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就這樣躺了很久。偶爾有一次,他似乎醒了,發現這時早已夜色深沉,而他也就不再有起來的念頭。最后他發現,天色已經明亮如白晝。他仰面躺在沙發上,由于不久前的昏昏沉沉,現在還有點木然呆然。一陣陣駭人心魂、無所顧忌的哀號從街上刺耳地傳來,不過,他每天深夜兩點多鐘【72】都能從自己窗下聽到這樣的哀號。現在正是這種哀號聲吵醒了他。“啊!那些醉鬼已經從酒館里出來了,”他想,“兩點多鐘了。”他突然跳起身來,似乎有人從沙發上把他拽了起來。“怎么!已經兩點多鐘了!”他坐到沙發上——這時一切都想起來了!眨眼間一切突然都想起來了!
最初的一霎,他認為自己快要瘋了。一陣可怕的寒戰控制了他;不過寒戰的原因是熱病,當他還在睡夢中時就已開始發作了。現在他突然感到渾身發冷,冷得牙齒抖動著磕磕直碰,整個身子劇烈地哆嗦著。他打開房門,開始諦聽:這幢樓里的一切都已沉沉入夢。他驚異地打量著自身和屋內四周的一切,深感難以置信:昨晚他進屋后竟然沒扣上門鉤,而且不僅沒脫衣服,甚至連帽子也沒摘,就徑直倒在沙發上,帽子滑落下去,滾在枕頭邊的地板上。“假如有人進來,他會怎么想呢?以為我爛醉如泥,然而……”他奔到窗前。天已經大亮,他趕忙開始從腳到頂檢查自己全身,檢查所有的衣服:是否還有血跡?但是這樣檢查顯然不行:因為他冷得直打哆嗦,于是他干脆脫下所有衣服,又整個兒細查了一遍。他把所有的衣服全都翻了過來,連一根線、一塊布都不曾漏過,但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又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三遍。但是什么都沒發現,似乎沒留下任何痕跡;只是褲腳磨破的地方吊著的毛邊上粘著幾點濃濃的凝血。他抓起大折刀,割掉了毛邊。看來,再沒有什么了。他猛然想起,他從老太婆身上和箱子里拿來的錢袋和金器,這一切直到目前還分別裝在他的幾個口袋里呢!直到目前他還未想到要把它們掏出來藏好!甚至剛才他檢查衣服的時候,也不曾想到它們!這是怎么搞的?他立即匆忙地把這些東西掏了出來,扔在桌子上。他掏得很徹底,甚至連口袋也翻出來了,以便檢查是否還漏存著什么東西,然后他把這堆東西全搬到一個墻角里。就在那個墻角下,有個地方墻紙被撕破了,脫落下來:他立即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墻紙下面的窟窿里。“塞進去了!全都藏得看不見了,錢袋也藏好了!”他得意揚揚地想著,欠了欠身子,麻木地望著那個角落,望著那個更加鼓凸的窟窿。突然他驚恐得全身發抖:“我的上帝,”他絕望地嘀咕著,“我這是咋整的?難道這就叫藏好了嗎?難道就這樣藏東西?”
的確,他本未打算拿那些金器;他一個勁兒想的只是錢,因此事先并未準備藏東西的地方,“不過眼下,眼下我有啥好高興的呢?”他想,“難道就這樣藏東西?我真是神經不正常了!”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沙發上,一陣難以忍受的寒戰立刻又使他渾身直打哆嗦。他下意識地拉過放在旁邊椅子上的、他大學時代的那件冬大衣,大衣暖意融融,但幾乎已經變成破衣爛絮了,他把它蓋在身上,一下子就又沉沉入夢,并說起胡話來。他處于昏昏迷迷的狀態中。
睡了不到五分鐘,他又跳起身來,立即發狂般地奔向那件夏季大衣。“我怎能又睡著了,任何事情都還沒做好呢!果真如此,果真如此:腋下的繩套直到目前還沒有拆下來呢!忘了,竟然連這等事情都忘了!如此明顯的罪證!”他扯下繩套,急忙把它撕得稀爛,塞到枕頭底下的內衣里面。“粗麻布碎片無論如何是不會引起懷疑的。看來如此,看來如此!”他站在房間當中反反復復地說,并且聚精會神到頭痛地又仔細檢查四周,檢查地板和所有地方,看看還有什么東西忘記了沒有?他相信,他的一切,甚至記憶力,甚至正常的思考力,都已離他遠去了,這種想法開始難以忍受地折磨他。“怎么,難道已經開始,難道懲罰這就已經降臨了?是的,是的,就是這樣!”果然,他從褲腳上割下的那些毛邊七零八落地扔在房間當中的地板上,進門第一眼就可看到!“我這是究竟怎么搞的?”他又驚慌失措地高聲叫道。
這時一個古怪的念頭在他的頭腦里油然升起:也許,他所有的衣服全都沾上了血,也許還有許多血跡,只不過他未曾看見,沒有發現而已,因為他的思考力衰退了,思維零亂……理智不復存在……他突然想起,錢袋上也有血痕。“啊呀!這么說,口袋上也應該有血跡了,因為我當時是把濕漉漉的錢袋塞進口袋里的呀!”他立刻翻出口袋——果真如此——口袋的里子上有著斑斑、點點的血痕。“看來,我還并未完全喪失理智,看來,我還有思考力和記憶力,既然我能自己想到此事并醒悟過來!”他欣喜若狂地想,興高采烈地敞開胸懷深深舒了口氣。“不過是熱病引起的虛弱,短暫的昏亂。”于是他徹底撕掉了左邊褲袋的整個襯里。這時一束陽光照到他的左靴上:從破靴洞里露出的襪子上隱約可見血痕。他脫下靴子:“真是這樣!整個襪尖都被血浸透了”;當時他大概一不小心踩進了那攤血……“但是現在該如何處理這事呢?這些襪子,毛邊,口袋里子,扔到哪里呢?”
他把這些東西全都抓攏到手里,站在房子中間。“扔在爐子里嗎?可首先就會搜查爐子。燒掉嗎?可是用什么來點火呢?連火柴都沒有呀。不,最好是外出找一個什么地方,把它們全都扔掉。是的!最好扔掉!”他又坐到沙發上,重復念叨著,“馬上就走,即刻就走,毫不耽擱!……”然而代替這種想法的是,他的頭又倒在枕頭上,那種難以忍受的寒戰又冷得他渾身發僵,他又把那件冬大衣蓋到身上。長久地,在幾小時里,他的頭腦里幻覺般斷斷續續地一直想著:“馬上就走,毫不耽擱,到一個什么地方,扔掉這一切東西,以免別人看見,趕快呀,趕快呀!”他好幾次想從沙發上掙扎著站起來,但是沒有成功。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徹底驚醒了他。
“喂,開門呀,你還活著嗎?他總是睡不夠!”娜斯塔西婭用拳頭嘭嘭地敲著門,高叫著,“整天整天,像狗一樣,老是睡懶覺!真是一條狗!開不開門呀,都十點多了。”
“也許,不在家吧!”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啊呀!這是看門人的聲音……他來這干嗎?”
他一骨碌爬起來,坐在沙發上。他的心如此怦怦狂跳不已,甚至跳得心痛。
“那門鉤是誰扣上的呢?”娜斯塔西婭反駁說,“你瞧,鎖上門的!難道他會把自己給偷走嗎?開門,聰明人,醒醒呀!”
“他們來干嗎?看門人干嗎來了?真相已經大白了。硬頂著不開門,還是開門呢?玩完了……”
他欠起身子,俯身向前,取下門鉤。
整個房間面積如此之小,不用下床就能取下門鉤。
果真不錯:門外站著看門人和娜斯塔西婭。
娜斯塔西婭用一種有點奇怪的目光看了看他。他則以一種挑釁和絕望的姿態望了望看門人。看門人一聲不吭地遞給他一張對折著的、封著深綠色火漆的灰紙。
“傳票,辦公室送來的。”他把紙遞過去后說。
“從什么辦公室送來的?……”
“警察局,就是叫你去那里的辦公室。誰都知道,那是什么辦公室。”
“去警察局!……為什么?……”
“我咋知道。要你去,你就去唄。”他凝神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四周,轉身向外走去。
“你好像病得很重哇?”娜斯塔西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道。看門人這會兒也聞聲回頭望了他一眼。“從昨天起就在發燒了。”她又補充一句。
他沒有回答,手里拿著那張紙,也不拆看。
“那你就別起床啦,”娜斯塔西婭接著說,她看到他從沙發上挪下雙腳,不禁心生憐憫,“病了,你就別去了,又不是火燒眉毛。你手里拿著什么?”
他低頭一看:他的右手攥著割下來的幾條毛邊、一只襪子和撕下來的幾塊口袋襯里。他就這樣抓著這些東西睡著了。后來他想了一下這事,記起是他發燒時半睡半醒,手里緊緊攥著這些東西,就這樣昏昏入睡了。
“瞧,他都拿了些啥爛玩意兒,還帶著睡覺呢,就好像帶著寶貝一樣……”娜斯塔西婭發出一陣病態的、神經質的大笑。他立即把這些東西全都塞到大衣底下,并且雙眼定定地直盯著大衣。雖然此時此刻他還不大能進行清晰的思考,但他感覺到,他們對人的這種態度,不像是來抓他的。“然而……警察局呢?”
“喝茶嗎?要不要喝?我去拿來;還有啊……”
“不……我去,我馬上就去。”他站起身來,嘟嘟囔囔著。
“只管去吧,你下得了樓梯嗎?”
“我去……”
“隨你的便。”
她跟在看門人后邊走了。他立即撲到亮處,查看襪子和毛邊:“真有血跡,不過不太顯眼;都給弄臟了,有些給磨掉了,并且已經褪了色。誰事先不知道——那就什么也看不出來。娜斯塔西婭站得較遠,也什么都看不出來,謝天謝地!”這時他哆嗦顫抖著拆開傳票看了起來,他看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搞明白。這是警察分局送來的一張普通傳票,要他當天九點半鐘去一趟分局局長辦公室。
“究竟什么時候發生過這種事呢?我本人從來不曾與警察局發生過任何關系哪!而且為何恰恰是今天呢?”他滿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著,“上帝啊,盡快來吧!”他原想跪下祈禱,然而甚至他自己都笑了起來——并非笑祈禱,而是笑他自己。他趕忙開始穿衣。“玩完就玩完吧,反正都一樣!把襪子也穿上!”他突然想到,“在灰塵里多摩擦幾下,血跡就無蹤無影了。”但他剛剛穿上襪子,又立即憎惡而恐懼地扯了下來。但扯下之后,想到沒有別的襪子,又拿過來穿上——并且又大笑起來。“這一切都是有條件的,一切都是相對的,這一切都只是一種形式。”他靈光一閃般地想到,掠過的只是思想的一小部分,但他卻渾身發抖,“瞧,我竟然還是穿上了!最終到底還是穿上了!”不過,笑聲迅即變成絕望。“不,我無能為力……”他想。他的兩腿抖個不停。“因為害怕。”——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由于發燒,他的頭昏昏沉沉,痛得厲害。“這是一個陰謀!他們陰謀誘我入圈套,然后突如其來地使我俯首就擒。”——他走到樓梯上時,還在繼續自言自語。“糟糕的是,我幾乎處于譫妄【73】狀態……我可能漏嘴說出某些蠢話來……”
在樓梯上他想起來,所有的東西都那樣放在墻紙后面的窟窿里,“而這也許是故意引開他,以便搜查。”這么想著,他就停住了腳步。然而,這時一種悲觀失望的情緒和一種也許可以稱之為對死亡的犬儒主義【74】態度突然控制了他,因而他揮了揮手,又繼續下樓。
“但愿盡快到來……”
街上又熱得讓人難以忍受,這些日子竟然沒下過一滴雨。又是灰塵,磚塊,石灰,又是小鋪子和小酒館里飄出來的臭氣,又是絡繹不絕的醉鬼、芬蘭小販【75】和破爛不堪的出租馬車。太陽亮錚錚地直刺他的眼睛,刺得他眼睛疼痛,腦袋里天旋地轉。——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一個患熱病的人猛然來到街上,總是會有這種感覺。
走到昨天那條街道的轉彎處時,他懷著痛苦不堪、驚慌不安的心情,望了望那條街,那幢房子……又馬上挪開視線。
“假如問到了,我也許會說出來。”快到辦公室時,他想。
辦公室與他的住處相距約四分之一俄里。它剛剛遷到這幢新樓第四層的一套新房子里。他曾經偶爾匆匆去過一次那個舊辦公室,不過那是非常遙遠的事了。他一走進大門,就看見右邊有一道樓梯,一個粗漢手拿戶口簿正從樓梯上往下走;“看樣子,是個看門人;看來,這里就是辦公室了。”他瞎猜瞎摸地往上走。他不想向任何人打聽任何事情。
“一進屋,我就跪下,招出一切……”登上四樓時,他想道。
樓梯又窄又陡,污水四流。整個四樓所有住房的全部廚房都朝著這道樓梯大敞開門,而且幾乎全天都這么大敞著。因而簡直悶熱窒人。腋下夾著戶口簿的看門人、警察局的信差、前來辦事的各色男女,在這里綿綿不斷地上上下下,出出進進。辦公室的門也是大敞著的。他走進門去,站在前室。某些鄉下人模樣的總是在這里等候。這里也悶熱得讓人難以忍受,此外,這些房間都是用摻有帶臭味的干性油調和的油漆重新漆過的,那股新油漆的氣味直沖鼻子,令人惡心。稍等片刻,他覺得還應往前走,到前面一個房間里去。所有的房間都又小又矮。一種急劇的迫不及待的心情驅使他一個勁地往前走。誰都不曾注意他。第二個房間有幾個司書正在抄寫,他們的衣著只比他稍好一些而已,他們的樣子都頗為古怪。他走到其中一個的跟前。
“你有何貴干?”
他出示了警察局的傳票。
“您是大學生?”那人瞅了一眼傳票,問道。
“是的,以前是大學生。”
司書看了他一眼,不過顯得相當冷漠。這是一個頭發極其蓬亂的人,從眼神可以看出他思想僵化。
“從此人嘴里探聽不到任何消息,因為在他看來任何事情反正一樣。”拉斯科爾尼科夫心想。
“到那邊去,找辦事員。”司書說著,伸出手指往前指了一指最后那個房間。
他走進那個房間(按順序為第四間),里面窄小,擠滿了來訪者——他們都比前面幾個房間的人衣著整潔一些。來訪者之中有兩位女士。一位身著寒酸的喪服,坐在辦事員對面的桌子旁,聽他口授寫著什么。另一位女士十分豐滿,面色紫紅,臉上有幾顆雀斑,是個儀態萬方的女人,衣著頗為華麗,胸前佩戴著一枚茶碟般大的胸針,她正站在一旁等候【76】。拉斯科爾尼科夫把自己的傳票遞給辦事員。那人粗粗掃了一眼,說:“請稍候!”便又繼續給那位穿喪服的女士口授。
他比較舒暢地吁了口氣。“無疑,不是那件事!”他漸漸精神振奮起來,為自己不久前的態度感到羞愧,他試圖竭力振作起來,盡量鎮定自若。
“稍一糊涂,稍不小心,我就會暴露自己!唉……可惜這里的空氣太污濁了,”他補充一句,“悶死人……頭更暈了……理智也……”
他感到心緒混亂不堪。他生怕自己無法控制自己。他力求做點什么或想點什么,想點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這純屬徒勞。不過,那個辦事員卻使他倍感興趣:他總是試圖根據辦事員臉上的表情猜出些什么,摸透其底細。這是一個十分年輕的人,大約二十二歲,有著一張黑乎乎的、表情豐富的臉,顯得大于他的實際年齡,穿著很時髦,像個花花公子,頭發在后腦勺上留著分頭,梳得整整齊齊,搽得油光發亮,用小刷子刷得干干凈凈的白皙的手指上,帶了好幾個鑲寶石的戒指和普通戒指,背心上掛著幾條金鏈。他甚至還對來這里的一個外國人說了兩句法語,說得還馬馬虎虎。
“露意莎·伊萬諾芙娜,您坐呀。”他匆匆對那個衣著頗為華麗、面色紫紅的女士說,她一直站著,似乎不敢擅自坐下,即使椅子就在她身邊。
“Ich danke【77】.”那個女人說著,文靜地坐到椅子上,綢衣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那身綴著白色花邊的淺藍色連衣裙,好似氣球一般擴展在椅子周圍,占據了幾乎半個房間。香氣陣陣襲人。不過,那位女士顯然感到羞怯不安,因為她占據了半個房間,身上又這樣芳香撲鼻,盡管她畏畏縮縮而又厚皮賴臉地微笑著,但明顯地流露出驚慌的神情。
穿喪服的女士終于辦完了事情,站起身來。突然,伴著一陣喧嘩,一個警官大模大樣地走了進來,他每走一步就頗為特別地扭動一下肩膀,他把綴有警徽的制帽朝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到扶手椅上。那位衣著華麗的女士一看到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喜洋洋地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但警官一點都不理睬她,而她當著他的面卻已經不敢再坐下去了。這是分局的副局長,兩撇淡褐色的八字胡平平地伸向上唇兩邊,臉盤小得出奇,不過除了有點兒傲慢無禮,臉上并無其他特別表情。他有點惱怒地斜眼看了拉斯科爾尼科夫一眼:他那身衣服太破舊不堪了,盡管他的衣著有損他的尊嚴,但他卻依然有著與他的衣著不相稱的氣派;拉斯科爾尼科夫由于疏忽,太過長久地直盯著他,弄得他甚至發起火來。
“你有什么事?”他大叫一聲,他大概驚訝不已,一個衣衫如此襤褸的人在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竟然不曾驚慌失措。
“是要我來的……有傳票……”拉斯科爾尼科夫漫不經心地說。
“這是一件向這位大學生追索欠款的案子。”辦事員放下手頭的公文,趕忙說,“就是這個!”他把一個本子扔給拉斯科爾尼科夫,并指了指本子上的一個地方,“您看看吧!”
“欠款,什么欠款?”拉斯科爾尼科夫心想,“然而……這樣看來,必定不是那件事!”他高興得顫抖起來。他突然覺得無比的輕松,無法形容的輕松。千斤重擔從肩上卸下來了。
“傳票上通知你幾點鐘來呀,先生?”中尉高叫著,不知為何,他越來越感到惱怒,“明明叫你九點鐘來,而現在已經十一點多了!”
“我接到傳票還只一刻鐘呢。”拉斯科爾尼科夫回頭大聲回答,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外地怒火中燒起來,甚至從中感到某種快樂,“我帶病而來,發著高燒,夠好的了!”
“你別起高腔!”
“我并沒有起高腔,而是很心平氣和地說話,是您在對我起高腔;而我是個大學生,絕不允許別人對我起高腔。”
副局長怒火沖天,竟氣得最初一剎那說不出話來,只是從嘴里直冒唾沫星子。他從座位上騰地跳了起來。
“請您住-住-住嘴!您這是在政府機關里。不要口出-出-出狂言,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機關里,”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說道,“而您不僅起高腔,而且在抽煙,因此,是您輕視我們大家。”拉斯科爾尼科夫說完這句話后,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滿足。
辦事員樂滋滋地看著他們。性急的中尉顯然不知所措。
“這不關您的事!”最后他有點不自然地高聲叫道,“現在請您按要求提出書面答復。給他看看,亞歷山大·格里戈里耶維奇。有狀子告您!您欠債不還!哼,還充什么好漢子!”
但拉斯科爾尼科夫早已不再聽他說話,他急不可耐地一把抓起狀子,趕忙尋找謎底。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還是不明所以。
“這是怎么回事?”他向辦事員問道。
“這是按照借據向你追索欠款。您理應或者如數還清欠款,并支付訴訟費、欠款罰金及其他費用,或者提出書面答復,說明什么時候能夠還清借款,同時做出保證,在還清借款之前不得離開首都,也不得變賣和藏匿自己的財產。而債權人卻有權變賣您的財產,并依法對你提出控告。”
“可是我……不曾欠任何人的債啊!”
“這已不關我們的事了。有人送來一張逾期未還并且拒付的一百一十五盧布的借據,呈請追索此款。該借據是您九個月之前寫給八等文官太太扎爾尼岑娜寡婦的,而扎爾尼岑娜寡婦又把它轉讓給了七等文官切巴洛夫,我們就是為此請您來做出答復的。”
“可要知道,她不就是我的女房東嗎?”
“是女房東又能怎樣呢?”
辦事員帶著一種寬容、同情而同時又有點洋洋自得的微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初次學習射擊的新手:“喂,你現在感覺怎樣?”但是現在他哪里顧得上什么借據,什么追索欠款!這等事現在也值得他擔一點心,甚至哪怕引起他一絲注意嗎!他站在那里,讀著,聽著,回答著,甚至還自己提問,但所有這一切都是機械性的。自我保全的欣悅,從危如累卵中獲救的慶幸——這就是他此時此刻充盈整個身心的感覺,無須預測,無須分析,無須猜想未來和尋找謎底,沒有懷疑,也沒有問題。這是一個洋溢著自然的、純動物性的歡樂的瞬間。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辦公室里發生了一件雷鳴電閃般的事情。因有人膽敢不恭而深感震驚的中尉,依舊怒火萬丈,顯然他希望維護自己受了傷害的尊嚴,于是對那個“衣著頗為華麗的女士”雷電交加地大罵起來,而她,從他一進屋就一直帶著傻乎乎的微笑望著他。
“而你,這個沒出息的貨色,”他忽然扯開嗓子高聲大叫(那位穿喪服的女士已經出去了),“你那里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啊?又是丟人現眼的事,鬧得整條街都雞犬不寧。又是打架斗毆,又是酗酒滋事。你是想進班房吧!我可是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可是已經警告過你十次了,第十一次我可決不留情!而你又,又,你這個沒出息的貨色!”
連拉斯科爾尼科夫手里的傳票都掉到地上,他驚訝地望著那個遭到無禮痛罵的、衣著華麗的女士;但很快他就悟出了個中奧妙,并且立刻對這件事甚至興致勃勃起來。他樂不可支地聽著,甚至想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他所有的神經都在歡呼雀躍。
“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辦事員關切地說,但立即剎住了話頭,以等待合適的時機,因為根據個人的切身經驗,要制止這個怒火沖天的中尉,唯有采用強制手段。
至于那個衣著華麗的女士,最初的確被這雷電交加的大罵嚇得瑟瑟顫抖;但,怪事一樁:罵得越多越兇狠,她的神態就越發可愛,對那個可怕的中尉笑得也越發迷人。她在原地踏著碎步,一個勁地行屈膝禮,急不可耐地等待插話的機會,并且終于等到了。
“大尉先生,我那里沒人鬧事,也沒有打架,”她突然噼里啪啦地說個不停,就像爆豆子一般,雖然俄語說得很流利,但帶有濃厚的德國口音,“任何,任何丟人現眼的事都沒有,而且他們來的時候就已經喝醉了,我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大尉先生,而我是沒啥錯的……我家可是規規矩矩的,大尉先生,為人處事也是規規矩矩的,大尉先生,我向來,向來不希望發生任何丟人現眼的事。而他們來的時候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后來又要了三瓶酒,后來有一個人翹起雙腿,用腳在鋼琴上彈了起來,在一個規規矩矩的家庭里,這實在不成體統,他把鋼琴岡次【78】搞壞了,這十分,十分有失風度,我就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卻抓起一個瓶子,逢人就從背后亂打一氣。我趕忙去叫看門人,卡爾來了,他揪住卡爾,對準眼睛直打,還打了亨利埃特的眼睛,我也被扇了五記耳光。在一個規規矩矩的家庭里這太放肆了,大尉先生,我就喊了起來。而他打開朝著運河的窗戶,沖著窗外像頭小豬一樣刺耳地嗷嗷尖叫,這真是丟人。怎么可以沖著窗外的大街,像頭小豬一樣刺耳地嗷嗷尖叫呢?呸-呸-呸!卡爾從背后抓住他的燕尾服,把他從窗口拉走了,這時,的確不錯,把他的澤因·羅克【79】給撕破了。當時他高聲吵鬧,要求曼·穆斯【80】賠償他十五盧布。大尉先生,我自己付給他五盧布賠償他的澤因·羅克。這是個野蠻的客人,大尉先生,什么丑事都干得出來!他說,我要蓋德留克特【81】一篇長文諷刺您,因為我在所有的報紙上都能發表文章罵您。”
“這么說,他是一個作家啰?”
“對,大尉先生,可在一個規規矩矩的家庭里,大尉先生,這是一個多么野蠻的客人啊……”
“噢-噢-噢!夠了!我早已對你說過了,說過了,我不是對你說過嗎……”
“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辦事員又意味深長地說。中尉連忙看了他一眼,辦事員輕輕點了點頭。
“剛才已經說過,最尊敬的露意莎·伊萬諾芙娜,我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這是最后一次了,”中尉繼續說,“如果在你那個規規矩矩的家庭里只要再發生一次丟人現眼的事,那我就要,高雅點說,追究你本人的責任。聽見了沒有?這么說,那個文學家,那個作家,在‘一個規規矩矩的家庭’里,拿了五盧布作為撕破后襟的賠償費?滾蛋吧,他們這些作家!”他輕蔑地瞥了一下拉斯科爾尼科夫。“前天在一家小飯館里也發生過一樁事:吃喝完了,卻不想給錢;還說啥‘我要寫文章諷刺你們’【82】。上個禮拜,在輪船上也有這么一位,竟然用最下流的話罵一個五等文官的尊貴的眷屬,他的夫人和女兒。前兩天還有一位被從糖果點心店給攆了出來。瞧,作家,文學家,大學生,代言人,他們就是這么一副德行!……我呸!而你,回去吧!要是我親自找上門來……到時候你可得當點心!聽見了沒有?”
露意莎·伊萬諾芙娜趕忙禮貌地朝四方團團行屈膝禮,一邊行禮一邊向門口后退;然而在門口她的屁股卻撞在一個儀表堂堂的警官身上,此人面色坦誠,容光煥發,蓄著一部漂亮、濃密的淡黃色絡腮胡子。這就是分局局長尼科季姆·弗米奇。露意莎·伊萬諾芙娜急忙行了個屈膝禮,膝蓋都差一點碰到地板了,然后邁著小碎步,一蹦一跳地飛出了辦公室。
“又是雷聲隆隆,又是電光霍霍,又是旋風,又是颶風!”尼科季姆·弗米奇親切、友好地對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說,“又使別人驚慌不安了,又大發雷霆了!在樓梯上我就聽見了!”
“是啊,怎么樣!”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氣度高貴、毫不在意地說(他甚至不是說“怎么樣”,而不知怎的說成“是啊-啊,怎么樣-樣”),并拿著幾份公文,走向另一張桌子,每走一步就姿態生動地扭動一下肩膀,腳邁向哪邊,肩膀就扭向哪邊,“喏,請看:這位作家先生,也就是大學生,就是說從前是大學生,立了借據,卻欠債不還,也不搬走,債主接二連三地控告他,而他竟還心懷不滿,責怪我當著他的面抽煙!自己的行-行-行為下流卑鄙,可您瞧,請您再瞧一瞧他:他現在這副樣子多么招人喜歡!”
“貧窮不是罪過,朋友,這算得了什么呢!眾所周知,他是個火藥桶,受不得委屈。您大概受了什么氣,對他有意見,無法控制自己,”尼科季姆·弗米奇回頭親切地望著拉斯科爾尼科夫,繼續說道,“不過這可是您的不對了:我告訴您吧,他是一個最-最-高-高-高尚-尚的人,但是一個火藥桶,火藥桶!一點就呼地著火,烈焰轟轟,燒完了——也就沒事了!就全都過去了!歸根結底,他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團里大家就管他叫‘火藥桶中尉’……”
“那是多好的一個團-團-團啊!”伊里亞·彼得羅維奇高聲感嘆著,他雖然還有點余怒未消,但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時間覺得意得志滿。
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想向他們大家說幾句特別友好的話。
“對不起,大尉,”他猛然轉身,對尼科季姆·弗米奇毫不拘束地說,“請您設身處地想想我的境況……如果我有什么失禮之處,我甚至準備向他道歉。我是一個窮困而又有病的大學生,讓貧窮給壓垮了(他說的就是‘壓垮了’)。我曾在大學念書,因為現在無法維持生計,但我會收到錢的……我母親和妹妹住在某省……會給我匯款的,我……會還清債務的。我的房東是個心腸慈悲的女人,但是因為我丟掉了教書工作,三個多月沒付房租,她怒氣沖沖,連午飯也不給我送了……而且我完全搞不明白,這是一張什么借據!現在她憑這張借據向我討債,但我拿什么還她呢,請您自己評判吧!……”
“這可不關我們的事……”辦事員又說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完全贊同您的意見,不過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拉斯科爾尼科夫又接下話頭說,他并未轉身向著辦事員,而一直面對尼科季姆·弗米奇,但也盡力試圖朝著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盡管那人頑固地裝出一副翻尋公文的樣子,輕蔑地對他不予理睬,“請允許我也從自己這方面解釋一下,我在她那里租住房子已經快三年了,從外省來后就住在那里,從前……從前……不過,我為什么不敢承認呢,最初我答應娶她的女兒,這只是口頭承諾,毫無約束力的……這是一個姑娘……不過,我倒很喜歡她……雖然我并不愛她……簡而言之,年輕嘛,我想說的也就是,女房東當時讓我賒了不少賬,我在某種程度上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我當時太輕率了……”
“先生,根本沒人要求你講這些個人隱私,再說我們也沒工夫。”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粗暴而得意地打斷了他的話,但拉斯科爾尼科夫熱情似火地搶過話頭,盡管他忽然覺得說話十分困難。
“不過請允許,請允許我,多多少少說明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至于我……雖然再講這些純屬多余,我同意您的意見——但是一年以前這個姑娘死于傷寒病。我仍然作為房客住在那里,而女房東剛一搬到現在這個住處,就對我說……并且是友善地對我說……她始終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不過問我是不是愿意給她簽寫一張一百一十五盧布的借據,她認為這就是我的全部欠款數目。請允許我想一想:她正是這么說的,只要我給她簽寫這張借據,她就又會賒賬給我,賒多少都隨我的便,而且不管任何時候,無論任何時候,從她那方面來說——這是她親口說的——她都不會利用這張借據,直到我自己還清她的欠款……可是瞧,現在,正當我失去了教書工作,連飯都沒有吃的時候,她卻來追索借款……現在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所有這一切令人感動的細節,先生,都與我們無關,”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粗野地打斷他的話,“您必須做出書面答復和保證,而您在那里的羅曼史和悲劇性事兒,跟我們毫不相干。”
“唔,你真是……殘忍……”尼科季姆·弗米奇喃喃地說,他坐到桌子旁邊,也開始簽署公文。他有點感到愧疚。
“您請寫吧。”辦事員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
“寫什么?”他問道,不知怎的口氣相當粗暴。
“我口授,您寫。”
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在他進行了一番自我表述之后,辦事員開始對他更不客氣,更加不屑一顧了,不過,奇怪的是——他突然覺得,無論誰的意見都一律無足輕重了,而這種變化不知怎的是在轉眼之間、在一分鐘里發生的。假如他愿意稍作思考,他定然就會感到驚訝,一分鐘以前他怎么竟然那樣和他們說話,甚至硬要以情動人?而這種情又從何而來呢?相反,假如現在擠坐在這個房間里的并非這兩位局長,而是他的心心相印的朋友,他也看來找不出一句體貼的知心話來對他們說,他的心突然變得萬念俱灰了。他突然自覺地意識到,自己心里滋長著一種陰郁的情緒,痛苦地感到自己孤獨到了極點,完全無依無靠。突然使他感到內心難受的,既非他在伊里亞·彼得羅維奇面前流露真情的卑劣,也非中尉對他那種洋洋得意的可鄙。啊,他自己的卑劣行徑、這一切的傲慢自大,還有中尉、德國女人、追索欠款、辦公室,等等,等等,這一切現在與他又有什么關系呢!假如此時他即使被判處火刑,那么他也會全然無動于衷,甚至未必會集中注意力聽完宣判。他的內心出現了某種完全未曾體驗過的、十分新鮮的、出乎意料的而且從未有過的變化。并非是他理解到,而是他分分明明地感覺到,全身心都感覺到,他不僅不能像剛才那樣感情用事,而且甚至也不會以任何方式向警察分局辦公室里的這些人進行申訴了,即使他們都是他嫡親的兄弟姐妹,而并非中尉警官,甚至無論他多么走投無路,他也完全無須去向他們傾訴;在這一瞬間之前,他還從來不曾親身體會過類似的奇怪而可怕的感覺。而且最令人痛苦不堪的是——這與其說是一種意識,一種理解,倒不如說是一種感覺;是一種直覺,是他迄今為止的生活中體會過的所有感覺中最為痛苦的一種感覺。
辦事員開始向他口授在此情況下這種答復的通常格式,即本人無力償還欠款,答應將于某時(隨便寫個日子)償還,決不離開本市,既不變賣財產,也不將財產贈予他人,等等。
“啊,您不能寫了,您連筆都握不住了,”辦事員驚奇地凝視著拉斯科爾尼科夫說,“您病了?”
“對……頭暈……請繼續說!”
“已經完了,簽字吧。”
辦事員收起書面答復,又忙別人的事去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退還了筆,但他沒有站起身來,離開此地,而是用兩個胳膊肘撐住桌子,雙手緊緊地抱住腦袋。似乎有人正在朝他的頭頂釘一枚釘子。一個奇怪的想法突然溜進他的心里:立刻起身,走到尼科季姆·弗米奇面前,把昨天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講給他聽,決不遺漏一個細節,然后和他一起回到自己的住處,把藏在墻角窟窿里的東西指給他看。這種欲望是如此強烈,以致他已經站起身來,準備付諸行動了。“是否再考慮哪怕一分鐘?”腦海里又掠過這樣一個念頭。“不,最好還是別再費神,趕快卸掉這副千斤重擔吧!”但突然他又木偶般站著一動不動了:尼科季姆·弗米奇正在情緒激昂地同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談話,飛進他耳里的是下面這些話:
“這絕不可能,兩人都應釋放。首先,一切都自相矛盾,您推想推想:如果這事是他們干的,那他們干嗎還去叫看門人?是自己告發自己?或者是耍花招?不,真是這樣,那可就狡猾透頂了!最后,大學生佩斯特里亞科夫進大門的時候,兩個看門人和一個女人在門口看見過他:他和三個朋友走在一起,恰好在大門口跟他們分手,他曾當著朋友的面向看門人打聽住址。喏,假如他心懷不軌,他會打聽她的住址嗎?而科赫,在去老太婆家之前,在樓下一個銀匠那里坐了半個小時,直到八點差一刻才離開他家,上樓去找老太婆。現在,您想想看……”
“不過,請問,他們的自相矛盾是怎么出現的呢?他們自己深信不疑地供稱,他們敲過門,而門是扣著的,可是三分鐘后,等他們和看門人一起上去時,門卻開著了,門怎么開了呢?”
“癥結就在這里:兇手必定待在屋內,從里面扣上門鉤;如果不是科赫蠢里蠢氣,自己下樓去找看門人,一定會當場捕獲兇手。而他正是利用這個當兒成功地溜下樓去,并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科赫雙手劃著十字說:‘要是我留在那里,他定會跳出來,用斧頭劈死我。’他還打算為此去做一次俄羅斯式的感恩祈禱【83】呢,嘿-嘿!……”
“那么誰也沒看見過兇手嗎?”
“唉,哪里看得見呢?那幢房子——挪亞方舟【84】啊!”在自己座位上細心傾聽的辦事員插了一句。
“事情已經明朗,事情已經明朗!”尼科季姆·弗米奇激動地重復著。
“不,事情還一團漆黑呢。”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最終定論般地說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拿起自己的帽子,向門口走去,然而他沒能走到門口……
當他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張椅子上,右邊有個人扶著他,左邊站著另一個人,他的手里端著一個黃色玻璃杯,杯里盛滿了黃澄澄的液體【85】,尼科季姆·弗米奇站在他的面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他;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您這是怎么回事,病了嗎?”尼科季姆·弗米奇十分尖銳地問道。
“他剛才簽字的時候,幾乎連筆都握不住呢。”辦事員說道,他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看起公文來了。
“那您早就生病了嗎?”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從自己的座位上大聲問道,他也在翻閱公文。當然嘍,病人昏迷不醒的時候,他也去看過他,但病人剛一蘇醒,他就立即走開了。
“從昨天起……”拉斯科爾尼科夫含含糊糊地回答。“那么昨天出過院子嗎?”
“出過。”
“病了嗎?”
“病了。”
“幾點鐘?”
“晚上七點多。”
“那么,請問,去哪里了?”
“逛街。”
“簡潔,明晰。”
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回答語氣生硬,句子也不完整,臉色像白手帕那樣雪白,但在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灼灼的目光下,并未垂下那雙布滿血絲的黑眼睛。
“他站都快站不穩了,而你……”尼科季姆·弗米奇說道。
“沒-啥-事!”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用某種有點特別的口氣答道。尼科季姆·弗米奇原本打算再說點什么,但看了一眼那個同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的辦事員,便住口不言了。大家突然都默默無語了。真是奇怪。
“哎,好啦,”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最后總結般地說,“我們不耽誤您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出門去。他剛一出門,還能一清二楚地聽見,里面又突然熱鬧非凡地談論起來,其中最響亮的是尼科季姆·弗米奇那表示疑問的聲音……來到街上,他完全清醒過來。
“搜查,搜查,馬上就會來搜查!”他一邊匆匆忙忙往家里趕,一邊反復自言自語著;“這些強盜!起疑心啦!”不久前的那種恐懼情緒又從頭到腳徹底控制了他。
二
“如果已經搜查過了,那又怎么辦呢?如果恰巧在家里碰上他們,又如何是好呢?”然而,這就是他的房子。既沒有任何事,也沒有任何人,什么人也沒來查看過。甚至娜斯塔西婭也不曾動過屋內的東西。但是,上帝啊!不久以前他怎么會把所有這些東西全都放在這個窟窿里呢?
他飛撲到墻角里,伸手到墻紙后面,掏出了所有東西,塞進幾個口袋里。東西總共是八件:兩只裝著耳環或諸如此類東西的小盒子——他未曾認真看過;然后是四個小巧的山羊皮匣子。一條金鏈子就那么簡單地用報紙包著。在報紙里還包著一件東西,看來是一枚勛章……
他把這一切東西分別塞進不同的口袋,塞在大衣口袋和褲子右邊那個唯一完好的口袋里,盡可能放得難以發現。那個錢袋,他也和這些東西一起塞在身上。然后走出房間,這一次甚至讓房門徹底敞開著。
他行走迅捷,步伐堅定,雖然覺得渾身精疲力竭,但思維是清晰的。他擔心有人跟蹤,擔心再過半個小時,再過一刻鐘,也許就會發出監視他的指令;因而,無論如何得搶在這以前消滅一切證據。應該趁著現在多少還有一點點力氣,多少還有一點點判斷力,把事情處理妥當……究竟去哪里呢?
這是早已決定了的:“把一切扔進運河,讓它們沉入水底,然后完事大吉。”昨天夜里,當他還處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時,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他記得,當時他三番五次試圖掙扎著爬起來往外跑:“快啊,快哇,扔掉一切。”然而,要扔掉它們看來十分困難。
他在葉卡捷琳娜運河【86】濱河街已經彳亍了大約半個小時,也許更多的時間,不止一次對所經過的河邊碼頭仔細察看。但是要完成心愿,卻是毫無希望:或者在岸邊停靠著木筏,女人們在木筏上洗著衣服,或者在岸邊泊留著小船,到處人潮涌動,而且從濱河街上,從四面八方,處處都可以看到,注意到:有人故意走下碼頭,靜立不動,把什么東西扔進水里,形跡可疑啊。而且如果小匣子不沉入水里,反倒漂浮水面呢?當然可能這樣。那就任何人都會看見。即便不如此,大家碰到他時,都已經特別注意他了,他們一個勁地打量他,似乎他們要做的事只是關注他。“為什么會這樣呢,或者這也許是我感覺如此吧。”他想。
最后,一個念頭鉆進了他的頭腦:去涅瓦河邊是否好一些呢?那里人比較少,也不大引人注目,無論如何要方便一些,而主要的是——離這一帶遠一些【87】。他突然驚訝起來:他怎么能憂心忡忡、擔驚受怕地在這個危險地帶彳亍了整整半個小時,而不曾早點想到這個呢!這一不明智的舉動浪費了整整半個小時,只是因為這個決定是在睡夢之中,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下做出來的!他已變得極其漫不經心,極其健忘了,對此他心知肚明。應該斷然采取行動!
他沿著B大街【88】走向涅瓦河邊;但在路上他突然又冒出一個新想法:“為何要到涅瓦河邊去呢?為何要扔到水里呢?這樣不是更好嗎: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即使再去群島【89】也行,在那里的任何一個地方,找一個偏僻之處,在樹林里的某株灌木下面——把這些東西全埋在樹下,并且牢牢記住這棵樹?”雖然他覺得此時此刻在這種狀態下,他不可能把一切都考慮得那么明晰、正確,但他感到這個想法定然不錯。
然而他注定了去不成群島,另一種情況出現了:走出大街進入廣場【90】時,他忽然發現左邊有一個院子的入口,四周是圍墻,完全沒有門窗。一進入大門,右邊,是緊鄰的四層樓房的一道既未粉刷也無門窗、遠遠伸入院子里的墻壁。左邊,也是一進大門,與那道沒有門窗的圍墻平行,一道板墻伸入院子深處約二十來步,然后就折向左邊去了。這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冷僻之處,里面堆放著一些什么材料。再往里走,在院子的深處,從板墻的后面露出一座低矮的、被煙熏得黑乎乎的石頭房子的一角,顯然是什么作坊的一部分。這里大約是個作坊,是馬車作坊,要么是五金裝配作坊,或者是諸如此類的作坊;幾乎從大門口起,烏黑烏黑的到處都是煤灰。“哇,就扔在這里,馬上離開!”他突然靈機一動。他發現院子里沒有一個人影,于是走進大門,恰好看到緊挨大門的板墻旁邊,有一道流水槽(在住著大批工人、手藝人、馬車夫等等的這種房屋里,往往都有這樣的流水槽),流水槽上面的板墻上用粉筆寫著一句在這類場所司空見慣的俏皮話:“次出(此處)嚴今(禁)占(站)立【91】”。因此,妙不可言的是,走到這里站上一會兒,不會引起任何懷疑。“在這里把所有東西扔作一堆,然后馬上離開!”
得堡市區。
他再次掃視了一遍四周,并且已經把手伸進了口袋,忽然發現外面那道圍墻旁邊,在大門和流水槽之間約一俄尺寬的空地上,有一塊未曾加工過的大石頭,大約有一普特【92】半重,躺在那道緊臨街道的石墻下。在這道墻外便是大街和人行道,行人匆匆行走的踏踏腳步聲清晰可聞,這里的過往行人總是絡繹不絕;然而門外的任何人都看不到他,除非有人從街上進來,不過,這也是十分可能的事,因此必須從速行事。
他俯身朝著石頭,雙手緊緊摳住它的上端,使出全身的力氣,把它翻轉過來。在石頭底下壓出了一個小小的坑洼;他馬上把口袋里的東西全都掏了出來,一一扔進坑洼之中。錢袋落在最上面,可坑洼里仍然空有余地。然后,他又摳住石頭,朝原來的那一面反向翻回,石頭正好嵌在原處,只是顯得稍稍高了一點點。不過,他扒了一些泥土,用腳把它踩實在石頭四周。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接著,他離開那里,走向廣場。又是一種強烈的、幾乎無法抑制的喜悅,仿佛不久前在警察局里一樣,霎時間使他沉浸于其中。“罪證消滅了!何人,何人能想到來這石頭底下搜查?興許,從房子建成之日起它就擱在這里,并且還將擱多少年。而即使被人找到了,誰又會想到我呢?一切都完事大吉了!罪證無影無蹤了!”他笑了起來。不錯,后來他記得,他發出的是神經質的、輕輕的、幾乎聽不見聲音的、超長時間的笑聲,穿過廣場的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在笑著。但是,當他來到K林蔭大道前天遇到那個女孩的地方時,他的笑戛然消失了。另外一些想法占據了腦海。他突然感到,此時他極其憎惡那條長椅,甚至不愿從它旁邊經過,那天那個女孩走后,他曾坐在上面,左思右想,舉棋不定,他也害怕遇到那個小胡子警察,遇到他心里會沉甸甸的,當時他曾給他二十戈比:“讓他見鬼去吧!”
他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憤憤不平地打量四周。現在他全部思想都圍繞著一個主要問題運轉——他自己也感到,這實在是一個主要問題。現在,正是現在,他形單影只地面對著這個主要問題——這甚至是兩個月來的頭一次。
“讓這一切全都見鬼去吧!”他想,滿腔的怨憤突然火山般爆發,“哦,已經開始了,那就繼續下去吧,讓它見鬼去吧,讓新生活見鬼去吧!上帝啊,這真是愚不可及!……今天我撒了多少謊,干了多少卑鄙的勾當啊!剛才我還多么卑鄙地對那個可惡透頂的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討好巴結,獻媚逢迎啊!不過,這也是扯淡!我對他們這一伙都不屑一顧呢,甚至對自己那種討好巴結、獻媚逢迎也嗤之以鼻!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突然他止步不前;一個完全出乎意料、極其簡單的新問題猝然使他暈頭轉向,并且痛苦地愕然:
“假如這件事始終果真是理性地進行的,而非愚蠢的蠻干,假如你果真有明確如一而又堅定不移的目標,那你為何直到目前對那個錢袋甚至都未曾看過一眼,你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弄到了些什么東西,更不明白為何含辛茹苦,并且自覺地去干這種卑鄙、下流、丑惡的事情?要知道,你剛才還想把它,那個錢袋,以及那些同樣未曾看過一眼的東西,全都扔進水里去呢……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對,就是如此;一切正是如此。他,其實,對此早先就已知道,對他來說,這根本不是什么新問題;昨天夜里當他決定把東西扔進水里去時,這個決定是毫不猶豫也義無反顧的,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仿佛已別無選擇……對,這一切他全都了然于心,也全都記憶于心;幾乎就在昨天,當他蹲在箱子旁邊,從中取出一個個小匣子的那一瞬間,這件事就已經決定了……不就如此嗎……
“這是因為,我病得太重,”最后他憂郁地論定,“我是自討苦吃,自我摧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無論昨天,還是前天,整個這段時間我都在自我折磨……恢復健康后……我就不再自我折磨了……而要是我根本不能恢復健康呢,那怎么辦?上帝啊!這一切是多么使我膩味啊!……”他毫不歇氣地往前行走。他渴盼著能隨便做點什么來散散心,但他又不知道,該做什么事,采用什么方法。一種新的、無法克服的感覺以每分鐘逐漸增強之勢控制了他:這就是對劈面相逢的、環繞四周的一切都懷著某種無比強烈的、幾乎是生理性的反感,一種持續不斷的、怒氣沖沖的、恨之入骨的反感。他憎惡劈面相逢的一切人——憎惡他們的面孔,步伐,舉止。假如有誰來與他攀談,他簡直要啐他一臉唾沫,可能還會咬他一口……
當他走到瓦西里島小涅瓦河濱河街的一座橋邊時,他突然停步不前了。“瞧,他就住在這里,住在這幢房子里,”他想,“這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自己走到拉祖米欣這里來了!上次的故事,又再次重復了……但是,最有意思的是:我是自覺地走來的呢,或者只是無意中走到這里?反正一樣;我說過……前天……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就去找他,那又怎樣呢,去就去唄!倒好像我現在已經不敢去了似的……”
他走向五樓的拉祖米欣家。
拉祖米欣在家,在自己那間斗室里,這時正在工作,寫個什么東西,他親自為他開門。他們已有將近四個月未曾見面了。拉祖米欣穿著一件破爛得有礙觀瞻的睡衣,赤腳趿拉著便鞋,蓬頭亂發,胡子拉碴,也未洗臉。他流露出滿臉的驚異。
“你怎么啦?”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進屋的同學,大聲嚷道;接著便住口不言,只是吹了聲口哨。
“難道已經糟糕到如此地步了?而你老兄在穿著這方面一向比我們講究啊。”他望著拉斯科爾尼科夫那身破爛的衣衫,又補了一句,“請坐啊,恐怕累了吧!”當拉斯科尼科夫倒在一個比他自己的沙發更糟的漆布面土耳其沙發上時,拉祖米欣猛然發現,他的客人正患著病。
“瞧,你病得很厲害啊,你知道嗎?”他開始給他把脈,拉斯科爾尼科夫把手掙了出來。
“不必啦,”他說,“我來……是這么回事兒:教書工作我已丟了……我原本想……不過,我根本不需要教書……”
“你知道嗎?你這是在說胡話呢!”一直在專心致志地觀察他的拉祖米欣說道。
“不,我沒有說胡話……”拉斯科爾尼科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上樓來找拉祖米欣時,他并未考慮到會與他當面相逢。現在,在這一瞬間,他根據切身體會領悟到,眼下他不愿與世界上的無論任何人當面相逢。滿腔怒火騰騰往上直冒。一跨進拉祖米欣的門檻,他就開始憎恨自己,恨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再見!”他突然說道,接著向門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不必啦!……”他又把手掙了出來,重復道。
“那么鬼叫你上這里來!你發傻氣,還是怎么的?這……真有點令人氣惱。我不放你這樣走。”
“好吧,你聽著:我來找你,是因為在你之外,我不認識其他任何能幫助我的人……讓我開始……因為你比所有人都心地善良,也就是說,比所有人都頭腦聰明,心思縝密……而現在我發現,我什么也不需要了,聽到了嗎,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和同情……我自己……獨自一人……嗨,夠了!別管我吧!”
“喂,等一下,掃煙囪的!徹頭徹尾的瘋子!等我說完后,你盡可自行其是。你瞧:我也不再教書了,而且也看不起那種工作。可是舊貨市場有個書商赫魯維莫夫,為他干活,在某種意義上說,與當家庭教師完全是一回事。現在,即使五個富商請我教書,也不能替換我給他干活。他從事的是出版工作,出版自然科學圖書——市場紅火著哩!光看書名就值得花錢!你總是說我傻乎乎的,的確,老兄,還有比我更傻的呢!現在,他也開始追逐時髦的社會思潮;可他自己啥都不懂,我呢,當然推波助瀾。我這里有兩個多印張的德文著作——照我看,這是愚蠢透頂的招搖撞騙勾當:簡而言之,就是探討女人是不是人的問題。咳,當然啰,結果鄭重其事地證明了,女人是人【93】。赫魯維莫夫準備出版這部關于婦女問題【94】的著作;我正在翻譯;他想把這部兩個半印張的著作擴展成六印張的譯著,再補充一個長達半頁紙的極其花哨華麗的書名,每本賣半個盧布。必定暢銷!翻譯的酬金是每印張六盧布,這就意味著,我一共可以得到十五盧布,我已經預支了六盧布。這件事結束后,我們將著手翻譯一部關于鯨魚的書,然后,從《Confessions》【95】第二部里摘譯一些極其無聊的胡言亂語;有人告訴赫魯維莫夫,在某種程度上,盧梭就是拉吉舍夫【96】式的人物。我當然懶得反對,去他的吧!哎,你愿意翻譯《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章嗎?假如愿意,那現在就把原文拿去,筆和紙也拿去——這些都是免費提供的呢——再拿三個盧布去:因為我預支的是全書的酬金,也即第一章和第二章的酬金,所以有三個盧布應該歸你。而你譯完以后—還可以拿三個盧布。噢,還有,請你別把它看作我對你的幫助。正好相反,你剛一進門,我就已經在捉摸著,你在哪方面將對我有所助益。第一,我對正字法所知不多,第二,有時候我的德文水平毫不管用,因此,我大體上是自編自寫,甚至還以此自我安慰,這樣一來,效果會更好些。咳,誰又知道呢,興許效果不是更好,而是更壞……你接不接?”
拉斯科爾尼科夫默默拿起那幾頁德文原文,拿起三個盧布,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拉祖米欣驚異地望著他的背影。然而,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走到第一街【97】了,突然又轉身回來,再次上樓去找拉祖米欣,他把那幾頁德文原文和三個盧布放在桌上,又一言不發,向外便走。
“你是發酒瘋啦,還是怎么著?”氣得發瘋的拉祖米欣終于大聲吼叫起來,“你裝什么瘋賣什么傻呀!把我也搞得糊里糊涂了……見鬼,你又回來干什么?”
“不需要……翻譯……”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下樓梯的時候,才嘟嘟噥噥地說。
成俄文。
“那你究竟要什么鬼呢?”拉祖米欣在樓上高喊。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聲不吭地繼續往下走。
“嗨,你呀!你住在哪里?”
沒有聽到回答。
“喏,那你就見-鬼-鬼去吧!”
但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走到大街上了。在尼古拉橋上,他由于一件對他來說十分不愉快的事情,再次徹底清醒過來。一輛四輪馬車的車夫在他背上結結實實地抽了一鞭子,因為盡管車夫對他大喊了三四聲,他還是差一點就被碾到馬車下。這一鞭抽得他暴跳如雷,趕忙躥到欄桿旁(不知為何,他方才走在橋當中,那里是車行道,而非人行道),憤恨不已地咬著牙齒,咬得牙齒格格直響。當然啰,四周響起了一陣哄笑聲。
“活該!”
“準是個慣騙!”
“肯定是假裝醉酒了,故意往車輪子底下鉆;而你就得替他吃啞巴虧。”
“他們就靠這個謀生,先生,就靠這個謀生……”【98】
然而,當他站在橋欄桿旁,還在茫然而又怒氣沖沖地揉著背部,盯著那輛遠去的四輪馬車時,突然覺得有人正在往他手里塞錢。他回眸一看:一個中年以上年紀的商人太太,頭上包著一塊頭巾,腳上穿著一雙山羊皮鞋,身邊跟著一個頭戴帽子、手執綠傘的少女,可能是她的女兒。“先生,看在基督份兒上,收下吧。”他接過錢,她們便從旁邊走過去了。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憑著那身衣服和那副樣子,她們很可能把他看作乞丐,看作沿街一戈比一戈比討錢的真正的叫花子了,而他得到這整整二十戈比的施舍,應歸功于挨的那一鞭抽打,這一鞭引起了她們的惻隱之心。
他手里握著這二十戈比,往前走了十來步,轉身面向涅瓦河,面向冬宮【99】。天空澄碧如洗,沒有一絲纖云,河水幾乎是藍晶晶的,這種景觀在涅瓦河難得一見。大教堂的圓頂燦燦發光【100】,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不如從這里,從離小教堂二十來步遠的橋上,看得清楚全面,透過純凈的空氣,甚至連它裝飾的每個圖案都歷歷如在眼前。鞭打的疼痛倏然消失,拉斯科爾尼科夫也早已忘記了鞭打之事,現在,只有一個驚慌不安而又有點模糊的想法揮之不去地占據了他的心田。他佇立著,久久地凝望著遠方,這個地方他特別熟悉。他上大學【101】的時候,常常——多半是回家的時候——正是在這個地方凝立,全神貫注地細細觀賞著這幅的確壯麗輝煌的全景畫,這種情況也許有百來次,而且幾乎每次都為一種模模糊糊而又難以解釋的印象感到驚異。這幅壯麗輝煌的全景圖似乎總是向他散發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逼人寒氣,在他看來,這幅華麗的畫面蘊含著沉寂、蕭瑟之氣……他每次都對這種憂郁而又神秘的印象感到驚訝,由于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于是把猜破謎底的重任推遲到未來。現在他突然分分明明地想起了自己以前關于此事的問題與疑惑,他深感現在想起這些絕非偶然。僅僅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感到怪異不已、不可思議:他竟然像從前一樣,站在同一個地方,似乎確實認為現在又可以像以前那樣思考那個同樣的問題,對不久前……還是饒有興趣的那些論題和畫面依然興致勃勃。他甚至幾乎感到好笑,同時又覺得胸中窒悶得發痛。他現在覺得,過去的一切,無論是過去的想法,無論是過去的任務,無論是過去的論題,無論是過去的印象,也無論這幅全景圖,以及他自己,和一切的一切……全都躲藏在水下的深淵中,躲藏在腳下一個隱約可見的地方。他似乎在凌空飛升,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失去了蹤影……他情不自禁地揮動了一下手臂,突然感覺到手掌中還握著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幣。他松開手,留神看了看那枚硬幣,揚手把它扔進水里,然后他身子一轉,往家里走去。他覺得,此刻他仿佛已用一把剪刀剪斷了自己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的聯系。
他回到家里,已經是薄暮時分,這就意味著,他在外面總共過了六個小時。他是從什么地方,又是怎樣回家的,對此他已毫無印象了。他脫去衣服,渾身哆嗦地顫抖著,仿若一匹被趕得疲憊不堪的馬,躺在沙發上,拉過大衣蓋在身上,立即昏昏睡著了……
夜幕重重的時候,他被一陣可怕的叫喊聲驚醒了。上帝呀,這是些什么樣的叫聲啊!這些極不正常的聲音,這種哀號聲,慘叫聲,咬牙切齒聲,淚水流淌的哭聲,拳腳交加聲,惡毒謾罵聲,他還從來不曾聽見過,也從來不曾看到過。他簡直無法想象竟有如此慘無人道、喪心病狂的行徑。他嚇得毛骨悚然,欠起身來,坐在自己的床上,每一瞬間都屏息斂氣,十分痛苦。然而,毆打、號哭和謾罵的聲音卻越來越震耳。突然他大吃一驚:他聽到了女房東的聲音。她在號哭著,尖叫著,哭著數數落落,說話的聲音匆忙而急促,因此無法聽清她哀求的是什么——當然是哀求別再打她,因為她正在樓梯上慘遭毒打。由于憤恨和狂怒,打她的那人的聲音聽起來如此可怕,完全變成了嘶叫,但是打她的那人也仍然在說著什么,也是說得飛快,難以聽清,匆匆忙忙,上氣不接下氣。突然拉斯科爾尼科夫像樹葉一樣簌簌顫抖:他聽出了這個聲音,這是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的聲音。伊里亞·彼得羅維奇正在這里,并且在打女房東呢!他用腳踢她,抓住她的頭往樓梯上撞——這是清楚不過的,從響聲、號哭聲、撞擊聲中可以聽得分明!這是怎么回事,難道乾坤顛倒了嗎?聽得到每一層樓、每一道樓梯上都擠滿了人,聽得到說話聲、感嘆聲,有人咚咚地上樓,篤篤地敲門,砰砰啪啪地關門,嘩啦嘩啦都跑到上面來了。“然而,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怎么能夠這樣呢!”他反復念叨著,并且當真認為自己完全瘋了。但是,不,他聽得極其分明!……不過,這樣一來,他們馬上就會到他這里來了,既然如此,“因為……這一切一定是因為那件事……因為昨天的事……上帝啊!”他本想用門鉤扣上房門,但手抬不起來……而且徒勞無益!恐懼像冰一樣包裹住他的心,使他痛苦不已,讓他凍若僵尸……不過,這陣持續了足有十來分鐘的喧鬧聲終于漸漸停息了。女房東還在呻吟和哼叫。伊里亞·彼得羅維奇仍在恐嚇和謾罵……但是他也似乎終于安靜下來了;喏,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他真是走了!上帝啊!”是的,女房東也正在離開,她還在呻吟和哭泣……接著她的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接著人群也四散開了,紛紛下樓回各自的房間——他們感嘆不已,爭論不休,此呼彼應,時而聲音高得像大喊大叫,時而聲音低得如竊竊私語。看來,人還真不少呢,整個一幢樓的人幾乎都來了。“然而,上帝啊,這一切難道可能嗎!而且為什么,為什么他會到這里來呢!”
拉斯科爾尼科夫無力地倒在沙發上,不過再也無法合眼;在極度的痛苦中,在一種他從未經受過的無法忍受的無限驚懼中,他躺了大約半個小時。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他的房間:娜斯塔西婭舉著一支蠟燭、端著一盤湯走了進來。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是醒著的,便把蠟燭放在桌子上,并一一擺出拿來的東西:面包,鹽,盤子,匙子。
“恐怕你從昨天起就沒吃東西了吧。身上發著高燒,卻還整天在外面晃蕩。”
“娜斯塔西婭……為什么要打女房東啊?”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誰打女房東了?”
“剛才……半小時以前,伊里亞·彼得羅維奇,警察分局的副局長,在樓梯上……他干嗎那樣歹毒地打她?還有……他來干啥……”
娜斯塔西婭一聲不吭,緊皺雙眉細細打量著他,久久地這樣看著他。他對這種打量很不喜歡,甚至覺得害怕。
“娜斯塔西婭,你為何不說話?”最后他用微弱的聲音怯生生地問道。
“這是血。”她終于輕聲輕氣,似乎自言自語般地答道。
“血!……什么血……”他嘟嘟噥噥地說,臉色慘白,身子緊挪向墻邊。娜斯塔西婭繼續一聲不吭地望著他。
“誰也沒打女房東。”她又用嚴厲而確定的口吻說道。他望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親耳聽到的……我沒睡……我坐著……”他更加怯生生地說,“我久久地聽著……副局長來了……各家各戶的人都跑到樓梯上來了……”
“誰也沒來過。這是血在你身上叫喚呢。血流不動就會在肝臟里凝成血塊,這時就會產生幻覺……你吃點東西好嗎?”
他沒有回答。娜斯塔西婭一直站在他的身旁,專心致志地看著他,沒有離開。
“給點水喝……娜斯塔西尤什卡【102】。”
她下樓去了,兩分鐘后,用一只帶把的白色陶杯裝了一杯水回來了;然而,他已經記不起后來的情況了。他只記得,喝了一口涼水,并把杯里的水灑到了胸脯上。以后便不省人事了。
三
但是,在他生病的整個期間,他也并非完全失去知覺:這是患熱病的一種狀態,時而夢囈連連,時而迷迷糊糊。很多事情他后來記起來了。忽而他覺得有許多人圍攏在他身邊,想要抓他,送到某個地方去,為他的事抬杠拌嘴,爭吵不休。忽而突然只有他孤身一人在屋里,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人們都怕他,只是偶爾從微微推開的門縫里望他一眼,威嚇威嚇他,相互嘀嘀咕咕著什么,嘲笑他,戲弄他。他記得娜斯塔西婭總是在自己身旁;他還認出了一個人,他似乎非常熟悉,但究竟是誰——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為此他苦惱不已,甚至痛哭流涕。有時候他覺得,他似乎已經躺了一個月了;有時候他又覺得——似乎依舊還是同一天。然而對于那件事——那件事他卻全然忘記了,但是他又時時刻刻耿耿于懷的是,他忘記了一件什么事,而這件事是不能忘記的——于是,他苦思痛想,備受折磨,痛苦不堪,哀吟不斷,陷入瘋狂之中,或者說陷入了無法忍受的極端恐懼之中。于是他掙扎著起身,試圖逃之夭夭,但總有人極力讓他躺下,他又陷入衰弱無力、不省人事的狀態。終于,他完全恢復了知覺。
這事發生在上午,在十點鐘的時候。在上午的這個時刻,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陽光總是把一條長長的帶子投射在他右邊的墻上,照亮了門邊的那個角落。在他的床邊,站著娜斯塔西婭和另一個人,那人十分好奇地仔細打量著他,可他與此人素未謀面。這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身穿一件束著腰帶的長襟上衣,留著小胡子,看上去像個信差。女房東正從半開著的房門外向里窺視。拉斯科爾尼科夫抬起身來。
“這是誰,娜斯塔西婭?”他指著小伙子問道。
“瞧,清醒過來了!”她說。
“清醒過來了。”信差附和著。在門外窺視的女房東得知他清醒過來了,趕忙關上房門,躲了起來。她總是很羞怯,拙于言辭,害怕與人交談和解釋什么;她大約四十歲,身體又肥又胖,兩道黑眉毛,一雙黑眼睛,胖乎乎的身子和懶洋洋的神態使她顯得頗為善良;她甚至還很有幾分姿色,只是過分地害羞。
“您……是誰?”他面向信差本人,繼續問道。然而,就在此時,門又大大敞開了,拉祖米欣走了進來,由于個子很高,他進門時稍稍彎著腰。
“好一個船艙哪,”他一進門,就高叫道,“總是碰到腦袋,這也能叫房間!而你,老兄,清醒過來了?我剛才聽帕申卡說了。”
“剛剛清醒過來。”娜斯塔西婭說道。
“剛剛清醒過來。”信差滿面堆笑,又附和了一句。
“請問您是哪一位?”拉祖米欣突然轉身沖著他問道,“我姓弗拉祖米欣;并非拉祖米欣,像人們稱呼的那樣,而是弗拉祖米欣【103】,大學生,貴族子弟,而他是我的朋友。喏,您是什么人?”
“我是我們辦事處的信差,來自舍帕耶夫商業辦事處,到這里辦事。”
“請坐在這把椅子上。”拉祖米欣本人坐到桌子另一邊的另一把椅子上,“老兄,你清醒過來了,這太好了。”他轉向拉斯科爾尼科夫繼續說,“已經第四天了,你幾乎粒米未進,滴水未飲。真的,就用匙子給你喂過一點茶。我領佐西莫夫來看過你兩次。還記得佐西莫夫嗎?他細心給你作了檢查,立刻就說,沒關系——大概是精神受了點刺激。有點兒神經質地說胡話,伙食太糟,他說,啤酒和洋姜吃得太少,因此就生病了,不過這沒什么,會好的,過些日子就康復了。好樣的,佐西莫夫!他剛一開始治療,就顯出了療效。噢,那么我就不耽誤您了,”他又面向那個信差說道,“能否說明一下,您來這里有何貴干?請注意,羅佳,這已經是他們那個辦事處第二次派人來了,只不過上次來的并非這一位,而是另一位,我還同他交談過呢。上次來的那一位是誰啊?”
“大約這是前天吧,一定是前天。來的是阿列克謝·謝苗諾維奇,也在我們辦事處做事。”
“他可是比您精明能干,您認為怎么樣?”
“是啊,他確實比我能干。”
“很好,唔,請您繼續說吧。”
“哦,是這樣,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我想,關于這個人,您已經不止一次聽說過了吧,他應令堂的請求,通過我們辦事處給你匯來一筆錢,”信差徑直開始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如果您頭腦已經完全清醒——那就要交給你三十五盧布,因為謝苗·謝苗諾維奇又收到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應令堂請求按以前的方式付款的匯款通知。您知道這事嗎?”
“是的……我記得……瓦赫魯申……”拉斯科爾尼科夫沉思著說。
“您聽見了嗎:他知道這個商人瓦赫魯申!”拉祖米欣大叫起來,“怎么會頭腦不清醒呢?而我現在發現,您也是一個精明能干的人。噢!聰明話聽起來就是叫人高興!”
“就是他,這個瓦赫魯申,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上一次令堂曾經請求他用這種方式給您匯過一筆錢,這一次他也沒有拒絕令堂的請求,前幾天通知謝苗·謝苗諾維奇交給您三十五盧布,希望能使您生活得更好。”
“‘希望能使您生活得更好’,這是您所說的話中最精彩的一句話;‘令堂’這個稱呼也用得很好。呃,您認為怎么樣:他是完全清醒了,還是沒完全清醒,啊?”
“我看可以了。只不過還得簽個字。”
“他能簽字!回執本,您帶了嗎?”
“回執本,這不是嗎?”
“放到這里來吧。哦,羅佳,坐起來吧。我扶著你,給他簽上拉斯科爾尼科夫,拿起筆吧,老兄,因為現在對于我們來說,錢比糖漿還甜呢!”
“用不著。”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著,把筆推開。
“怎么用不著?”
“我不簽字。”
“唉,真見鬼,不簽字怎么行呢?”
“我用不著……錢……”
“這筆錢會用不著!嗨,老兄,你在撒謊,我就是證人!請放心,他這只是……又在說胡話了。其實,他清醒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您是一個深明事理的人,我們來對他進行引導,也就是說,干脆捉住他的手,他就會簽字了。來吧……”
“不過,我可以再來一趟。”
“不,不,何必再煩勞您呢。您是一個深明事理的人……嗨,羅佳,別耽擱客人了……你看,他正等著呢。”說完,他果真準備去捉住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手。
“住手,我自己來……”拉斯科爾尼科夫說,他拿起筆來,在回執本上簽了字。信差把錢交給他,就離去了。
“棒極了!那么,現在想吃東西了嗎?”
“想。”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
“您那里有湯嗎?”
“昨天的。”娜斯塔西婭回答,這段時間她一直站在那里。“是土豆加大米的嗎?”
“是土豆加大米的。”
“我都背得出來了。拿湯來吧,再帶點茶來。”
“我這就去拿。”
拉斯科爾尼科夫極其驚訝并帶著一種隱約、莫名的恐懼注視著這一切。他決定一聲不吭,靜觀其變:究竟還將發生什么事?“看來,我并非處于昏迷狀態,”他想,“看來,這是真的……”
兩分鐘后,娜斯塔西婭端著湯回來了,并且說,馬上送茶來。與湯一起帶來的有兩把匙子、兩個碟子和整套調味瓶:鹽瓶,胡椒瓶,吃牛肉時用的芥末,等等,已經很久不曾像以前那樣把這些東西完整無缺地擺出來了。桌布也是干干凈凈的。
“娜斯塔西尤什卡,讓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送兩瓶啤酒來,倒也不壞。我們一醉方休。”
“喲,你這機靈鬼!”娜斯塔西婭嘴里喃喃著,按他的吩咐辦事去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繼續驚異而緊張地注視著。這時拉祖米欣挨著他移坐到沙發上,像熊一樣笨拙地用左手摟住他的腦袋——盡管他自己也能坐起身來——而用右手舀了一匙子湯,送到他的嘴邊,還先吹了好幾次,以免燙著他。其實湯只是溫熱而已。拉斯科爾尼科夫貪婪地喝了一匙子,然后是第二匙子,第三匙子。然而喂了幾匙子后,拉祖米欣忽然停了下來,并說得問問佐西莫夫,能不能再喝。
娜斯塔西婭拿著兩瓶啤酒走了進來。
“還要茶嗎?”
“要。”
“趕快把茶拿來吧,娜斯塔西婭,因為喝茶,不用問醫生,好像也可以喝的。瞧,啤酒倒是有了!”他又坐回到自己的那把椅子上,把湯和牛肉拉到自己面前,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好像三天沒吃東西一樣。
“羅佳老兄,我現在每天都在你們這里酒足飯飽呢,”他竭力想從塞滿牛肉的嘴里清楚地說話,但說得含含糊糊,“這都是帕申卡,你的女房東請客,真心誠意地招待我。我,當然,不曾強求,但也沒有反對。瞧,娜斯塔西婭送茶來了。手腳真麻利!娜斯金卡,你想喝啤酒嗎?”
“瞧你這個淘氣鬼!”
“那么喝杯茶?”
“喝茶,行!”
“倒吧。且慢,我親自給你倒,請坐到桌邊吧。”
他馬上忙碌起來,倒了一杯茶,接著又倒了一杯,丟開早餐,重又坐到沙發上。他照舊用左手摟住病人的腦袋,扶起他并開始用茶匙給他喂茶,又是接連不斷、特別熱心地吹匙里的茶,似乎吹茶這一過程就是恢復健康的居于首位的回春靈藥。拉斯科爾尼科夫默然無言,也不反對,盡管他覺得自己已有足夠的氣力欠身坐起,無須任何外來幫助就能夠坐到沙發上,不僅能用雙手牢牢地握住匙子或茶杯,甚至也許還能夠下地行走。然而由于某種奇怪的、幾乎是野獸般的狡黠,他突然決定暫時隱匿自己的氣力,藏而不露,裝瘋賣傻,如有必要,甚至假裝尚未完全神志清醒,同時卻留心細聽,搞清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反感:喝了十來匙茶以后,他突然把腦袋掙脫出來,任性地一把推開茶匙,又倒在枕頭上。現在他的腦袋底下實實在在地墊著真正的枕頭——套著干凈枕套的羽絨枕頭;對此他早已發覺,而且暗暗地留意著。
“今天得叫帕申卡給我們送點馬林果【104】醬來,做些飲料給他喝。”拉祖米欣說著,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又開始大口喝湯,暢飲啤酒。
“她到哪里去給你弄馬林果來呢?”娜斯塔西婭問道,她正叉開五指托住小碟子,嘴里噙著糖塊喝茶【105】。
“馬林果嘛,我的朋友,她到小鋪子里買就是了。你瞧,羅佳,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這里發生了一大堆事呢。你那天瞞天過海從我那里溜走了,又不告訴我地址,我突然怒不可遏,下定決心找到你,懲罰懲罰你。當天我就開始行動。我走街串巷,尋東覓西,四面打聽,八方探問!卻忘了你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其實這個地方我從未記住過,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噢,你以前住的那個地方——我只記得是在五角場附近,叫哈爾拉莫夫公寓。我找啊,找啊,到處尋找這幢哈爾拉莫夫公寓——而我后來才搞清,根本不是哈爾拉莫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106】——有時竟會把讀音徹底搞錯!我頓時火冒三丈!一氣之下,第二天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居民住址查詢處去問,你瞧:那里只用了兩分鐘就給我找到了你的地址。你的名字已經赫然登記在那里。”
“登記了!”
“那還用說;但是我也在那里看到,有人想查科別列夫將軍的住址,就怎么也查不到。嗨,說來話長啊。我剛一猝然來到這里,就馬上熟知了你的全部情況;全部情況,老兄,全部情況,一切我都清楚;哦,她【107】也親眼看到了:我認識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也為我介紹了伊里亞·彼得羅維奇,還認識了看門人以及扎苗托夫,亞歷山大·格里戈里耶維奇,也就是這里警察分局的辦事員,最后認識了帕申卡——這可是最高成就!哦,娜斯塔西婭也知道……”
“甜嘴甜舌巴結上的。”娜斯塔西婭狡猾地笑著輕聲說。
“您早就把糖放到茶里了【108】,娜斯塔西婭·尼基福羅芙娜。”
“去你的,狗!”娜斯塔西婭突然叫了一聲,接著又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我可是姓彼得羅娃,不是姓尼基福羅娃。”笑聲剛停,她便又突然補充道。
“我會牢記在心的。喏,那么,老兄,閑話少說,我起初本想在這里到處通上電,以便一下子就根除這里的一切偏見;但是帕申卡大獲全勝。老兄,我怎么也沒想到,她竟是如此的……avenante【109】,啊?你認為怎樣?”
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言不發,雖然他那驚惶不安的目光一分鐘都未從他身上挪開過,現在仍繼續執拗地盯著他。
“甚至十分迷人,”拉祖米欣接著說,同學的緘口不語并未使他覺得難為情,而是好像在附和對方的回答似的,“甚至十全十美,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你可真是個壞蛋喲!”娜斯塔西婭又叫了一聲,看樣子,這場談話給她帶來了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樂。
“糟糕的是,老兄,你從一開始就對事情處理不當。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同她打交道。要知道,這種人的性格,可以說,是最捉摸不定的!噢,關于性格的事,以后再談吧……只不過是,譬如說,你怎么竟會搞到她連飯都不給送了呢?再譬如說,這張借據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定是瘋了,還是怎么的,竟會在借據上簽字!又譬如說,這門擬議中的婚事,當時她的女兒娜塔莉婭·葉戈羅芙娜還活著……我都知道!不過,我理解,這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問題,而我在這方面是頭蠢驢,請你原諒我。順便再談一談愚蠢這個問題:你的看法如何,老兄,普拉斯科維婭·帕甫洛芙娜完全不是那種初初一看就能斷定的蠢貨,對不對?”
“對……”拉斯科爾尼科夫望著一旁,漫不經心地從牙縫里擠出一聲來,不過他懂得,保持談話更為有利。
“難道并非如此?”拉祖米欣高聲叫道,因為得到回答,他明顯地歡天喜地起來,“但她也并不聰明,對不對?極端,極端捉摸不定的性格!老兄,請你相信,我真有點搞迷糊了……她篤定有四十歲……可她說——三十六歲,她有十足的權利如此說。不過我向你發誓,我更多的是從理性的角度,只是根據形而上學的觀點對她進行判斷;老兄,我們之間開始建立的就是這樣一種象征性的關系,就像你的代數學一樣!我簡直啥都不明白!唉,這全都是胡說八道,不過她看見你已經不再是大學生了,書也沒得教了,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了,她那位小姐死了,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把你當作親戚了,因而突然心生恐懼;而從你這方面來說,則是由于你躲進小樓,一點也不維系過去的關系了,因而她就想把你從屋里攆走。這個主意她老早就已打定,只是心疼那張借據。何況你親自向她保證過,你媽媽會還錢給她。”
“我這樣說是由于我卑鄙……我的母親幾乎到了乞哀告憐的地步了……而我撒這個謊,只是為了讓我繼續住在這里……能有飯吃。”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說道,說得清楚明白。
“不錯,你這樣做是明智之舉。只是全部問題在于,這時突然蹦出了切巴洛夫先生,一個七等文官,并且是老于世故的人。沒有他,帕申卡是任何主意都想不出來的,她是太過羞怯了;而老于世故的人是不會羞怯的,首先他當然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這張借據是否有兌現的希望?回答是:有,因為他有一個這樣的媽媽,即使自己食不果腹,也要從自己那一百二十五盧布養老金中擠出錢來接濟羅季卡,他還有一個這樣的妹妹,她為了哥哥寧愿賣身為奴。這就是他的根基……你為何吃驚了?老兄,現在我已搞清了你的全部底細,當你被帕申卡當作親戚的時候,你對她坦誠相待,是不無好處的,而我現在說起這些事則是出于愛你……問題就出在這里:一個誠實正直而又情深意摯的人坦誠相待,而老于世故的人卻邊吃邊聽,最后吃個精光【110】。于是她似乎為了抵債,就把這張借據轉讓給了這個切巴洛夫,而他卻恬不知恥地公然向你索債。當我了解了這一切后,我本想給他點顏色瞧瞧,以便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但就在這時我與帕申卡達成了協議,我擔保你定會還錢,要求從根本上徹底解決問題。老兄,我替你作了擔保,你聽見了嗎?我們把切巴洛夫叫了來,給了他十個盧布,就收回了那張借據,喏,我十分榮幸地把它交還給你——現在她信任您了——給,拿去吧,我已經把它撕成碎片了。”
拉祖米欣把借據放到桌子上,拉斯科爾尼科夫向他瞟了一眼,啞然無言地轉身朝著墻壁。甚至拉祖米欣也使他感到厭煩。
“看得出來,老兄,”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又說道,“我又干了件蠢事了。我本想給你解解悶,說幾句廢話開開心,可好像只是惹得你生悶氣。”
“在我神志不清的時候,我未曾認出來的人是你嗎?”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他也沉默了不多一會兒,但并未把頭轉過來。
“是我,你甚至為此氣得大發雷霆呢,尤其是我把扎苗托夫帶來的那一次。”
“扎苗托夫?……那個辦事員嗎?……帶他來干啥?”拉斯科爾尼科夫猛然轉過身來,一雙眼睛直盯盯地望著拉祖米欣。
“你干嗎這樣……為何惴惴不安?他想跟你認識認識,他本人要求的,因為我和他交談過你的許多情況……否則,我還能從誰那里了解到你的這么多情況?老兄,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他卑微,但非常好……當然,是在某一方面。現在我們成了朋友,幾乎天天見面。要知道,我也搬到這一帶來了。你還不知道吧?才搬來的。和他一塊到拉維莎家去過兩次。拉維莎你還記得嗎,拉維莎·伊萬諾芙娜?”
“我說什么胡話了嗎?”
“這還用說!話不由己嘛。”
“我都胡說了些什么?”
“嗨!胡說了些什么?人人盡知,說胡話都可能說些什么……喂,老兄,為了不耽誤時間,現在該干正經事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拿起制帽。
“我都胡說了些什么?”
“唉,你真是不厭其煩啊!莫不是怕泄露了什么秘密?你大放寬心吧,關于那位伯爵夫人,你無一言及之【111】。不過,關于什么哈巴狗啊,耳環啊,什么金鏈子啊,十字架啊,還有什么看門人啊,還有尼科季姆·弗米奇啊,還有伊里亞·彼得羅維奇,分局副局長啊,說得可多啦。對了,除此而外,您對自己的一只襪子很感興趣,甚至可謂興趣非凡!您苦苦地哀求著:給我襪子吧,翻來覆去就是這么一句話。扎苗托夫為尋找您的襪子,親自翻遍了所有角落,并用自己那雙在香水里泡過、戴著寶石戒指的手把這個臟玩意兒遞給您。這時您才安靜下來,整整一個晝夜,您都把這個臟玩意兒攥在手里,拽都拽不出來。可能現在還藏在您被子底下的什么地方呢。而有時您又要褲腿上的什么毛邊,而且還涕淚相求!我們追問道:您究竟要什么樣的毛邊?但卻什么也搞不清楚……噢,話歸正題吧。喏,這里是三十五盧布,我從其中拿了十個盧布,兩個鐘頭后我會向你報賬。同時我也會通知佐西莫夫,其實不用通知,他本來早就該到這里了,因為已經十一點多了。而您,娜斯金卡,我出去的時候,請一定勤來看看,問他想不想吃點什么,或者是不是需要別的什么……至于帕申卡那里,我這就親自去告訴她,需要些什么東西。再見!”
“連帕申卡都叫上了!啊呀,你這個狡猾的無賴!”娜斯塔西婭望著他的背影說道;然后她打開門開始偷聽,但又按捺不住,于是親自跑下樓去。她心急如焚地試圖弄清,他在那里和女房東談了些什么;總而言之,她完全被拉祖米欣迷住了,這已一目了然。
房門還只是剛在她身后關上,病人就立即掀掉身上的被子,瘋子一般從床上一躍而起。他焦灼不安、心煩意亂、迫不及待地盼望他們趕快走開,只要他們一走,他就立刻行動起來。然而究竟做什么,采取什么行動呢?——似乎有意和他作對,他現在竟然忘了這事:“上帝啊!你只告訴我一點:他們知道了一切還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他們已經知道,只不過當我躺在床上時假裝不知道,一起耍弄我,而以后突然走進來說,一切都早已知之甚詳,他們只不過是……現在究竟該怎么辦呢?偏偏忘記了,似乎有意作對一般,突然忘記了,可剛剛我還記得呢……”
他站在房間中央,痛苦不堪、疑惑莫解地視察著四周;他走到門邊,打開房門,留神細聽,不過這并非他想要做的事。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飛快撲向墻紙后面有個窟窿的那個墻角,開始細細檢查一切,他把手伸進窟窿里,掏掏摸摸,然而這也并非他想要做的事。他又走到爐子旁邊,打開爐門,用手在爐灰里摸尋著:褲腿上的幾條毛邊和撕成碎塊的幾片口袋布依然是亂糟糟的一團,就像他原先扔進去時那樣,可見,沒有任何人檢查過!這時他突然想起拉祖米欣剛才提到的那只襪子。不錯,它就放在沙發上,放在被子底下,但是從那時起已經穿得如此爛兮兮又臟兮兮的,扎苗托夫當然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啊呀,扎苗托夫!……警察局!……而他們為何叫我去辦公室呢?傳票在哪里?啊呀!……我弄糊涂了:叫我去這是上次的事!我當時也對襪子進行過仔細檢查,而現在……現在我生病了。不過,扎苗托夫來干什么?拉祖米欣為何領他來這里呢……”他又坐到沙發上,疲弱無力地喃喃著,“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我依舊在昏迷中說胡話,還是這一切都實實在在地發生過?看來,這都是真的……啊,想起來了:逃跑!盡快逃跑,必須,必須逃跑!對……不過,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在哪里呢?靴子也不見了!被拿走了!被藏起來了!我心里有數!啊,大衣在這里——他們遺漏了!瞧,錢也在桌子上,謝天謝地!瞧,借據也在……我拿了錢,離開這里,另租一間房子,他們就找不到了!……對,然而居民住址查詢處呢?定會找到我的!拉祖米欣也會找到的。最好是鴻飛冥冥……高翥遠翔……到美國去,去他們的吧!借據也帶上……它在那里會派上用場。還要帶些什么呢?他們認為我已病魔纏身!他們根本不知道,我能走路,嘿-嘿-嘿!……從他們的眼神中我就看出,一切他們都已知道了!只要能夠跑到樓下!要是他們在那里有人看守,有警察值班,如何是好呢!這是什么,茶!瞧,啤酒也剩了一些,半瓶,冰冷的!”
他抓起酒瓶,里面還剩有大約整整一杯啤酒,心滿意足地一飲而盡,似乎要澆滅騰熾在胸中的烈火。然而不到一分鐘,酒勁就嗡地一下沖上了頭部,而一陣微微、甚至愜意的寒戰則從背上掠過。他躺了下來,拉過被子蓋在身上。他那本來就病態而且七零八亂的思想,開始越來越混亂不堪了,俄頃,一陣輕松而又愉快的睡意控制了他。他喜不自勝地把頭放在枕頭上,把那床柔軟的棉被——現在他蓋的已不再是以前那件破爛不堪的冬大衣了——裹得更緊一些,輕輕地吁了一口氣,便籠著深沉、濃厚、有益健康的夢睡著了。
他察覺到有人進屋,便醒了過來,睜開雙眼,看見了拉祖米欣。拉祖米欣大打開門,卻又猶猶豫豫地站在門口:進去還是不進去?拉斯科爾尼科夫立即從沙發上欠身起來,凝望著他,似乎想極力記起什么來。
“啊,你睡醒了,瞧,我又來了!娜斯塔西婭,把包裹拿到這里來!”拉祖米欣朝樓下高喊著,“你馬上就會收到賬單……”
“幾點啦?”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他驚惶不安地東張西望著。
“太好了,老兄,你睡了一覺:已經是傍晚了,快六點啦。你睡了六個多鐘頭……”
“上帝啊!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而這算什么呢?有益健康嘛!你急慌慌的,要上哪里去嗎?佳人有約,是嗎?現在所有的時間都屬于咱們。我已經等了你三個鐘頭啦,來過兩次了,你都沉睡未醒。佐西莫夫那里我去找過兩次:沒人在家。不過,沒關系,他會來的!我還出去辦了幾件私事。我今天已經搬了家,和舅舅一起完全搬走了。現在舅舅就住我那里……嗨,活見鬼,還是談正經事吧!……娜斯金卡,把包裹拿到這里來吧。我們這就……啊,老兄,你覺得怎么樣?”
“我健康著呢,我沒病……拉祖米欣,你來這里很久了嗎?”
“我說過啦,等了三個小時。”
“不,再以前呢?”
“什么以前?”
“你什么時候開始經常來這里的呢?”
“我不是早就對你說過,你難道不記得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沉思起來。他仿若在夢中,不久前的一切又隱隱約約飄縈在眼前。他自個兒無法記起來,于是詢問地望著拉祖米欣。
“哼!”拉祖米欣說道,“忘了!我不久前還隱隱覺得你還未完全清醒……現在一覺醒來,完全復原了……真的,看氣色好多啦。好樣的!好吧,談正經事吧!您這就會想起來的。你瞧這里,親愛的朋友。”
他動手開始解包裹,顯而易見,他對這個包裹興趣非凡。
“老兄,你相信嗎,這是我至為關心的頭等大事。因為,必須讓你打扮得人模人樣……咱們動手吧:從頭開始。你看見這頂便帽了嗎?”說著,他從包裹里拿出一頂相當美觀但同時又極其普通、十分便宜的制帽。“試試看,好嗎?”
“以后試,過一會兒再說。”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著,厭煩地揮揮手。
“不,羅佳老兄,不要反對啦,以后就遲了;而且我會整夜都睡不著覺的,因為沒有尺寸,我是估摸著瞎買的。恰好!”試過以后,他得意揚揚地叫了起來,“不大不小,正好合適!老兄,帽子嘛,這是服飾中頭等重要的東西,就像是一封介紹信。我的一位朋友托爾斯佳科夫,每逢進入公共場所,都非得摘下自己的帽子,而其他的人卻都戴著禮帽或制帽。大家都認為,他天生的奴顏媚骨,其實他是為自己那頂鳥窩似的帽子感到難為情:他就是一個這么靦腆的人!喂,娜斯金卡,給您兩頂帽子:您是要這頂帕麥斯頓呢(他把拉斯科爾尼科夫那頂破舊不堪的圓禮帽從墻角落里拿了出來,也不知為何把它叫作‘帕麥斯頓’【112】),還是要這頂精致的玩意兒?羅佳,你估個價,猜猜我花了多少錢?娜斯塔西尤什卡,您也猜一猜看?”他看到拉斯科爾尼科夫毫不搭腔,便轉向她說。
“恐怕花了二十戈比。”娜斯塔西婭答道。
“二十戈比,傻妞!”他氣得叫了起來,“現今二十戈比就連你都買不下來——八十戈比!而且因為這還是頂舊帽。不錯,還有個條件:這一頂戴壞了,明年免費再送一頂,真的!喏,現在來看一看美利堅合眾國,我們讀中學時都管褲子叫合眾國【113】。預先聲明一下,這條褲子使我感到驕傲!”他在拉斯科爾尼科夫面前鋪開一條夏天穿的灰色薄呢料褲子,“既沒有一個小窟窿,也沒有一點兒污跡,雖說是舊的,可是還挺不錯的,還配有同樣料子的一件坎肩,也是同樣的顏色,十分時髦。至于說舊貨嘛,說真的,反倒還好些:更柔軟,更溫馨……你要知道,羅佳,在我看來,要想在社會上功成名就,隨時注意季節的變化就行了;如果你一月份不吃蘆筍,錢袋里就能省下幾個盧布,這次買東西道理與此相同。現在是夏季,因此我只買夏天的東西,因為到了秋季需要的是更暖和些的料子,那就不得不把它拋在一旁……況且到那個時候這些東西就已經穿得無法用了,不是款式陳舊,就是料子朽了。喂,估個價吧!你看值多少錢?兩盧布二十五戈比!并且你要記住,又是原先那樣的條件:這條穿壞了,明年還可以免費另拿一條!這就是費佳耶夫鋪子做生意的一向規矩:花錢一次,滿意終生,因為你自己下次不會再去了。唔,現在來看看靴子吧——什么樣的?顯而易見,這是舊的,不過完全可以穿兩個月,因為這是外國造的外國貨:英國大使館的一個秘書上個禮拜在舊貨市場賣掉的,總共才穿了六天,他急需用錢。價格是一盧布五十戈比。合算吧?”
“只怕不合腳!”娜斯塔西婭說。
“不合腳!那么這是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拉斯科爾尼科夫的一只老舊、粗硬、沾滿干泥、凈是窟窿的靴子,“我去的時候帶著樣鞋,他們就是比照這個怪物給我量出了合適的尺寸。整個這件事可花費了我不少心血。至于內衣,我已經與女房東談妥了。瞧,首先,要三件粗麻布的襯衣,但領子的式樣必須是時髦的……嗯,這樣的話:帽子八十戈比,其他衣服兩盧布二十五戈比,總計三盧布零五戈比;靴子是一盧布五十戈比——因為是一雙挺好的靴子——總計四盧布五十五戈比,還有五盧布買了襯衣——議定按批發價——合計正好九盧布五十五戈比。找零四十五戈比,都是五戈比一個的銅幣,請收下吧——那么,羅佳,現在你全套衣服都置辦齊了,因為依我之見,你這件夏季大衣不僅還可以穿,而且款式還挺高雅:在沙爾美【114】定做的就是不同!至于襪子和其他東西,你自己去買一下吧;我們還剩下二十五盧布,至于帕申卡和房租,你就不必擔心了,我說過:可以無休止地賒賬。而現在,老兄,請讓我來給你換換內衣吧,要不,也許病魔此刻就藏在你的襯衣里呢……”
“住手!我不想換!”拉斯科爾尼科夫把手一揮,他一直厭惡地聽著拉祖米欣緊張而又故作快活地講述買衣服的事情……
“老兄,這哪能行呢,我磨穿鞋底究竟為的是什么啊!”拉祖米欣竭力堅持,“娜斯塔西尤什卡,別難為情,幫幫忙,就這樣!”雖然拉斯科爾尼科夫一再抵抗,拉祖米欣還是硬把內衣給他換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倒在床上,一言不發足足有兩分鐘。
“老是煩得我無法安寧!”他想,“這些東西是用什么錢買的呢?”他終于望著墻壁問道。
“什么錢?就是你自己的錢唄!不久前來過一個信差,是瓦赫魯申派來的,你媽媽寄錢來了,難道連這件事也記不得了?”
“現在我記起來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在長久而憂郁的沉思后說道。拉祖米欣緊皺雙眉,不安地關注著他。
門開了,進來一個身材高大、體表粗胖的漢子,拉斯科爾尼科夫深感此人似曾相識。
“佐西莫夫!你總算來了!”拉祖米欣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
四
佐西莫夫是一個身材高大、體表肥胖的人,臉膛發腫,面色蒼白,臉上刮得光光滑滑,一頭淡黃色的頭發向上直豎著,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一只胖得有點發腫的手指上戴著一枚老大的鑲寶石金戒指。他大約二十六七歲。身穿一件寬松、考究、輕柔的大衣,下著一條淺色的夏季長褲,總而言之,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寬松、考究而且嶄新的,內衣也毫無瑕疵,表鏈又粗又重。他的舉止慢慢騰騰,似乎萎靡不振,同時又故作瀟灑;他自命不凡,卻又竭力加以掩飾,不過還是隨時流露出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難以相處,但都說他醫術高明。
“老兄,我已經去過你那里兩趟了……你瞧,他清醒過來了!”拉祖米欣叫道。
“我看見了,看見了。喂,你現在感覺怎樣,啊?”佐西莫夫轉向拉斯科爾尼科夫,一邊聚精會神地察看他,一邊坐到他腳邊的沙發上,并立刻盡可能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
“他老是郁郁寡歡,”拉祖米欣接著說,“我們剛給他換過內衣,差一點沒哭出來呢。”
“這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內衣可以晚一點再換嘛,既然他自己并不心甘情愿……脈搏正常。頭還是有點疼嗎,啊?”
“我健康著呢,我沒有一點病!”拉斯科爾尼科夫固執而又激怒地說,他突然在沙發上欠起身來,雙眼熠熠有神,但立刻又倒在枕頭上,轉身面向墻壁。佐西莫夫凝神觀察著他。
“很好……一切都正常,”他無精打采地說,“他吃了點什么東西嗎?”
大家回答了他,又問可以讓病人吃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給他吃……湯啊,茶啊……蘑菇和黃瓜當然還不能給他吃,牛肉也不要給他吃,還有……唉,在這里啰唆個什么呀!”他和拉祖米欣交換了一下目光,“藥水別喝了,什么藥都別吃了;明天我再來看看……今天也可以……唔,是的……”
“明天晚上我領他出去遛一遛!”拉祖米欣拿定主意,“先到尤蘇波夫花園,然后再去‘水晶宮’【115】逛一逛。”
“明天我一動也不能讓他動,不過……稍稍動動也好……哦,我們在那里見面吧。”
“唉,真遺憾,今天我恰好因搬家請客,僅僅兩步路,要是他能參加多好啊。即使在我們中間的沙發上躺一會兒也好啊!你會來吧?”拉祖米欣轉向佐西莫夫,“請注意別忘了哦,你可是答應了的。”
“行啊,也許會晚一點來。你都準備了些什么吃的?”
“沒準備多少,有茶啦,伏特加啦,鯡魚啦。還有餡餅:自己人聚一聚。”
“都有誰?”
“都是此間的左鄰右舍,差不多都是新朋友,的確——除了老舅舅以外,就連他也是新來的;昨天剛到彼得堡,來辦點什么事情;我們倆五年才見一次面。”
“他是干啥子的?”
“他當了一輩子縣郵政局局長……已經領了退休金了,都六十五歲了,沒啥好說的……不過,我很喜歡他。波爾菲里·彼得羅維奇也會來,他是本區警察分局的偵查科長……‘皇家法律學校’【116】的畢業生。對了,你該認識他……”
“他也是你的親戚嗎?”
“九曲十八彎的遠親。呃,你為何皺眉頭呀?你們吵過一次架,莫非你就為此不來了嗎?”
“我才不把他當一回事呢……”
“那就太好啦。噢,來的還有——幾個大學生,一位教師,一個官吏,一位樂師,一個軍官,扎苗托夫……”
“請你告訴我,你或者他,”佐西莫夫朝拉斯科爾尼科夫那邊點了點頭,“與那個扎苗托夫能有什么共通點呢?”
“嗨,這些喋喋不休的伙計!開口就是原則……你太原則化了,就像站在彈簧上一樣,連自由自在地動彈一下都膽戰心驚;而在我看來,人好——這就是原則,其他任何東西我都不想知道。扎苗托夫是個非常好的人。”
“他大發不義之財。”
“哼,大發不義之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發不義之財又怎么樣!”拉祖米欣突然高聲大喊起來,他頗為做作地發起脾氣來,“難道我向你贊賞過他大發不義之財了嗎?我只是說,他在某一方面人好!如果真正都從全方位嚴加考察——那么,世上還會剩下幾個好人呢?我堅信,那樣一來,我整個兒恐怕只值一個烤洋蔥頭,而且還得把你搭上……”
“這太少了,我再給你兩個……”
“而我只給你一個!再俏皮些吧!扎苗托夫還是個小毛孩呢,我會臭罵他一頓,因為應該拉他,而不能把他推開。把人遠遠推開——你就無法改造他了,尤其是對一個男孩子。對男孩子必須加倍小心。唉,你們這些自以為進步的蠢貨,其實是一竅不通!不尊重別人,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愿意知道,那么可以說,有一件共同的事情把我們聯系在一起了。”
“愿聞其詳。”
“就是那件關于漆匠,也就是關于油漆工的案子……我們一定要把他救出來!不過,現在已經沒什么了。現在案情已經極其極其明白了!我們只要再使點勁就成功了。”
“哪里又有一個什么油漆工?”
“怎么,難道我沒有說過嗎?沒說過?對,想起來了,我只給你講了個開頭……這就是關于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那個官太太被人殺死的案子……喔,現在有個油漆工也給拖累進去了……”
“關于這件兇殺案,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就聽說過了,我甚至還對這件案子產生過興趣……或多或少……是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報紙上也讀過!但是……”
“莉扎薇塔也給殺死了!”娜斯塔西婭冷不丁貿然沖著拉斯科爾尼科夫說道。她一直待在屋里,倚靠在門上聽著。
“莉扎薇塔?”拉斯科爾尼科夫用勉強能聽清的聲音喃喃地說。
“莉扎薇塔,那個女小販,難道你不認識?她常來這里的樓下。還給你補過衣服呢。”
拉斯科爾尼科夫轉過身去,面向墻壁,在印著一朵朵白色小花的臟兮兮、黃糊糊的墻紙上,選定了一朵帶褐色條紋的難看的小白花,仔細研究起來:花上有幾片花瓣,花瓣上長著怎樣的鋸齒,有多少葉脈?他深感自己的雙手和雙腳都已麻木,好像癱瘓了一般,然而他并未嘗試動一動身子,而只是執拗地看著那朵花。
“呃,那個油漆工怎么樣了?”佐西莫夫極為不滿地打斷了娜斯塔西婭的饒舌。她嘆了口氣,不再出聲。
“也被當作兇手啦!”拉祖米欣激憤地接言。
“莫非有什么罪證么?”
“見鬼的罪證!不過,確有罪證,可這罪證并不成其為罪證,這就需要咱們來證明!這和他們最初逮捕與懷疑這兩個人如出一轍,不差毫厘,這兩個人叫什么來著……哦,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呸!這一切干得多么愚蠢,甚至旁觀者都覺得可惡!佩斯特里亞科夫也許今天會來我這里……順便說一句,羅佳,這個案子你也是知道的,還在你生病以前就發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分局暈倒的前一天,當時那里正在談論這件事情……”
佐西莫夫好奇地看了看拉斯科爾尼科夫,后者毫無反應。
“而你知道些什么,拉祖米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真是個助人為樂的人。”佐西莫夫說。
“就算如此,不過我們反正得把他救出來!”拉祖米欣砰的一拳砸在桌子上,大聲叫道,“要知道,這個案子最令人氣憤的是什么嗎?最令人氣憤的并非他們撒謊,撒謊往往情有可原;撒謊甚至是件好事,因為謊言導出真理。不,令人遺憾的是,他們既要撒謊,又要對自己的謊言頂禮膜拜。我尊敬波爾菲里,不過……比方說,打一開頭他們就被什么弄糊涂了呢?房門本來是扣著的,而他們和看門人一起回來——門卻打開了:喏,這就意味著,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殺了人!瞧,這就是他們的邏輯。”
“少安毋躁,他們只是被拘留。總不能……順便說一聲:我遇到過這個科赫,他原來經常從老太婆那里收購過期的抵押品?是不是?”
“是的,這樣的一個騙子!他也經常收購票據。是個投機商人。讓他見鬼去吧!我為何感到憤慨,你知道嗎?我感到憤慨的是他們那衰弱不堪,陳腐無味,一成不變的陳規陋習……而這個案件,單從這個案件里,就可以開辟一條全新的途徑。光憑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應該怎樣做才能找到真正的線索。他們說:‘我們有的是事實!’但要知道事實并非一切,至少案子的一半取決于你如何對待這些事實!”
“而你善于對待這些事實嗎?”
“不是嗎,當你感覺到,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你能對這個案子有所助益,那你是無法沉默的,假如……唉!……你一五一十地了解過這個案子嗎?”
“我正等著聽聽那個油漆工的事情呢。”
“噢,對了!好吧,你就聽聽事情的經過:剛好在兇殺案發生后的第三天,大清早,他們依然還在格外照顧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時——盡管他們每個人都能為自己的每一個行動提出證明,而且可謂準確無誤!——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最出乎意外的事情。一個姓杜什金的農民,也就是出事的那幢樓房對面一家小酒館的老板,來到警察局辦公室,并且帶來了一只裝著一副金耳環的小首飾匣,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他跑來找我,是前天晚上,大約八點多鐘。’這個日期和這一時間!你注意了嗎?‘就是那個油漆工米科拉,在這以前白天來過我這里,他給我帶來了這個裝著金耳環和寶石的小匣子,想用它抵押兩個盧布,我問他:從哪里弄來的?他說,在人行道上撿的。我也就沒再向他多問什么。’這是杜什金說的,‘而我就給了他一張票子——也就是一個盧布,——因為我想,他不抵押給我,也會抵押給別人;反正一樣——換錢買酒喝掉,而最好還是把東西留在我這里:放得合適,找起來不費事嘛,萬一出了什么事兒,或者傳出什么謠言,我馬上就把它交出去。’唔,這當然是信口胡說,一派謊言,因為我認識這個杜什金,他本身就是一個放高利貸的人,而且常常窩藏贓物,他從米科拉那里騙取這件價值三十盧布的東西絕非為了‘交出去’。只是因為害怕才交出去的。哦,見他的鬼吧,你就聽下去。杜什金接著說:‘我從小就認識這個鄉下佬米科拉·杰緬季耶夫,我們同省又同縣,因為我們都來自梁贊省扎賴斯基縣。而米科拉雖然不是酒鬼,但也愛喝兩杯,我們都清楚,他就在這幢樓房里干活,和米特萊一道搞油漆,而他和米特萊也來自同一個地區。他拿到票子后,馬上把它換開,眨眼間就喝了兩杯。抓起零找就走了,但我當時并沒看見米特萊和他在一起。而第二天我們就聽說,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和他的妹妹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被人用斧頭砍死了,她們姊妹倆我們都認識,這時耳環的事讓我起了疑心——因為我們都清楚,死者生前經常收下東西作抵押放高利貸。我就到那幢樓房里去找他們,小心地悄悄打聽,最先問:米科拉在這里嗎?米特萊說,米科拉逛街去了,天亮才醉醺醺地回來,在家里待了十來分鐘,又出去了,而后來米特萊就再也沒有看到過他,只好獨個兒干完收尾的活。他們干活的地方在二樓,和兩個死者共用同一條樓梯。打聽到這一切以后,我對誰都沒有說過一個字,’這是杜什金說的,‘殺人的事,我上下左右盡量打聽清楚了,回到家里心里卻老是犯疑。今天大清早,八點鐘,’就是說,這已經是第三天了,明白嗎?‘我看見,米科拉進來找我,他不太清醒,可也醉得不是太厲害,還能聽懂別人的話。他坐到長凳上,悶聲不響。除了他,那時酒館里只有一個顧客,不過長凳上還睡著一個熟人,還有我們的兩個小伙計。我問:“你見到米特萊了嗎?”他說:“沒,沒見到。”“你也沒來過這里嗎?”他說:“沒來過,前天起就沒來過。”“那么昨夜你在哪里過夜呢?”他說:“在沙土區,住在科洛姆納區的人那里【117】。”我說:“那么耳環是打哪里弄來的呢?”“在人行道上撿的唄。”他說這話時流里流氣,而且也不看我。我說:“你聽說了嗎,就在那天晚上,那個時辰,那道樓梯上,發生了那么一樁事嗎?”他說:“沒,沒有聽說。”而他聽著聽著,眼睛瞪得老大,臉也唰地變得像白灰一樣白。我一邊給他講這件事,一邊瞄著他,而他拿起帽子,起身要走。這時我想把他留住,便說:“等一下,米科拉,你不想喝一杯嗎?”說著我對一個小伙計使了個眼色,讓他守住門口,我從柜臺后走了出來:他哧溜一下就從我身邊跑到街上,鉆進了一條胡同——眨眼間就沒了蹤影。這時我的疑心完全沒有了,他是罪犯,這已清楚不過了……’”
“這還用說!”佐西莫夫說道。
“且慢!聽我說完!當然,他們飛速出發去搜捕米科拉,杜什金也被拘留,并進行了搜查,米特萊也是同樣處理;還審問了科洛姆納區的人——直到前天他們才突然把米科拉本人帶來:他們在某城門附近的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去到那里,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十字架,銀質的,想用它換一什卡利克【118】酒。他們換給了他。過了一會兒,一個娘們兒到牛棚里去,從墻縫里發現:他在隔壁板棚里把寬腰帶拴在房梁上,結了個活套,然后站在一塊廢木頭上,正準備把脖子伸進活套里去。那個娘們兒拼命大喊大叫著,大家都紛紛跑來,說他:‘你原來是這種人!’他說:‘你們把我帶到某某分局去吧,我全都供認。’于是大家規規矩矩地把他送到這個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這里。于是,對他進行提審,問了這個,又問那個,姓甚名誰啦,什么職業啦,多大年紀啦——‘二十二歲’——如此等等。問:‘你和米特萊一起干活的時候,某時某刻,在樓梯上是否看見過什么人?’答:‘誰都知道,一定有人上上下下,不過我們沒有注意。’‘沒聽到什么響聲或其他動靜嗎?’‘這類特別的聲音啥也沒聽到過。’‘那么,你當天是否知道,米科拉,就在那一天那個時候,那位寡婦和她的妹妹被人殺害,而且財產遭劫?’‘我啥都不知道。頭一次聽說這事是從阿法納西·帕福雷奇那里,第三天,在小酒館里。’‘那么耳環是從哪里弄來的呢?’‘在人行道上撿到的。’‘為什么第二天沒跟米特萊一道去干活?’‘我縱酒去了。’‘在那里喝酒?’‘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為什么從杜什金那里逃走?’‘因為那時我怕得要死。’‘怕什么呢?’‘怕吃官司。’‘你怎么會害怕呢,既然你覺得自己沒有什么罪?’唔,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佐西莫夫,這個問題已經提了出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這樣說的,我明確地知道,別人向我所做的轉述是忠實可信的!怎么樣?怎么樣?”
“哦,不,但是罪證還是有的。”
“但我現在說的并非罪證,我說的只是問題,說的是他們如何理解實質!唉,活見鬼!……唉,他們就這樣不斷地向他施加壓力,施加壓力,再三逼供,逼供,于是他就認罪了,他說:‘不是在人行道上撿的,而是在我和米特萊刷油漆那套房子里撿的。’‘怎樣撿到的呢?’‘這樣撿到的:我和米特萊刷了一整天油漆,一直到晚上八點,正要離開,米特萊拿起刷子沖我抹了過來,抹了我一臉油漆,接著撒腿就跑,我就在后面猛追。我一面猛追,一面大喊;剛從樓梯上跑到大門口,猛地一下撞在看門人和幾位先生身上,不過有幾位先生和他在一起,我可記不起來了。就為這,看門人把我痛罵了一頓,另一個看門人也痛罵了我一頓,看門人的老婆也出來罵我們,剛進大門的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也把我們臭罵了一頓,因為我和米特萊橫躺在地上:我揪住米特萊的頭發,把他掀倒在地,用拳頭揍他,米特萊也從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頭發,用拳頭揍我,而我們這樣你揍我我打你不是因為有仇,反倒是因為要好,鬧著玩兒。后來米特萊掙脫身子,撒腿跑上了大街,我跟在后面直追,可沒追上,就一個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得收拾收拾東西啊。我一面收拾東西,一面等著米特萊,也許他會回來。就在過道門后的墻旮旯里,我一腳踩著一個小盒子。我一看,它躺在地上,用紙包著。我拆開紙包,看見幾個好小好小的鉤鉤,我扳開鉤鉤——盒子里裝的是一副耳環……’”
“在門后面嗎?就躺在門后面嗎?在門后面?”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叫了起來,用茫然不安、驚慌失措的眼光看著拉祖米欣,并且用一只手支撐著,慢慢地在沙發上欠起身來。
“對啊……怎么啦?你怎么啦?你為何這樣?”拉祖米欣也從座位上欠起身來。
“沒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用輕得剛能聽見的聲音答道,他又倒在枕頭上,并再次轉過臉去,對著墻壁。大家都沉默了好一陣子。
“他大概打了個盹兒,矇矇眬眬的。”拉祖米欣最后說,他以詢問的目光看著佐西莫夫,佐西莫夫輕輕地搖搖頭,表示不贊同他的說法。
“唔,還是接著說吧,”佐西莫夫說道,“后來怎樣了?”
“后來怎樣了?他一見到耳環,立即就把那套房子和米特萊忘得干干凈凈,抓起帽子,就跑到杜什金那里,眾所周知,他抵押到一個盧布,卻對杜什金謊稱是在人行道上撿的,并立即就狂飲濫喝去了。關于殺人的事,他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現話:‘我啥也不知道,啥都不知道,直到第三天才聽說。’‘那你究竟為了什么在此之前藏匿起來呢?’‘害怕啊。’‘為什么要上吊自殺?’‘想不開啊。’‘想不開什么?’‘怕吃官司。’喏,這就是事情的原原本本。現在他們從此中得出了什么結論啊,你如何認為呢?”
“還有什么好認為的,線索已經有了,不管是什么樣的線索,但畢竟已經有了。事實勝于雄辯。總不至于該把你的油漆工放走了事吧?”
“但是現在他們都已經把他直接認定為殺人兇手了!他們已經認為鐵案如山了……”
“真是瞎扯,你太性急了。喏,那么耳環呢?你自己得承認,如果耳環在那一天那一時刻從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了尼古拉【119】的手里——你自己得承認,它們總得通過不論什么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吧?這在偵查中可是舉足輕重的線索。”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大叫起來,“莫非你,一個醫生,首先必須研究人,也較之任何人都更有機會研究人的本性的醫生——莫非你根據所有這些材料,還不曾看出,這個尼古拉的本性如何嗎?莫非你還不曾一眼既明地看出,在審問中他所招認的一切,都是絕對千真萬確的事實嗎?耳環就是那樣落到他手里的,一如他說的那樣。他一腳踩在一只小盒子上,就把它撿了起來。”
“絕對千真萬確的事實!但是他自己不是也承認,打一開頭他就撒了謊嗎?”
“請聽我說。請留神細聽:看門人,科赫,佩斯特里亞科夫,另一個看門人,第一個看門人的妻子,當時坐在她屋里的一個女人,還有恰在此時走下馬車、攙著一位太太的手剛走進大門的七等文官克留科夫——所有的人,亦即八九個證人,都不約而同地齊聲證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120】掀倒在地,騎在他身上用拳頭揍他,而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頭發,同樣揍他。他們橫躺在地上,擋住了通道;所有的人都在大罵他們,而他們卻‘像小孩子一樣’(這是證人原封不動的話),相互翻上翻下地纏扭,尖聲大叫,拳來拳往,哈哈大笑,競相用哈哈大笑壓倒對方,扮出最為滑稽的鬼臉,像小孩子一樣前奔后趕,跑到大街上去了。你聽清了嗎?現在請你格外留心:樓上的尸體還是溫熱的,聽清了嗎,當尸體被他們發現時,還是溫熱的!如果是他們殺死的,或者尼古拉單獨一人干的,與此同時還撬開箱子,搶走財物,或者只是以某種方式參與搶劫,那么請允許我向你僅僅提出唯一的一個問題:這種精神狀態,亦即尖聲大叫、哈哈大笑、像小孩子一樣在大門口打打鬧鬧——這與斧頭啊、鮮血啊、險惡用心啊、謹小慎微啊、搶劫財物啊,可能協調嗎?剛剛殺了人,只不過才過了那么五分鐘或十分鐘——因為尸體還是溫熱的,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明明知道有人會馬上到這里來,卻突然拋開尸體,門也未鎖,并且拋開到手的財物,像小孩子一樣在路上打著滾兒,哈哈大笑,讓自己成為眾目所矚的目標,這是可能的嗎?而且還有十個證人對此卻異口同聲地加以證實!”
“當然,有點古怪!當然,這是不可能的,然而……”
“不,老兄,并非然而,而是如果那耳環在那一天那一時刻落在尼古拉手里,確實足以構成對他不利的物證——但是他的招供已經對此做出了直接解釋,因此這還只是一個有爭議的物證——那就應該考慮到那些證明他無罪的事實,何況這些事實都是無可反駁的。但是你怎樣認為,根據我們的法學原則,他們會不會或者能不能把這樣的事實——僅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僅僅基于精神狀態的事實——當作無可反駁的事實以及推翻一切控告和物證的事實,而不管這些物證是什么?不,他們不會如此,決不會如此,因為發現了一個小盒子,而那個人又想上吊,‘假如他不是覺得自己有罪,就不會如此行事!’這就是問題的根本所在,這也就是我著急的原因!你應該明白!”
“是的,我也看出你很著急。且慢,我忘了問你:何以證明裝著耳環的那個小盒子,確確實實是出自老太婆的箱子里呢?”
“這早已證實了。”拉祖米欣答道,他緊鎖雙眉,似乎很不高興,“科赫認出了這個玩意兒,并且指明了抵押者,而那人明確證實那玩意兒的確是他的。”
“糟糕。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是否有任何人看到了尼古拉,當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上樓的時候,并且能否用任何東西對此加以證明呢?”
“問題就在這里,沒有任何人看到過他,”拉祖米欣沮喪地回答,“糟糕就糟糕在這里,甚至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上樓去的時候也沒有看到他們倆,雖說他們的證明現在已沒有太大的意義了。他們說:‘我們看見房門是敞開的,里面或許有人在干活,可是我們走過門口時沒有留意,也記不清那時屋子里是否有工人。’”
“哼,由此可見,唯一可以證明他是無辜的,就是他們相互打鬧并且哈哈大笑。縱然這是一個強有力的證據,然而……現在我問你:你自己究竟怎樣解釋這全部的事實?如果那副耳環確實像他招認的那樣是撿到的,你又如何解釋見到耳環這一事實呢?”
“我如何解釋?這又有什么好解釋的呢:事情明之又明啊!至少偵查案件的方法是明確的,被證實了的,而且恰恰是那個小盒子證實了的。真正的兇手無意中遺失了這副耳環。當科赫和佩斯特里亞科夫敲門時,兇手就躲在樓上的房間里,扣上了房門。科赫竟然傻不拉嘰地走下樓去;這時兇手跳將出來,也跑下樓去,因為他已經沒有任何別的出路。為了避開科赫、佩斯特里亞科夫和看門人,他躲進了那套空房子里,而恰好在這個時候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出了屋子,當看門人和其他人經過門口走上樓去的時候,他藏在門后,等到腳步聲寂然以后,就悠然自在、從容不迫地走下樓去,而正好這時德米特里和尼古拉又跑到了大街上,所有的人都紛紛散場,大門口已經空寂無人。也許有人看見了他,但是不會留意:進進出出的人還少嗎?而當他藏在門后面時,把小盒子從口袋里弄丟在地,但他并未發現掉了東西,因為他無暇顧及此事。小盒子無可置疑地證明,他正是站在那里!整個情況就是這樣!”
“妙不可言!不,老兄,這真是妙不可言。這太妙不可言了!”
“可究竟為什么呢,究竟為什么呢?”
“因為這一切湊得太天衣無縫了……而且錯綜復雜……仿若演戲一般。”
“唉-唉!”拉祖米欣剛叫出聲來,但就在這時,房門開了,一位陌生人走了進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認識他。
五
這位先生已年紀不輕,拘謹古板,神態嚴肅,面容中透露出謹小慎微而又怨天尤人的表情,他起初站在門口,以一種毫不掩飾的、令人不快的驚訝神情打量著四周,似乎是用目光在發問:“我這究竟是到了哪里了?”他疑慮重重地、甚至帶著矯揉造作的某種驚惶和近乎受了侮辱的神態,四處打量拉斯科爾尼科夫那間又窄又矮的“船艙”。接著他又以同樣驚訝的神態把目光挪到了拉斯科爾尼科夫本人身上,凝神注視著他,拉斯科爾尼科夫沒穿外衣,頭發亂蓬蓬的,也沒洗臉,躺在他那張小得可憐的臟兮兮的沙發上,同樣凝神注視著那人。隨后,那人又同樣慢條斯理地開始打量破衣爛衫、胡子拉碴、蓬頭散發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端坐未動,同樣用傲慢無禮、表示疑問的目光直盯著他的眼睛。緊張的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鐘,最后,如所預料,局面略有改觀。進來的這位先生可能根據某些十分突出的跡象意識到,在這個地方,在這間“船艙”里,妄自尊大、盛氣凌人的派頭是毫無用處的,因此他就變得稍稍溫和一些,盡管他在向佐西莫夫發問時,仍不無威嚴之處,但卻彬彬有禮,并且每一個音都發得清清楚楚:“您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科爾尼科夫,一位大學生或者以前的大學生先生嗎?”
佐西莫夫慢慢騰騰地挪了挪身子,也許是準備回答他的,如果不是根本并非問話對象的拉祖米欣馬上就搶先回答的話:
“喏,他就躺在沙發上!您有什么事?”
這句相當隨便的“您有什么事”竟然使這位拘謹古板的先生怒從中來,他甚至差點兒朝拉祖米欣轉過身來,但總算及時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迅速又轉臉對著佐西莫夫。
“這就是拉斯科爾尼科夫!”佐西莫夫把頭朝病人點了一下,無精打采地說,接著又打了個呵欠,不知怎的把嘴張得極其大,而且這副過分張大嘴的姿勢持續的時間又過分長了一些。然后,他慢吞吞地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只碩大、鼓凸的帶蓋金表,打開表蓋,看了一看,又同樣慢吞吞、懶洋洋地把它放回口袋里。
拉斯科爾尼科夫本人一直一聲不吭地仰面躺著,死死地盯著來人,盡管他沒有任何用意。現在他不再研究墻紙上那朵怪異的小花了,而是轉過臉來,但他的臉色極其蒼白,并露出非同尋常的痛苦表情,似乎他剛剛承受了一次痛苦的手術或者遭受了一次嚴刑毒打。然而進來的這位先生漸漸地、越來越強烈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進而又引起了他的困惑,接著又引起他的懷疑,甚至似乎引起了某種恐懼。當佐西莫夫用頭指著他,說“這就是拉斯科爾尼科夫”時,他突然急速欠起身來,仿佛跳將起來似的坐到床上,用幾乎是挑釁的但卻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說道:
“對!我就是拉斯科爾尼科夫!您有何貴干?”
來客留心地打量了他一眼,派頭十足地說:
“彼得·彼得羅維奇·盧仁。我深信,我的名字對您來說應該早已不是完全一無所知了。”
但是對于拉斯科爾尼科夫來說,這一情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面無表情、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盧仁,一句話也沒回答,似乎彼得·彼得羅維奇的名字他全然是第一次聽到。
“怎么?難道您到這時還沒有得到任何信息嗎?”彼得·彼得羅維奇頗感不快地說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對此的回答是,慢慢倒在枕頭上,雙手墊在腦后,兩眼望著天花板。盧仁的臉上顯露出煩躁的神色。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懷著越發強烈的好奇心審視著他,最后他顯然窘困不安起來。
“我推測和估計,”他慢慢騰騰、含糊不清地說,“信,已經寄出十幾天,甚至將近兩個星期了……”
“喂,您干嗎老是站在門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斷他的話,“如果有話要說,那就請坐吧,要不你們兩位,您和娜斯塔西婭都站在門口,那里就太擠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讓開點路,讓他進來!進來吧,這把椅子給您,請到這里來!擠進來呀!”
他從桌子邊挪開自己的椅子,在桌子和自己的膝蓋之間騰出了一塊小小的空間,有點緊張地等待客人“擠進”這條窄縫。這個時機挑選得恰到好處,以致客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因此他匆匆忙忙、磕磕絆絆地擠進了這條窄縫之中。到達椅子跟前,他坐了下來,疑神疑鬼地望著拉祖米欣。
“不過,您千萬別感到難為情,”拉祖米欣貿然說道,“羅佳患病已經是第五天了,有三天昏迷不醒,不過現在清醒過來了,甚至胃口不錯。這位坐著的就是他的醫生,剛為他做過檢查,而我是羅佳的同學,以前也是大學生,眼下正在照料他;因而您對我們不要過分在意,也不要局促不安,您想說什么,只管接著說吧。”
“謝謝你們。不過我的來訪和談話不會煩擾病人嗎?”彼得·彼得羅維奇向佐西莫夫問道。
“不一不會,”佐西莫夫無精打采地說,“甚至還能夠給他消愁解悶呢。”說完他又打了一個呵欠。
“哦,他早已清醒了,一大早就已清醒了!”拉祖米欣接著說道,他那不拘禮節的神態顯露出一種毫不做作的樸直憨厚,以致彼得·彼得羅維奇想了一想,便振作起精神來,也許這或多或少是由于這個衣衫襤褸、形似無賴的人及時自我介紹說是大學生的緣故。
“令堂……”盧仁開了腔。
“哼!”拉祖米欣發出響亮的一聲。盧仁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沒什么,我常這樣。您說吧……”
盧仁聳了聳肩。
“……我還在她們那里的時候,令堂就給您寫了一封信。到達此地后,我有意拖延了幾天,沒來找您,以便在百分之百地知道您深悉一切以后再上您這里來;但是現在,我深感驚訝的是……”
“我知道,我知道!”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帶著最不耐煩的苦惱的神情說道,“就是您這個人嗎?未婚夫?嚇,我知道!……這就夠了!”
彼得·彼得羅維奇大為生氣,但他保持沉默。他竭力想要盡快搞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么?沉默持續了將近一分鐘。
其實,拉斯科爾尼科夫在回答他時,已經稍稍側過身子對著他,突然又以某種特殊的好奇心專心致志地端詳起他來,似乎剛才尚未來得及把他整個兒看清楚,或者似乎盧仁身上有某種新的東西使他感到不勝驚訝,為了看清,他甚至故意從枕頭上欠起身來。確實,彼得·彼得羅維奇的整個外形似乎有一種令人驚奇的特異之處,似乎恰好印證了剛才那么無禮地奉送給他的稱呼“未婚夫”。首先,可以看出,甚至顯而易見的是,彼得·彼得羅維奇抓緊利用了停留在首都的這幾天時間,挖空心思地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修飾得儀表非凡,以便等待未婚妻的到來,不過,這根本就是無可非議的,也完全是情有可原的。在這種情況下,甚至他自我感覺良好,也許甚至過分地自鳴得意,以為自己打扮得更惹人喜愛了,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彼得·彼得羅維奇是個未婚夫嘛。他全身的衣服都是新做的,而且一切都盡善盡美,美中不足的只有一樣,那就是一切都太過于嶄新,太過于顯露出某種一目了然的用心。甚至那頂考究、嶄新的圓禮帽也證明了這個目的:彼得·彼得羅維奇不知為何對這頂禮帽太過于看重,太過于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在手里。甚至那一雙精美的雪青色的真正茹文【121】式手套也證明了這點:他并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只是拿在手里,擺擺闊氣。彼得·彼得羅維奇的衣服是明快的淺色,這種顏色最為年輕人喜愛。他穿著一件雅致的淺咖啡色夏季西服上裝,一條淺色的柔薄長褲,一件同樣料子的背心,一件新買的輕柔內衣,系著一根有玫瑰色條紋的上等細麻布領帶,而且妙不可言的是:這一切竟與彼得·彼得羅維奇十分相稱。他的臉相當紅潤,甚至可以說是頗為漂亮,本來看上去就不到四十五歲。黑亮亮的絡腮胡子好似兩塊肉排惹人喜愛地遮蔽了他的雙頰,并密密麻麻地聚集到刮得光滑閃亮的下巴兩邊,顯得非常漂亮。甚至他那剛有幾莖銀絲、梳得光溜溜并請理發師燙得卷曲曲的頭發,也并未因此而顯出任何可笑或任何愚蠢的樣子,因為鬈發通常總是不可避免地使人類似于去舉行婚禮的德國佬。如果說這張相當漂亮而又儀表威嚴的面孔確乎有什么令人不快和惹人生厭的東西,那一定是由于其他原因。拉斯科爾尼科夫毫不禮貌地審視了一番盧仁先生后,惡狠狠地笑了一笑,又倒在枕頭上,照舊望著天花板。
但盧仁先生強壓怒火,似乎下定決心,暫時無視這一切古怪的行為。
“看見您境況如此,我感到非常非常懊悔,”他又開始盡力打破沉默,“要是我知道您身體不適,我就會早些來了。但是,您要知道,我忙得不亦樂乎!……再加上要在大理院辦理一件與我的律師事務有關的重要事情。至于那些完全在您預料之中的當務之急,就更不用提了。我隨時都在恭候您的親人,也就是令堂和令妹的到來……”
拉斯科爾尼科夫稍稍動了一下,想要開口說話,他的臉上露出了某種激動不安的神情。彼得·彼得羅維奇住口不言,等他開腔,但因為只言片語都不曾聽到,于是又繼續往下說:
“隨時恭候。已經為她們找好了一套房子,讓她們暫時安頓……”
“在什么地方?”拉斯科爾尼科夫有氣無力地問。
“離這里不是很遠,巴卡列耶夫公寓……”
“它就在沃茲涅先斯基大街【122】,”拉祖米欣插進來說,“那棟房子有兩層改作小旅館的客房,商人尤申是老板,我去過那里。”
“對,有客房……”
“那里糟糕透頂,臟兮兮,臭烘烘,而且讓人生疑,經常有見不得人的事情發生;只有鬼知道,住著些什么鳥人!為了擺平一件不光彩的事,我親自去過那里。不過,房租倒是便宜。”
“我當然不可能掌握這么多情況,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新來乍到者,”彼得·彼得羅維奇敏感地反駁道,“不過,這其實是兩間極其、極其干凈的小房子,因為這只是住極短的一段時間……我已經挑選到一套正式的房間,也就是我們未來的住房,”他轉臉對著拉斯科爾尼科夫,“眼下房子正在裝修;而我自己也暫時擠住在這種客房里,離這里只有兩三步路,是利佩韋赫澤爾夫人的房子,住的是我的朋友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賈特尼科夫的房間,就是他向我介紹了巴卡列耶夫公寓……”
“列別賈特尼科夫?”拉斯科爾尼科夫慢悠悠地問著,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
“對,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賈特尼科夫,在部里供職。您認識他?”
“是的……不……”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
“對不起,您這么一問,我就以為您認識他了。我曾經做過他的監護人……是個十分可愛的年輕人……思想很新潮……我素來很喜歡和年輕人打交道:從他們身上了解到,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得羅維奇滿懷希望地環視著所有在座的人。
“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問道。
“指重中之重,也就是說,事情最本質的方面。”彼得·彼得羅維奇趕忙接過話頭,他似乎很喜歡這個問題,“要知道,我已經有足足十年沒來過彼得堡了。我們所有這一切的新事物啦、改革啦、新思想啦——凡此種種我們在外省也都有所接觸,但是要想看得更加清楚和看得更為全面,還是必須到彼得堡來。噢,我的想法正好就是這樣:只要注視我們的年輕一代,就可以有最多的發現,了解最多的情況。我承認:我很高興……”
“高興什么呢?”
“您的問題太過寬泛。我可能搞錯了,但是我覺得,我似乎發現了一種更為明確的見解,可以說,是一種更富批評的精神,一種更為務實的精神……”
“這話不錯。”佐西莫夫漫不經心地說。
“你瞎說,哪有什么務實精神,”拉祖米欣緊緊地抓住話柄,“要想形成務實精神,實屬不易,而它又不會從天上飛下來。我們已經將近兩百年任何一件事情都不敢做了……思想嘛,大概也在徘徊不定……”他轉向彼得·彼得羅維奇,“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雖說頗為幼稚;甚至還能發現誠實正直的行為,盡管這里出現了數不勝數的騙子,然而務實精神仍然沒有!務實精神是稀世之寶啊。”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得羅維奇以溢于言表的喜悅反駁道,“當然嘍,迷戀啦,差錯啦,勢所難免,但是對此應當寬容:迷戀證明對事情滿腔熱情,也證明事情所處的外部環境惡劣。如果說事情做得不多,那只是因為時間太少。至于方法的問題,我就不談了。我個人認為,也可以說,甚至有些事情已經著手進行了: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廣為傳播,一些有益的新著作大大普及,取代了以前那些空想的和浪漫主義的作品,文學有了更為成熟的色彩;不少有害的偏見得到根治,成為笑柄……簡而言之,我們無可挽回地割斷了自己與過去的聯系,而以我之見,這已經就是業績……”
“鸚鵡學舌啊!自吹自擂。”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說。
“什么?”彼得·彼得羅維奇未曾聽清,問了一聲,然而沒有得到回答。
“這些話都言之有理。”佐西莫夫趕忙插上一句。
“難道不對嗎?”彼得·彼得羅維奇喜悠悠地看了一眼佐西莫夫,接著說道,“您得承認,”他轉向拉祖米欣繼續說,不過已經帶著某種得意揚揚和居高臨下的神氣,只差一點沒加上一句:“年輕人”,“至少在科學和經濟學真理……的探索方面,已經有了成就,或者用時髦的話來說,已經有了進步……”
“老生常談!”
“不,絕非老生常談!譬如說,如果以前人們對我說:‘你要愛人’,于是我就愛了,那么結果怎樣呢?”彼得·彼得羅維奇接著往下說,也許說得太匆忙了,“結果是,我把一件長上衣一分為二地撕開,分一半給別人,于是我們兩人都半裸著身子,這正應了俄國的一句諺語:‘同時追幾只兔子,一只也逮不住’。科學卻告訴我們:首先你應該只愛自己,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以個人利益為基礎。你只愛你自己,那么你就會把自己的事情辦妥,你的長上衣也就會完整如一。經濟學的真理進一步告訴我們,社會上辦得好的私人事業越多,也就是說完整如一的長上衣越多,社會的基礎就越牢固,公共事業也就會辦得越發興旺。因此,我僅僅為自己發財致富,實際上也是為大家發財致富,其結果是使別人得到了比撕破的長上衣更多一點的東西,而這已經并非受惠于私人的個別恩賜,而是得益于社會的普遍繁榮【123】。這個想法很是平常,但不幸的是,未能傳到這里來的時間太過長久了,它被狂熱的激情和幻想遮擋住了,然而要領悟其中的奧妙,似乎并不需要多高的智慧……”
“對不起,我也沒有多高的智慧,”拉祖米欣急躁地打斷了他的話,“因而我們就此打住吧。我這樣說畢竟是有目的的,否則,所有這些自我安慰的廢話,所有這些經久不衰、沒完沒了的老生常談,翻來覆去,總是那么幾句陳詞濫調,三年來已經使我厭煩透頂,真的,不僅僅我自己,就是聽到別人當著我的面說這些話,我都要臉紅。您,當然,是急不可耐地要炫耀自己在這方面的知識,這完全是情有可原的,我不會責怪您。我現在只想知道,您是什么人,因為,您要知道,近來有如此之多的五花八門的企業家熱衷于公共事業,但不論他們接觸到什么,都一律加以曲解,使之有益于自己的利益,結果把一切事情都搞得糟糕透頂。唉,夠了!”
“先生,”盧仁以極度的自尊厭惡地開口說道,“您如此無禮地說話,是不是想以此說明,我也是……”
“噢,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我怎么會呢!……唉,夠了!”拉祖米欣遽然打斷他的話,然后陡然轉身面對佐西莫夫,以便繼續剛才的談話。
彼得·彼得羅維奇表現得相當聰明,馬上就相信了這種解釋。不過,他暗暗決定兩分鐘后就離去。
“我希望,現在我們已開始認識了,”他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說,“等您病體康復以后,并且由于您已知道的那些情況,我們的關系會進一步加強……特別祝愿您早日康復……”
拉斯科爾尼科夫甚至連頭都未曾轉過來。彼得·彼得羅維奇開始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殺人的一定是個抵押人!”佐西莫夫深信不疑地說。
“肯定是個抵押人!”拉祖米欣附和著,“波爾菲里未曾透露自己的想法,不過依舊傳審了那些抵押人……”
“傳審抵押人?”拉斯科爾尼科夫大聲問道。
“對,怎么啦?”
“沒什么。”
“他從哪里找到他們的?”佐西莫夫問道。
“有些人是科赫供出來的,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寫在包東西的紙上,還有一些人是一聽到這件案子,就自己跑了去……”
“哦,大概是個狡猾透頂、經驗豐富的家伙!膽大包天!果敢無比!”
“問題在于,恰恰不是這么一回事!”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就是這一點讓你們大家暈頭轉向。而我認為,他既非狡猾透頂,也非經驗豐富,也許,這只是初次作案!如果認為這是精心策劃的行動,兇手是個狡猾透頂的家伙,那是難以置信的。如果認為兇手并無經驗,那就只有一個偶然的機會才使他僥幸脫險,而天假其便什么事不能辦成?嘿,也許,他連重重障礙都未曾估計到!那么他是怎樣干的呢?——他拿了一些只值十幾、二十盧布的東西,讓它們塞滿口袋,又在老太婆箱子里那堆破衣爛衫中亂翻一氣——而在五屜柜最上面一格的一個小匣子里,除了債券,還足足發現了一千五百盧布現金!真是連搶劫都不會,而只會殺人!初次作案,我告訴你,保準是初次作案,他張皇失措。他僥幸脫險,并非精心安排,而是天假其便!”
“這,似乎說的是不久前一位身為官太太的老太婆被殺的事吧。”彼得·彼得羅維奇轉向佐西莫夫插言道,他本已拿著帽子和手套站了起來,但離去前還忍不住要兜售幾句聰明話。他顯然想要給人留下一個好印象,他的虛榮心戰勝了理智。
“對。您也聽說了?”
“自然啦,鄰居嘛……”
“詳細情況您都知道?”
“那倒不敢說,但這個案子使我感興趣的是另一種情況,可以說,是整個問題。我暫且不談最近五年來下層階級的犯罪日趨增多,也不說四面八方接連不斷的搶劫和縱火,我最感奇怪的是,上層階級中的犯罪也同樣日趨增多,可以說與下層階級是如出一轍的。聽說,某某地方一位前大學生竟在大路上搶劫郵車;某某地方一些社會地位極高的人在制造假鈔;在莫斯科逮住了一個偽造最近發行的有獎債券的犯罪團伙——其中的一個主犯竟是一位教世界通史的講師;在國外我們的一位使館秘書被人殺害,因為金錢和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假如現在這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是被一個抵押人所殺,那么這必定是一個社會地位較高的人。——因為莊稼漢不可能去抵押金器——那么從某一方面來看,究竟該怎樣解釋我們社會中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道德淪喪呢?”
“經濟方面的變化太大了【124】……”佐西莫夫答道。
“怎樣解釋?”拉祖米欣抓住盧仁的話柄不放,“正是因為從根本上太過缺乏務實精神,只能這樣解釋。”
“這是什么意思?”
“您的那個講師在莫斯科受審時被問到為何偽造有獎債券時,答道:‘大家都千方百計致富,所以我也想快速發財。’原話我記不太清了,但意思就是不勞而獲,盡快地大發橫財!大家都習慣于坐享其成,以別人的思想為思想,吃別人的現成飯。哈,偉大的時刻來臨了,每個人都露出了自己的本性,都在看用什么法子發財……”
“那么,到底還有道德嗎?也可以說,行為的準則……”
“您究竟操心什么呢?”拉斯科爾尼科夫冷不丁插進來說,“這正是依照您的理論產生的結果啊!”
“怎么是依照我的理論呢?”
“把您剛才兜售的那種理論稍加引申,結論就是:殺人是可以的……”
“哪能呢!”盧仁高叫起來。
“不,并非如此!”佐西莫夫隨聲附和。
拉斯科爾尼科夫臉如白紙地躺著,上嘴唇不住顫抖,呼吸頗為困難。
“一切事情都有個限度,”盧仁傲慢地繼續說,“經濟思想并不是請你去殺人,而只是假設……”
“不過,這是真的嗎,您,”拉斯科爾尼科夫又突然用恨得發抖的聲音【125】打斷了他的話,從聲音中可以聽出,他因受辱而產生了某種快樂【126】,“這是真的嗎,您曾對您的未婚妻說……就在她剛剛接受您的求婚的時候,您宣稱您最感到高興的是……她是個窮人……因為娶一個家境貧寒的妻子更為有利,以便今后徹底駕馭她……責難她,說她受過您的恩惠……”
“先生!”盧仁面紅耳赤,窘困不堪,他惡狠狠、火冒冒地大叫起來,“先生……您竟如此歪曲我的意思!請您原諒,但我必須向您聲明,傳入您耳中的流言蜚語,或者更確切些說,故意傳給您的流言蜚語,純屬無稽之談,因此我……懷疑,有人……簡而言之……這支暗箭……簡而言之,令堂……我本來就覺得,盡管她身上有足夠多的優點,但她的思想卻帶有某種激情洋溢和浪漫主義的色彩……可是我終究萬萬沒有想到,她居然會莫名其妙地曲解事實,把事情幻想成……最終……最終……”
“而您知道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聲喊道,他從枕頭上直起身子,用鋒芒畢露、炯炯發光的眼睛直盯著他,“您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盧仁停住腳步,滿臉露出深受侮辱和挑釁的神情等待著。沉默持續了幾秒鐘。
“如果您再一次……膽敢提到家母……一個字……我就叫您骨碌碌地滾下樓去!”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叫了起來。
“啊,原來如此!”盧仁臉色發白,緊咬嘴唇,“先生,您聽我說,”他開始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說,盡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但仍然氣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還在剛才,我一進門,就發現您對我很不友好,可我有意留在這里,想多了解一些您的情況。對于一個病人和親戚,我本來可以原諒很多事情,然而現在……對您……我永遠不會……”
“我沒有病!”拉斯科爾尼科夫大叫起來。
“那就更加不會……”
“滾,見你媽的鬼去吧!”
然而盧仁話未說完,便已經再次穿過桌子和椅子之間,走向門外,拉祖米欣這次站起身來,為他讓路。盧仁未看任何人一眼,甚至也不曾沖佐西莫夫點一點頭,盡管佐西莫夫早就對他連連點頭,讓他別再攪擾病人的安寧。盧仁走了出去,當他稍稍低頭走出房門時,小心翼翼地把帽子齊肩舉著。甚至他那曲背躬身的姿勢也似乎在表明,他隨身帶走了莫大的屈辱。
“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拉祖米欣困惑莫解,不斷搖頭說。
“別管我,大家都別管我!”拉斯科爾尼科夫發狂般地吼著,“你們到底讓不讓我安靜安靜,折磨人的家伙們!我不怕你們!現在我誰也不怕,誰也不怕!從我這里滾開!我想獨身一人待在這里,獨身一人,獨身一人,獨身一人!”
“我們走吧。”佐西莫夫朝拉祖米欣點點頭,說道。
“那哪行啊,難道可以把他這樣丟下不管嗎?”
“我們走吧!”佐西莫夫堅決地再一次說道,并走出門去。拉祖米欣猶豫了一下,就跑著追他去了。
“假如我們不依順他,情況可能會更糟,”已經到了樓梯上,佐西莫夫才開口說話,“不能讓他受刺激……”
“他怎么了?”
“如果有那么一種有益的推動力,那就好了!剛才他情緒還正常……你要知道,他準有什么心事!某件讓他魂牽夢繞、苦惱不堪的心事……對此我最是擔心;必定如此!”
“也許就是這位彼得·彼得羅維奇先生吧!由談話中可以聽出,他想娶他的妹妹,并且羅佳在生病以前收到過一封信,信里談的就是這事……”
“對,真見鬼,他偏偏現在來了;也許他會把整個事情都搞砸了。你發現沒有,他對一切都漠然置之,對什么都避而不談,唯獨有一件事使他難以控制自己:就是這件兇殺案……”
“對,對!”拉祖米欣附和道,“我特別注意到了!他對這件事興趣非凡,又心驚膽戰。這是因為他開始發病那天,在警察分局局長辦公室里受了驚嚇,當場昏倒在地。”
“晚上你更詳細地給我講講這件事,然后我也要給你談談一件事。他使我大感興趣,興趣很高!半小時后,我再來看他……不過炎癥是不會有了……”
“謝謝你!而我這段時間里就在帕申卡那里等著,讓娜斯塔西婭照料他……”
拉斯科爾尼科夫獨自一人待了下來,他急不可耐而又愁思滿懷地看了一眼娜斯塔西婭,但她依然磨磨蹭蹭,不愿離去。
“現在想喝點茶嗎?”她問道。
“等一會兒吧!我想睡覺!別管我……”
他猛然轉身面向墻壁,娜斯塔西婭走出房間。
六
然而她剛一出門,他就翻身起床,用門鉤扣住房門,揭開拉祖米欣剛剛帶來、又由他重新包好的那個包裹,開始穿起衣服來。怪事一樁:他似乎突然變得十分的心安神寧,既不像剛才那樣瘋狂地胡言亂語,也不像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那樣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恐怖。這是某種頗為奇異、突如其來的鎮靜的最初瞬間。他的動作準確而有條理,顯示出他有堅定的意向。“就在今天,就在今天!……”他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身體還很虛弱,然而極其強烈的精神緊張反倒使他變得從容不迫,變得思想堅定,并給了他力量和自信;不過,他希望千萬不要跌倒在大街上。他通身都換上新衣服以后,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錢,躊躇了一下,抓起它們放進了口袋。這筆錢一共是二十五盧布。他把所有五戈比的銅幣也帶上,那是拉祖米欣用十盧布買衣服找回的零錢。然后他悄無聲息地取下門鉤,走出房間,在下樓梯時,他朝大敞開的廚房里瞟了一眼:娜斯塔西婭背朝他站著,彎著腰正在為女房東吹茶炊。她什么都未聽到。而且有誰又會想到他會出門呢?轉眼間,他已經來到了大街上。
已經八點鐘了,夕陽西下。依舊是酷暑蒸人,但他還是貪婪地吸了一口受到城市污染的臭烘烘、灰撲撲的空氣。他的頭微微有點開始發暈,某種野性的精力卻突然閃現在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里和他那瘦削不堪、白中透黃的臉上。他不知道,也不曾想過上哪里去;他只知道一點:“這一切必須就在今天結束,一次性地結束,立即結束;否則他決不回家,因為他不愿意如此活著。”如何結束?用什么法子結束?對此他毫不知曉,甚至不愿加以考慮。他驅走了這個念頭,因為這個念頭讓他苦惱不已。他只是感覺到并且知道,一切總歸都必須改變,這樣變或者那樣變,“不管怎樣變都行”,他懷著天不怕地不怕、無可動搖的自信和決心反復喃喃著這句話。
他按照老習慣,沿著從前散步時常走的那條路,直接走向干草市場。在離干草市場不遠的地方,在一家小鋪門前的馬路上,站著一個滿頭黑發、背著手搖風琴的年輕流浪樂師,他正在演奏一首美妙動人的抒情樂曲。他這是為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位姑娘伴奏,那位姑娘年紀十五歲左右,穿著像一位小姐,下著一條鐘式裙子,上披一件披肩,手上戴著手套,頭上戴一頂插著一根火紅色羽毛的草帽,這些東西都老舊而又破爛。她正在用街頭賣唱的那種顫動的嗓音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不過卻相當悅耳、嘹亮,企盼小鋪子里的人會丟給她兩個戈比。拉斯科爾尼科夫在兩三個聽眾旁邊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兒,然后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銅幣,放進姑娘手里。她正唱到最動人、最高亢的地方,突然住口不唱了,歌聲戛然而止如刀切斷,然后尖聲向搖著風琴的樂師叫道:“行啦!”兩人便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去到另一家鋪子。
“您喜歡聽街頭賣唱嗎?”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轉向一個和他一起站在手搖風琴樂師旁邊的過路行人問道,那人已經年紀老大,外貌像個游手好閑之徒。那人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大感驚訝。“我喜歡聽。”拉斯科爾尼科夫接著說道,不過他那副神情卻像在談一件全然與街頭賣唱無關的事情,“我喜歡在冷颼颼、黑幽幽、濕乎乎的秋天晚上聽手搖風琴伴奏下的演唱,一定得在濕乎乎的晚上,所有的行人都臉上白里透青,滿面病容;或者是微風不起,濕蒙蒙的雪花往下直落,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嗎?煤氣路燈透過雪花在閃閃爍爍……”
“我不懂……對不起……”那位先生喃喃地說,無論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問題,還是他那古怪的神情,都使他深感恐懼,于是他走到街對面去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徑直向前走去,來到干草市場的那個拐角處,那天那個小販和他的娘們兒就是在這里和莉扎薇塔交談的,不過眼下他們不在這里。認出這個地方后,他止步不前,東張張西望望,然后向一個正在面粉店門口打著呵欠、身穿紅色襯衣的年輕小伙子問道:
“在這個拐角上,是不是有個小販和一個娘們兒,和他的老婆做過買賣?”
“任何人都可以在這里做買賣。”小伙子高傲地打量了一眼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
“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的時候取名什么,現在就叫什么。”
“莫非你也是扎賴斯基人?哪一省的?”
小伙子又朝拉斯科爾尼科夫打量了一眼。
“我們那里,大人,不是省,而是縣,而我兄弟出門去了,而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大人,您大人大量,就請恕罪吧。”
“樓上是不是一家小飯館?”
“是一家小飯館,還有臺球房,還可碰到公爵夫人【127】呢……棒極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穿過廣場。在那邊的一個拐角上,密不透風地聚集著一大群人,全都是莊稼漢。他擠進人群最稠密的地方,觀望著一張張面孔。不知何故,他很想和每一個人都交談交談。然而那些莊稼漢根本不曾注意他,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擠在一塊,相互小聲交談,嘰里咕嚕個不休。他站了一會兒,想了一想,就拐彎向右,沿著人行道走往B大街方向。過了廣場,他來到一條小胡同里。
他以前也常常經過這條短短的小胡同,它轉一個彎,就從廣場通到了花園街。最近一段時間,每當他心煩意躁的時候,就總是很想到這一帶來逛逛,“以便更加心煩意躁”。現在他什么也沒想,就已置身于小胡同之中。這里有一幢高大的房子,里面開滿了小酒館和其他飲食店;從酒館和飲食店中不時跑出一些女人來,她們的穿著打扮就像“去鄰居家串門”那樣隨便——未戴頭巾,僅僅穿著一件連衣裙。她們三三兩兩地擠聚在人行道上的兩三個地方,主要是低層入口處的旁邊,從那里向下走兩級臺階,便可以進入讓人十分快活的各種娛樂場所【128】。其中的一個娛樂場所,此時種種喧鬧聲陣陣涌出,震動全街:吉他手在噼噼嘭嘭地彈著吉他,有人在狂歌勁唱,歡聲笑語,熱鬧非凡。一大群女人擠聚在門邊;有的坐在臺階上,有的坐在人行道上,有的站著閑聊。旁邊的馬路上,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士兵在瞎逛,他手夾一根紙煙,嘴里在高聲大罵著,似乎是想走進某個場所,卻又似乎忘了要到哪里去。一個鶉衣百結的流浪漢正在與另一個鶉衣百結的流浪漢對罵,一個爛醉如泥的醉鬼橫躺在街上。拉斯科爾尼科夫在一大群女人身旁停住腳步。她們聲音嘶啞地嘰嘰喳喳著,大家都身穿印花布連衣裙,腳著山羊皮的皮鞋,全都沒戴頭巾。一些人已經四十多歲了,但有些也還只有十六七歲,幾乎所有人都被打得鼻青臉腫。
不知為何他被下面的歌聲和種種喧鬧聲吸引了注意力……可以聽出,在那里,在陣陣哈哈大笑和尖聲怪叫中,在音調高亢雄壯的豎笛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在用鞋后跟打著拍子,拼命地跳舞。他專心致志、悶悶不樂、若有所思地聽著,在門口俯下身去,從人行道上好奇地往前室里張望。
你呀,我那英俊的崗警啊,
你可不要平白無故地打我啊!——
歌手尖細的嗓音婉轉悠揚。拉斯科爾尼科夫特別想聽清歌唱的歌詞,似乎一切事情都取決于此。
“是否進去呢?”他尋思著,“他們在哈哈大笑!都醉醺醺的。怎么樣,我是否也進去喝他個一醉方休呢?”
“您不進去嗎,親愛的老爺?”一個女人用十分清亮、尚未完全嘶啞的聲音問道。她很青春,甚至并不難看——她在這堆女人中可謂雞群之鶴。
“瞧,多漂亮啊!”他微微挺直腰,看了她一眼,答道。她嫣然一笑,這句恭維話她感到很是中聽。
“您自己也帥呆了。”她說。
“您瘦伶伶的!”另一個女人用低啞的聲音說道,“剛出醫院還是咋的?”
“好像都是將軍的閨女兒,可惜全都是翹鼻子!”突然一個走過來的莊稼漢插嘴道,他微帶醉意,穿著一件厚呢上衣,敞胸露懷,一張丑臉上露出油滑的微笑,“瞧,多快活!”
“已經來了,就進去吧!”
“我進去!我樂意進去!”
說著,他踉踉蹌蹌地往下走去。
拉斯科爾尼科夫也繼續向前走去。
“請聽我說,老爺!”那個姑娘在后面喊道。
“什么事?”
她忸忸怩怩起來。
“我呀,親愛的老爺,隨時都樂意陪您消遣,可這會兒不知咋的見了您就感到羞怯。可愛的先生,請給我六個戈比,買杯酒喝吧!”
拉斯科爾尼科夫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三枚五戈比的銅幣。
“啊,心腸多好的老爺!”
“你叫什么名字?”
“您就找杜克麗達吧。”
“不行,怎么能這樣呢,”那群女人中的一個突然沖著杜克麗達搖著頭說,“我真不明白,怎么能這樣向人要錢!要是我呀,會羞得鉆進地縫里去……”
拉斯科爾尼科夫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那個說話的女人。這是一個滿臉麻子的女人,大約三十歲,臉上青傷遍布,上嘴唇也腫了起來。她心平氣和而又鄭重其事地邊說邊數落著。
“這在哪里,”拉斯科爾尼科夫一面向前走,一面尋思,“我是在哪里讀到過【129】,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在臨死前一小時,說過或者想過,假如他必須在高聳的懸崖峭壁上生活,而且是在僅僅能讓兩足站立的一小塊地方生活——而四周是無底深淵,汪洋大海,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獨和永恒的暴風雨——假如他不得不在這么一塊僅僅一俄尺寬的地方站著,整整一生站著,千年萬年站著,永永遠遠站著。——他也情愿這樣活著,遠勝馬上去死!只要能活著,活著,活著!無論怎樣活著——只要活著就行!……多么好的真理!上帝啊,多么好的真理啊!人是卑鄙的東西!而因此宣稱人是卑鄙的東西的那人,他自己也是卑鄙的。”過了一會兒,他又補上一句。
他走到了另一條街上。“噢,‘水晶宮’!拉祖米欣剛才還提到‘水晶宮’呢。只是,我究竟想干什么呢?對了,看報!……佐西莫夫說,他在報上讀到……”
“有報紙嗎?”他走進一家十分寬敞、甚至也相當整潔的小飯館,問道,這家小飯館有好幾間屋子,不過卻空落落的。有兩三個客人在喝茶,稍遠一點的一間屋子里坐著一幫人,一共有四個,在喝香檳酒。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似乎扎苗托夫也在這幫人中。不過,相距較遠,看不真切。
“他在他的!”他想。
“要伏特加嗎?”伙計問道。
“來杯茶吧。你再給我拿幾份報紙來,要舊的,最近這五天的都要,而我會按喝酒給你錢。”
“記住了。這是今天的報紙。還要伏特加嗎?”
舊報紙和茶都送來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坐了下來,開始翻找:“伊茲列爾——伊茲列爾——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茲列爾——巴爾托拉——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茲列爾【130】……呸,見鬼!啊,這是新聞欄:一位婦女摔下樓梯——一位男市民因酗酒命喪黃泉——沙土區發生一起火災——彼得堡區發生一起火災——彼得堡區又發生一起火災——又是彼得堡區發生一起火災【131】——伊茲列爾——伊茲列爾——伊茲列爾——伊茲列爾——馬西莫……啊,就在這里……”
他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于是開始閱讀,一行行字在他眼里跳來晃去,但他還是讀完了全部“消息”,并且熱切地開始在以后幾天的報紙上搜尋最新的補充報道。在翻報紙時,由于焦慮不安、迫不及待,他的雙手陣陣發抖。突然有人坐到了他的身邊,就在他的桌子旁。他抬頭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個扎苗托夫,依然那副老樣子,手上戴著好幾個鑲寶石的戒指,身上掛著表鏈,黑油油的鬈發,梳成分頭,抹了發油,穿著一件十分考究的背心,常禮服稍稍有些破舊,襯衫也不那么新。他喜滋滋的,甚至喜笑顏開,和藹可親。他那黑糝糝的面孔由于喝了香檳酒,而微微泛起了紅暈。
“怎么!您在這里?”他困惑莫解地說,說話的口氣就像是見到了老熟人,“昨天拉祖米欣還告訴我,您一直處于昏睡之中呢。真是奇怪!要知道,我到過您那里……”
拉斯科爾尼科夫料定他會過來。他放下報紙,轉過臉來,朝著扎苗托夫。他的嘴唇上掛著一絲冷笑,就在這一絲冷笑里隱含著一種新的易受刺激的、急躁不安的情緒。
“這事我知道,您曾去過,”他答道,“我聽說了。一只襪子您曾費力尋找……您知道嗎,拉祖米欣為您欣喜若狂呢,他說,您和他一塊去過拉維莎·伊萬諾芙娜那里,就是因為她,那天您一個勁沖著那個火藥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懂您的用意,您還記得嗎?怎么就不懂呢——事情是清楚不過的嘛……啊?”
“他真是個好惹事的人!”
“火藥桶嗎?”
“不,是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倒過得真逍遙,扎苗托夫先生,在最快活的地方享受,卻不用花一個子兒!剛才是誰為您斟的香檳哪?”
“我們……喝光了……不就得斟酒嗎?”
“這是酬勞嘛!一切您都可以利用呀!”拉斯科爾尼科夫笑著說,“沒什么,善良的孩子,沒什么!”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補充道,“我可不是有意和您過不去,‘而是因為要好,我們鬧著玩兒’,就像在老太婆那個案件里,您的那個油漆工用拳頭揍米季卡時,所說的那樣。”
“可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呀,興許知道得比你們還多呢。”
“您這人真有點奇怪……大概,您還病得很厲害哩。您不該出來的……”
“您覺得我奇怪嗎?”
“對。怎么,您在看報?”
“看報。”
“關于火災有許多報道呢。”
“不,我并非看關于火災的報道。”這時他神秘兮兮地望了望扎苗托夫,嘴唇一歪,又露出了譏諷的笑,“不,我并非看關于火災的報道,”他沖扎苗托夫眨眨眼睛,接著說道,“您得承認,可愛的年輕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些什么,是吧?”
“我完全不想知道,我只是隨便問問。難道不可以問嗎?您為何總是……”
“聽我說,您是一個受過教育、有文化的人吧,啊?”
“我讀完了中學六年級【132】。”扎苗托夫頗為自負地說道。
“都讀完中學六年級了!哎呀,你呀,我的小麻雀!留著分頭,戴著鑲寶石的戒指——是個有錢人哪!嘿,多么可愛的小伙子呀!”拉斯科爾尼科夫說到這里,對著扎苗托夫的臉發出一陣神經質的哈哈大笑。扎苗托夫趕緊閃開,并非感到難受,而是驚詫莫名。
“啊呀,您真怪呀!”扎苗托夫一本正經地重復道,“我覺得,您一直都在說胡話。”
“說胡話?您瞎扯淡,小麻雀!……我就那么怪嗎?哦,您覺得我很有趣,對嗎?很有趣嗎?”
“很有趣。”
“這么說,您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新聞,找什么消息啰?瞧,我叫他們送來了這么多份報紙!很可疑,對不對?”
“唔,您說吧。”
“耳朵豎起來了嗎?”
“為何要豎起耳朵?”
“我以后再說,為何要豎起耳朵,而現在,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向您聲明……不,最好說:‘承認’……不,這也不對。‘我招供,而您筆錄’——這就對啦!那么我招供,我讀的是,我感興趣的是……我尋找的是……我搜索的是……”拉斯科爾尼科夫瞇起眼睛,等待著,“我在搜尋——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這件事——關于身為官太太的老太婆被殺的那條消息。”最后他幾乎是竊竊私語般地說著,并且讓自己的臉近得幾乎挨著扎苗托夫的臉。扎苗托夫直盯盯地看著他,一動不動,也不曾把自己的臉挪開。后來扎苗托夫感到最為奇怪的是,他倆就這樣對望著,默默無語,足足相持了一分鐘。
“您看什么,關我什么事?”他突然困惑莫解、極不耐煩地叫了起來,“這與我有何相干!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說的就是那個老太婆,”拉斯科爾尼科夫對扎苗托夫的大聲叫喊全然無動于衷,依然竊竊私語般地接著說,“就是那個老太婆,您記得嗎,在警察分局的辦公室一談起她,我就暈了過去。怎么樣,現在您該明白了吧?”
“這話怎講?什么叫……‘您該明白了吧’?”扎苗托夫幾乎是驚恐不安地說。
拉斯科爾尼科夫那張呆板而嚴肅的面孔陡然改變了模樣,他忽然又像剛才那樣神經質地哈哈大笑起來,似乎他已完全失去了自制力。霎時間,他想起了不久前那一瞬間歷歷如在眼前的感受:他手持斧頭站在門后,門鉤在跳動不已,門外的人罵不住口,想闖進門來,而他突然想向他們大吼一聲,同他們對罵一陣,向他們吐舌頭,嘲弄他們,譏諷他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或者是瘋子,或者……”扎苗托夫說——他突然閉住嘴,似乎突然被腦海里閃過的一個念頭嚇住了。
“或者?什么‘或者’?呃,什么啊?呃,說呀!”
“沒什么!”扎苗托夫氣鼓鼓地說,“全是胡言亂語!”
兩人都悄然不語。在一陣突然爆發的歇斯底里的狂笑之后,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又開始陷入沉思,并且悶悶不樂了。他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一只手托住頭。仿佛他把扎苗托夫忘了個一干二凈。就這樣沉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您為何不喝茶呀?都快涼啦。”扎苗托夫說。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爾尼科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塊面包放進嘴里,突然看了一眼扎苗托夫,仿佛想起了一切,似乎猛然振奮起來:他的臉上又現出了最初那種嘲諷的神態。他接著喝茶。
“現今這類詐騙案可真不少,”扎苗托夫說道,“就在不久前,我還在《莫斯科新聞》上看到,在莫斯科抓獲了一大幫制造偽幣的罪犯。是整整一個團伙。他們偽造債券。”
“噢,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還在一個月前我就讀到了。”拉斯科爾尼科夫平心靜氣地回答,“這么說,您認為他們都是騙子嘍?”
“怎么會不是騙子呢?”
“這些人?這些人都是孩子,布朗貝克【133】,而非騙子!整整五十個人為了同一目的結成一伙!難道這樣能行嗎?干這種事三個人就已嫌多了,而且還得讓每個人對別人的信任程度超過對自己的信任!只要有一個人喝醉了酒,無意中泄了密,那么一切就全都泡了湯!布朗貝克!雇一些靠不住的人分頭去各個銀行辦事處兌換債券:諸如此類的事能信托隨便什么人去辦嗎?唔,即使這些布朗貝克們僥幸成功了,即使每個人都換到了一百萬盧布,好,那么以后呢?整個一輩子怎么過呢?每個人一輩子都將受制于別人!倒不如上吊來得省事!然而他們連兌換都不會呢:有一個人在辦事處兌換,才拿到五千盧布,雙手就顫抖起來了。他點數了四千,最后那一千相信不會有錯,根本沒有點數就收下了,只想塞進口袋,盡快逃之夭夭。喏,這就引起了懷疑。就因為這么一個笨蛋,一切都徹底完蛋了!這樣干難道行得通嗎?”
“雙手顫抖嗎?”扎苗托夫附和道,“不,這是可能的。不,我百分之百地相信這是可能的。有時候會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
“您,也許承受得住?不,我可承受不住!為了一百盧布的賞金竟會去干如此可怕的事!手拿假債券——究竟去哪里呢?——到銀行的辦事處去,那里的人可都是識別假貨的行家里手——不,我定然會窘困不已。難道您不會窘困不已嗎?”
拉斯科爾尼科夫突然又很想“吐舌頭”。他的背上掠過一陣陣的寒戰。
“換了我,可不會這么干,”他從遠處談起,“換了我,就會如此兌換:最初換到的那一千盧布,反反復復地點數它四遍,每張鈔票都要仔仔細細地加以檢查,然后點數另一千盧布;開始是一張一張地點數,數到一半,抽出一張五十盧布的鈔票,對著光亮看它一陣,再翻過一面,對著光亮又看一陣——不是假的吧?并說:‘我真擔心,我有一個女親戚前兩天就這樣損失了二十五盧布’;并且當即把經過講說一番。開始點數第三千盧布了——不,請原諒:我似乎覺得在第二扎一千盧布里,數到七百時沒有數對,有點懷疑,于是丟下第三扎,又去點數第二扎——整個五千盧布就依此法點數完。全部點數完之后,我從第五扎和第二扎里各抽出一張鈔票,又對著光亮看它一陣,又表示懷疑,‘請換一張吧’——把那個辦事員直搞得精疲力竭,滿頭大汗,已經不知道如何把我打發掉才是!最后終于都點數完了,走出門口,卻又推門回來——不,請原諒,我又回來了,問個什么問題,要求給予解釋——換了我,就這么干!”
“啊呀,您說了些多么可怕的事啊!”扎苗托夫笑瞇瞇地說,“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真要這么干,準會栽跟斗。干這種事,我對您說,依我之見,不只是我和您,即便精于此道的亡命之徒也無法保證萬無一失。無須到別處去找——例子眼前就有:我們管區有個老太婆被人殺害了。看得出來,是個膽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顧任何危險,玩命作案,只是奇跡出現,他才僥幸逃脫。——然而他的雙手還是發抖了:財物未能全部偷走,沒能承受得住,從案情可以看出……”
拉斯科爾尼科夫仿佛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您快去抓他呀,現在就去!”他高叫起來,幸災樂禍地挑唆扎苗托夫。
“行啊,會抓住的。”
“誰?是您嗎?您去抓他?您會累得暈頭轉向!這就是您認為最重要的一點:是不是有人突然揮金如土?本來身無分文,可突然卻花錢如流水——怎么還會不是他呢?就此而言,假若隨便哪個小孩子照此辦理,您定會受騙!”
“問題恰恰在于,他們總是如此干,”扎苗托夫答道,“這人極其狡猾地殺了人,膽大地玩兒命,而后來馬上就在酒館里被逮捕歸案。就是在花錢如流水的時候被逮捕的。這些人并非總是像您這般狡猾。當然嘍,您是不會到酒館里去的吧?”
拉斯科爾尼科夫皺起雙眉,專注地看了看扎苗托夫。
“您看來人心不足啰,還想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會如何行事吧?”他不滿地問道。
“倒想知道。”扎苗托夫堅定地、鄭重其事地回答。他說話的口氣和目光不知怎的變得過于嚴肅。
“很想嗎?”
“很想。”
“好。我當然會這樣行事。”拉斯科爾尼科夫開始說道,又突然把自己的臉挨近扎苗托夫的臉,又直盯盯地看著他,又是竊竊私語般說了起來,這次竟弄得扎苗托夫哆嗦了一下,“換了我,就會這么行事:我會拿著錢和東西,趕忙離開那里,決不到處瞎跑,而是馬上尋找一個荒僻的地方,那里只有幾道圍墻,幾乎人跡罕至——這是一個菜園子或諸如此類的地方。我事先就看中了那個地方,就在那個院子里,在一道圍墻旁邊的角落里,有一塊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石頭,或許從修建房子那天起就放在那里了;我會把這塊石頭搬起來——在它下面一定有一個坑——并且把所有東西和錢都放進這個坑里。放好以后,我就把石頭推回去,讓它原模原樣地躺著,再用腳把周圍的土踩實,這才離去。過了一年,兩年,三年,我都不去取它——哈,您就找去吧!一切都無蹤無影了!”
“您是個瘋子。”扎苗托夫不知為何也幾乎竊竊私語般地說道,并且不知為何突然從拉斯科爾尼科夫身邊挪遠一些。拉斯科爾尼科夫兩眼灼灼放光,面色慘白,他的上嘴唇哆嗦了一下,接著便顫抖起來。他俯身向扎苗托夫,盡可能地挨近他,嘴唇翕動不已,但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就這樣過了大約半分鐘,他對自己在做什么心知肚明,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句驚心動魄的話,仿若當時那個門鉤,在他的唇邊劇烈跳蕩:馬上就要脫口而出了,馬上就要沖口而出了,馬上就要蹦口而出了!
“假如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殺死的,那又怎樣呢?”他猝然說出口來——但立即清醒過來。
扎苗托夫詫異莫名地看了看他,面色倏然白得像桌布一樣。他苦笑得臉都扭歪了。
“難道這有可能嗎?”他用低得剛剛能聽見的聲音問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兇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您承認吧,您相信了?是嗎?難道不是嗎?”
“完全不是!現在比任何時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連忙說道。
“終于逮著了!小麻雀被逮著了。既然‘現在比任何時候更不相信’,足見您此前是相信過的了,對吧?”
“根本就不是如此!”扎苗托夫大叫起來,顯然感到頗為窘困,“您這是故意嚇唬我,以便使我上當嗎?”
“如此說來,您不相信啰?那天我離開警察分局辦公室以后,你們背著我又說了些什么來著?我昏倒以后,為什么火藥桶中尉要盤問我?喂,你過來,”他喊了一聲伙計,并且站起身來,拿起帽子,“多少錢?”
“一共三十戈比。”伙計一邊跑上前來,一邊回答。
“再給你二十戈比小費。瞧,這有多少錢哪!”他把那只拿著鈔票、顫抖不已的手伸向扎苗托夫,“紅票子,還有藍票子【134】,一共二十五盧布。從哪里弄來的呢?這身新衣服又是從哪里弄來的呢?您清楚地知道,我是一文不名的!女房東大概已經被你們傳訊過了……哼,夠啦!Assez cause【135】!再見……最愉快的再見!……”
他走出小酒館,被一種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覺搞得渾身發抖,在這種感覺中同時也多少包含著某些無可遏制的快感——不過他郁郁不樂,疲憊不堪。他的臉是扭曲的,好像一場疾病剛剛發作過似的。他的倦意越來越濃。剛才他突然恢復得神旺氣朗,但隨著最初的一陣沖動,隨著最初的怒火中燒,以及這種怒火的漸漸消失,他的精力也急速衰退了。
而扎苗托夫,獨自一人留在那里,又在原處坐了好久,默默思索了好一陣。拉斯科爾尼科夫無意之中改變了他對某個問題的全部看法,并使他最終確定了自己的意見。
“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真是個大笨蛋啊!”他斷然做出結論。
拉斯科爾尼科夫剛打開通向街上的門,就突然與在臺階上正要進門的拉祖米欣撞在一塊了。兩人甚至僅隔一步之遙,卻誰也不曾發現對方,因而幾乎兩個腦袋碰個正著。他們倆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拉祖米欣驚訝不已,然而突然間,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閃射著。
“嘿,原來你在這里!”他放開嗓子大喊道,“從床上溜跑了!而我甚至連沙發底下都找過了!頂樓上也找遍了!娜斯塔西婭為了你差點沒被我狠揍一頓……而你卻在這里!羅季卡【136】!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得完完全全說實話!說實話吧!聽到了嗎?”
“這意思就是,你們大家全都讓我厭煩透頂,我想獨自一人待著。”拉斯科爾尼科夫平心靜氣地答道。
“獨自一人?在你連路都還走不穩,臉還像塊麻布那樣雪白,氣喘吁吁的時候?傻瓜!……你在‘水晶宮’里干什么?趕快說實話!”
“放我走!”拉斯科爾尼科夫說著,就想從他身旁走過去。這一下可讓拉祖米欣怒不可遏了:他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膀。
“放你走?你竟敢說:‘放我走’?你知道我現在要如何對付你嗎?我要抱住你,用繩子捆起來,夾在腋下,弄回家去,鎖在屋里!”
“聽我說,拉祖米欣,”拉斯科爾尼科夫開始輕聲輕氣,看來十分心平氣和地說,“難道你不曾看見,我不愿接受你的恩惠嗎?何必要把恩惠強加于……那些鄙夷它的人呢?特別是強加于那些認為這使他痛苦不堪的人呢?你為何要在我剛剛發病的時候找到我呢?說不定我倒很高興一死了之呢!哦,難道我今天對你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你是在折磨我,你讓我……厭煩透頂!你果真愿意以折磨人為樂嗎?請你相信,這一切確實對我恢復健康大有妨害,因為這是接二連三地惹我生氣。你知道,佐西莫夫剛才走掉,就是為了不讓我生氣。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就別管我了吧!而且,你有什么權力強行控制我的自由?難道你竟會看不見,我現在說話時,頭腦是完全清醒的嗎?我用什么法子,什么法子,我求求你,請你教教我,才能使你不再纏著我,不再給我施恩惠?就算我忘恩負義,就算我鄙俗低賤,只是請你們大家都別再管我,看在上帝面上,別再管我!別再管我!別再管我!”
他開始說話時頗為平靜,因為預先感到了傾瀉滿腔怨憤的那種快樂,然而說到最后,卻變得怒火萬丈,上氣不接下氣,就像不久前同盧仁說話時一個樣。
拉祖米欣站了一會兒,略一躊躇,放開了他的手。
“滾啊,見鬼去吧!”他輕言細語幾乎是沉思般地說,“且慢!”拉斯科爾尼科夫剛剛挪步,他又突然吼了起來,“你聽著。我要告訴你,你們大家統統都是——空談能手和吹牛大王!你們只要嘗到一點苦味——馬上就會像母雞生蛋一樣,咯咯地叫喚個不停!甚至這種事你們也要拾人牙慧,剽竊別人的話。你們身上毫無獨立生活的影子。你們是用鯨蠟膏做成的,渾身流淌的并非血液,而是乳漿【137】!你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相信!最為主要的是,在任何情況下——你們似乎都不像人!站-住!”看到拉斯科爾尼科夫又舉步要走,他倍加激怒地大吼起來,“你給我聽完!你已知道,今天大家準備祝賀我的喬遷之喜,到我家一聚,也許現在已經去了,我讓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剛才回去過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一個傻瓜,不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傻瓜,不是一個蠢得無以復加的傻瓜,不是目空一切、與世隔絕的傻瓜……你要知道,羅佳,我承認,你是一個可愛的聰明人,但你也是一個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一個傻瓜,今天你最好還是到我那里去,坐上一個晚上,總要強過你在馬路上白白地磨破鞋底。既然你已經出了門,那就一定得去!我給你弄一把軟柔柔的扶手椅來,房東那里就有……喝杯茶,和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啊,不——我要讓你躺到沙發上——反正就躺在我們中間……佐西莫夫也會來。你去吧,好嗎?”
“不去。”
“你-胡-說!”拉祖米欣很不耐煩地吼叫起來,“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且你在這方面可真是一竅不通……我像這樣和別人吵架足足有過一千次,后來又和好如初了……當你感到愧疚了——就回去找那個人!那么就請你記住了,波欽科夫公寓,三樓……”
“拉祖米欣先生,為了得到布施恩惠給別人的樂趣,你也許讓人痛揍一頓也心甘情愿吧。”
“揍誰?揍我?誰只要膽敢輕舉妄動,我就擰下他的鼻子!波欽科夫公寓,四十七號,官員巴布什金的寓所……”
“我不會來的,拉祖米欣!”拉斯科爾尼科夫轉過身去,走開了。
“我敢打賭,你必定會來!”拉祖米欣追著他的背影喊道,“否則,你……否則,我就不再把你當朋友了!等一等,喂!扎苗托夫在那里嗎?”
“在那里。”
“你看見了?”
“看見了。”
“并且談了話?”
“談了話。”
“談了些什么?唉,見你的鬼去吧,也許,還是別說的好。波欽科夫公寓,四十七號,巴布什金寓所,千萬記住!”
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到花園街,并且在街角轉了一個彎。拉祖米欣沉思地望著他的背影。最后,他把手一揮,走進屋里,然而在樓梯當中又停住了腳步。
“活見鬼!”他繼續沉思,但幾乎說出聲來,“他說話倒是頗有理智,不過似乎……我也是個傻瓜!難道瘋子說話就沒有理智嗎?我看,佐西莫夫擔心的正是這個!”他用一根手指敲了一下前額,“唉,如果……喲,這個時候怎么能讓他孤零零地走呢?也許會淹死的……嗨,我錯了!不行!”于是他轉身飛跑回去追趕拉斯科爾尼科夫,然而他早已毫無蹤影了。他啐了一口,健步如飛地跑回“水晶宮”,趕忙向扎苗托夫了解情況。
拉斯科爾尼科夫筆直走向某橋,站在橋中間的欄桿旁,用兩個胳膊肘支在欄桿上,極目遠望。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覺得虛弱至極,勉勉強強才走到這里。他多想找個地方坐上一坐,或者就在街上躺上一躺。他躬身對著水面,機械地望著夕陽的最后一抹粉紅色反光,望著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逐漸模糊的排排房屋,望著左岸濱河街某處頂樓上一個遙遠的小窗戶,夕陽的余暉霎時間照射在小窗戶上,使它紅焰騰熾,閃閃發光。他還望著運河里漸漸變得青黑的河水,而且似乎是在細細端詳。最后,一些紅色的圓圈在他的眼前開始旋轉起來,房屋也動將起來,行人、堤岸、馬車——周圍的一切都旋轉著,舞蹈著。突然他哆嗦了一下,也許拯救他免于再一次昏倒的,是一個古古怪怪、丑陋不堪的幻象。他覺得,有個人緊挨著他并排站著,就在他的右邊,他定睛一看——發現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婦女,頭上戴著頭巾,橢圓形的臉焦黃而枯瘦,一雙眼睛深深凹陷,并微微發紅。她直愣愣地望著他,但顯然是視而不見,更沒發現任何人。突然她用右手撐住欄桿,抬起右腿,跨過欄桿,然后又把左腿跨過去,飛撲進運河。灰暗的河水浪花四濺,眨眼間便吞沒了這個犧牲品,但過不多久,那個沉沒的女人又浮上水面,隨著急流無聲無息地往下游漂去,頭和腳都浸在水中,背部朝上,蓬亂不堪的裙子在水里鼓脹得像個枕頭。
“有個女人跳河了!有個女人跳河了!”數十個聲音一齊喊了起來,人們紛紛跑了過來,兩岸都擠滿了圍觀者,橋上的人都一窩蜂涌聚到拉斯科爾尼科夫四周,緊挨著使勁從后面擠他。
“上帝啊,這不是我們的阿芙羅西尼尤什卡嗎!”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喊聲,“上帝啊,救救她吧!好心的大爺,救她上來吧!”
“叫條小船來!叫條小船來!”人群中有幾個聲音喊道。
然而再叫小船是多此一舉了:一個警察沿著碼頭的臺階跑到河邊,三下五除二便脫掉了身上的大衣和靴子,縱身跳入水中。沒有太費事:投河的女人已經被河水沖到離碼頭僅兩步遠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用左手成功地攥住了一個同伴伸給他的長竿,投河的女人轉眼間就被拉了上去。他們把她放到碼頭的花崗石板上。她很快就蘇醒過來,抬起身子,坐了起來,接二連三地打了幾個噴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響,一雙手下意識地在濕漉漉的連衣裙上亂擦一氣。她悶聲不響。
“她都醉傻了,上帝啊,她都醉傻了,”那個女人的聲音依舊哭訴著,她已經來到了阿芙羅西尼尤什卡的身邊,“前兩天她也想上吊,是從繩子上救下來的。剛才我去小鋪子買東西,留下一個小姑娘看著她——瞧,這就出事了!她是個普通市民,上帝啊,我們的一個普通市民,就住在附近,從邊上數第二棟房子,就在那里……”
人們四散走了,警察還在照料著投河的女人,有人大聲交談,提到了警察分局……拉斯科爾尼科夫以一種漠然置之、無動于衷的奇怪心情看著這一切。他感到惡心。“不,可惡……投河……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語著,“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又補上一句,“有什么好等的呢。這是什么,警察分局……而扎苗托夫為何不在警察分局?警察分局九點多鐘還在辦公呢……”他轉過身來,背朝著欄桿,環視著四周。
“就這么樣了!走吧!”他毅然決然地說,從橋上走了下來,往警察分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心里是空蕩蕩又冷凄凄的。他什么都不愿想。甚至連煩惱也無影無蹤了。他剛剛從家里出來時,力圖“結束一切”的那股勃勃生機,現在早已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
“也好,這也是一條出路!”他一邊慢慢騰騰、無精打采地走在濱河街上,一邊心里想著,“我還是要了結此事,因為我希望了結……然而,這是出路嗎?反正一個樣!一俄尺大的空間總是會有的——嘿!不過,這算是個什么結局啊!難道這就是結局?我是告訴他們,還是不告訴呢?唉……真見鬼!再說,我也累了:馬上找個什么地方躺上一躺或者坐上一坐吧!最羞愧的是愚蠢透頂。但對此我毫不在乎。呸,腦瓜子竟會冒出這么多的愚蠢想法……”
到警察分局去,必須筆直朝前走,在第二個拐彎處往左拐:它與這里相距僅僅幾步路。然而,走到第一個轉彎處時,他停住了腳步,躊躇了一下,便拐進了一條小胡同,繞著彎兒,穿過兩條街道——也許是沒有任何目的,而也許是為了贏得一點時間,哪怕是再拖延一分鐘也好。他走路時眼睛盯著地面。忽然似乎有人在他耳邊悄聲細語著什么。他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的大門旁邊。從那個晚上起,他就再也不曾來過這里,也不曾從這里經過。
一種無可抗拒也無法解釋的欲望控制了他。他走進那幢房子,穿過門洞,然后進入右邊第一個入口,開始沿著熟悉的那道樓梯走向四樓。又窄又陡的樓梯上黑乎乎的。在每一層樓梯的平臺上,他都要站上一會兒,好奇地四處張望一陣。在第一層樓的平臺上,一個窗戶的窗框完全拆掉了:“當時還沒有拆呢。”他想。瞧,已經到了二樓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干活的那套房間:“掛了鎖,門也重新刷過油漆,這就意味著,即將出租。”瞧,這是三樓……這是四樓……“就是這里!”讓他疑惑莫解的是:這個套間的門大開著,屋子里有人,說話的聲音清晰可聞;這是百分之百地出乎他的意料的。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便登上最后幾級樓梯,進入了那個套間。
這個套間也在重新裝修,里面有幾個工人,這似乎也使他吃了一驚。不知為何他總以為,他將看到的一切依然原封未動,一如他離去時那樣。也許,甚至連那兩具尸體都還照舊躺在地板上的原處。現在卻是:四壁空空,沒有任何一件家具。真是奇怪啊!他走到窗前,坐在窗臺上。
總共只有兩個工人,都是年輕的小伙子,一個年齡稍大,另一個則年輕得多。他們正把印有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墻紙糊在墻上,以代替原來那些黃焦焦、爛兮兮的舊墻紙。拉斯科爾尼科夫不知為何很不喜歡這樣,他用敵意的眼光看著這些新墻紙,似乎為這種風光殊異式的變化深感遺憾。
那兩個工人顯然是耽擱了下班的時間,現在正急匆匆地卷著墻紙,準備回家。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到來幾乎不曾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正在談論著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交叉著雙手,細聽著他們說話。
“她一大早就來找我,”那個年齡大的對那個年齡小的說道,“大早大早的就來了,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說:‘你干嗎對我大獻殷勤,干嗎在我面前扭扭捏捏?’她說:‘季特·瓦西里耶維奇,從今天起,我愿意完全聽您吩咐。’事情就是這樣!她打扮得那樣漂亮啊:就像時裝雜志上一樣,簡直跟時裝雜志上一模一樣!”
“叔叔,這時裝雜志是個什么呀?”年輕的那個問道。
“時裝雜志嘛,這就是,我的老弟,那么一些彩色圖畫,每個星期六都從外國郵寄給這里的裁縫,教給人咋樣穿衣打扮,男人穿啥衣服,女人穿啥衣服。就是說,是圖畫。男人大多穿腰部打褶的大衣,而女裝那一部分,老弟,上面畫的全是妖艷艷的女人【138】,你就是把她們全送給我,我還嫌少呢!”
“在這個彼得堡啊,真是沒有啥東西沒有的!”年輕的那個迷醉地高叫起來,“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這個,我的老弟,什么東西都有。”年紀大的那個以教訓的口氣總結般地說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站起身來,走進另一間屋子,那里以前擺著一只箱子、一張床鋪和一個五屜柜;他覺得屋子里沒有了家具,顯得小得可憐。墻紙依舊未變,角落里的墻紙上分分明明地顯出原來供圣像的神龕的痕跡。他看了一眼,又回到窗前。年齡大的那個工人斜眼注視著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面向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回答,卻站起身來,走到前室,抓住門鈴的拉繩,拉了一下。還是那個門鈴,還是那種白鐵皮的叮當聲!他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邊凝神細聽,邊回憶著。過去那種痛苦得可怕的、無法形容的感覺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活地浮現在眼前,門鈴每響一次,他就哆嗦一下,與此同時,他的心情卻越來越愉快。
“您到底有什么事?您是什么人?”一個工人走到他面前,高聲問道。拉斯科爾尼科夫又走進屋里。
“我想租套房子,”他說,“先來看一看。”
“沒有誰在夜間租房子的,再說,您該同看門人一塊來。”
“地板已沖洗干凈了,還刷油漆嗎?”拉斯科爾尼科夫接著說,“血沒有了嗎?”
“什么血?”
“老太婆同她的妹妹就在這里被人殺死了。這里本來是有一大攤血的。”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那個工人驚慌不安地叫了起來。
“我?”
“正是。”
“你真想知道嗎?……我們到警察分局去,在那里我會告訴你。”
兩個工人疑惑莫解地望著他。
“咱們該走了,已經耽擱了。咱們走,阿廖什卡。門可得鎖上。”年齡大的那個工人說道。
“哦,咱們走吧!”拉斯科爾尼科夫平心靜氣地答道,說著領先走了出去,慢慢悠悠地下了樓梯,“喂,看門的!”走到大門口時,他大聲喊道。
有好幾個人站在房子的入口處,觀望著過往的行人:兩個看門人,一個娘們兒,一個穿長衫的小市民,還有一個什么人。拉斯科爾尼科夫徑直走向他們。
“您有什么事?”看門人中的一個問道。
“你到警察分局去過嗎?”
“剛去過。您有什么事嗎?”
“那里有人嗎?”
“有啊。”
“副局長也在那里嗎?”
“那時在。您有什么事?”
拉斯科爾尼科夫沒有回答,站在他們身旁,沉思默想著。
“他是來看房子的。”年齡大些的那個工人走近前來說。
“什么房子?”
“就是我們干活的那套房子。他說:‘干嗎把血沖洗掉了?’還說:‘這里發生過一件兇殺案,可我來租這套房子。’他還動手拉響門鈴,繩子都差點拉斷了。他還說:‘咱們到警察分局去,在那里我會說出一切。’死乞白賴地纏著我們。”
看門人莫名其妙地皺緊雙眉,仔細打量著拉斯科爾尼科夫。
“您到底是什么人?”他頗為嚴厲地喝問。
“我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科爾尼科夫,以前是大學生,而現在住在希爾公寓【139】第十四號房間,就在離這里不遠的一個小胡同里。你可以去問看門人……他認識我。”拉斯科爾尼科夫說這些話時,顯得頗有點萎靡不振和心不在焉,他并未把頭轉過來,只是凝望著夜色漸濃的街道。
“您到底干嗎要去那套房間?”
“看看哪。”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
“這就把他抓起來,送到警察分局去吧?”那個小市民突然摻和著插了一句,接著就住口不言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回頭斜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然后用同樣慢悠悠、懶洋洋的聲音說道:“咱們走吧!”
“就把他帶走!”那個小市民壯起膽子接住話茬,“他干嗎老是想著那件事,莫不是心里有鬼,啊?”
“喝醉沒喝醉,只有上帝知道。”那個工人嘀嘀咕咕著。
“您到底有什么事?”看門人當真怒氣沖沖了,他又大聲喝問道,“你干嗎陰魂不散地纏人?”
“你害怕到警察分局去嗎?”拉斯科爾尼科夫嘲諷地對他說。
“害怕什么?你干嗎老是陰魂不散?”
“無賴!”那個娘們兒大叫一聲。
“還跟他啰唆什么!”另一個看門人大聲吼道,這是一個五大三粗的莊稼漢,穿一件厚呢上衣,敞著胸膛,腰帶上掛著一串鑰匙,“滾!……實在是個無賴……滾!”
他一把揪住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肩膀,猛地把他往街上一推。拉斯科爾尼科夫差點摔了個跟頭,但是沒有跌倒,他挺直腰板,一聲不吭地看了看所有的圍觀者,便向前走去。
“這人真怪。”那個工人說。
“如今的人都變得古古怪怪的。”那個娘們兒說。
“還是該把他扭送到警察分局去。”那個小市民加上一句。
“管他干嗎,”那個五大三粗的看門人斷然說道,“完全是個無賴!明擺著是來找碴兒的,你只要一理他,他就纏得你脫不了身……我們見過!”
“那么,到底是去,還是不去?”拉斯科爾尼科夫思索著,他站在十字路口的馬路正中,張望著四周,似乎在等待著某人下達最后的指令。然而任何地方都沒有一絲半縷的反應;一切都像他腳下踩著的石頭一樣冷漠無情,死氣沉沉,對他來說,死氣沉沉,只是對于他一個人……突然,在相距兩百步的遠處,在街道的盡頭,透過愈來愈濃的夜色,他發現有一大群人,并且聽到了談話聲,叫喊聲……人群中間停著一輛輕便馬車……一星燈火在街道中閃閃爍爍,“這是怎么回事呢?”拉斯科爾尼科夫轉彎向右,朝人群走去。他今天似乎對任何事都要操心一番,想到這點,他不禁冷笑了一聲,因為他早已確定去警察分局,他清楚地知道,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七
街道當中停著一輛豪華的貴族輕便四輪馬車,車前套著兩匹灰色的烈馬;乘客已經走了,車夫本人也從座位上爬了下來,站在旁邊;馬的籠頭被人抓住了。四周擠集著一大群人,幾個警察站在最前面。其中一個警察提著一盞點著的馬燈,正俯身用馬燈照著馬路上車輪旁邊的什么東西。大家議論著,呼叫著,嘆息著,車夫似乎感到莫名其妙,口里不時重復著:
“真倒霉!上帝啊,真倒霉啊!”
拉斯科爾尼科夫使勁擠進了人群里面,終于看到了那個引起所有這些忙亂和好奇的對象。一個剛才被馬踩傷的人躺在地上,看來已經昏迷不醒了,他穿得十分襤褸,但卻是“高貴的”裝束,他全身都浸在血泊中。臉上,頭上鮮血淋漓,整個面孔都給踩壞了,皮都撕掉了,完全改變了形狀。顯然,傷勢不輕。
“上帝啊!”車夫哭訴道,“這怎么提防得了呢!要是我車趕得太快,或者沒有向他吆喝,那還可以怪我,可是我趕得不疾不徐,平平穩穩啊。大家都看見了:別人趕得好,我也一個樣呀。喝醉的人連蠟燭都放不穩——這是誰都知道的!……我看見他橫過馬路時搖搖晃晃,差一點摔到地上——我就吆喝了一聲,跟著又吆喝一聲,一連吆喝了三聲,還勒住了馬;可是他對直撞倒在馬蹄底下!要么是有意的,要么就是喝得醉傻了……馬是小馬,容易受驚——猛地朝前一拉,而他大叫一聲——馬兒就更慌張了……這就遭殃了。”
“確實是這么回事!”人群中有人高聲做證。
“他吆喝過,這是真話,向他吆喝了三次。”另一個聲音應和著。
“確確實實吆喝了三次,大家都聽到的!”第三個聲音叫道。
不過車夫沒有十分沮喪,也并不過分驚恐。顯而易見的是,這輛馬車的主人有錢有勢,他正在什么地方等著馬車;警察當然已充分考慮到這一情況,會挖空心思妥善解決這場車禍。眼下首當其沖的是把受傷的人送到警察分局,然后再送到醫院。可沒有誰知道他的名字。
這時拉斯科爾尼科夫擠近前來,更近地俯下身去。突然燈光照亮了那個不幸者的臉龐,他認出了他。
“我認識他,我認識!”他一邊擠向頂前面,一邊高聲叫著,“這是一位退職的官員,九等文官馬爾梅拉多夫!他就住在這里附近,住在科澤爾公寓……趕快請醫生!我付錢,瞧!”他從口袋里把錢掏了出來,讓一個警察過目。他心急如焚。
警察感到十分滿意,因為有人認出了被踩傷的人是誰。拉斯科爾尼科夫向他們通報了自己的姓名,說明了自己的住址,并且極力勸說警察趕快把昏迷不醒的馬爾梅拉多夫送回家去,仿若事關自己的親生父親。
“就在這里,只過去三棟房子,”他熱心張羅地說,“科澤爾公寓,一個有錢的德國人的房子……他剛才大概喝醉了,正回家去。我認識他……他是個酒鬼……那里就是他的家,有妻子,幾個孩子,還有一個女兒。送醫院還得耽誤一時半會兒,而這里,這幢房子里肯定有醫生!我付錢,我付錢!……在家里到底有親人照料,馬上就會進行搶救,要不,還沒送到醫院,他就會死掉……”
他甚至已經把錢不露痕跡地塞到警察手里。其實事情是明之又明,合情合理的,無論如何,在這里可以就近搶救。受傷的人被抬了起來,送往家里,有幾個自告奮勇的幫忙者。科澤爾公寓僅只三十步路。拉斯科爾尼科夫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扶著受傷者的頭部,一邊指引著道路。
“朝這里走,朝這里走!上樓梯的時候,要把頭部向上,轉個彎……這就對啦!我付錢,我謝謝。”他喃喃地說著。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像往常那樣,一有空閑,便立即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在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里踱來踱去,來來回回地從窗子旁走到火爐旁,一邊自言自語,咳個不休。近來她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多地和自己的大女兒、十歲的波蓮卡談話,波蓮卡雖然有很多事情還聽不懂,但她卻十分明白,母親需要她,因此她那雙聰慧的大眼睛總是注視著母親,盡力裝出什么都懂的神態。這一次波蓮卡正在給不舒服了整整一天的小弟弟脫衣服,以便他躺下睡覺。小男孩正等著給他換襯衣,換下的襯衣必須在夜里洗干凈,他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挺直身子,一動不動,向前伸著兩條小腿,腳后跟緊緊地并在一起,腳尖朝兩邊分開。他噘著小嘴,瞪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聽著媽媽和姐姐說話,那副姿態和所有那些乖孩子通常臨睡前讓人脫衣時如出一轍。一個比他更小的女孩,穿著一身破衣爛衫,站在屏風旁,等著輪到給自己脫衣。通向樓梯的門沒有關上,為的是多少放出一些從其他房間涌來的一團團煙草的煙霧,這個可憐的、身患肺病的女人總是被煙霧嗆得痛苦不堪地久久咳嗽。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在這個星期里似乎變得更加消瘦,臉頰上的紅潮也比以前更加紅艷。
“你不會相信,你也想象不到,波蓮卡,”她在屋子里一邊走來走去,一邊說話,“我們在你外公家的時候,生活過得多么快樂、多么豪華啊,而這個醉鬼卻把我給毀了,并且也會把你們全毀掉!你外公是個五等文官,差不多就是省長【140】了;就只差那么一小步了,因此有許多人都來拜訪他,說:‘伊萬·米哈伊雷奇,我們已經把您當作我們的省長了!’當我……咳!當我……咳-咳-咳……噢,該死的生活啊!”她突然大叫一聲,兩手抓住胸口,想把痰咳出來,“當我……唉,在最后一次舞會上……在首席貴族的府邸……別茲澤梅莉娜婭公爵夫人一看到我——波莉婭【141】,后來,我和你爸爸結婚的時候,她還為我祝福呢——立刻就問:‘這不是那個在畢業典禮上跳披巾舞的可愛姑娘嗎?’……(破了的地方得縫補好;你去拿針來,照我教你的方法,馬上縫補好,不然的話,明天……咳!明天……咳-咳—咳!……就會破-成一個大洞!——她拼命喊出聲來……)當時還有剛從彼得堡來的宮廷侍從謝戈利斯基公爵……他邀我跳了一場馬祖卡舞,第二天就打算來向我求婚,但是我親自委婉地推辭了,我說,我的心早已屬于另一個人了。這另一個人就是你的爸爸,波莉婭;你外公火冒三丈……水準備好了嗎?唔,把襯衣遞給我;長襪呢?……莉達,”她對小女兒說,“今天夜里你就別穿襯衣睡一夜吧,將就一夜吧……把長襪也放到旁邊……一起洗……這個叫花子,怎么還不回來,醉鬼!襯衣都被他穿得像抹布了,全都爛兮兮的了……最好都一起洗出來,免得接連兩個晚上受罪!上帝啊!咳-咳-咳-咳!又咳起來了!這是什么呀?”她看了一眼站在過道里的人群,以及不知抬著什么東西向她屋里直擠的人,不禁大喊起來,“這是什么?這抬著的是什么?上帝啊!”
“放到哪里啊?”當渾身鮮血、昏迷不醒的馬爾梅拉多夫被抬進屋里后,一個警察打量著四周,問道。
“放到沙發上!直接放到沙發上,頭部就放這里。”拉斯科爾尼科夫指示著。
“在街上被軋傷了!酒鬼!”有人在過道里叫嚷。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呆呆站著,臉色慘白,呼吸艱難。孩子們都嚇壞了。小莉多奇卡突然大叫一聲,撲進波蓮卡的懷中,緊緊抱住她,渾身瑟瑟顫抖。
安頓好馬爾梅拉多夫,拉斯科爾尼科夫便飛奔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跟前。
“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安心吧,不要驚慌!”他連珠炮似的說,“他在橫過馬路時,叫馬車給軋傷了,您別擔心,他會醒過來的,是我吩咐他們抬到這里來的……我到過你們這里,你記得嗎……他會醒過來的,我付錢!”
“他如愿以償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忽地大叫一聲,撲向丈夫身邊。
拉斯科爾尼科夫很快就發現,這個女人并非那種動不動就一下子暈倒的人。眨眼間,那個不幸的男人頭部下面墊上了一個枕頭,而這是誰都還沒有想到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開始給他脫衣,細細檢查他的傷口,忙忙碌碌,毫不驚慌,她忘記了自己,緊緊咬住顫抖的嘴唇,抑制住就要從胸中迸發出來的叫喊。
拉斯科爾尼科夫說服了一個人飛跑去請醫生。原來醫生住的地方僅隔一棟房子。
“我已經讓人去請醫生了,”他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強調說,“別著急,我付錢。有水沒有?……給我一條餐巾,毛巾也行,就是要快;還不知道他的傷勢如何……他只是受了傷,但沒有死,請您相信……看醫生怎么說吧!”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飛跑到窗前,那里,角落里的一把破椅子上,放著一只裝滿水的大瓦盆,本是準備夜里為孩子們和丈夫洗內衣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夜里常常親手洗衣服,每星期至少兩次,有時還要多些,因為他們已經窮得連換洗的內衣都沒有了,全家大大小小每人都只有一件內衣,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對不清潔簡直無法容忍,寧肯等大家都上床睡覺以后,勞累不堪地親手干這力不勝任的活兒,以便趕在天亮前把拉在屋里的繩子上的濕內衣晾干,讓大家都穿上干干凈凈的內衣,而不愿看到家里人邋里邋遢。她依照拉斯科爾尼科夫的要求,端起那一盆水,剛要遞給拉斯科爾尼科夫,卻差點兒連人帶盆一起摔倒在地。不過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找到了一條毛巾,用水把它浸濕,開始擦洗馬爾梅拉多夫那血跡斑斑的臉兒。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站在旁邊,痛苦地喘著粗氣,雙手緊緊地壓著胸口。她自己也需要救護了。拉斯科爾尼科夫開始醒悟,他讓人把受傷的人抬到這里來,也許大錯特錯了。那個警察也頗為疑惑地站在那里。
“波莉婭!”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喊著,“快跑去找索尼婭。要是她不在家,對鄰居說也是一樣,告訴她爸爸被馬踩傷了,讓她馬上到這里來……一回家就來。快去呀,波莉婭!給,扎上頭巾!”
“用一百倍的力氣跑!”坐在椅子上的小男孩突然大喊一聲,喊完這一句,他又像原來那樣挺直身子,悶聲不響地坐在椅子上,瞪著雙眼,腳后跟朝前,腳尖向兩邊分開。
屋子里人擠得滿盈盈的,連蘋果掉下來都沒處擱。大部分警察都走了,只有一個暫時還留在這里,他費勁地把從樓梯上涌進來的人又趕回樓梯上去。但是利佩韋赫澤爾太太的所有房客幾乎都從里面的房間一群群涌了出來,最初還只是擠在門口,后來卻熱熱鬧鬧地一窩蜂涌進屋子當中。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氣得怒火沖天。
“人都要死了,總得給他點安寧吧!”她對著那群人大叫著,“倒像看戲似的!還叼著煙呢!咳-咳-咳!戴好帽子再進來吧!……還真有個人戴著帽子呢……滾出去!對死者至少也該有點尊敬吧【142】!”
咳嗽使她喘不過氣來,然而她那示威性的大叫卻產生了效應。顯然他們都有點怕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房客們都懷著一種奇怪的內心滿足之感相繼魚貫退回到門口。當某人突如其來地不幸臨身,即使他的至親好友也會毫無例外地產生這種心理,盡管他們懷著極其誠摯的同情和憐憫。
不過,從門外也傳來了談話聲,有人談到了醫院,并且認為不該在這里徒勞無益地攪得四鄰不安。
“死都不容許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高叫著,沖向門口,打開房門,以便痛罵他們一頓,但在門口卻撞上了利佩韋赫澤爾太太,她剛剛聽說這件不幸的事,馬上跑來維持秩序。這是一個酷愛吵架而又蠻不講理的德國女人。
“哎呀,我的上帝!”她雙手一舉一拍地說,“您那個酒鬼丈夫被馬踩傷了。快送他上醫院!我是房東!”
“阿瑪莉婭·路德維希娜!請您記住您說的話。”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高傲地說(她同女房東說話一向語氣高傲,以便讓她的“言行符合自己的身份”,即使此刻她也不愿放棄這種樂趣),“阿瑪莉婭·路德維希娜……”
“我最后一次告訴您,您可永遠也別再膽敢叫我阿瑪莉婭·路德維希娜了,我是阿瑪莉-伊萬!”
“您不是阿瑪莉-伊萬,而是阿瑪莉婭·路德維希娜【143】,因為我并非您的列別賈特尼科夫先生那類下流無恥、阿諛逢迎的人,此刻他正在門外笑呢(門外真的傳來了笑聲和喊聲:‘吵起來了!’),因此我會永遠管您叫阿瑪莉婭·路德維希娜,雖然我實在搞不清楚,您為什么不喜歡這個名字。您已親眼看到謝苗·扎哈羅維奇出什么事了:他就要死了。請您馬上關好這道門,別放任何人進來。至少也得讓他安安寧寧去死吧!否則,我向您保證,明天總督大人就會知道您的行為。我當姑娘的時候,公爵就已認識我了,而且他對謝苗·扎哈羅維奇頗有好感,還幫過他不少次忙呢。大家都知道,謝苗·扎哈羅維奇有很多朋友和靠山,只是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知道自己有這么一個倒霉的弱點,主動疏遠了他們,然而現在(她指了指拉斯科爾尼科夫)已經有一位慷慨的年輕人在幫助我們,他家財萬貫,廣有交際,在他很小的時候,謝苗·扎哈羅維奇就認識他了,請您相信,阿瑪莉婭·路德維希娜……”
所有這些話都說得像放連珠炮似的,而且越說越快,但一陣咳嗽猝然打斷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滔滔雄辯。這時那個氣息奄奄的人醒過來了,呻吟起來,她趕忙跑到他的身旁。受傷的人睜開兩眼,但還認不出人,也沒有意識,只是緊緊盯著俯身站在他跟前的拉斯科爾尼科夫。他呼吸困難,深深地吸一口氣,很久之后才又吸一口氣,鮮血紅滲滲地溢出嘴角,汗水濕津津地沁滿額頭。他未曾認出拉斯科爾夫科夫,開始不安地轉動眼珠。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用憂傷而嚴厲的目光望著他,眼里卻淚珠潸潸往下直滴。
“我的上帝啊!他的整個胸口都給踩傷了!血淋淋的,血淋淋的呀!”她絕望地說,“得把他上身的內衣全脫下來啊!謝苗·扎哈羅維奇,要是能動,你就把身子稍微側一側。”她對他大聲喊道。
馬爾梅拉多夫認出了她。
“請神父來!”他聲音嘶啞地說。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走到窗前,前額靠在窗框上,絕望地大叫一聲:
“哦,該死的生活啊!”
“請神父來!”短暫的沉默后,那個氣息奄奄的人又說道。
“已經派人-去-啦!”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對他大聲喊道,他聽到喊聲,便沉默下來。他用怯生生、愁戚戚的眼光尋找著她;她又回到他的跟前,靠近他頭部站著。他安靜了一會兒,不過時間很短。他的眼睛很快直望著小莉多奇卡【144】(他的掌上明珠),她躲在角落里,發病般地瑟瑟顫抖,用自己那孩子氣的驚訝的目光凝望著他。
“啊……啊……”他焦灼不安地指著她。他想說些什么。
“還想說些什么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大聲問道。
“她光著腳!光著腳!”他用瘋狂的眼光望著小女孩那雙赤光光的小腳,嘟嘟囔囔著。
“你住-嘴-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氣呼呼地喊道,“你自己知道,她為什么光著腳!”
“謝天謝地,醫生來了!”拉斯科爾尼科夫高興地叫了起來。
醫生走了進來,是個衣冠楚楚的德國小老頭兒,他帶著疑惑的神情四處張望,走到傷者跟前,號了號脈,又仔細地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幫助下,解開鮮血浸透的襯衣,使傷者的胸部袒露出來。整個胸部被踩得慘不忍睹,血肉模糊,七凹八凸;右側的幾根肋骨折斷了,左邊,就在心窩上有好大一塊青紫色的致命傷,這是馬蹄重重踐踏留下的痕跡。醫生皺緊了雙眉。警察告訴他,這個受傷的人給卷到了車輪底下,隨著輪子滾動,在馬路上又被拖了三十來步遠。
“真讓人吃驚,他怎么還能醒過來呢。”醫生悄悄地對拉斯科爾尼科夫耳語著。
“您說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問道。
“眼看就死了。”
“難道沒有一點希望了?”
“一線希望都沒有了!只剩最后一口氣了……而且頭部也受了致命傷……唔,也許可以放血……不過……這也是白費力氣。再過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必死無疑。”
“那么您最好還是放一下血吧!”
“好吧……不過我預先告訴您,這完全是徒勞無益。”
這時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過道里圍觀的人群讓出一條路來,門口出現了一位拿著圣餐【145】的神父,一位白發蒼蒼的小老頭兒。傷者還躺在街上的時候,警察就去請他了。醫生立即把座位讓給他,并意味深長地同他交換了一下目光。拉斯科爾尼科夫懇請醫生再稍等片刻。醫生聳聳肩,就留下來了。
大家都向后退去。懺悔禮進行了不多大一會兒。奄奄一息的人對這件事未必十分清楚,他只能發出一些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聲音。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抱起莉多奇卡,又把小男孩抱下椅子,然后走到爐子旁邊的墻角里跪下,并讓兩個孩子跪在她的前面【146】。小女孩只是瑟瑟發抖,小男孩則光著膝蓋跪在地上,從容不迫地抬起一只小手,規規矩矩地從肩部到腰部劃了一個大十字,還磕了一個響頭,看來,這使他感到了某種特殊的樂趣。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緊咬嘴唇,強忍住眼淚;她也在祈禱,時而把小男孩的襯衣拉正一些,時而又從抽屜柜里拿出一塊三角頭巾,披在小女孩過分裸露的肩上,但她做這些的時候,仍然跪在地上,并繼續祈禱。這時里面幾間屋子的門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開了。過道里的觀眾越擠越多,密密麻麻,整幢房子的房客都擠集在這里,不過他們都不曾跨過屋子的門檻。只有一個蠟燭頭照亮著這整個場景。
這時跑去叫姐姐的波蓮卡,穿過過道里的人群,飛快地擠了進來。由于跑得太快,她進來后仍然氣喘吁吁,她摘下頭巾,用目光尋找著母親,然后走到她跟前說:“姐姐來了!在街上碰見她了!”母親也把她按著跪在自己身旁。一個姑娘靜悄悄、怯生生地從人叢里擠了進來,她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這間屋子里,出現在貧困、破爛、死亡和絕望中間,令人驚異不已。她也穿著破衣爛衫,她的衣服都是便宜貨,但卻打扮得像街頭的妓女,依照她那個特殊社會里形成的趣味和習慣,并且帶有明目張膽、恬不知恥的目的。索尼婭在過道門口止步不前,未曾跨過門檻,她惘然若失地張望著,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并且忘記了自己穿著的那件轉手四次才買到、在這里極不成體統的花綢子衣服,綢衣的后襟長得可笑,也忘記了那條把整個房門都堵住了的過分寬大的鐘式裙,忘記了那雙淺色的皮鞋,忘記了那把夜里毫無用處、但卻依然帶著的奧姆布列爾【147】,更忘記了那頂插著一根紅艷艷的羽毛的、滑稽可笑的圓頂草帽。在這頂輕浮地歪帶著的圓頂草帽下面,露出一張瘦條條、白煞煞、惶惶不安的小臉,嘴巴大張著,兩只眼睛因驚嚇而直瞪瞪的。索尼婭身材纖小,大約十八歲,人雖瘦弱,卻是一個長著一雙美妙動人的淺藍色眼睛、相當好看的金發女郎。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床鋪,望著神父;由于如飛奔來,她也氣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的竊竊私語和風言風語大約傳進了她的耳朵。她低下頭,一步跨過門檻,進到屋里,不過仍然站在門口。
懺悔和圣餐儀式都已結束。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再次走到丈夫床前。神父退了出來,臨走之前,說了幾句話,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表示告別,加以安慰。
“我往哪里安置這些孩子啊?”她指著那些孩子,尖刻地、憤怒地打斷了神父的話。
“上帝是仁慈的,寄希望于至高無上的上帝的幫助吧!”神父說。
“哼-哼!仁慈,就是不管我們!”
“這樣說是罪過啊,罪過,夫人。”神父搖著頭說。
“難道這不是罪過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指著生命垂危的人說。
“也許,那些無意中釀成慘禍的人,會同意給予你們賠償的,至少是賠償失去的收入……”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揮了揮手,氣憤地嚷道,“為什么要賠償?他可是自己喝得醉醺醺的,鉆到馬肚子下去的!什么收入?他沒帶來過收入,而只帶來痛苦!就是他,這個醉鬼,把什么都換酒喝光了。他常常偷走我們的東西,送到小酒館里去,他自己的一生和我的一生就在小酒館里給毀了!他就要死了,真是謝天謝地!損失就會少多啦!”
“對臨死的人應該寬恕,說這種話真是罪過,夫人,這種情緒可是大大的罪過!”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本來在傷者身旁忙忙乎乎,喂他喝水,給他擦去頭上的汗水和血跡,把枕頭擺正,不時抽空轉頭和神父談上幾句。這時,她竟突然氣勢洶洶地對神父說:
“唉,神父呀!這全是廢話!什么寬恕!要是他今天沒被軋傷,回家時一定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有一件襯衫,穿得臟兮兮的,并且破爛不堪了,他可以倒頭便睡,而我卻得整夜不停地搓搓洗洗,洗他的破衣爛衫和孩子們的衣服,然后在窗子外面晾干,天剛一放亮,就又得坐下來縫縫補補——我的一夜就是這樣度過的!……還奢談什么寬恕呢!我已夠寬恕的了!”
一陣劇烈的可怕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她在手帕上咳出一口痰來,拿給神父看,另一只手痛苦地緊緊按住胸口。手帕上全是鮮血……
神父低下頭去,默默無語。
馬爾梅拉多夫已經處于瀕死的最后狀態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又俯身朝著他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他老是想對她說句什么話,他艱難地轉動著舌頭,開始說出了含糊不清的幾個字,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明白,他是想請求自己的寬恕,立即就用命令的口氣對他大叫道:
“住-嘴-吧!用不著!……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于是傷者閉住了嘴;然而就在這時,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落到了門口,他看見了索尼婭……
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發現她:她站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
“這是誰?這是誰?”他突然用嘶啞的聲音氣喘吁吁地說,完全處于驚慌不安中,一雙眼睛恐懼地望著女兒所站的門口,極力想支起身來。
“躺著!躺-著-吧!”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大吼道。
但他以超乎尋常的力量用一只手把身子撐了起來。他瘋狂地、直瞪瞪地望著女兒,望了好大一會兒,好像不認識她似的。他還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打扮。忽然他認出了她,認出了這個忍辱負重、傷心欲絕、穿戴時髦而又羞愧難當的女兒,她正溫順地等著輪到自己跟臨終的父親訣別。他的臉上出現了極端痛苦的表情。
“索尼婭!女兒!原諒我吧!”他叫了起來,試圖向她伸出手去,但由于失去了支撐,撲通一聲從沙發上臉朝下摔到了地板上;大家趕忙跑過去抬起他來,放回沙發上,然而他已快要咽氣了。索尼婭軟怯怯地叫了一聲,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抱著。在她的懷抱中,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倒如愿以償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看著丈夫的尸體,高聲說道,“唉,現在怎么辦呢?我用什么來安葬他呢?又拿什么給他們,明天又拿什么給他們吃呢?”
拉斯科爾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跟前。
“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他開始對她說,“上個禮拜,您這位剛去世的丈夫向我講述了他一生的經歷和全部境況……請您相信,他在談到您的時候,對您的崇敬溢于言表。從那天晚上開始,我清楚地知道,他對你們全家人是多么忠誠,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而他對您是特別尊敬和愛戀,盡管他有那個不幸的弱點,從那個晚上開始,我們就成了朋友……現在請允許我……聊表心意……以便對我的亡友略盡義務。這里……似乎是二十盧布——如果這點錢能對你們有所幫助,那么……我……總之,我還會來的——我一定會來的……我,也許明天就會來……再見!”
他大步如飛地走出屋子,迅速從人群中擠到樓梯上,但在人群中突然碰到了尼科季姆·弗米奇,他得知發生了慘禍,便親自前來處理。從警察分局發生的那一幕以后,他們還不曾見過面,但尼科季姆·弗米奇一眼就認出了他。
“啊,是您?”他問拉斯科爾尼科夫。
“他死了。”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醫生來過了,神父也來過了,一切如常辦理。請別過于打擾那個可憐的女人,她本來就有癆病。如果可能,請多鼓勵她……您確是個好心人,我知道……”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嘲笑地補上一句。
“然而您身上怎么沾上血跡啦。”尼科季姆·弗米奇說道,在燈光下,他發現拉斯科爾尼科夫背心上有幾處鮮紅的血斑。
“對,沾上血啦……我全身都沾上血啦!”拉斯科爾尼科夫帶著某種異樣的神態說道,然后微微一笑,點一點頭,向樓下走去。
他悄無聲息、不急不慌地下了樓,渾身發著燒,卻并不知道,心里充滿了突然涌現的一種充沛而強大的生命力,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無邊無際的感覺。這種感覺完全類似于一個被判處死刑而又突然出乎意料地獲得赦免的人的感覺【148】。樓梯下了一半的時候,回家去的神父趕了上來;拉斯科爾尼科夫一聲不響地側身讓他走到前面去,又和他默默無言地彼此點頭示意。然而已經下到最后幾級樓梯時,他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有人在追趕他。這是波蓮卡,她一邊跑著追他,一邊呼喊著:“喂!喂!”
他轉身面向她。她跑到最后一段樓梯,停在他的面前,站在比他高一級的樓梯上。一道暗淡的光線從院子里照了過來。拉斯科爾尼科夫看清了小女孩那清瘦而可愛的小臉,這張小臉正向他微笑著,并且稚氣十足地喜盈盈地望著他。她是帶著使命飛跑來的,看來,她非常喜歡這一使命。
“喂,您叫什么名字?……還有,您住在哪里?”她急急忙忙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他用雙手輕按著她的雙肩,帶著某種幸福的表情望著她。他望著她時心里是那樣樂悠悠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是誰叫您來的?”
“是索尼婭姐姐叫我來的。”小女孩答道,她笑得更燦爛了。
“我就知道,是索尼婭姐姐叫您來的。”
“媽媽也叫我來。索尼婭姐姐叫我來的時候,媽媽也走到我跟前,說:‘快跑,波蓮卡!’”
“您喜歡索尼婭姐姐嗎?”
“我最喜歡她啦!”波蓮卡以某種特別堅決的口氣說道,她的表情突然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那么您會喜歡我嗎?”
他發現代替回答的是,小女孩的小臉漸漸湊近他,并且把豐滿的小嘴唇天真地伸過來吻他。突然小女孩那兩條像火柴棍一般纖瘦的胳膊緊緊地摟住了他,頭靠在他的肩上,低聲哭泣起來,臉在他身上也越貼越緊。
“爸爸真可憐!”過了一會兒,她抬起淚水晶瑩的小臉,用兩手擦著眼淚,說道,“現今老是發生這種倒霉的事。”她出乎意料地又補上一句,神情特別莊重,每當孩子們突然想像大人一樣說話的時候,總是極力裝出這么一副神氣。
“爸爸喜歡您嗎?”
“他最喜歡我們之中的莉多奇卡,”她一本正經地接著說道,毫無笑容,已經是一副十足的大人說話的口氣,“他喜歡她,是因為她最小,還因為她總是生病,常常帶糖果給她吃,而他教我們念書,教過我語法和神學,”她自豪地補充道,“媽媽什么也沒說,不過我們知道,她喜歡爸爸教我們,爸爸也知道她喜歡,可是媽媽還要我學法語,因為我已經到了受教育的年齡了。”
“那么您會祈禱嗎?”
“噢,那當然啦,我們都會!我早就會啦,我已經大了,經常自己單獨默默祈禱,而科里亞和莉多奇卡跟著媽媽大聲祈禱;先念一聲‘圣母’,接著就是一段禱告:‘上帝啊,求你寬恕并賜福給索尼婭姐姐吧,’接下來就是:‘上帝啊,求你寬恕并賜福給我們現在的爸爸吧’,因為我們的第一個爸爸已經死了,而現在這個是我們的第二個爸爸,我們也為那第一個爸爸祈禱。”
“波列奇卡【149】,我叫羅季昂,以后什么時候請您也替我祈禱吧;‘還有你的仆人羅季昂’——只加這么一句就夠了。”
“今后我一輩子都要為您祈禱。”小女孩興沖沖地說,她突然又笑了起來,撲入他的懷中,又緊緊地抱住他。
拉斯科爾尼科夫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地址,答應明天一定來。小女孩歡天喜地地離開了他。當他走到街上時,已經十點多鐘了。五分鐘以后,他已來到了橋上,正好站在那個女人不久前跳河的地方。
“夠啦!”他毅然決然、鄭重其事地說,“滾開吧,幻象;滾開吧,臆造的恐懼;滾開吧,幽靈!……生命就是活著!難道我現在不是活著嗎?我的生命并未和那個老太婆一塊死亡!愿她在天國安息吧——夠啦,老太婆,你該安息了!現在是理智和光明的王國……也是意志和力量的世界……現在咱們走著瞧吧!現在咱們來拼一拼吧!”他豪情萬丈地補了一句,似乎他正沖著某種黑暗的勢力說話,并且向它發出挑戰【150】,“然而我早已同意在一俄尺大小的地方生活了!”
“這會兒我身體十分虛弱,然而……看來,病已完全好了。剛才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病必定會好的。巧極了:波欽科夫公寓就近在眼前。即使不是近在眼前,我也一定要到拉祖米欣那里去……這場賭賽就讓他贏了吧!……讓他也開一開心——沒關系,就讓他高興高興!……力量,需要的是力量:沒有力量你將一事無成;然而力量應該用力量去獲得——對此他們卻并不知道。”他驕傲而又自信地補充道,步履蹣跚地走下橋去。他內心的驕傲和自信每分鐘都在增強,一分鐘后,他已經變成了面貌一新的另一個人。但是,究竟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讓他發生這種判若兩人的變化呢?連他自己也一點都不知曉;他似乎抓住了一根稻草,突然覺得他“可以活著,生命還存在著,他的生命并未和那個死去的老太婆一塊死去”。也許,他做出這個結論還過于匆忙,但他對此并未多想。
“然而我還要人家為仆人羅季昂祈禱呢,”這個念頭忽然閃過他的腦海,“唔,但這是……以防萬一啊!”他補充說,但又立刻嘲笑自己言行的幼稚。他的心情好得出奇。
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拉祖米欣,在波欽科夫公寓里大家都已知道這位新房客,看門人立即給他指明去處。剛走完一半樓梯,就能聽到眾聲嘈雜,談鋒甚健。通樓梯的門洞開著,傳來一陣陣叫喊聲和爭論聲。拉祖米欣的房間相當大,有十五個人在聚會。拉斯科爾尼科夫在過道里停住了腳步。在這里的隔板后面,房東的兩個女仆正在兩把大茶炊旁忙著,張羅著一瓶瓶酒和大大小小的盤盤碟碟里的餡餅和下酒菜,這些東西都是從房東的廚房里拿來的。拉斯科爾尼科夫請他們去把拉祖米欣叫出來。拉祖米欣喜眉笑眼地跑了出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經喝了相當多的酒,盡管拉祖米欣幾乎從來也不曾醉醺醺的,但這次卻顯而易見的是他已有幾分醉意了。
“聽我說,”拉斯科爾尼科夫匆匆說道,“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這次賭賽你贏了,實在是誰也不知道他自己會發生什么事。我無法進去了:我已虛弱得眼看就要倒下了。因此,只能說一聲:你好,再見。明天請你到我那里去吧……”
“你聽我說,我送你回家!你自己已經說了,你十分虛弱,那么……”
“那么客人們呢?這個滿頭鬈發的人是誰,就是剛剛探頭往這里張望的人是誰?”
“這個人?鬼知道他是誰!大概是舅舅的熟人,也許是他自己來的……我請舅舅應酬他們,舅舅是個極其可愛的人;遺憾的是,你現在不能和他相互認識。不過,讓他們大家見鬼去吧!他們現在根本不會想到我,而我也必須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所以,老兄,你來得正好,再過兩分鐘,我也許就會對人拳腳相加了,真的!他們在胡說八道……你簡直難以想象,人能夠信口雌黃到什么程度!不過,怎么想象不到呢?難道我們自己不也經常信口開河嗎?那就讓他們現在胡說八道好了:以后就不會再胡說八道了……你稍坐一下,我去把佐西莫夫叫出來。”
佐西莫夫甚至是急不可耐地朝拉斯科爾尼科夫奔了過來,顯而易見的是他懷有某種特殊的好奇心;他的臉色很快就變得和悅可親了。
“趕緊睡覺,”他盡可能仔細地給病人作了檢查后,斷然說道,“不過臨睡前要吃一包藥。您愿意吃嗎?我不久前配制的……一種藥粉。”
“吃兩包都無妨。”拉斯科爾尼科夫答道。
他當即吃下了藥粉。
“這太好了,你親自送他回去,”佐西莫夫對拉祖米欣說,“明天怎么樣,咱們明天看,而今天實在很是不錯:和不久前幾乎有天壤之別。活到老,學到老……”
“你知道咱們出來的時候佐西莫夫在我耳邊悄聲細語了些什么嗎?”他們剛一走到街上,拉祖米欣就貿然說了起來,“老兄,我索性把什么都告訴你吧,因為他們全都是笨蛋。佐西莫夫吩咐我在路上隨便同你聊一聊,也讓你隨便聊聊,然后把這一切都告訴他,因為他有個想法……你……是個瘋子,或者類似瘋子。對此你自己想想吧!第一,你比他聰明兩倍,第二,如果你不是瘋子,那么你對他頭腦里的這種荒唐想法就會不屑一顧,第三,這一大團肥肉的本色當行是外科醫生,現在卻迷戀上了精神病,今天你與扎苗托夫的那場談話,使他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對你的看法是正確的。”
“扎苗托夫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一切都說了,他做得對極了。我現在已經搞清了全部底細,扎苗托夫也搞清楚了……唔,對了,簡而言之,羅佳……問題在于……我現在已微感醉意……不過這沒什么……問題在于,這個想法……你明白嗎?的確在他們的腦瓜子里產生了……你明白嗎?也就是說,他們誰都不敢大聲說出來,因為這個想法荒謬絕倫,尤其是在抓到那個油漆工以后,這一切就云開霧散,永無蹤影了。然而他們這幫笨蛋究竟想干什么呢?我當時揍了扎苗托夫幾下——這只是我們兩人之間說說,老兄,千萬別說你知道這件事,就連稍稍暗示一下都不行;我發現,他很要面子;這是在拉維莎家里——然而,今天,今天,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最主要的問題是這個伊里亞·彼得羅維奇!當時他利用了你在警察分局昏了過去這件事,但他自己后來也為此感到羞愧;因為我知道……”
拉斯科爾尼科夫全神貫注地聽著。拉祖米欣酒后閑聊,說漏了嘴。
“我當時昏倒在地,是因為窒悶和那股油漆味。”拉斯科爾尼科夫說道。
“還用解釋嗎!而且不只是油漆味:你高燒了整整一個月呢,佐西莫夫就是證明!不過現在這孩子是多么失望,你簡直難以想象!他說:‘我簡直比不上這個人的一個小指頭!’也就是說,比不上你的一個小指頭。老兄,他有時心地也很善良。然而教訓,今天你在‘水晶宮’給他的這個教訓,真是好極了!要知道,最初你可把他嚇壞了,嚇得他渾身顫抖!你幾乎又使他對這個荒誕無稽的想法深信不疑,突然——你向他伸出舌頭:‘給,怎么樣,讓你逮著了!’棒極了!現在他已全線崩潰,徹底被打敗了!你果然是個高手,對他們這些家伙就得這樣。唉,可惜我當時未能親臨其境!現在他極其想見到你。波爾菲里也想同你結識……”
“可是……這個人也……可是他們為何要把我當作瘋子呢?”
“實際上并不是把你當作瘋子。老兄,看來,我對你說得太多了……你要知道,剛才他還驚訝不已呢,因為你只對這一件事興趣頗濃;現在已弄清楚了,你為什么會興趣頗濃;一切情況都了然于胸了……當時這件事對你刺激太大,再加上有病,兩者一攪和……老兄,我有點醉了,鬼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是怎樣的……我對你說:他迷戀上了精神病。不過你別把這當回事兒……”
足有半分鐘,兩人默默相對。
“喂,拉祖米欣,”拉斯科爾尼科夫開了口,“我想開誠布公地告訴你:我剛剛在一個死人家里待過,一個官員死了……在那里我把所有的錢都捐給了他們……此外,剛才還有一個人吻了我,即使我殺過什么人,也會……總之,我在那里還看到了另一個人……帽子上插著一根火紅色的羽毛……不過,我是在胡說八道;我十分虛弱,請扶扶我……眼看就要上樓梯了……”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擔憂地問道。
“頭有點發暈,不過問題不在這里,而是在于極其多愁善感,極其多愁善感!像個女人……真的!你瞧,這是什么?你瞧!你瞧!”
“是什么嗎?”
“難道你沒有發現?我房間里有燈光,看見了嗎?從門縫里……”
他們已經站在最后一道樓梯前面,停在女房東的門邊,從下面確實可以看到,拉斯科爾尼科夫斗室里的燈光。
“真奇怪!也許是娜斯塔西婭。”拉祖米欣說道。
“她任何時候都不曾在這個時間到我的屋里去,而且她早已睡了,不過……對我來說反正一樣!再見!”
“你怎么啦?我是送你回家的,就一同進去吧!”
“我知道,你想和我一起進去,但我想在這里與你握手告別。喏,伸出手來,再見!”
“你怎么啦,羅佳?”
“沒什么,咱們走吧;你將作為證人……”
他們開始登上樓梯,一個念頭在拉祖米欣的腦子里電光一閃:也許,佐西莫夫是對的。“唉!我對他胡言亂語,搞得他心神不寧!”他自言自語地嘀咕著。走到門口,他們突然聽到屋里有談話的聲音。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拉祖米欣大叫起來。
拉斯科爾尼科夫搶先抓住門把手,把門大打開,門打開后,他卻木然站在門口。
他的母親和妹妹坐在他的沙發上,已經等了他一個半小時了。為何他竟對她們的到來感到幾乎出乎意料呢,并且極少想到她們呢,盡管就在今天還得到消息,她們已經上了路,正在旅途之中,馬上就要到達?在這一個半小時里,她們爭相詢問娜斯塔西婭,此刻她還站在她們面前,并且把所有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們。當聽說他“今天逃跑了”,又是病魔纏身,而且從她的講述中可以聽出,他一定頭腦迷糊,她們都嚇得心悸魂飛!“上帝呀,他是怎么啦!”母女倆都以淚洗面,在這一個半小時的等待里,兩人更是忍受了非凡的痛苦。
她們以一聲歡天喜地、激情盈溢的高呼迎接拉斯科爾尼科夫的出現。兩人一齊向他撲來。但他卻死尸般地僵立著,一種難以承受、突如其來的感覺仿若一聲炸雷擊中了他。他竟不曾抬起手來擁抱她們:手抬不起來。母親和妹妹緊緊地抱住他,頻頻地吻著他,時而笑嘻嘻,時而淚淋淋……他后退一步,身子一晃,就“撲通”一聲昏倒在地板上。
驚惶不安,恐懼的呼喊,聲聲呻吟……站在門口的拉祖米欣飛奔進屋,用自己那強壯有力的雙手抱起病人,不大一會兒,病人便在沙發上醒了過來。
“沒事兒,沒事兒!”他對母親和妹妹高聲說道,“這是昏厥,這自然有點糟糕!但剛才醫生說過,他已經好多了,他已完全康復了!拿水來!喏,他這不正在清醒過來,瞧,他已醒過來了!……”
說著,他一把抓住杜涅奇卡的手,差點兒把她的手扭脫了臼,請她彎腰去看“他已醒過來了”。母親和妹妹深受感動、感激涕零地望著拉祖米欣,簡直把他看作神明;她們已經聽娜斯塔西婭說過,這個“機靈的年輕人”,在她們的羅佳生病的期間,對他進行了無微不至的照顧。當天晚上,普莉赫里婭·亞歷山德羅芙娜·拉斯科爾尼科娃和杜尼婭親密交談的時候,也親口稱他為“機靈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