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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番外二

    七月廿三,永寧侯府世子,崇光軍統(tǒng)領徐山嵐請旨遠赴綏離與其父徐天吉共抗北魏蠻夷。
    戚寸心立在人來人往的長街之上,仰頭望見那牌匾上的“玉賢樓”三字,一時不免有頗多感觸。
    正是午時,樓內(nèi)客人很多,樓上樓下都是一樣的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上了樓,子意掀開簾子,戚寸心走進去,正見徐家兄弟在桌前坐得端正,徐山霽的神色有點沉重,沒平日里那么多的話,而徐山嵐也是呆坐著一言不發(fā),直到戚寸心走進去,他才如夢初醒般,站起身行禮,“夫人。”
    徐山霽也忙站起來,先行了禮,又抬頭看了一眼戚寸心身后的子茹。
    “去永淮的路上,我們也是一塊兒經(jīng)歷過生死的,”戚寸心走到桌前便先端起一杯酒來,朝徐山嵐笑了笑,“今日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替徐世子送行。”
    “這玉賢樓也是我們兄弟初識夫人與公子的地方,”徐山嵐說著,還有幾分不大好意思,“那時我與阿霽實在不像樣。”
    今日不比當日熱鬧,戚寸心讓子意與子茹都坐了下來,五人共坐一桌,眼前滿是珍饈美味。
    戚寸心只飲了一杯酒便被辣得心肺灼燒,但這酒的滋味又會在舌尖慢慢回甘,滿口清香,一時竟令人有些貪戀起這般滋味來,她試探著又抿了一口,才對徐山嵐道:“永寧侯并不希望徐世子你上戰(zhàn)場。”
    “不,他希望。”
    徐山嵐搖了搖頭,才吃了一口肉便忙放下筷子道,“以往我與阿霽都是文不成武不就,他在家里對我們兩個吹胡子瞪眼的,整日罵我們不學無術,丟老徐家的臉。”
    說著,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他從來也沒真動手打過我們兩個,他是最好的父親,將我和阿霽保護得太好,我們以前也沒見過血腥,整日想的都是吃什么玩兒什么,全然沒有想過千里之外的邊關又有多少血肉鋪陳……”
    “他不讓我上戰(zhàn)場,是怕我死,可他也怕我這個永寧侯府的世子不能在他百年之后擔起責任,怕我不知疾苦,怕我敗盡家族榮光。”徐山嵐說著,仰頭飲盡一杯酒,那雙眼睛卻是像被濯洗過一般,平添幾分堅毅,“我得到他身邊去,我得向他證明。”
    “那你憑什么不讓我也去?”徐山霽的語氣有些悶悶的。
    “要是出了什么意外,總得留個徐家的種吧?”徐山嵐捏著酒盞,斜眼看他。
    “哥你能不能少說點屁話?”
    徐山霽根本聽不得這話,他一筷子戳起紅燒肘子堵住了徐山嵐的嘴,徐山嵐被動地啃了好幾口肘子,抬腳就踢在徐山霽的凳子上。
    若不是子茹手疾眼快抓住徐山霽的手臂,他就要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你能舍得?”
    徐山嵐啃著肘子,他先看了一眼子茹,又語氣輕飄飄地問徐山霽。
    “哥……”
    徐山霽張了張嘴,“那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啊。”
    “夫人。”
    徐山嵐卻看向戚寸心,他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站起身來,朝她俯身行了一禮,“我永寧侯府有意迎娶夫人的婢女子茹為我小弟之妻,萬望夫人恩準。”
    此話一出,滿桌寂然。
    戚寸心偏頭,正對上子茹臉紅無措的模樣。
    她一緊張就會摸著腰間的銀蛇彎鉤,戚寸心的目光落在她緊攥彎鉤的手上,隨后看向徐山嵐,道:“他們有意,就是最好。”
    “你什么都替我打算好了,那你自己呢?”徐山霽的手緊握成拳,胸腔里酸澀翻涌,一時有些壓不住情緒。
    “我什么?”
    徐山嵐拍拍他的肩膀,“家里總要有人守著,我明日就要走了,你不要在此時同我置氣。”
    徐山霽雖是他的庶弟,但徐山霽的生母體弱,生他時便因難產(chǎn)而死,所以徐山霽自小便與嫡兄徐山嵐一塊兒由嫡母養(yǎng)大。
    徐天吉這輩子一妻一妾,妾死了,后來再是妻死,他也沒動過再娶的心思。
    玉賢樓的一宴畢,戚寸心便帶著子意與子茹坐上馬車回了宮,在玉昆門下了馬車,回陽宸殿的路上,她問身邊的子茹,“你愿意嫁給徐二公子嗎?若是愿意,我便與你姐姐挑個良辰吉日。”
    子意也是滿臉含笑,“一定給你挑個頂好的日子。”
    “姑娘……”子茹的臉又紅了,她摸著銀蛇彎鉤,眉頭微微皺起來,像是有些糾結(jié),“奴婢與姐姐是受莊主所命來保護您的,這對奴婢來說,是最為重要的事,奴婢怎么能離開您呢?”
    “這話不對。”
    戚寸心輕輕搖頭,“當初在迦蒙山上,如果不是徐二公子硬要攔著岑烏珺,那婚書送到你手上,事情便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他被打成那樣也要奪岑烏珺手里的婚書,足見他對你是真心的。”
    “子茹,你喜歡他,就不能等,也不能讓他等,”眼前是一片闊達的天地,巍峨的殿宇都在此間的日光鋪散之下顯得神秘華美,她被這光線刺得眼睛眨動兩下,又說,“我不希望因我而讓這里成為你和子意的束縛,我希望你們也可以開開心心地跟心悅之人在一起一輩子。”
    “姑娘。”子茹的眼圈有點紅,嘴唇動了動。
    戚寸心滿眼是笑意,朝子意招招手,“子意我們快回去,要拿老黃歷,我們趕緊挑個好日子吧!”
    她看起來有點興奮。
    整個下午戚寸心除了完成周靖豐交代的居學之外,便是與子意湊在一塊兒挑日子,而謝緲政務近幾日愈發(fā)繁忙,他歸來時,戚寸心靠在床柱上已經(jīng)熟睡。
    動作極輕地將她手中的書籍抽出放到一旁,謝緲坐在床沿看了她一會兒,直至柳絮在簾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才起身去浴房。
    后來戚寸心在睡夢里嗅到熟悉的冷沁淡香,她迷迷糊糊地翻身到了身邊人的懷里,眼睛始終沒睜開過。
    翌日清晨,她最先是被毛茸茸的貓尾巴給抽醒,又覺得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似的,她勉強睜開眼睛,便見胖乎乎的黑貓坐在她的身上,黑黑的爪子就要探到她身側(cè)少年的臉上去。
    她一瞬清醒許多,伸手便將貓爪子給抓回來,又揉了幾下小黑貓的腦袋。
    今日不必早朝,謝緲得以安枕,此時呼吸聲很輕,在她身側(cè)熟睡著,像是分毫沒被小黑貓的呼嚕聲打擾。
    戚寸心摸著貓腦袋,眼睛卻在盯著他的睫毛看,又密又長,與他白皙的膚色形成一種清冷的反差。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色更明亮了,光線透進來,照得他薄薄的眼皮微動,他沒一會兒睜開眼,起初還有點茫然,但當他看清身邊人的臉,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將她抱得更緊些,腦袋在她頸間蹭了蹭,“娘子,我做夢了。”
    “做什么夢了?”
    戚寸心將小黑貓放了,好奇地問他。
    “在仙翁江的那晚,你丟下我走了。”
    他說。
    仙翁江的那晚?
    戚寸心先是一愣,隨即回想起當初自己跟他離開緹陽,渡仙翁江回南黎,卻在水上遭遇刺殺的那晚。
    也是那晚,他手提長劍,在風聲彌漫的山野靜默地跟在她身后。
    “哦。”
    她撇撇嘴,“我不是又玩弄你了吧?”
    少年清泠的笑聲離她的耳朵很近,片刻后,她才聽見他輕聲道:“我將你抓了回來,就關在紫央殿,你哭得厲害,我怎么也哄不好。”
    他的嗓音逐漸變得有些飄忽,“你甚至都不愿看我。”
    那個堆疊了成片銀白積雪的夢境里,充斥著她的更咽聲,她被鎖在那間殿室里,眼眶是紅的,明明那么可憐,卻從始至終都不肯屈從于他的束縛。
    她這樣的人,連在他的夢里都是那么倔強,他越是強迫,她就越是要和他針鋒相對。
    除非她愿意,否則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逼迫她接受她不喜歡的所謂宿命。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戚寸心推開他些,然后去看他的眼睛,而后故意問他,“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想過?”
    這一回,他竟誠實地頷首。
    戚寸心一點兒也不意外,又問,“什么時候?”
    他抿起唇,但笑不語。
    瞧見他這樣一副模樣,戚寸心瞬間恍悟,看來他是不止一次有過這樣危險的想法,她伸手揪住他的臉,“那你又為什么沒有那么做?”
    聞言,他的眼睫微垂下去。
    “我想象不了你那時的樣子,”他眼底壓著幾分迷惘,眉頭也微微皺起來,“我很怕你不開心。”
    她是那么活潑好動,生來就在日光底下,可他卻要將她藏起來,藏在幽冷晦暗的殿宇里,鎖著她,控制她。
    那么多陰暗的心思曾幾何時不止一次地在他心底這樣叫囂。
    夢里所見本是他心內(nèi)最深的欲望。
    可是此刻,他卻對她說,怕她不開心。
    戚寸心將他抱得緊緊的,嘴上卻說,“你該慶幸你沒有那樣做,不然我一定會罵你。”
    他不說,她也知道,他一定是因為自己嘗過那樣的滋味,就在紫央殿,他被囚于昏暗的殿室,戴著沉重的鐐銬,每行一步都會拖著地面的鐵索發(fā)出森冷的聲響……
    晨光暮影的輪轉(zhuǎn)都變得很漫長。
    所以,他才會舍不得。
    “應該不止會罵我。”
    謝緲彎起眼睛,摸了摸她的腦袋。
    值此晨光大好的清早,霧氣早在大盛的日光里散了個干凈,兩人起床后洗漱完畢,便在桌前用早膳。
    “姑娘!”
    子茹匆匆跑上階,還未進殿便開口喚。
    直至她踏進殿門瞧見坐在戚寸心身側(cè)的謝緲,便當即垂首行禮,“陛下。”
    “徐世子走了?”
    戚寸心端著小碗,問她。
    今晨徐山嵐便要離開月童,她特地讓子意與子茹出宮送行。
    “走是走了,但是,”子茹氣還沒喘勻,便接著道,“但是今早裴小姐也去城門口了。”
    “湘湘也去了?”
    戚寸心有些驚詫,她顧不得用飯,湯匙碰撞碗壁發(fā)出清晰的聲響,“她去給徐世子送行?”
    “是的。”
    子意進殿來,朝帝后二人行了禮,隨即接話道:“奴婢親眼瞧見裴小姐將半塊血紅的玉玨送給了徐世子。”
    “血紅的玉玨?”戚寸心有點摸不著頭腦。
    “血玉珍貴,一向是裴家兒女的定親信物。”謝緲抿了一口茶,語氣透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
    “奴婢的確也聽到了信物二字……”
    子意今晨帶著子茹趕至月童城門口時,天色還未亮透,灰蒙蒙的,霧氣繚繞一片,馬車轆轆的聲音戛然而止時,那車上便下來一年輕女子。
    正是裴府大小姐裴湘。
    她未脫下一身素服,仍在為裴寄清守孝,被身邊的婢女扶著,素白的裙袂在晨風里搖曳。
    “徐山嵐。”
    她開口,抬眼看向馬上的青年。
    身披盔甲的青年才一聽她的聲音,瞧見她在面前站定,他便有些不知所措,躊躇了一會兒才下馬來,喚了一聲,“裴小姐。”BIquGe.biz
    “我喜歡風箏,尤其是蜻蜓風箏,七年里,每回我生辰時都會有一只蜻蜓風箏落進我院里,即便我不在月童,風箏也是照落不誤,”裴湘垂下眼睛,打量自己手上那只濃墨重彩的蜻蜓風箏,“今年可巧,風箏落了兩回,這只便是昨日剛落的。”
    徐山嵐聽見她的這番話,嘴唇不由緊抿起來。
    她的衣裙白得像雪,可她手上的風箏色彩卻亮得晃人眼睛,他不自覺地將手往身后藏了藏,他的掌中還殘留著一點彩墨。
    怕色彩易褪,他特地選了最好的彩墨。
    “我聽皇后娘娘與你們侯府的二公子說……”
    “沒有的事。”
    她話才說一半,他便忽然打斷她。
    裴湘沉默片刻,那雙眼睛靜盯著他,隨后才道,“我知道在新絡時你替我請過救兵,我也知道這風箏是誰的,我沒有多少耐性與世子拐彎抹角。”
    “我裴湘這輩子最后悔的事,便是在祖父在世時,忤逆他太多,孝順他不夠,他看人,比我看得清楚。”
    徐山嵐乍聽她此言,他一瞬抬頭,仿佛隱隱覺察出了什么,卻又有些不敢信,“裴小姐……是何意?”
    “這半塊玉玨是世子當初退還裴府的。”
    裴湘抬手,原本藏在她衣袖底下的手掌展露出來,露出其中殷紅如血的半塊玉玨,“若今日世子愿意收下,便是你我重續(xù)舊約,若世子不愿收下,那么便當我今日只是來替世子你送行。”
    她一番言語看似隱晦,其實也無比直白,更加坦蕩瀟灑。
    徐山嵐怔怔地看著她手中的半塊玉玨,他嘴唇動了動,多年隱忍的心思此刻在胸腔里翻沸,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可還沒觸碰到她手中的玉玨,他又忽而停滯。
    他對上面前這年輕女子的一雙眼睛,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發(fā)現(xiàn)她的這雙眼睛在她心頭還是一樣的難忘。
    “裴小姐,這不是兒戲。”他的嗓音有幾分艱澀。
    “若非是深思熟慮,我今日也不會來。世子也應該知道我的過去,若世子介意,也是人之常情,這天下好的女子多的是,世子也能從中覓得良偶。”
    她說著,便要收手,豈知站在她面前的青年瞧見她要收回去,便急匆匆地抓住她的手。
    一霎寂寂,目光相觸,他像是被火焰燎了手掌似的,一下縮回去,“是那蘇云照有心欺你騙你,你非圣人,又如何能夠辨別他的真正心思?”
    他的手指蜷縮起來,“也怪我。”
    “怪我還沒與你爭取過,便先交還了這信物,錯失了你……”
    這一瞬,徐山嵐終于鼓起勇氣,伸手拽著她手里那枚玉玨的流蘇,將玉玨握進自己的手里,可一身的盔甲壓得他肩有些沉,他望著她,說,“可我要去綏離了。”
    “我要守孝,也會等你。”
    裴湘定定地回望他。
    “裴湘還有一事請求世子,若世子不答應,此約仍舊不作數(shù)。”
    “什么?”徐山嵐問道。
    “你我的第一個孩子,要姓裴。”
    裴湘的聲音平靜。
    “孩,孩子……”徐山嵐的臉有些發(fā)燙,他不防她才說要重續(xù)舊約,接著便說起了孩子,他有點暈暈乎乎的。
    “裴家只有我了,而你是永寧侯府的世子,自然沒有入贅我裴家的道理,按理來說,我應該另外物色一個贅婿入我裴家門下,但我如今更愿意相信我祖父的眼光,也……”裴湘抿了抿唇,停頓了一下才繼續(xù)道:“也對世子這一番的情意心懷觸動,所以這唯一折中的辦法,便是我們生的第一個孩子無論男女,都要姓裴。”
    浮霧仍未散,這晦暗的天光下,城門前冷冷清清,徐山嵐總覺得這像是一場美夢,能夠打破它的,也許只有遠在邊關的號角聲。
    “好。”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
    沉重的城門在吱呀聲中緩緩打開,一百多名崇光軍騎馬自城門魚貫而出,馬蹄聲聲,催人生離。
    徐山嵐在霧靄晨光里牽著韁繩回過頭,他意氣風發(fā),望向靜立在不遠處的那一道纖瘦素白的身影,朗聲道:
    “裴湘,等我從戰(zhàn)場上回來,我們就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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