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大片大片地飄落,落在她烏黑的發(fā)髻,殷紅的衣裙,慢慢地一粒粒融化消失。
她的鼻尖凍得微紅,眼淚跌落眼眶很快就冷了。
也許是她在他的眼里,還是不夠真實,所以當(dāng)她踩著厚厚的積雪跑到廊上,他的窗前,他也只是愣愣地望她。
隔了半晌,他才試探地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沉重的鐐銬早已將他腕上磨出一片血痕,隨著他抬手,鐵索碰撞著發(fā)出清晰的聲響。
鐐銬的束縛令他的手并不能探出窗,可戚寸心卻探身往前,由著他冰涼的指腹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臉頰。biquge.biz
如果是夢幻泡影,此刻她也許就已經(jīng)在他極輕地觸碰下頃刻碎裂。
殿門被沉重的銅鎖緊扣,戚寸心吸了吸鼻子,在子意與子茹的幫助下提起衣裙翻上窗欞。
他后知后覺地看著她艱難地爬上窗欞來,她身后是一片風(fēng)雪交織,冷沉沉的天光映出她衣裙?jié)饬业念伾?他看她要跳進(jìn)來,才遲鈍地伸手?jǐn)堊∷难?br/>
戚寸心抱住他的脖頸,被他放到書案上坐著,時至此刻,她才終于分辨清楚這殿內(nèi)籠罩著極為濃烈的香味。
是驟風(fēng)香。
戚寸心一瞬仰頭,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他的手腳都被鐐銬束縛著,鐵索延長至內(nèi)殿,他要挪動到這張書案前來,已經(jīng)是鐵索長度的極限。
“傻子。”
他的指腹輕蹭去她臉頰的淚珠,沒有問她為什么回來,為什么不聽他的話,只是輕輕地嘆息。
她緊抿著唇,眼淚控制不住地一直掉,他竟也就這樣耐心地用衣袖替她擦拭一遍又一遍。
直到她忽然抱住他的腰,再也壓不住地大哭。
他微垂眼睫,她烏黑的發(fā)髻間沒有過多的飾物,只有一支鮫珠步搖隨著她的哭泣在輕輕晃動,瀲滟生光。
他纖長的睫毛顫動一下,就這樣僵直著身軀站在她的面前由著她抱,直到她哭泣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他才抬起戴著鐐銬的雙手輕輕擁住她的后背,試探著輕輕地拍了拍。
窗外的凜風(fēng)襲來,吹得她沾淚的臉頰刺疼,她終于在他的懷里抬起頭,仰望他蒼白漂亮的面龐。
“緲緲十九歲了。”
她忽然說。
聲音仍舊帶著幾分更咽。
隨后她松開他,小黑貓已經(jīng)從她隨身的忍冬花布兜里跳了出來,她在布兜里摸索著拿出來那條殷紅的絲絳。
風(fēng)吹著絲絳的流蘇輕輕晃蕩著,她伸手將絲絳纏上他纖細(xì)的腰身,每一顆百珠結(jié)都是那樣精致漂亮,中間的貓眼石閃爍清輝。
“這是緲緲今年的生辰禮,我每次想你的時候,就會編一個百珠結(jié)。”
她替他將絲絳系好,抬眼望他,“真好看。”
可是少年還在看自己腰間殷紅的百珠結(jié)絲絳,他的手指慢慢觸摸著那么多個百珠結(jié)中間的貓眼石,“你每天都有想我。”
他忽然說。
清泠的嗓音里透露幾分難以遮掩的,純粹的歡欣。
“嗯。”
戚寸心點頭,忍下眼眶再度泛起的酸澀,說,“緲緲呢?你想不想我?”
他抬眼看著她。
也許是殿內(nèi)驟風(fēng)香的味道令他神思常是恍惚混沌的,他的目光顯得有些朦朧,卻沒忘了輕輕地回應(yīng):“想。”
“想我的時候,會做什么?”
她伸手去觸摸他的臉。
他沒說話,卻側(cè)過臉,去望遮擋了內(nèi)殿的那道微微晃動的珠簾。
戚寸心從桌案上下來,牽住他的手,隨著他緩慢的步履挪向內(nèi)殿,她掀開珠簾,同他走進(jìn)去。
內(nèi)殿里光線昏暗,只有床榻旁的燈籠柱里燃著一道亮光,那光色照見床榻上一本攤開的書。
她才走近,便認(rèn)出上面自己的字跡。
是她曾在東陵,還未跟他習(xí)字時,那一手筆劃笨拙粗陋的字。
是她的那本游記。
心臟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鼻尖的酸澀來得洶涌,她不敢想,他被關(guān)在這里的日日夜夜,究竟翻了多少遍這本書。
鎖鏈摩擦地面的聲音是冷的,他在床沿坐下,指腹觸摸榻上的紙頁,他的側(cè)臉在這光線里仍舊顯得脆弱蒼白,“你本該有機會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知道,他指的是她在那本游記上標(biāo)注過的每一個地方。
游山玩水,那是她曾經(jīng)的向往。
“我不是和緲緲說好了?”
戚寸心在他的身邊坐下來,“我們一起去,才最開心。”
他又不說話了,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戚寸心捧住他的臉,輕輕地親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顫啊顫,只是氣息稍亂的頃刻間,她又將他抱得很緊很緊,靠在他的懷里說,“亂世里的山河也沒什么好看的,我們要看,就看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他有點發(fā)怔。
隔了好一會兒,他忽然伸手回抱她,雙臂越收越緊,他的下頜抵在她的發(fā)頂,他的呼吸很輕,“戚寸心,你知道我不會總是這樣好心的。”
他這樣的人,一點也不良善。
將星危山的地圖給她,放她離開,已經(jīng)是他此生最為艱難的一次讓步。
“你來,也許會和我一起死。”
他提醒她。
“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戚寸心抬頭,認(rèn)真地說,“我已經(jīng)借來了南疆軍,他們很快就會抵達(dá)月童。”
謝緲聞言,眼底平添幾分驚愕。
他的目光也不知落在哪一處,手忽然就攥住她的手,她從沒用那只手來觸摸過他的臉,一直都在寬大的衣袖下遮掩著。
替他系絲絳時,他也僅瞧見過她左手的手背。
然而此時,因為他忽然攥住她的左手,那樣大的力道迫使她舒展手指露出滿掌的傷疤,只有被蠱蟲蟄咬過的傷口愈合后才會有這樣紅如朱砂的疤痕。
他的神情驟然變化。
“戚寸心,我有我的打算,誰讓你做這些事的?”
他的力道失了控,握得她手腕生疼。
“你要是有十成的把握,你會把星危山的地圖給我嗎?”戚寸心忍著疼,沒有掙脫他,“你要是真的那么有把握,你會告訴我,等不到就不必等嗎?”
他的手指松懈了些,沒有多少血色的唇微抿著,一言不發(fā)。
“緲緲。”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你離開的時候,讓我等你來接我,可是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能等,我很害怕,我怕我一等,就會等你一輩子那么久。”
“我舍不得你一個人在這兒,就算是死,我也舍不得你孤零零地去死,你要相信我,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再苦再難,我也很開心。”
“我不會離開你,我也不想一個人長命百歲。”
她永遠(yuǎn)是這樣,一定要這樣堅定地安撫他的不安,她從來不吝嗇于一次次地向他表達(dá),在她眼里,他一直都那么好。
好到她不在他身邊這段日子,她一直都那么想他。
她的每一字都那樣深刻地落在謝緲的心上,可是腦內(nèi)時刻折磨他的疼痛仿佛在他心頭溫瀾潮生的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內(nèi)殿里驟風(fēng)香的味道太濃,更刺激得他一時呼吸艱難。
“告訴我,誰做的?”
他的指節(jié)逐漸收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戚寸心的聲音變得那么輕柔,“南疆已經(jīng)答應(yīng)與你我結(jié)盟,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們的大司命,要是我們能夠撥亂反正,便要與他們永世交好。”
“緲緲不可以出爾反爾。”
她說。
“是你答應(yīng)的,不是我。”
他的聲音帶有幾分郁冷。
“我們是夫妻,我答應(yīng)了,就等同于你也答應(yīng)了。”
她說著,注意到他額角輕微的細(xì)汗,她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似乎更為蒼白了,她湊近些,察覺到他的呼吸也變得短促。
“緲緲!”
鼻間滿是驟風(fēng)香的味道,她沒忘記小九當(dāng)初送她的鏤空銀香囊?guī)Ыo他的折磨,她反應(yīng)過來,忙想打開正對床榻的那一扇窗。
大約是窗戶被人從外頭鎖上了銅扣,她怎么也推不開。
情急之下,她只能拿來一旁架子上沉重的木質(zhì)擺件,用力地砸窗。
但銅扣太緊,她怎么也砸不開。
“姑娘,您讓開些!”
外頭傳來子茹的聲音。
戚寸心忙往床榻另一端縮了一下,只聽得外頭重?fù)袈曧懀谘谔旃獾拇氨蛔尤銖耐忸^砸開了,大片的冷風(fēng)驟然灌進(jìn)來,帶著冷冽的,雪的味道,驅(qū)散屋內(nèi)繚繞熏染的濃郁香味。
戚寸心扶著他迎著窗欞靠近,讓他靠在她的雙膝,焦急地說,“緲緲,呼吸。”
他像是一尾瀕死的魚,倚靠在她的懷里許久,才從迎面襲來的風(fēng)聲里擺脫那種扼住他咽喉的窒息感。
冰涼的雪花飄落在他的眼睫,她輕觸他的睫毛,指腹的溫度融化了雪粒,他輕抬起眼,看見她的臉。
在一片爛漫的天光里,她的輪廓都被這樣的光影減淡。
她在光里。
鬢邊的淺發(fā)微蕩,他的一雙眼睛久久地望著她,忽然伸出手,光色在她身上是虛無的,可他的指尖觸碰到她的后頸卻是溫?zé)岬摹?br/>
他的指節(jié)微屈,忽然用力。
戚寸心猝不及防,被她按著后頸低下頭去。
她從窗欞外照進(jìn)來的那片天光里被他拽入一片朦朧晦暗的陰影里,像是從白晝跌落永夜。
忽的,
迎上他冰涼的一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