便一師所承,穆劼永遠(yuǎn)走得端正,坐得穩(wěn)重,行止有度。年紀(jì)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見銳利,張繼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這銳利的眼神將轉(zhuǎn)為穩(wěn)重,又轉(zhuǎn)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令人望之生畏。
張繼之有些嫉妒,因為父親也將寺內(nèi)要務(wù)交給穆劼處置,包括巡守開封。
少嵩之戰(zhàn)過后十年,嵩山派雖已大半臣服,但仍有未除盡的余孽懷著當(dāng)年的妄想。他們表面上已與嵩山劃清界線,實則蟄伏于暗中,不時擾亂破壞,企圖消耗少林元氣,以遂他們心中大愿,讓嵩山脫離少林,成為獨立的門派。
穆劼沒讓子秋失望,他巡守不過一月,靠著蛛絲馬跡抓住了七名叛離嵩山的弟子。彼時這些人正準(zhǔn)備趁夜縱火襲擊凈露寺,他們的目標(biāo)是刺殺子秋。
抓到這七人后,子秋審訊完畢,連少林寺也不通報,一律斬首,不僅將首級懸于城墻上,還將尸體剝皮,用七根長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殘軀。
張繼之覺得惡心,對父親道:“你殺了他們就是了,弄成這樣,太殘忍了。”
子秋嘆口氣,對著張繼之搖搖頭,似乎連解釋也懶了,轉(zhuǎn)過頭去問穆劼:“你說,殘忍嗎?”
“殺一儆百,方儆效尤,起碼讓他們的黨羽不敢再犯開封地界。”
張繼之道:“他們要是來報仇怎么辦?我們少林是佛門正宗,我佛慈悲……”
他話沒說完,子秋就大罵一聲:“閉嘴!”張繼之一愣,子秋接著說道,“等到他們在開封殺了人,你再來說殘忍不殘忍!怎樣才叫殘忍?無辜而死才叫殘忍!”
子秋甚少大聲斥責(zé)張繼之,這一吼,張繼之訥訥不敢再開口,只得低聲道:“父親教訓(xùn)得是……”
子秋道:“他們?nèi)舾以賮恚且采鹾茫徊⒊罂烊诵摹!闭f完轉(zhuǎn)過頭去,對穆劼道,“你跟我來。”
穆劼點點頭,跟了上去。
兩人走在開封府舊城外,古墻上有歲月刻蝕的斑駁痕跡。穆劼看向師父,十年過去,師父的背似乎有些駝了。
“你知道少嵩之戰(zhàn)時,嵩山派包圍了少林寺,曹令雪為何遲遲不攻入嗎?”
子秋突然提了個問題,這一直是武林中懸而未解的一大疑問。無人知曉當(dāng)初曹令雪只圍不攻的用意,只認(rèn)為這是曹令雪的極大失策,甚至是導(dǎo)致后來少林反敗為勝的關(guān)鍵。
見穆劼沒回答,子秋接著說道:“因為攻下少林也沒用。少林是當(dāng)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滅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撲足以讓嵩山派滅亡。”
“既然進(jìn)不能勝,退不能成,這場少嵩之爭要怎么收尾,又為何要打?”穆劼反問。
“他除了要少林承認(rèn)嵩山自立門派,還希望能成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來調(diào)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脅,讓其余八大家承認(rèn)他,屆時他再解少林之圍,不僅名正言順,還能得償所望。”
“沒有其他門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當(dāng)沒這回事。”
子秋道:“這話得分兩頭才能說清。先說九大家,他們心里都有底,昆侖共議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雖然勢大,較之丐幫、崆峒、點蒼、武當(dāng)又算得了什么?少林與武當(dāng)親近,古松或許會幫,但他人在昆侖,古虛不敢拿這主意。昆侖不介入,其余八大家更不會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籌謀已久,沒有把握焉敢挑起爭端?他絕不會犯這錯誤。”
子秋道:“這就要講到第二樁事了。嵩山不過是少林底下一個門派,開武林宴,其他各派頂多派弟子門人送禮祝賀,面子做到足,也就丐幫讓那時還在撫州當(dāng)分舵的彭老丐來……”
彭老丐這名字穆劼已不陌生,那是自衿自信的師父提起武林掌故時難得會露出尊敬神色的名字。彭老丐幾年前才升任江西總舵,是九大家中最擔(dān)得起,或許也是唯一擔(dān)得起“大俠”這個稱號的人。
“唯有華山,竟然派了掌門親弟弟嚴(yán)穎奇來,這是為什么?”子秋問。
穆劼恍然:“他們早有勾結(jié),這是有備而來。”
“華山與少林在山西向來有疆界紛爭,曹令雪答應(yīng)事后以酬謝調(diào)停為由,威逼少林,讓華山取得這些爭議疆界,換得華山介入。但僅此一派并不足夠,離開嵩山后,嚴(yán)穎奇就到了武當(dāng),他是代替嵩山當(dāng)說客去的。古虛或許做不了主,但出面調(diào)停,等待古松介入?yún)s是可以。古松是當(dāng)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昆侖共議介入,如此一來,曹令雪就能得償所望,以撤圍少林為條件,在昆侖共議上爭取到成為第十大家的資格。”說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沒成想嚴(yán)穎奇那個白癡向來好色,竟然在去往武當(dāng)?shù)耐局锌瓷弦幻樱瑝娜嗣?jié)。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當(dāng)?shù)紫乱粋€叫仙霞派的小派門知道了。那仙霞掌門楊景耀是條漢子,追著嚴(yán)穎奇一路追到陜西,兩人交手,嚴(yán)穎奇不敵,被他打死,消息自然也傳不到武當(dāng)。”
他哈哈大笑,又接著道:“可惜楊景耀不知真相,只知華山最是記仇。‘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他怕遭報復(fù),于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獨自上華山領(lǐng)罪。嚴(yán)穎奇劣跡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華山掌門的弟弟,能不能活過二十五都是問題。這事本是華山理虧,華山派卻怕楊景耀從嚴(yán)穎奇身上知道什么,硬是殺了楊景耀滅口,還欲蓋彌彰地發(fā)了仇名狀。可惜了楊景耀這樣一條鐵錚錚的漢子……繼之剛才說殘忍,怎樣叫殘忍?這才叫殘忍!”
穆劼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當(dāng)門下的,古松道長向來器重楊景耀是個人才,這事過后,趁著自己還是昆侖共議的盟主,就定了新規(guī)矩,□□婦女本由門派自行處罰,從此改成了天下共誅的大罪。”
“這一段來龍去脈,師父是怎樣想出關(guān)聯(lián)的?”
“我哪想得出來?這是曹令雪自己說出來的,他還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說道,“他這么愛少林,圍了足足半年,下半輩子也別想離開了。”
穆劼問道:“即便嚴(yán)穎奇誤事,少嵩之戰(zhàn)前后八個月,消息應(yīng)該早就傳到昆侖,為何古松道長遲遲沒有介入?”說到這,他恍然領(lǐng)悟,看著子秋說道,“師父,是你攔阻了古松道長,讓昆侖不要插手少嵩之爭?”
子秋看著穆劼,又嘆了口氣,穆劼知道他又想起了張繼之。子秋說道:“嵩山不能贏,又退不得,這一仗少林必勝無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讓昆侖介入,讓嵩山得利?”
他想了想,接著說道:“你聰明勝過繼之百倍,心性更是堅韌。你……考慮過出家嗎?”
穆劼回道:“我是獨子。”
子秋道:“獨子也無妨,你可以做我這樣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這五人之首,江湖人稱鐵筆畫潮張秋池,是智勇雙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勝的關(guān)鍵人物。少嵩大戰(zhàn)后,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處理寺務(wù),唯有子秋不愿留在少林,來到開封擔(dān)任凈露寺住持。一來開封是山東與河南的交界,可以就近監(jiān)視嵩山,二來也是厭惡少林的習(xí)氣,三來,也有一點來找穆清后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爭,明面的爭是武斗,然而武斗之下尚有許多暗流潛伏。這看不到的爭斗往往比臺面上的武斗更要兇險百倍,一步走錯,滿盤落索。你務(wù)須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無遺漏處,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點點頭,道:“弟子明白了。”
“以后我所有的一切,都會給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來就交給你了。”
自此以后,子秋將寺內(nèi)事務(wù)盡皆交給穆劼處理,更無視少林規(guī)矩,將一身武學(xué)盡數(shù)傳給穆劼。至于張繼之,子秋像是放棄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練武,也沒再催促他讀書。張繼之也與穆劼漸行漸遠(yuǎn),兩人見面往往連招呼也不打,甩頭就走,穆劼也從不理會。
只是子秋的身體似乎漸漸虛弱。又過了兩年,子秋發(fā)了風(fēng)癥,險險喪命,雖然救了回來,卻是自此臥病在床,再也不曾起來。
他終究是老了。
看見子秋病倒,穆氏也擔(dān)心起自己的身體,時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卻遲遲不肯允諾。
子秋病倒后,凈露寺便全部交給穆劼打理。少林寺時常發(fā)來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難,需要子秋意見決斷,穆劼也一并回了,手段利落,見解高明,竟也無人懷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筆。
又一年,穆劼察覺,近來的開封又出現(xiàn)了些尷尬人物,蠢蠢欲動。
“又是嵩山那群雜種。”穆劼心想。
這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凈露寺辦公,剛走到門口,卻見門鎖歪了一邊。
他向來精細(xì)克己,離開時房門上鎖,必將門鎖擺正,一絲不茍,門鎖歪了,定是被人動過。這門鎖鎖匙只有自己與師父各持一份,莫非是師父來過?
他凝神戒備,開了鎖,剛推開門,一道白光迎面劈來。穆劼早已有備,側(cè)身避了開來。四名蒙面殺手上前圍攻,當(dāng)中一名身材細(xì)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此時年方二十,他以一敵四,大聲呼救。未幾,凈露寺的監(jiān)僧趕來,十幾名僧人將四人團(tuán)團(tuán)包圍。
當(dāng)中一人忙喊道:“快撤!”聲音甚是熟悉。四人本欲殺出重圍,卻被僧眾攔阻,逃脫不得,沒多久便一一受擒。
穆劼攔下喊撤之人,掀開面罩。
果然是張繼之。
張繼之訥訥喊道:“師弟饒命!師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罵道:“你求他干嘛?狗娘養(yǎng)的穆劼,害了我嵩陽派七條人命!韓默影那龜孫子怕你們,嵩陽的好漢不怕死!”
張繼之罵道:“你這臭婊子,閉嘴!”又轉(zhuǎn)頭哀求道,“別讓我爹知道!師弟……我求你,饒我一命,饒我一命……”
穆劼緩緩閉上眼,似在思考。北風(fēng)呼嘯,忽爾下起雪來。
※
“求你了,饒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聲告饒。這個曾經(jīng)主持過少嵩大戰(zhàn),智勇雙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個老父親,用虛弱的聲音懇求,眼神中哪有昔日半分光彩?
他扶著穆劼的肩膀,從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他,他卻叩頭在地:“我只有這個兒子,唯一的血脈!他是你師兄,你們是一起長大的!你們一起練過武,對過招,吃過同一鍋飯,喝過同一碗湯!”
張繼之為何勾結(jié)嵩山余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門的大罪,原因他們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經(jīng)太遲。
他勉力嘶喊著,哪怕早已氣若游絲。
然而他沒聽見穆劼的反應(yīng)。
子秋抬起頭來,他看到一條挺直的腰桿,還有一張堅毅削瘦的臉。那高大的身材……是啊,不知幾時,穆劼已長得比自己高大許多,那雙本來帶著鋒芒的眼,此時已轉(zhuǎn)為成熟內(nèi)斂。
張繼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張秋池的兒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這是多大的諷刺?
他不死,更會動搖少林寺的法規(guī)威信。
若張秋池的兒子觸犯門規(guī)都要死,還有誰敢心存僥幸?
穆劼只說了一句話。那曾從師父口中說出,最是觸動他心底的一句話:
“佛可滅,少林不可滅。”
子秋頹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來,只是不停捶胸頓足。
張繼之被判了刑立決,沒送回少林,直接在開封處刑,穆劼親自動的手。他讓張繼之走得沒有一絲痛苦,便似在睡夢中般。
張繼之的母親,子秋的妻子,聽到判決后便離開了開封。白發(fā)送黑發(fā),她沒法陪愛子走完最后一程,此后再沒回來。
剩下的三名刺客并沒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闖入,偷偷打開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們自稱嵩陽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諱,他們是嵩山中不甘屈于少林之下的激進(jìn)人物,從他們的言談之中,可以知道他們對當(dāng)今掌門韓默影的不滿。
少林承擔(dān)得起他們的襲擊,嵩山又是否承擔(dān)得起他們內(nèi)亂?讓他們坐大,他們會成為嵩山派內(nèi)反嵩山的一群人,他們會不滿韓默影這些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讓嵩山衰敗。衰敗的嵩山,就再也無力危害少林。
臺面上的武斗遠(yuǎn)不如臺面下的斗爭來得兇險,是鐵筆畫潮張秋池的雙手將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張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遠(yuǎn),要看得更寬,更透徹,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將自己所有的藏書、人脈通通移交給了穆劼,傾其所有,毫無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后來穆劼憑著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為自己之后下一任俗僧的領(lǐng)導(dǎo)者。
然后他死了,死前彌留時,他嘴唇一張一合,聽不清楚說些什么。穆劼湊到近前,只聽到細(xì)碎的呢喃聲,不停叨念著:“繼之……繼之……繼之……”
之后穆劼一直留在凈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為少林寺籌劃。
二十五歲那年,穆劼成婚,娶了崆峒掌門的侄女,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為穆家留了后。
二十八歲那年,穆氏得償所愿,抱著孫子含笑離世,穆劼成為少林入堂居士,隱隱然成了俗僧領(lǐng)袖。
直到四十歲時,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師承子秋,按序排輩,歷任正進(jìn)堂堂僧、正語堂住持,只用了短短幾年就當(dāng)上了普賢院首座。
經(jīng)歷對他來說不過就是個過程,即便沒當(dāng)上普賢院首座,也沒人會懷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