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下野不足兩個月的蔣公,被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任命為軍委會委員長,于1月30日發(fā)表《告全國將士電》,“淬厲奮發(fā),敵愾同仇,枕戈待命,以救危亡。”
電文發(fā)布后滬上軍士氣勢大振,2月1日,蔣公在徐州召開軍事會議,討論對日作戰(zhàn)計劃。4日,國民軍委會劃分全國為4個防衛(wèi)區(qū),并決定,各司令長官除酌留部隊綏靖地方外,均應將防區(qū)內(nèi)兵力集結(jié),以便與日軍周旋,同時電令川、湘、贛、黔、鄂、陜、豫各省出兵做總預備隊。并計劃以第一防衛(wèi)區(qū)部隊司令長官張學良向東三省挺進,以牽制日軍,使其不能有在上海擴大侵略的余裕。
天津77師整裝待發(fā),顧廷聿率21旅和33旅趕赴滬上增援,許朋韜率7旅駐守天津。
顧廷聿自從沈熙覺離開天津那天起,便沒有回過沈家,現(xiàn)在要隨軍調(diào)往上海,若不回去和沈蕓妝交代一聲,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向許朋韜告了2個小時的假,顧廷聿回了趟沈家,沈熙平出門辦事尚未回來,家里只有沈蕓妝。
沈蕓妝的小院緊挨著老太太的院兒,布置的清靜雅致,院里種了幾盆蘭花,養(yǎng)的十分不錯,趕上太陽好的時候便端出來曬曬。對著小院的窗邊有一臺縫紉機,是沈熙覺從廣州給她弄來的泊來貨,早前她閑在家里做針織,沈熙覺怕她弄壞了眼睛,便弄了這么個東西給她打發(fā)時間,自打有了這臺縫紉機,沈家上上下下就從沒缺過新衣服。
輕輕地推門進了屋,炕墻燒的暖暖的,屋里好似到了陽春。沈蕓妝穿了身湘色的旗袍,披著白毛衣坐在縫紉機前正車著衣服,全神貫注一點兒也沒聽到顧廷聿推門的動靜。顧廷聿站在門邊看著她的身影,久久不敢接近。
相見亦是無言,想說的話不能說,說出口的只是謊言和敷衍。
曾有那么一刻,顧廷聿也想就這么罷了,和沈蕓妝好好的過日子,那時他想置辦個住處,但是心被掛住了,掛在了另一個人身上,想斷了這掛礙卻怎么也斷不了,或許這才是人和動物之間的區(qū)別吧,從來心都不是由腦子控制的。
分不清從哪日開始,顧廷聿開始退避沈蕓妝,因為她的善良,因為對她的愧疚。但他卻分得清那一日,決定不再欺騙、不再隱瞞的那一日,衛(wèi)兵的一句通報,他只覺得一瞬間腦子空了,耳邊只有嗡鳴聲,不知怎么開的車,橫沖直撞的進了城回了沈家,眼里沒有其他人,直到?jīng)_進了沈熙覺的小院,見到他衣服上袖口上的血,那么的扎眼。
身為軍人,看過多少生死,顧廷聿覺得他已經(jīng)可以看淡生死了,卻只聽到一句通報血都好似的冷了,那一日他和沈熙覺背叛了所有人,選擇了彼此,世道難容的彼此。
“蕓妝。”
一聲輕喚,窗邊的女孩兒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看向他,愣了一會兒方才笑了起來,那個笑讓顧廷聿心痛。
“回來啦。”沈蕓妝幸喜的起身迎了上來,目光半點兒也不曾離開過顧廷聿。
顧廷聿點了點頭,他只是來向她告?zhèn)€別,要上前線了。
“上海?”聽完他的簡短說明,沈蕓妝不由的愁上眉頭,一來是因為相見的短暫,二來則是因為他要去的是戰(zhàn)事激烈的前線。
“我是參謀長,打仗的事兒自然歸我管。戰(zhàn)局緊迫,我下午便要起程了。”
沈蕓妝雖是擔憂,卻還是點了點頭。
早前,便聽許夫人說過,當軍官太太表面看起來風光,可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太平世道到也罷了,可這世道就從來不曾真正太平過,不知道哪一天男人就要上戰(zhàn)場,有些就回不來了。所以有眷村,那里的太太們和軍隊里的男們一樣,高籍軍官的太太就得照顧底下的太太們,若是男人們回不來了,就要好好的安頓那些太太們,送她們回家。若是太太先不在了,便要幫著照顧他們的子女,就跟自家孩子一樣。團長以上的太太多半不住在眷村里,但責任還得擔待著,這便好似是軍人妻子和軍人妻子之間的袍澤之情。
沈蕓妝自小便受母親和哥哥的照顧,回到沈家之后老太太又把她一直帶在身邊,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去照應別人,但作為參謀長太太,她已有了這份心存著。
“去吧。我等你回來。”
錐子扎進肉里的疼就是此刻顧廷聿的感受,就在剛剛,他還想從蕓妝的口中打聽沈熙覺的下落。如果沈蕓妝能任性一些、刁蠻一些,也許他就能少些愧疚了。
十天了,顧廷聿沒一晚能睡好覺,沈熙覺若不是失了自由,怎么可能不來找他,若不是沒出幾日便收到全軍待命的命令,他必會跟師部告假,想辦法找到他,就算找不到也要確定他安好。
“我要回去了。”
顧廷聿坐不住,無論是因為戰(zhàn)局,還是因為沈熙覺,又或者是因為沈蕓妝。
“等等。”沈蕓妝叫住了他。急勿勿的走到柜子別,從柜子里拿出了好幾件襯衣,包了個小包袱遞到了顧廷聿的手里。“也不知合不合身。除了襯衣,我也不會做什么別的花樣,你將就將就,等回來了我給你量量,做幾套長衫。”
通情達理、溫柔賢惠,沈蕓妝具備了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妻子的所有條件,娶到她應是那個男人一生最大的幸運,可偏偏她嫁給了自己,顧廷聿不由的為她難過,這是她最大的不幸。
輕輕的放下手里的包袱,那重量仿佛里面裝的是千斤巨石,壓的顧廷聿折手斷腳。“蕓妝,有些話我想告訴你,我……”
“我知道。”沈蕓妝黯然一笑,低下了頭,目光落在自己腳前的一片地面上,攪了攪手里的帕子,說道,“你心里沒有我。”
顧廷聿不禁一怔。
“其實,當初我去奉天是為了二哥和你。我想過,若回程的時候你跟我說你不愿意,我也不會怪你,咱們就當沒這回事,回了天津把和離書交了便了結(jié)了。”沈蕓妝抬頭怯怯一笑,“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你不愿跟我親近,你心里有別人。”
顧廷聿努力壓制著緊張和不安,像一個被捉到的小偷,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原以為能理直氣壯的認了,原以為能利利索索的說出口,可原來一切真的都是設想,真正到了這個時候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哥說,你這個內(nèi)斂慢熱的人,好些話不好意思說。他總讓我別多想,他還說他拿命擔保,你會是一個好丈夫。…我當然相信,所以請先別說你要說的話。我會等,等你放下原本心里的人,等你愿意和我一起過日子。咱們還有很長的時間,不是嗎。”
顧廷聿眼前朦朧,沈蕓妝的笑容被水光遮住了。想著她因為自己的疏遠而憂愁過,想著沈熙覺向她擔保,想著他們?nèi)齻€人倍受內(nèi)心的折磨。
“對不起。”
三個字,傾注了一輩子的愧疚。
“我不忘掉。”
四個字,剪斷了最后一絲希望。
“蕓妝,一切的錯都是我犯下的。我不能讓你繼續(xù)空等下去,不值得。”
沈蕓妝的笑容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悲傷絕望的眼神,卻還在勉強自己冷靜,不去哭鬧、不去怨恨,至少這樣不會顯自己太凄慘。
“……你,也想過和我一起的,對嗎?”沈蕓妝的聲音顫抖,強壓住的哽咽依然明顯,“你說過,會給我一個家。”
顧廷聿是一個軍人,每一次上戰(zhàn)場都抱著必死的決心,若不是調(diào)往前線他會和沈蕓妝慢慢的來說這件事,但現(xiàn)在他只有幾個小時,他來不急安慰她,無論這場戰(zhàn)爭之后是生是死,他們都不會再有一起過下去的可能了。活著回來,再與她細細說清楚,該認的罪一定會認;若是回不來,依她的性子,她便是要守一輩子的,那不是更加虧欠她了。
“我想過。因為想過,所以確定,做不到。”
沈蕓妝終于哭了出來,那些眼淚不只是此刻的心痛,還有往昔的委屈,太多太多的委屈。
“無論我說什么,都不能表達我對你的虧欠。蕓妝,一切都我的自私。…你二哥是為了救我,才求你去的奉天。他盼著我們能好好過日子,我也努力過,可能是我太笨了,我沒法兒心里藏一個,面兒上再去好一個。騙了你,對不起。欠了你,對不起。傷害了你,對不起。辜負了你,對不起。”
如果感情說放就能放,也許就不值得追憶、不值得珍藏了。顧廷聿耿直的活到現(xiàn)在,面對蕓妝他做了一輩子最不恥的騙子,除了對不起,不做任何狡辯。
“……二哥知道嗎?”
顧廷聿回避了沈蕓妝質(zhì)問的目光,沈熙覺沉甸甸的壓在他的心上,雖不相信沈熙平真能對自己的弟弟下手,但是萬一呢,他不敢想那個萬一。而此刻,蕓妝的質(zhì)問更讓他心虛,沈蕓妝受到的傷害會數(shù)倍的烙在沈熙覺的心上,這一點顧廷聿很清楚。
“他知道。”
沈蕓妝哭著篤定的說道,不由的苦笑了起來,錐心刺骨的痛,她最愛的兩個人合伙騙了她。
顧廷聿沉默,他不為自己和沈熙覺辯駁,因為本就不可辯駁,無論起因是什么,這個結(jié)果都是他們種下的因,他們都不值得原諒,他們是共犯。
“你走吧。”
“你別恨他,是因為我……”
“這是我們兄妹之事,參謀長就不必費心了。”沈蕓妝淚光閃動,話中卻不再有委曲求全,盡是冷漠。
還想再說些什么,卻也不知怎么說。顧廷聿默默的站了許久,轉(zhuǎn)身離開了,那個小包袱就那樣放在桌上,顯得十分孤單。
沈蕓妝跌坐在地上,終于大聲的哭了起來。
下午十三時,顧廷聿率77師兩個作戰(zhàn)旅拔營南進。
上海局勢依舊緊張,原本想讓東北軍向東三省挺進以牽制日軍的辦法,在東北軍怠慢下戰(zhàn)局拖延未有起色,且川軍和粵軍也未積極行動,導致上海任然岌岌可危,空軍與海軍在昆山、吳淞口等地與日軍發(fā)生激戰(zhàn),傷亡慘重。
可見不統(tǒng)一難以抵御外侮,并非只是杞人憂天。
空襲警報成了上海的家常便飯,前方軍士面臨斷糧的危機,軍餉遲遲不發(fā)軍心有渙散之勢,為此南京政府財政部特撥款五萬慰勞前方軍士,上海商界亦在各方籌款籌糧,以救前方之危。
上海商會在法租界內(nèi)召開了聯(lián)會,目的是希望商會可以團結(jié)一心,基由資金、糧食援助前方戰(zhàn)勢。
“雖不敢說我們這些生意人能興邦富國,但我們也是抱著如此信念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董某愿以全副身家馳援前線。”
董會長在上海商界德高望重,并非是他人捧的,而是他真的有憂國憂民之心,沈熙覺與他相識幾年,從他身上到看到了父親同樣的心性,正直、固執(zhí)、有報國之心。
各位老板臉上都帶著憂色,他們?nèi)钡纳砑叶荚谏虾#虾J撬麄兊母m然和誰做生意都是生意,但只要還有點兒骨氣的,都對日本人恨之入骨,只是他們都有顧忌,都不知僅憑他們這微薄的力量是否能夠支撐起這個局面,萬一國軍敗了,他們便真的一無所有了。
沈熙覺本來沒什么身份參加聯(lián)會,他只是出于對董會長的尊敬才來的,他這外來的商賈與本地的商賈到底還是有區(qū)別的,而且各地有各地的規(guī)矩,各地有各地的自我保護,他出聲就是僭越,但董會長請了他來便就是要讓他來搭把手,就如之前托他去法國領事館時一樣,一是因為人脈,二是因為董會長相信他。
“各位。”坐在末席的沈熙覺緩聲打破了桌面上的寂靜,“可否容我說幾句。”
滿席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沈熙覺,從半是皺眉與質(zhì)疑,甚至有些是不屑,鮮有幾個是等他說話的,也僅僅是因為修養(yǎng)好一些罷了。
沈熙覺淡然一笑,早已料到會是如此,可無論南北,無論上海還是天津,在坐的都是中國人,同處上海一地,都是生死存亡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