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不斷有街坊經(jīng)過, 瞧熱鬧,打招呼,梁承通通視若無睹, 凝滯地看著喬苑林, 將剪刀攥輕微變形。
過去許久,從牙關(guān)擠出一句:“你什么意?”
喬苑林回答很輕:“你明白。”
這份“明白”揣在梁承懷里無從發(fā)泄。一次一個人感無能為力, 揮拳砸在電線桿上, 擦破指關(guān)節(jié)冒出血珠, 讓疼痛來維持清醒。
“那好。”梁承說出答案,“我告訴你, 不行。”
喬苑林可憐極了,似乎那個咄咄逼人坦白嫉妒不, 握著剪刀施行暴力也不, 為什么, 問:“為什么?”
梁承說:“你多大了?”
“十六。”喬苑林下意識道, 而后才倉皇改口, “不,十七歲。”
梁承干脆利落地說:“不管你十六還十七,在我眼里你就個未成年小屁孩兒。你聽著, 我你沒有任興趣。”
說完,梁承掉頭走了,背后只余臨街嘈雜,喬苑林被拋在原地,聽不見也看不一星半點了。
大步走了十來米, 梁承踩地上落一張紙,很干凈,彎腰撿起來, 展開一張腦電圖報告單。
患者姓名,喬苑林,而每一處波動峰值都手寫著名字。
梁承閉了閉眼睛,轉(zhuǎn)回身,喬苑林緊抿著唇珠僵立在那兒,頭頂濃云艷烈像一叢火,寸寸低垂,灼燒吞噬著少年身軀。
梁承奔過去,抓住喬苑林手拖回家,樓梯黯淡,在拐角處松開手。
都啞巴了,陷入難堪僵局,喬苑林大眼睛麻木地張著,搶下報告單藏在背后。
門鎖響了,王芮之急急走入玄關(guān),她記卷閘門落著呢,誰給掀開了?
樓中死寂,老太太徑直進(jìn)店內(nèi)查看,被滿地狼藉所驚,折回來在樓梯下一抬頭,叫昏暗中兩人嚇了一跳。
“苑林?”王芮之問,“什么時候回來,你開門?”
梁承側(cè)身擋住受傷手,說:“我開。”
王芮之狐疑道:“那些胸針怎么回事?”
梁承說:“我好奇,不小打翻了。”
這場面實在詭異,可惜黑黢黢瞧不清楚,王芮之問:“寶兒,你怎么不說話?”
喬苑林繃著嘴角,稍一松動恐怕要撇下巴去,一聲不吭地上了樓。
“這孩子……”王芮之經(jīng)驗老,“小梁,你們鬧矛盾了?”
梁承沒撒謊,只說,怨我。上樓走喬苑林房間外,一扇門相隔,透視不出喬苑林背地里狀態(tài)。
坐著,趴著,蒙在被子里?
好歹個男子漢,不至于哭,梁承暗自揣摩,今天事該怨誰,口無遮攔應(yīng)小瓊算一個,鄭宴東算一個。
推卸一遭,終究罪魁禍?zhǔn)住?br/>
或許小題大做了,喬苑林不過青春期鬧著玩兒,可能連性取向都沒搞明白,在荷爾蒙驅(qū)策下發(fā)了一頓瘋。一定。
梁承不嫌臟地在褲子上蹭了蹭手背,無言地笑,就算喬苑林真中意男,德那么多家境好、性格好同齡人,怎么會這種人動。
將同一屋檐下消磨當(dāng)溫存,把相伴玩耍數(shù)落當(dāng)撩撥,實情竇初開在作祟,未必撼動了真。
夜色沒沖淡白天熱,梁承著門說:“空調(diào)遙控在床頭柜抽屜里,用話自己拿。”
摩托車轟鳴駛遠(yuǎn),喬苑林被梁承殘酷拒絕,再冷靜放置,仿佛精神病人遇見高超醫(yī)生,任由擺布甘愿放棄反抗。
整個午后,擦過胸針上每一粒珠子時都在做理準(zhǔn)備,要說出來,梁承咒罵也好,厭惡也罷,就算揍一拳也無妨。
可那一拳砸不,砸碎了全部理建設(shè)。手足無措,照樣傷,后悔不太過沖動,如果好好剖白梁承答案也許會不一樣?
從頭尾,梁承始終沒有明確否認(rèn)過喜歡男生。說小屁孩兒,年長四歲就那么了不起嗎?
喬苑林不甘,不死,真切動一張網(wǎng),托著,就不用懼怕回跌。
老僧入定地盤坐在床上,顛三倒四地想,深入淺出地想,直大腦累成一團(tuán)漿糊。一切憧憬都海市蜃樓,唯一確認(rèn)留有一線余地,梁承板上釘釘?shù)鼐芙^了。
手機響,田宇打來,問:“苑神,明天有空嗎?”
喬苑林緩緩回過神:“什么事?”
田宇嫌嗓子粗,怕感冒,說:“這學(xué)期你幫我寫活動日志太優(yōu)秀了,明天有部科幻大片上映,我請你去唄。”
喬苑林道:“沒情,我失戀了。”
“你好科幻,談戀愛了嗎就失戀?明天給我講講,我?guī)湍阃炀纫幌隆!?br/>
喬苑林掛線點開梁承頭像,最終什么也沒發(fā)關(guān)掉了手機。
夜市人潮如織,梁承想去大排檔揍應(yīng)小瓊一頓,覺徒勞,前半夜在湖畔吹風(fēng),后半夜窩在面包車上瞇了一覺。
摩托車沒油了,清晨開金杯回去,停在吳記早餐道牙子邊上,海蠣餅剛出鍋,不知道愛吃人起床了沒有。
睡一覺應(yīng)該乖了吧,梁承仰靠椅背,雙眼半闔,發(fā)現(xiàn)喬苑林柔軟和單純只表象,內(nèi)核倔如剪刀鋼刃,許多糟事可以不皺一下眉毛,昨天結(jié)結(jié)實實感了驚。
梁承在駕駛位上整理頭緒,狹長眼尾掃巷口,喬苑林慢吞吞地出現(xiàn)了,停在電線桿下?lián)崦?#58654;拳頭砸過位置。
“傻子。”無奈輕嗤。
喬苑林垂頭喪地走街邊,叫一輛出租車走了。
沒背包,說明不搬回家?梁承停好車走回旗袍店,鄧麗君在唱歌,王芮之在挑選部分破損胸針。
說:“損失我賠。”
王芮之笑:“苑林跟我說了,打翻,你護(hù)著了。”
“那也因為——”梁承說一半,“還說什么了?”
王芮之昨天就瞧出貓膩,說:“年輕盛發(fā)生口角平常事,消也快。這不,出門跟同學(xué)看電影去了。”
梁承稍微放,這時王芮之拿起手機問,微信收照片怎么保存相冊里。踱桌旁垂眸,屏幕上方備注“小囡”,王芮之戳開剛收一張照片。
簡單生活照,素顏,短發(fā),梁承看著人臉,有些怔忡。
王芮之喜憂參半,林成碧升職了,但要調(diào)動去鄰市,以后恐怕回家更少。走之前同事辦歡送會,要她做件旗袍穿,發(fā)照片參考近日發(fā)型和胖瘦。
她說:“這我兒,苑林媽媽。”
梁承告訴王芮之如保存,然后遲鈍地問:“你兒記者?”
王芮之說:“啊,苑林告訴你吧。”
梁承進(jìn)入二樓浴室,扎低身撲了幾把冷水,手掌抹過鏡子,一道斑駁水痕扭曲了五官。啊,喬苑林立志當(dāng)記者,背過“新聞編輯部”包,曾說母親姓林。
竟然林成碧。
抽下毛巾蓋在臉上,視野變黑,一些遙遠(yuǎn)畫面窮兇極惡地追來,讓忘不掉、躲不開。
“我電視臺新聞記者,林成碧。”
“希望你能接受采訪,我還會再來。”
“事發(fā)當(dāng)時,你有一瞬間考過后果嗎?”
……
電影散場,燈亮起瞬間觀眾陷入劇情熱論,喬苑林捧著幾乎沒吃爆米花,完全不記看了些什么。
跟田宇在商場閑逛,去運動區(qū)看籃球服,田宇試穿,坐在店里沙發(fā)上等,機械地夸每一件都不錯。
眼皮時不時跳動,大概沒睡好,喝一杯美式提神也全無效果。
田宇忍不住問,這狀態(tài)莫非真失戀了?用玩笑敷衍過去,不知道自己笑有多勉強。
喬苑林不在焉地蹉跎了幾個鐘頭,天色烏青像要下雨,打車回家,快要長林街時讓司機多繞一圈。
怕梁承回來了,也怕沒回來。
怕梁承不理,怕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般與相處。
怕梁承再一次申明拒絕,更怕委婉地說只房東、弟弟和學(xué)生。
喬苑林不由后悔,好不容易和梁承變熟悉、親近,按捺不住地將關(guān)系弄僵。可抱著一絲僥幸,盼望梁承哪怕會有微微一秒鐘動搖。
在巷口下車,今天有街坊搬家,傾倒了一大堆垃圾和廢舊家具,喬苑林看見小樂蹲在垃圾桶旁邊翻一只箱子。
出聲阻止:“小樂,臟不臟,快停下。”
小樂挑出一個消防車模型,高興道:“看!還能玩兒!”
喬苑林說:“那垃圾。”
“們來說垃圾,可我不覺呀,我喜歡。”小樂有自己理解,抱著消防車跑回了家。
喬苑林難以辯駁,怔怔地望著這一片生活廢料,一只玩偶娃娃孤單地躺在垃圾桶蓋子上,衣服臟兮兮,藍(lán)眼珠望著。
喬苑林從側(cè)門回去,掛鉤上有梁承鑰匙,輕手輕腳地上樓,那么靜,大臥室門沒關(guān),在墻邊偷偷地望進(jìn)去。
屋里沒人,而一直鎖著書桌抽屜拉開。
喬苑林疑惑地轉(zhuǎn)身,房門虛掩著,伸手推開,梁承竟然安寧地坐在床邊。
梁承聞一股酸臭,抬眸看見喬苑林提著一只破舊玩偶娃娃,一大一小都閃爍著怯生生目光。
問:“哪來?”
“我在垃圾桶撿。”喬苑林回答。
梁承沒有起伏地說:“很臟,扔出去。”
“我會洗干凈。”喬苑林將玩偶娃娃放在床頭柜上,擦擦手,“以后我了。”
梁承說:“你知不知道上面有多少細(xì)菌?”
喬苑林說:“我只知道,也沒人喜歡小屁孩兒。”
梁承緊繃面目陡然松動,勾起一點唇角,懨懨地笑,看來昨天說還不夠清楚。
喬苑林在膝前蹲下,姿態(tài)臣服,乖順惹人可憐,實則一如既往地執(zhí)拗:“你嫌我小,我會長大,你我沒興趣,我也不會強求。但你不能控制我感覺。”
沒搞清楚狀況就表明意,成功了叫為愛堵上一腔孤勇,失敗了只能算自作多情,喬苑林都明白,也愿意承擔(dān)。
梁承從此討厭,或不理,方自由,執(zhí)迷不悟還死,也自由。
喬苑林說:“我不會騷擾你,不會再說讓你困擾話,就像以前一樣,我每天能看你就滿足了。”
梁承托住喬苑林下巴,抬起來,三年前稚拙臉,重逢后喜怒嗔怨日日在眼前晃臉,此刻透著不懼撞破南墻“癡”。
低聲問:“喬苑林,你真喜歡我?”
喬苑林小翼翼地雀躍,在掌點頭。
梁承說:“那你知道我什么人嗎?”
喬苑林剖開真:“我不知道你經(jīng)歷過什么,你輟學(xué),孤身一個人漂泊……無論發(fā)生過什么事,我都不在乎。”
“么,那我?guī)闳ヒ粋€地方。”
梁承拉起喬苑林,拿上那只玩偶娃娃,不由分說地往外走,稀薄日光被烏云遮蔽,天空已經(jīng)發(fā)黑。
“哥,我們?nèi)ツ模俊眴淘妨直蝗M(jìn)金杯副駕駛,不安地問。
梁承沒有回答,發(fā)動面包車掉頭向西,給足了油朝遠(yuǎn)方疾馳,沒多久,悶雷壓抑,閃電顫抖著將天空劈裂。
雨點噼噼啪啪打濕了玻璃窗,喬苑林盯著雨刷,從左掃右,在漸漸滂沱雨中顯疲憊不堪。
看不清路標(biāo),不知道梁承要帶去哪,只一路朝西,裹挾著匆忙披落夜幕。
路上行人越來越少,車也消失了,金杯在偏僻國道上飛奔,忽急忽慢雨,重合了喬苑林惴惴率。
梁承握著方向盤一言不發(fā),眉至下頜蜿蜒著一道陡峭線條,像光,也可能骨骼,叫人不敢細(xì)看。
們穿過偌大平海市區(qū),了郊外,茫茫黑夜望不高樓和民房,雙排路燈照著空寂無邊馬路。
喬苑林愈發(fā)忐忑,煎熬地度過近三小時車程,四周空曠,一大片規(guī)整而集中建筑出現(xiàn)在視野里。
梁承終于踩下剎車,雨也停了。
喬苑林曾問從哪來,回答城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了。
擋風(fēng)玻璃上水一行行往下流,喬苑林望向不遠(yuǎn)處緊閉大門,威嚴(yán),肅穆,沉悶,睜大雙眼,被門邊大字如鋼釘一般釘在座椅中,動彈不。
——城西二監(jiān)獄。
梁承也望過去,安穩(wěn)生活來說果然太奢侈了,這段日子就像描摹出鏡花水月,不容深究,否則隨時會敗露。
那不如親自割開一道口子,還能落個坦蕩瀟灑。
神情蒙著一層鋒利冰霜,底下藏著被百般□□后依舊高傲自尊,里子面子,內(nèi)和軀殼,全撂在這兒給喬苑林過目。
梁承重復(fù)道:“都不在乎么?”
喬苑林怔愣著。
梁承說:“哪怕,我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