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 梁承聽了一遍錄音。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樣,油叔顧左右而言他,未明確承認什么, 喬苑林也沒有威脅逼問。
用喬苑林話講, 這不是警察審訊,只是記者采集素材。不過他們已經拿捏住油叔, 接下來的調查便有了切入點。
趁熱打鐵, 第二天晚上, 巍哥跟油叔到春風酒吧。八達通作為經常暗訪足浴店、按摩店欄目,非正常拍攝水平相當純熟。
喬苑林待在街邊的車廂內, 暗中指揮,他漸漸摸清酒吧的會員機制, 只接受熟人推薦, 并且等級有別, 負一層包廂區僅對等級高客人開放。
油叔有一位客戶是會員, 半年前介紹他來的, 他等級低,平常多徘徊在一樓大廳。那晚下藥是第一次,喬苑林剛有些暈他就沉不住氣了, 想盡快把人帶走。
他辯解,都是出來找樂子,想助助興而已。
喬苑林跳脫出“受害者”身份,如果偉哥的作用是助興,那客人有更惡劣的目的, 酒吧是不是提供更“強烈”藥物?負一層級會員們,會被滿足什么樣的“需求”?
耗費多日,喬苑林掌握了酒吧服務生換班時間、幾名熟客的光顧規律, 以及老板柳剛習慣什么時候現身。
進一步的調查對記者來說有些困難,專業找專業人做,喬苑林想到一個人。
上次買牛奶估計喝完了,他又買了一箱,去市局家屬院探望程立業。這次他沒麻煩梁承,一個人前往。
程立業恢復得差不多了,天天悶在家里,每天準時收看八達通。喬苑林來看他,他很興,像個尋常長輩關心道,最近新聞怎么沒瞧見署你名字?
喬苑林也挺自來熟,從果盒抓一把瓜子,說:“我忙大新聞呢?!?br/>
他吊起程立業胃口,邊講邊嗑,酒吧一樁事,連帶柳剛當年的詐騙前科,最終繞到面臨困難上。
程立業說:“報警??!”
喬苑林瞳仁閃亮,機靈和狡黠平分秋色:“所以我來了啊!”
目前掌握的證據不足,也沒有實質性的受害人,喬苑林希望再多獲取一些線索,他沒正式報警,但需要警方的幫助。
很快,程立業找來幾名老同,都是退休警察,有在家帶孫子,有天天下象棋,還有在公園啪啪抽陀螺的。
幾個老哥們兒都羨慕程立業之前見義勇為立了功,這下團聚起來,重出江湖。
有了專業人士幫忙,調查進行得頗為順利。半個月后,喬苑林拿到多種酒品樣本和一些藥物的外包裝。
他連夜奔了若潭醫院,心外科辦公室亮著燈,過兩天有一場心血管病防治聯合會議,梁承在準備會上要討論病例。
兩個人近一周沒見,微信說得最頻繁就是“注意身體”,當辦公室門被敲開,梁承抬頭看見喬苑林臉,竟有一絲恍如隔世矯情錯覺。
“你怎么來了?”他起身,但明白肯定不是為了看他。
果然,喬苑林立在門口,能化驗機構都下班了,他等不及,說:“酒品取證完成了,你能幫幫我嗎?”
梁承當然不會拒絕,回答:“好。”
喬苑林抓了一下耳朵,又說:“我還沒吃晚飯,你要不要一起再吃個消夜?”
梁承稍縱即逝地揚了揚唇角,說:“都好。”
若潭有獨立研究室,梁承先把東西拿去化驗,除了偉哥,還檢測出幾種鎮性藥物。
職工餐廳寥寥數人,只剩一個賣餛飩的窗口,現煮的,梁承和喬苑林面對面在桌旁等候,桌上放著化驗報告和一個鎮劑包裝盒。
如何了解更多信息?喬苑林捏著下巴,藥廠、批次、分銷商,有沒有人通過這個癟爛藥盒就能篩選出來?
首,要人脈多路子廣,醫藥行業或醫療系統內人士。
這時,值班的萬組長從門口進來,揉肚子打哈欠,一邊抱怨“只能吃餛飩了”。梁承和喬苑林相視一眼,然后一齊招了招手。
萬組長過來,說:“呦呵,喬記者,你好久沒來了?!?br/>
喬苑林主動表明:“在忙個新聞,有過來一趟。”
“跟醫院有關系???”萬組長來了精神,上次指望在節目上露一臉卻泡湯了,心里念念不忘,“需要幫忙盡管找我?!?br/>
餛飩煮好了,梁承用托盤端來,一碗給喬苑林,另一碗推到萬組長面前。
萬組長受寵若驚,趕緊喝口湯免得梁承反悔,說:“梁醫生,可別嚇我,你不是要被狠狠地投訴吧?”
梁承屈指敲在包裝盒上,說:“你看看這個。”
“這啥玩意兒?”萬組長拿起來,“噢,這牌子出過,各大醫院早都不用了?!?br/>
喬苑林感覺有眉目,干脆直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詳細聽完,萬組長鎮自若地吃了個餛飩。他外號“萬金油”可不是白得,方方面面沒他不熟地方。
“幫你也行?!比f組長道,“但我有個條件。”
喬苑林豪邁允諾:“你放心,感謝費包你滿意,后期你愿意露臉,給你單獨加一分鐘時長的醫藥小科普?!?br/>
雖然極其誘人,但從長遠考慮,萬組長說:“我不稀罕銅臭與虛名?!?br/>
梁承不愛翻白眼,這會兒卻努力忍,問:“那你要什么?”
萬組長看他,回答:“我要你三個月不接投訴!”
梁承:“……”
萬組長快活地吃完一碗餛飩,揣上包裝盒走了。梁承雙臂抱胸,仰靠椅背,琢磨未來三個月怎么日行一善。
還沒想出來,喬苑林碗推到中間,自己拿勺,把筷子遞給他,說:“要涼了?!?br/>
梁承頓時敗在那一雙流轉的目光里,其中一半是感謝,另一半是幸災樂禍,他接過筷子,道:“不是不吃別人吃過東西?”
已忘記八年前葡萄冰沙滋味,當時喬苑林一會說,你不是別人。
現在,他垂下眼眸,回避道:“隨便,你愛吃不吃?!?br/>
當他盛起一勺餛飩,梁承沒有言語,筷子伸下來,夾走沾在上面他不喜歡的紫菜碎。
之后,梁醫生開始了忍氣吞聲的職業新篇章,遇到暴躁老哥一言不,碰上頤指氣使的患兒家長保持微笑。對于善解人意的患者和家屬,懷一顆感恩的心。
有幾次嗆人的話都到嘴邊了,他含一顆話梅,酸得醒過神,連同分泌唾液一并咽進肚子里去。
同認為梁醫生性情大變,背后一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某天清潔阿姨進辦公室打掃,替大家問了出來:“梁醫生,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梁承頓住筆尖,在這個月總結報告簽名后面戳下一個黑點,反問:“哪看出來的?”
清潔阿姨說:“人被愛情一滋潤,脾氣就變好了,梁醫生,什么時候請大家吃喜糖???”
這進度拉得也太快了,梁承合住筆帽,說:“沒有?!?br/>
“哎呀,一旦定下來,快著呢?!卑⒁坍斔π?,“你這么能干,對象肯定也不差,結婚生個孩子得有多聰明!”
梁承第一次著急下班,再不走,該考慮孩子是念七中還是德心了。
在車庫碰見萬組長,他拳頭都硬起來,沒好氣地問:“交代你辦得怎么樣了?”
萬組長嘚瑟道:“都搞了啊,小喬記者沒跟你說?”
喬苑林還沒來得及,他剛回電視臺,光跟鮑春山匯報情況就花費一時半刻。所有零散的線索和證據串聯起來,整個案子逐漸明晰。
歷經一個月調查暗訪,喬苑林奔波了數十個地點,接觸上百人,查清那些藥物的獲取途徑后,他挖出了另一條線。
春風酒吧的藥物是從一家保健品公司獲取,保健品公司的老板是柳剛哥哥,柳毅。多年前,柳毅開補習機構詐騙家長的贊助費,如今死性不改,仍以中小學生為目標,兜售健腦提神營養液。
保健品公司悄悄做大,柳毅能低價拿到一些藥物,成為柳剛酒吧的“供應方”,再為酒吧會員提供特殊福利,也就是捕獲相中獵物。
隨著案子越挖越深,喬苑林現疑似鬧出過人命。去年年初,有個畢業不久女孩陪老板應酬,在酒吧負一層包廂被灌得爛醉,然后被帶走開房,當夜死在了酒店房間里。
后來酒吧整頓了短短一周,重新開張。
喬苑林從主編辦公室出來,說得口干舌燥,到位子上一口氣喝下一大杯水。他捂杯子,盯著厚厚資料夾,抽出粘紅色索引貼的一張。
這是他一個月前做調查方案,抓油叔為起始,找應小瓊和老四江湖通緝令。以油叔為線人深入調查,進一步找程立業,是警民合作。取證后追溯來源,萬組長是人情。
這一圈人的幫助或多或少都與梁承有關,所以他當初對梁承說過“只有你能幫”。
現在,這一切即將收官,喬苑林全部文字、錄音和影像資料匯總上傳,一式兩份。一份變成報道,一份提交警方。
夜深了,外面飄起零星小雨,烏云低得要滾在地面上。
喬苑林揉紅眉心,如釋重負地松一口氣,他包都懶得背,只拿著手機和家門鑰匙下了班。
各部門走得不剩幾人,整棟大樓單調地響雨水敲窗聲音,電梯下到一樓,他走出大廳。
迎面過來一幫采訪部的同,看樣子剛收工,幾位二組熟人走在前頭,雷君明稍微落在后面。
夢姐瞧見他,喊道:“小喬!”
喬苑林咧開嘴,跟大家玩笑寒暄,等一一告別,對上沉默雷君明,他主動打聲招呼:“師兄?!?br/>
雷君明說:“好久沒見你,忙什么呢?”
喬苑林回答:“就是關于酒吧的新聞,我跟你提過?!?br/>
雷君明點點頭,當時的對話浮現,氣氛有些尷尬。
細雨斜織飄落在廳門口,大理石地面一片濕滑,喬苑林用鞋底蹭出響,望向臺階下水泥地面的一個小坑。
他們約好吃飯的那一晚,組里人手不夠,雷君明臨走時主動跟孫卓說愿意留下,希望不止是幫忙,想成為節目的正式一員。
但自始至終,雷君明卻騙他說是被孫卓留下。梁承當時在走廊聽到,那天在車里告訴他,他才明白。
至于酒吧這件案子,他也懂了,雷君明并非怕,大概是怕他和采訪部再有聯系,被調回二組。
喬苑林心知肚明,然而并不在意,說:“跟孫老大很累吧,他經常有無理要求。”
雷君明道:“我會盡力?!?br/>
“嗯,加油?!眴淘妨中α艘幌?,“上去吧,拜拜?!?br/>
雷君明察覺到濃烈疏遠,有些不必明說,能感受得到,他說:“苑林,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
喬苑林半邊身子暴露在屋檐外,回過頭:“羨慕我什么?”
“在新聞社、咱們系,你總是拔尖兒的,包括你畢業就進了新聞中心,受孫主任青睞。”雷君明說,“我很羨慕?!?br/>
所以喬苑林無意中被當作競爭對手,假想敵,抑或可以取代的領導的徒。
面對雷君明的坦白,喬苑林沉默片刻。為了保全一點對方的體面和幾年的校友情誼,他說:“不必看別人好壞,卻忽略自己好處。”
雷君明說:“我知道,可我除了羨慕你,也被你吸引?!?br/>
喬苑林微怔:“你在說什么?”
“苑林?!崩拙鲉?,“我們有沒有機會,成為更進一步的關系?”
喬苑林一時無法反應,愣著,身后一束強烈光由遠及近照射過來,伴隨著引擎聲。
綿綿細雨下,奔馳剎停在電視臺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