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道里的老座鐘指向十點半時，我在二樓的露臺吹風(fēng)。四十多分鐘前我和聶亦從前園回來，吃過晚飯各自回房洗漱，然后他睡了我醒著。
    今晚有很明亮的月光，月桂湖波光粼粼，像一塊織了銀線的黑色絲緞，柔軟地鋪在安靜的景區(qū)中。身在湖中的孤島上，看不清湖邊遍植的月桂和楓樹，林木都化作一排排黑色的影子，中間透出一些暗淡的燈光，像是黑黢黢的地宮里長明不滅的人魚膏。
    我想起有天晚上我媽到工作室來看我，我們一起坐在窗邊喝茶。
    我的工作室位于本市金融中心雙子樓其中一座的第四十層，從窗戶望出去，半個S城的霓虹夜都能盡收眼底。我媽看得直皺眉，和我抱怨，說古時候提起夜色，有月照花林皆似霰，有江楓漁火對愁眠，還有夜半鐘聲到客船，美、安靜、憂郁，激起人無限遐思，如今城市的夜晚卻簡直不能看，越來越和情思這兩個字沾不上邊，樓宇高大，霓虹閃爍，人群喧嚷，惹人討厭，幸好我們家不住城里，尚可忍耐。
    為了我媽的詩人情懷，我們一家人在郊區(qū)一個半山腰上住了整整二十多年，那地方美、安靜、憂郁，能激起人無限遐思，且蛇蟲鼠蟻充裕，交通異常艱難……一直艱難到最近——聽說下個月市政規(guī)劃打算在山下兩公里外修一個巴士站。
    我活了二十三年，都不太能明白我媽的這份情懷，今晚卻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
    沒有霓虹燈作亂，能清晰地看到頭頂?shù)囊购驮律L(fēng)從林間拂過來，帶來植物的清香，聶亦正躺在我身后的屋子里毫無防備地安睡。滿足感如同席慕蓉的那句詩，像日里夜里的流水，又像山上海上的月光。對了，月光，有一首老歌叫《城里的月光》，是那種老派的舊旋律，歌詞也很舒心溫暖：城里的月光把夢照亮，請守護(hù)他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什么什么的。
    在露臺上待了十多分鐘，被夜風(fēng)吹得越來越清醒，一看時間不早，打算下樓去煮個牛奶。
    站在一樓飯廳里咕嘟咕嘟地邊喝牛奶邊醞釀睡意時，我媽的電話突然打過來，其時已經(jīng)十一點。鄭女士從來不在十點半之后給我電話，我以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趕緊接起來。
    我媽的聲音有點兒緊張，劈頭問我：“非非，你沒有被欺負(fù)吧？”
    我愣了一下，不太清楚包廂里那出鬧劇怎么就傳到了我媽那兒，答她：“您是說聶因那神經(jīng)病？沒事，我揍了他一頓，聶亦準(zhǔn)備把他送去美國，幾個月之內(nèi)他應(yīng)該是沒法兒再來煩我了。”
    我媽也愣了一下： “還有聶因的事？”
    我更愣了：“您不知道？那問我有沒有被欺負(fù)……”
    我媽說：“是剛才靜靜打給我，說你今晚和聶亦在一起。”她停了一下。“你說他們家打算把聶因送到國外去？這倒是挺好，這位親戚實在讓人消受不起，聶亦……”像想起來什么似的突然道，“對了，聶亦，我就是要和你說聶亦的事，聶亦他沒有欺負(fù)你吧？”
    我莫名其妙：“他為什么要欺負(fù)我？”
    我媽斟酌了三秒，道：“非非，你知道我是不贊成某些婚前行為的，聶亦他沒有欺負(fù)你吧？”
    我瞬間明白過來，牛奶立刻就嗆進(jìn)了氣管里，我在這邊拼命咳嗽，我媽在那邊著急：“你倒是先回答我啊！”
    我邊咳嗽邊回她：“沒，我們就是吃了個飯，然后他就去睡了。”
    我媽立刻松了口氣，我正要跟她道晚安掛電話，她突然道：“不對啊，你說他陪你吃了飯，然后他就一個人去睡了？”
    我說：“嗯。”
    我媽立刻憤怒道：“屋子里只有你們兩個人，天時地利人和，多好的條件多好的氣氛，他怎么睡得著？”
    我說：“屋子挺大的……”
    我媽嚴(yán)肅道：“這跟屋子大不大沒有關(guān)系，他要是愛你，他這時候就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去睡了，居然還睡著了……”
    我覺得聶亦真是太難了，不由得要幫他說話，我說：“媽，您不能這樣，照您的標(biāo)準(zhǔn)，他不睡也有問題，他睡了也有問題，左右都是問題，他要怎么樣您才覺得沒有問題？”
    我媽想了兩秒，說：“他應(yīng)該心猿意馬，但是坐懷不亂。”但又立刻推翻自己的結(jié)論：“能坐懷不亂不也是因為不夠愛嗎？”我媽徹底陷入了一個思維上的困局，不由得心如死灰地嘆氣。“當(dāng)媽真艱難，生女兒真操心啊。”
    我只好安慰她，我說：“媽，從邏輯上來說您的這個論斷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聶亦他睡了也有睡了的好處您說是不是，您最開始糾結(jié)的那個問題就不用再糾結(jié)了是不是？至于您新近糾結(jié)的這個問題……”
    我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身后傳來聲音：“我還沒有睡，岳母找我？”
    我立刻回頭，客廳里靠湖那排合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落地窗簾從外面被拉開，聶亦一身深色睡衣站在窗簾處，脖子上還掛了個黑色的耳機(jī)。
    我趕緊捂住手機(jī)話筒，問他：“你你你你聽到了多少？”
    他回憶了一下：“你和岳母說我睡了也有睡了的好處。”
    我媽在那邊一迭聲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非非你怎么突然不說話？”
    我重新接起手機(jī)跟我媽說：“他沒睡，question（問題）2您不用再糾結(jié)了，可以重新糾結(jié)question1了，晚安媽咪。”然后果斷地按斷了電話跟聶亦說：“我媽沒找你，我們就是深夜母女臥聊一下，談一些……深奧的倫理哲學(xué)問題。”
    他走過來：“我以為你已經(jīng)睡了。”
    我捧著牛奶杯說：“我才是，以為你早睡了。”
    他到沙發(fā)處拿了一個軟墊子：“我困過了，睡不著，下來找部老片子看。”抬頭看我。“你是想睡了還是要一起看電影？是雅克·貝漢的紀(jì)錄片《海洋》，你可能看過。”
    我的確看過，但這種時候怎么能說自己老早就看過還不止看了一遍，趕緊說：“沒看過。”為了增加這句話的可信度，還補(bǔ)充了一句：“《海洋》？紀(jì)錄片嗎？聽起來好棒，那是講什么的？”
    他答：“這個問題問得很有水平，既然是部叫《海洋》的紀(jì)錄片，我想它應(yīng)該不是講沙漠的。”
    我簡直想給自己腦門一下，只好說：“也是哈。”
    他突然道：“晚上不要喝冰牛奶，牛奶你煮過沒有？”
    我把杯子拿起來對著壁燈照了一下，陶瓷的一點兒不透明，我問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喝牛奶？”
    他俯身多拿了一只墊子，低聲道：“嘴唇上一層奶膜。”又道：“喝完就過來。”
    我捧著空牛奶杯在那兒呆了三十秒，沒想到聶亦會困過頭，還愿意邀我一起看電影，這簡直就像是約會。老天爺對我真是好得格外不像話。
    同意一段你知道對方不會給予愛情的婚姻，最省事的一點是不用患得患失：因為基本上沒可能將這段關(guān)系更加深入，所以不用老想著怎么樣才能和對方更進(jìn)一步。但問題是我喜歡聶亦，也會想要親近他，雖然他說作為他的家人，我可以對他做任何事，但萬一不小心做過了頭……
    他從不希望我喜歡上他，放心地選擇我是以為我想要潛水器勝過想要他。
    這是一場不能被發(fā)現(xiàn)的單相思。
    我謹(jǐn)慎地考慮了一分鐘，然后去酒柜里挑了兩瓶酒。
    管他呢，機(jī)會難得，做過頭了就推給酒精好了。
    然后我就拎著兩瓶紅酒從容不迫地拉開落地窗走進(jìn)了放映室。
    我以為那就是個普通放映室來著，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竟是座玻璃屋。和聶亦他們家院子里那座養(yǎng)著熱帶魚的玻璃屋不同，這一座更高更闊，布置得也更清幽，就像個毗湖而居的小庭園。
    屋子大半空間都被一座枯山占據(jù)，以石為山，以沙為水，只在邊上點綴了兩株常綠樹。剩余的空間雜而有序地安置了盆景和孤賞石，臨湖的一面玻璃墻則垂下巨大的投影幕，正有蝠鲼從海面躍起。
    房間里唯一可坐臥的地方是一塊靠墻的深色石頭，不過四五十公分高，卻極闊，石頭上鋪了同色的軟墊，還整整齊齊排列了好幾個靠枕。
    聶亦正屈膝坐在那上面，看到我進(jìn)來，取下耳機(jī)拿遙控器打開音箱，立刻有熟悉的海浪聲徐徐而來。
    我走過去自覺地坐到他身邊開酒，他將酒瓶和開瓶器接過去：“助眠酒不用一次性喝兩瓶，半杯就夠。”
    聶亦一套開酒動作堪稱專業(yè)，我一邊敬佩一邊胡說：“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的風(fēng)俗？被熊孩子氣到的家長們都興一邊酗酒一邊看電視一邊就孩子的教育問題徹夜長談來著？”
    他微微抬眼：“是邀我酗酒？那怎么只拿了一個杯子？”
    我嫌棄他：“老實說我只打算一個人酗，怎么你也想加入？”我拍他的肩：“可小寶貝兒，你那酒量頂多只能酗個牛奶，等等我去給你煮杯牛奶過來。”一邊說一邊下石床。
    他一只手?jǐn)r住我：“媽咪，至少讓我酗個啤酒。”
    我考慮兩秒鐘：“寶貝兒，媽咪頂多只能在牛奶里給你加點兒生啤酒，1︰50的量怎么樣？”想想覺得好奇。“哎，你說那是什么味道，那能喝嗎？”
    木塞脫離酒瓶，“啵”的一聲，他回我：“牛奶中的蛋白質(zhì)會變性，蛋白析出成結(jié)塊，暫不論口感，喝下去拉肚子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他看我：“媽咪我不是你親生的吧？”
    我繃不住笑出聲來，問他：“聶博士，怎么從前不知道你這么促狹？”
    他伸手拿過醒酒器：“我應(yīng)該從來沒否認(rèn)過幽默感的重要性？”
    我說：“你以前偶爾也會開玩笑，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今天晚上不太一樣。”
    他說：“聽上去我以前對你不夠友善。”
    我昧著良心說：“沒有，你人很nice（不錯）的。”又補(bǔ)充了一句：“大家都覺得你很nice的。”
    他頭也沒抬：“我從不在笨蛋身上浪費(fèi)幽默感，我想他們應(yīng)該不會覺得我nice。”
    我立刻說：“幽默感不是衡量一個人nice不nice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也許他們覺得你很……”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他在對待陌生人時的性格閃光點，他基本都懶得理人家。
    聶亦將倒好的酒放好，非常耐心地等待我將這個句子敘述完整。
    我艱難地說：“也許他們覺得你……長得很帥嘛，你知道的，一個人長得好看，大家總會對他包容得多一點兒。”
    他沉思：“這聽上去應(yīng)該是一個贊美，但是……”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沒有什么但是，這千真萬確就是一個贊美。”
    他看了我三秒，突然想起來道：“所以明知道聶因有時候會發(fā)瘋，讓你處境危險，今晚你還是過去了，是因為他長得好看讓你降低了戒心？”
    我想想，這個邏輯放在這件事上其實也很合理，但聶因的外貌值還真不足以降低我對他的戒心，我嘆氣：“包廂那件事，實在是……家門不幸……”
    他面露疑惑。
    我說：“你看，V島上你和我講過你的家事，其實每個家庭都有每個家庭的故事，不是有句話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嗎？我們家的故事，那可真是個long  long story（很長的故事）……”
    夜已經(jīng)很深，月亮被云層擋住一些，清澈的光變得朦朧起來，像是將涂得漆黑的宣紙放在燈燭上炙烤，烤出一點兒焦黃，說不上美，卻莫名神秘。在寂靜的這方天空和這座湖心孤島中，也許我們的玻璃屋已經(jīng)是最可觀的光源，而這光源深處僅有我和聶亦兩個人。
    想想真是挺浪漫。
    這樣浪漫的環(huán)境，顯然并不適合探討家長里短，介紹完包廂事件的起因，說到芮靜為什么對我不友善這個問題時，我和他商量：“要不換個頻道吧？總覺得現(xiàn)在這個氛圍我們其實應(yīng)該聊聊人文藝術(shù)和音樂什么的……”
    聶亦撐著手：“不用，這個話題就很有意思。”
    我看了他三秒，嘆氣道：“好吧，剛才說到哪兒了？哦對，芮靜不喜歡我，因為我爸當(dāng)年相親的對象其實是她媽媽來著，也就是我表姨媽，她覺得要是她媽媽和我爸成了，那我就是她了，她一直覺得我偷了她的人生，是個可恥的盜竊者……”
    聶亦道：“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來說，就算岳父和她媽媽在一起，生下的應(yīng)該也不會是她。”
    我教育他：“你不要試圖和一個中二少女講什么生物學(xué)原理。雖然作為小輩，不太好議論長輩們的事，可就算沒我媽，我爸應(yīng)該也不會和我表姨媽在一起，就像沒有我你會和簡兮在一起嗎？不會嘛。”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說起來我爸媽當(dāng)年談戀愛還挺離奇，雖然剛才那些事情很乏味，但這個故事就很好聽了，不過你可千萬別告訴他倆我和你說這個來著。”
    他點頭。
    我伸出右手將小手指屈起來朝他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他笑了一下，配合地伸手和我拉鉤。
    我就認(rèn)真地講起我爸和我媽的情史來，我偏頭問聶亦：“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他頓了頓，回我：“沒想過。”
    我說：“我爸對我媽，就是一見鐘情。遇到我媽那天，我爸正和我表姨媽相親來著，我表姨媽那時候長得可真是美，你看芮靜就知道我表姨媽長得多好看了，呃，她今晚那妝確實有點兒……其實芮靜卸妝之后是很漂亮的。他們相親那家餐廳的隔壁是家書店，我媽那時候已經(jīng)是個小有名氣的詩人，正在那兒簽售。我表姨媽平時不太逛書店，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吃過飯之后非要過去逛逛，我爸本著紳士風(fēng)度一路陪同，結(jié)果一進(jìn)書店就對我媽一見鐘情了……”
    聶亦將醒好的酒遞給我：“然后就有了你？”
    我搖頭：“哪兒有那么容易，我媽根本沒看上我爸，她嫌我爸沒文化。我爸那時候在斯坦福念金融工程碩士，還是全額獎學(xué)金入學(xué)，就這樣，她嫌我爸沒文化，就因為我爸不知道赫爾曼·梅爾維爾除了寫小說以外還寫詩！說真的，除了他們搞文學(xué)的那一掛，誰知道赫爾曼·梅爾維爾是誰啊，我第一次聽這名字還以為是個演電影的……”
    聶亦說：“我讀過他的Timoleon（蒂莫萊翁），不知道現(xiàn)在有沒有中譯版。”
    我驚訝：“你一個搞生物的竟然還知道這么偏門的詩集……”再一想他連《喜寶》都讀過，立刻釋然了。
    他問我：“后來怎樣了？”
    我說：“我爸就一直堅持不懈追求我媽啊，對了，為了她還專門去學(xué)寫詩。想想看我爸一個純理科生，本科念應(yīng)用數(shù)學(xué)，碩士念金融工程，能寫出什么好詩來？苦讀了整整半個月泰戈爾的《新月集》和《飛鳥集》，給我媽寫了一首情詩，是這樣開頭的：‘每當(dāng)/夜在我的眼前/鋪展，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你的/容顏，你/蘋果一樣的/圓臉，還有你臉頰上/可愛的/小雀斑。’”念完我沉默了一下。
    聶亦也沉默了一下，半晌，道：“挺押韻的。”不確定道：“岳母……感動了？”
    我嘆氣：“感動什么呀，我媽都?xì)馑懒耍覌屪钣憛捤樕系娜赴吡耍X得我爸這首詩寫給她簡直就是妥妥拉仇恨的，可憐我爸只是為了押韻……”說到這里停下來向聶亦道：“要是你以后給我寫詩，沒關(guān)系，可以大膽贊美我臉上的任何部分，我比我媽隨和。”
    他說：“你旁邊小書柜上有個放大鏡，遞我一下。”
    我轉(zhuǎn)身去找放大鏡，莫名其妙問他：“你要那個干什么？”
    他靜了一下：“找你臉上可以被贊美的地方。”
    我回頭就將懷里的抱枕給扔到他腦袋上：“還想不想聽故事了？”
    他一邊笑一邊撥開抱枕：“聽上去岳父根本沒可能追上岳母，后來怎么會有了你？”
    投影幕上，斗篷章魚正無拘無束地漫游，像遺落在大海深處的一方紅色絲巾。我將抱枕撿回來重新抱好：“后來，后來我媽生病了，很嚴(yán)重，曾經(jīng)一度有生命危險。我爸休學(xué)陪在她身邊，一直到半年后她出院。我媽是我爸的第一任女友，聽說他是在病床前向我媽求的婚，那時候他都還沒畢業(yè)，我爺爺覺得他簡直瘋了。”
    斗篷章魚不見了，我將腦袋擱在抱枕上：“但我奶奶覺得那樣很好。她說真愛遇到了就要趕緊抓住，因為太難得。”
    音箱里傳來輕快的配樂，像是海底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銀灰色的竹莢魚群噴涌而出。
    深夜，舞蹈的魚群，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注意到聶亦身旁稍矮的小石塊上矗立著一座盆栽紅葉，樹冠豐茂而年輕，樹干上卻結(jié)著好幾只樹瘤，不知是人工培育還是歲月雕琢，讓整株紅葉都顯得古舊。有一片葉子搖搖欲墜，似乎要落到他漆黑的頭發(fā)上，他屈膝靠坐在那里，右手隨意搭在膝上，目光落在投影幕上。忽然想起來從前在某個畫廊里看過某位不知名畫家的一幅畫，畫的名字叫《樹下的海神》。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當(dāng)舞蹈的游魚從畫面上消失時，聶亦突然開口：“非非，你們家很好。”
    我聽過我媽說起聶亦家的事，一些外人不太可能知道的事。那是三個月前我們快訂婚的時候。
    據(jù)說聶亦的父母感情并不好，尤其是聶亦小時候。聶父在外常有紅顏知己，聶母管不了，被迫醉心公益轉(zhuǎn)移注意力，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野生動植物保護(hù)之類的事情上。夫妻兩人都不太關(guān)心聶亦。
    我媽說，聶亦的媽媽曾和她夸獎聶亦，說他從小就非常獨(dú)立，一個人上博物館一個人去實驗室，所有的事情都能一個人處理得很好。她卻覺得，那并不是聶亦想要獨(dú)立，不過是被迫獨(dú)立罷了。他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卻也許從來沒有感受過這世間最平凡的天倫之愛。
    我媽將聶亦看作一個普通后輩，以至對他的童年感嘆唏噓，我卻將聶亦看作一個謝爾頓式的天才，天才行事總是和普通人不同，他的確一向看問題都更樂于立足于自然科學(xué)而非人文社會科學(xué)，我甚至想過他也許并不在意所謂的天倫。直到V島的那個夜晚，他對我說，他沒有見過什么好的愛情。而今晚，他和我說，非非，你們家很好。他說得那樣平靜，字節(jié)之間沒有任何起伏，完全聽不出那是一個單純的褒揚(yáng)，抑或內(nèi)心里其實深藏著遺憾和羨慕？但我想起來，他的確說過很多次，他說我是他的家人。他喜歡用“家人”這個詞。
    海神孤獨(dú)地坐在紅葉樹下，目光盡頭是投影幕上搖曳的海底。
    我握著紅酒杯喝掉一口，兩口，想想又喝了一口，擱下杯子我坐到他身邊，問他：“你剛才說‘你們家很好’，是嗎？”
    他像是沉思中突然被打擾，微微偏頭：“怎么了？”
    我大膽地握住他擱在右膝上的手，輕聲道：“是我們家啊。”
    他的手掌溫和，我的手指卻發(fā)涼，握住他的手我就開始緊張，想好的臺詞早忘到九霄云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沒有開口，安靜地看著我，任由我兩只手將他的右手籠在掌心中。我跪坐在他身邊，那姿態(tài)簡直像是祈禱。
    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說：“我說不好婚姻到底是什么，可聶亦，如果我們結(jié)婚，我想婚姻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意義應(yīng)該是我能把我的家庭和我的家人都分享給你，我是你的家人，我的爸爸媽媽也是你的家人，所以那不是我的家，那應(yīng)該是我們的家……”我懊惱：“可能我說得不是很好，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我……”
    他道：“我懂。”
    他看著我，輕聲道：“你說得很好。”
    我的手在顫抖，我感覺到了，幾乎是一種滿含節(jié)奏感的顫抖，我趕緊把雙手都撤回去，動作利落得就像碰到一顆剛從鍋里撈出來的栗子。害怕的時候我會變成一個話癆，緊張的時候我會重復(fù)同一個動作，聶亦都知道。
    我的手抽得太匆忙，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其實我并不是說不出更好聽的話，我想說，聶亦，那些不說出口就難以明白的，并不只有愛情，關(guān)懷也是容易被忽視和遺失的東西。我想把我的家人分享給你，假如你的家庭未曾讓你感受到愛和完整，那么我將我所擁有的家人，所擁有的愛一起分享給你，我希望那樣你就能更加快樂，更加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以及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生活的你自己。
    但我知道這些話我不能說出來，至少現(xiàn)在不能。或許永遠(yuǎn)也不能。
    氣氛有一瞬間的凝滯，我屏住了呼吸，而音箱里突然傳來孤寂的深海之音。我吁了一口氣，低聲道：“聽，座頭鯨的歌聲，我在湯加海域聽到過兩次，你聽過沒有？鯨歌很洪亮，書上說能傳多遠(yuǎn)來著……”
    他道：“九千米。”
    我說：“對，九千米。他們說座頭鯨的歌聲優(yōu)美動聽，可我老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孤單又憂郁，也許是聽說成年的孤鯨會一直歌唱，直到找到一個群體歸附可以不再孤獨(dú)流浪，所以總有那樣的感覺，座頭鯨的歌聲很憂郁。”
    我害怕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習(xí)慣真是可怕的東西，一害怕就變話癆，果然又開始嘮嘮叨叨，現(xiàn)在閉嘴是不是已經(jīng)為時已晚？我有什么樣的習(xí)慣他全部知道。
    我坐在石床的邊緣，控制不住全身僵硬，聶亦卻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反而笑了一下：“我記得你總是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
    我辨認(rèn)了兩秒他的表情，試圖放松下來，又握住紅酒杯喝了一口，再一口，再一口，干脆一口氣全喝光，放下杯子，我說：“我也會唱很正常的歌。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老歌？剛出來那會兒我還在念小學(xué)，叫eversleeping（《永世長眠》），是根據(jù)《驚情四百年》寫的。我媽也喜歡那首歌，說有一版中文翻譯，譯得像一首詩。讓我想想是怎么翻譯的來著。”
    聶亦隨手拿過一只遙控器，投影幕上的紀(jì)錄片突然暫停，音箱里傳出熟悉的鋼琴聲，我訝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將我的空杯子拿過去重新添酒：“你不是常說我是個天才？”
    我說：“不不，天才也不能這樣全知全能。”我贊美他：“你倒酒的樣子也很好看。”
    他笑：“想要我做什么？”
    我跳下床，向他伸出手：“聶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聶亦走過來時我在想，我為什么會突然想起來邀他跳舞呢？是他笑了，蠱惑了我？
    聶亦伸手摟住我的腰時我還在想，是因為喝了酒，所以心里想要什么就毫無顧忌地說了什么？前一刻我不是還害怕和他接觸，害怕聰明的他會看出我心中所想？
    只不過喝了一杯酒。
    酒精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人要是想醉，就算是一小口，它似乎也能立刻起作用；狄奧尼索斯到底是個什么神明，竟能對人類的愛與欲望毫無保留地慷慨相助？
    管他呢。
    我只是想和聶亦跳一支舞。盡管我們都穿著睡衣。
    十六厘米原來也是挺長的一段距離，不抬眼就看不見聶亦的臉，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右手和他相握。整個屋子都被歌聲填滿，樂音縹緲圓軟。時光像是垂掛在絕壁上的一面瀑布，一邊靜止一邊流動。
    我們繞過一盆五葉松，昏暗的光線中，聶亦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歌詞雖然是老電影得來的靈感，但我記得它拍過一版獨(dú)立的MV，敘事完全不同。”
    我立刻想起來：“對，電影講的是德拉庫拉伯爵失去深愛的妻子，于是變成了吸血鬼，MV講的卻是一位女鋼琴家失去了深愛的丈夫，日日夜夜沉浸在悲痛之中。其實她丈夫的幽靈每天都在故居陪伴著她，只是她不知道。我還記得她丈夫送她的那枝玫瑰花，以前從來沒覺得玫瑰漂亮過。”
    他道：“我對流行歌曲沒研究，你剛才說岳母覺得有個版本譯得好？是怎樣的？”
    我想了想，道：“ 昨晚我與他夢中相逢，他靠近我，說‘我的愛，你為何哭泣？’為此人生不再浩瀚絕望，直到我們同衾共枕，于冰冷的墓中。”
    好一會兒，他道：“‘失去’這個詞并不是什么好意象，為什么你會喜歡？”
    我明白他的意思，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的確都不是什么好意象，我說：“倒不是喜歡，你不覺得那種不能承受其實也挺感人的？德拉庫拉因為不能承受妻子的死而投靠了魔鬼，用長矛刺穿了十字架上的耶穌；那位女鋼琴家因為不能承受丈夫的死……最后她是打算要殉情吧？結(jié)尾那個鏡頭我其實沒太看懂。但我覺得那樣也很好。生是為了快樂，死也該是為了快樂。如果人死后可以變成幽靈，其實已經(jīng)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死而有靈的話，死也許就變成了生的另一種狀態(tài)，跨過生死的門檻在另一種狀態(tài)下和相愛的人相守，那樣不也挺好嗎？”
    我們繞過一座瘦長的孤賞石，近乎黑暗的角落，我大膽地將手攀上他的脖子，拉近和他的距離，他似乎并沒有覺察到，聲音里保持著作為自然科學(xué)家的嚴(yán)謹(jǐn)平和：“你所有的假設(shè)都建立在靈魂存在說之上，的確有很多人在研究這個問題，也有人試圖從量子力學(xué)的角度證實靈魂的存在，不過他們都沒有辦法完美自洽。”
    我嘆氣：“你就是想說靈魂并不存在，我其實是在異想天開，可如果靈魂不存在，而且我非得去相信這個，當(dāng)有一天我必須去面對死別的時候，該有多艱難？”我和他打比方：“比如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經(jīng)完全離開這世界了讓你好受一點兒，還是相信我的幽靈每天晚上仍會回來陪你看電視讓你好受一點兒？你代入一下？”
    他低聲笑了一下：“無論在什么情況下，自欺欺人都比承認(rèn)現(xiàn)實更加容易，不過，非非，你現(xiàn)在很健康。”
    酒意一上來，我就開始嘮嘮叨叨：“你代入一下，你覺得我還是能回來跟你一塊兒看電視更好是吧？我也代入了一下，老實說，我根本沒辦法承受，就算篤信人死而有靈也沒辦法，更不要說你還讓我去相信靈魂不存在。”
    他隨意道：“你怎么代入的？”
    我說：“我就想了想當(dāng)我們老了，然后你先離開我，你比我大嘛，這種事很有可能發(fā)生的。”
    聶亦的舞步頓了頓，那停頓不到兩秒，而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都說了什么。
    他沒有接話，轉(zhuǎn)過黑松、五葉松、擱在紅木花幾上的紫藤，我們的舞步?jīng)]有任何偏差，可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移動的。
    歌手開始用高音吟唱“我愿長眠在每夜我幻夢中的他的身旁”，那悲傷撲面而來，而聶亦突然開口：“我沒有想過你會和我一起到老。”
    我說：“啊……是這樣，我們可能不會白頭到老。”我尷尬地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想，我們搞藝術(shù)的，就是感情太豐富。我想如果，當(dāng)然只是如果，如果我們一生都在一起，你要是先走了我受不了那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換作任何感情豐富的人都受不了吧，本來已經(jīng)習(xí)慣了兩個人的生活，一個人突然離開，那得有多寂寞，啊……你們自然科學(xué)家可能沒法兒代入這個，寂寞這個情緒它確實挺感性也挺不理智的，我的意思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卻急于解釋。從前我什么都不怕，現(xiàn)在卻害怕很多。有一瞬間我會憎恨突然變得膽小的自己，但世上只有唯一的一個人會讓我變得膽小，有時候又覺得那是有一點兒苦澀的甜蜜。愛情有千百種滋味，這或許正是其中一種。
    腦海里暈暈乎乎，我簡直要被一剎那冒出來的各種想法搞得死機(jī)，聶亦卻突然貼近我，他說：“非非，我沒有想過你會和我一起到老。”
    我沮喪道：“你不用重復(fù)這個。”
    他說：“但是你愿意的話，我會很高興。”
    我有三秒說不出話來，再開口時卻只覺喉嚨哽痛。我抑制住就要哽咽住的聲音，同他開玩笑：“因為我不煩人？”而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一直有意無意地咬著下嘴唇，此時嘴唇痛得發(fā)木。
    良久，他道：“也許不僅僅是那樣。”
    我愣了一下，不自覺地就把那句話說出口，我說：“所以聶亦，要是我先離開你，你也會覺得寂寞吧？”
    歌聲到了最后一段，女歌手用低音輕輕重復(fù)“直到我們同衾共枕，于冰冷的墓中”。
    他低聲道：“可能。”
    我說：“可能什么？”
    他說：“可能會比想象中更寂寞。”
    我踮腳抱住他，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將下巴擱在他的肩上，眼淚毫無征兆地落下，絕不能讓他看到。他拍了拍我的背，輕聲問我：“怎么了？”
    我將頭埋在他的肩窩，更用力地抱住他，我說：“你不要管我，我喝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