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承走到離窗邊半米遠的位置, 止住腳步,他盯著繁星閃爍的高空吞咽了一下,握緊手機說:“你在樓下是不是, 來。”
喬苑林仰得脖子泛酸, 掛掉電話走進單元大廳,值班保安的座機響起來, 對方接聽后起身幫他刷了電梯。
梯門是照著全身的銀色鏡面, 喬苑林莫名感到緊張, 卻情不自禁地整理了頭發和衣領。升至五十二層,他踏上走廊到梁承的房門外。
抬手未按下門鈴, 門開了,他被一把拽了進去。
飯盒和杯子撞到鞋柜, 叮鈴咣當, 梁承將喬苑林壓在門后吻住, 從嘴角親到唇珠, 他光著膀子, 體溫高熱得超出正常范圍。
一切都太突然了,喬苑林閉眼承受,混沌得給不出反應。
梁承不滿足, 大掌握著他的肩頭滑下去,撫過雙臂,觸碰到手指卸下礙事的飯盒水杯,再牽起他的手放在腰間。
喬苑林腦中只剩一點稀薄的氧氣,已無法控制軀干, 他摟住梁承的背,摸到一道凸起的疤,燙到般, 僵著指尖又緩緩地覆蓋去。
他的反應似乎刺激了梁承,唇一濕,牙關被強勢地舔開了,他渾身放輕,要缺氧暈在這個吻里面。
直到手機響,兩人驟然清醒過來。
是醫院的電話,梁承不知道用了多強的意志松開手,他竭力讓呼吸平復,走到一邊去接聽。
喬苑林面紅耳赤,仍喘著,在玄關迷茫地旋轉兩圈,彎腰撿起飯盒和水杯拿到餐廳。
關于術后的一點問題,梁承耐心說著,目光鎖在喬苑林身上,等人又返回玄關,他反應迅速地追過去堵著門。
說完最后一句,梁承掛斷,拿出那一晚過后新買的拖鞋。
喬苑林頷首垂眼,說:“賀阿姨給你留了飯。”
梁承翻出賀婕的微信,拆穿道:“她讓我外賣點清淡的。是你給我留的?”
“我們吃不完而已。”喬苑林往旁邊繞,“我有事,先回去了。”
梁承側步擋住,低聲說:“今晚別走。”
喬苑林分不清這是單純的挽留,是暗示,他穩著心跳問:“你想干什么?”
“怕我欺負你?”梁承咽下死灰復燃的欲/望,無賴地示弱,“不做過分的,留下來陪我,就當是錄音筆的維修費。”
喬苑林沒能走出大門,就算邁出去,恐怕也要被梁承給扛回來。
浴室氤氳未散,架子放著一套新睡衣和一條新內褲,牙刷毛巾也準備了,喬苑林洗澡的時候想,這是不是就叫“半推半就”?
他洗完立在鏡子前,面頰緋紅,試圖從瓶瓶罐罐中找點什么壓一壓臉色。
梁承敲門進來,打開墻的收納柜,從里面拿出一瓶乳液,說:“不知道好不好用。”
喬苑林一邊抹一邊觀察柜子里面,東西不,都是囤的消毒洗手液、剃須泡沫和潔面膏,角落有一支彩色的不明物。
他仔細看,奈只能看到邊緣。
梁承察覺,層層撥開取出那支東西,是三八節婦幼給醫護發的一套護手霜,賀婕拿給他一支,他從來懶得抹。
喬苑林瞧了瞧,他也不習慣用。
忽然,梁承道:“柜子里沒有偉哥,我用不著。”
一提黑歷史就生氣,喬苑林說:“不許再提偉哥。”
梁承又道:“也沒有安全套和潤/滑/液,偶爾紓解一下不用那么大的陣仗。”
喬苑林方才探究的目光被看穿,他慫得小聲:“關我啥事。”
梁承摘下毛巾兜他腦袋,一邊擦一邊交代:“我沒跟人好過,在英國和國內都沒有,除了你這兒也沒別的人來過。”
喬苑林問:“那你八年前對我有沒有……沖動。”
“你當時太小了。”梁承沒明確否認,“,也許吧,生理的一些事情有時候控制不了。”
喬苑林從毛巾下躲開,亂著頭發說:“可你只主動抱過我一次,就是你走的那天,在月臺上。”
臥室已經收拾通風,床單平整看不出任痕跡,喬苑林從床尾榻拿了錄音筆,躺在被窩里測試。
錄了些廢,再逐一刪掉,沒刪完就歪著頭睡著了。
梁承給喬苑林掖好被子,拉開抽屜,里面放著另一只舊錄音筆,表面磨損明顯,這些年反反復復修了好多次。
夜深人靜,他在床邊按下播放鍵,粗糙的音質蓋不住少年音的清朗。
“梁承哥,我下課了!”
“那我是你第一個同桌?”
“你不耍我能死啊!”
“梁承,跟你熟一點,離你近一點,怎么就他媽那么難?!”
“你這根野草管我這朵鮮花。”
“哥,我心跳得好快。”
“哥,你最牛了!”
“謠言在傳我跟你搞基。”
“過期了嗎,梁老師?”
“我應該會去英國留學。”
“你沒跟我說生日快樂。”
“哪一天你離開平海,我會記得你,想念你。”
“你贈我美夢成真,我愿你心想事成。”
“梁承,能不能只做我一個人的超人?”
“喜歡就留下來。”
“你會不會回平海?”
“你對我,有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喜歡?”
這一條條錄音是梁承最秘密的隱私,他見不得光的行為、藏匿的情感、斑駁黯然的心意,都在那個夏天無人知曉地滋生著,被悄悄記錄。
當時難以自拔,這些年月里他一遍一遍地聽,痛苦時,煎熬時,想著那一年的十六歲男孩兒,仿佛在自救。
播放到末尾,錄音筆發出嘈雜的聲音。
喬苑林在睡夢中動了一下,咔,梁承按下了暫停。
七天假期在忙碌中溜走,因為職業特殊,一家人誰也沒能歡度國慶。
節后,城市里的游客大幅減少,所有人恢復日常的生活軌跡。他們反而能休息了,喬文淵和賀婕決定去自駕游。
喬苑林懶得動,沒想好怎么安排,初步計劃在家里睡大覺。
賀婕不放心,提議讓梁承來照顧,萬一昏迷了好歹有人能發現。喬文淵卻不好意思,畢竟梁承也難得休假,于是攆喬苑林去姚拂家暫住。
爭論不下時,梁承本人來了,已有安排,要出門旅游放松放松,問喬苑林愿不愿意一起去。
喬苑林死尸一樣平鋪在沙發,奇怪道:“感覺你不是喜歡旅游的人。”
“也不討厭。”梁承說,“去么,給你訂票。”
喬苑林嫌累,那晚和姚拂聊到他沒去成的春游,頓時又有些動心,問:“就咱們倆嗎?人太沒氣氛。”
梁承說:“好辦,再叫倆人就行。”
喬苑林答應下來,父母也放心了。當晚,賀婕在客廳練瑜伽,他在一旁弱智但真誠地吹捧,吹到一半喬文淵喊他去臥室。
這么久了,他第一次踏足主臥,地上攤著行李箱,喬文淵正在衣柜前挑衣服,轉身遞給他一張銀行卡。
喬苑林先接過裝兜里,然后問:“爸,有事嗎?”
“卡里有些錢,密碼是你生日。”喬文淵道,“出門旅游拿著用,你得自覺點,不能都讓梁承花錢。”
喬苑林點點頭,問:“有多錢啊?”
喬文淵瞪他一眼:“買大奔肯定不夠。你聽沒聽我說話,我看你跟梁承處得不錯,你把他當大哥是對的,可你們畢竟不是親兄弟。”
一些親熱的畫面隱約浮現,喬苑林撓頭:“您能明示嗎?”
“我讓你注意分寸。”喬文淵職位使然,極在乎名聲,“就算是親大哥,也不能心安理得麻煩人家,懂不懂?”
喬苑林不僅懂了,想起姚拂的出柜箴言,他順水推舟:“那什么人能心安理得地麻煩?”
“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父子。”喬文淵說完一臉警惕,“你又打什么主意?就這一張卡。”
喬苑林道:“那對象不行么?”
喬文淵研究x光片一樣盯著他,回答:“不行。締結婚姻成為家人才行,對象沒準兒哪天就分手了。”
喬苑林暗示道:“那人家同性戀不能結婚,怎么辦啊?”
喬文淵哪考慮過,無語得很:“扯到你姥姥家了,在說你跟你哥,操心人家同性戀干什么?”
今天就鋪墊到這兒吧,喬苑林及時打住,說:“我明白了,以后光花你的錢,只找你的麻煩,謝謝爸。”
第二天早晨,喬文淵和賀婕駕車出發了,梁承接喬苑林去火車站。
秋高氣爽,不過有點冷,喬苑林早早穿寬松柔軟的衛衣,一層薄絨幫自己保著溫。一輛出租車停下,他熱情地喊:“應哥!”
梁承敞著及膝的長風衣,招了招手。他沒叫老四,怕一路跟喬苑林抬杠,而且對方直播沒空。
應小瓊拎著包過來,問:“就咱們仨?”
剛說完,鄭宴東從另一輛出租下了車。
四個人檢票進入候車大廳,喬苑林念大學時一般坐飛機,好多年沒來過火車站了。他環顧著走在前面,感覺變化不大。
距檢票還有一會兒,梁承坐在椅子讀一本《熱帶病學》,鄭宴東坐旁邊讀《鑒定真相》。
應小瓊搖搖頭,國慶期間海鮮匯生意火爆,他大撈了一筆,摟著喬苑林說:“走,哥給你買好吃的。”
倆人在特產商店掃蕩了三大包零食,沒到目的地有可能先撐死,喬苑林拿一袋奶油花生砸梁承的書上,說:“別看了。”
梁承聽話地合書,撕開包裝給他,問:“會游泳嗎,咱們去的地方有天然湖。”
“會泡澡。”喬苑林欠揍地說,“應哥,你的泳褲不會是大紅色的吧?”
鄭宴東撲哧一笑。
應小瓊惱怒道:“沒進站,小心老子撤退。”
緊接著大廳響起廣播,開始排隊檢票,喬苑林狗腿地搭著應小瓊的肩,說:“應哥,我想聽你講監獄風云,素材一經采用,必有重謝。”
應小瓊道:“你怎么不問梁承?”
“……那段過往是他的傷心事。”
“操,難道我坐牢就很快樂嗎?!”
鄭宴東在后面笑得止不住,也想找點樂子,湊過去聽。梁承漸漸落在后面,他抬手摸了摸風衣口袋。
進站后,檢票的隊伍散開,人們紛亂無序地朝前走著,喬苑林被踩了一腳,吃痛停下。
幾秒工夫,他周圍全是陌生人,應小瓊和鄭宴東走過去了。
他追不,捏著車票隨人流擠上扶梯。
等踏在月臺上,喬苑林的雙腿頓覺沉重,胸腔內像吞了一把輕飄飄的柳絮,飛著,堵滿心房和心室的血管。
他呼吸艱難,一聲悶過一聲,薄絨貼在流下冷汗的脊背。
離車廂越來越近,他的腳步也越來越慢,終于停下來,佇立在人群中凄惶地張大眼眶。
梁承呢,梁承在哪。
原來他的陰影不曾擺脫,他以為不提起就算是沒發生。可八年前扎下的那一根刺深埋心底,在同一個地方,在這片月臺,此刻要破土而出,攮透他搭建的自保或自欺欺人的壁壘。
崩潰之前,他要逃走。
喬苑林慌亂轉身,卻撞梁承的懷抱。
他抬起顫抖的眼睫,說:“離開那天說的……你記得嗎?”
永遠不會對他產生愛意,看到他就想起曾經的罪惡。
梁承強自鎮定,說:“那不是真的。”
喬苑林問:“那什么是真的?”
梁承掏出錄音筆,舉在喬苑林的耳邊,在月臺烙下的苦楚就在月臺撫慰,他輕輕按下播放鍵。
嘈雜的聲響仿佛與此時的環境重合。
而后是列車啟動的鳴笛,以及最后一句錄音。
二十歲的梁承坐在火車,奔赴前途未知的遠方。他嘗夠了種種酸澀,有經歷任何事的膽量,唯獨不敢回看月臺上的身影。
將錄音筆抵在唇邊,他錄下那一天對喬苑林真正的道別。
“如果再相見,我只做你一個人的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