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有始,無終。
沈熙平在醫院住了幾天之后,回家了。左手的食指斷了,說起來盧鳳樓已經算是大發慈悲了,若不是閻四海確實不著他待見,只怕斷的就不是手指頭了。
晚飯難得人齊,廚房便備了一桌小宴,老太太精神越來越不濟了,開席吃了幾口便累了,薛嬤嬤就扶了她回小院兒休息去了。
沈蕓妝心里高興,大哥出院了,顧廷聿也回來住了,好似所有不順都過去了,她往顧廷聿的碗里夾了塊兒紅燒肉,笑著低頭吃著飯。
“大哥可受了傷呢,你都不給我一塊兒肉吃?”沈熙平故意笑她,果不其然被她嬌嬌的白了一眼,可也得了一塊兒她夾到他碗里的肉。
沈熙覺吃著飯也不接茬兒,沈蕓妝便也給他夾了塊兒紅燒肉,“省得你再擠兌我。”
直到吃完飯,那塊紅燒肉還在小碟兒里放著,沈熙覺始終沒吃。
夜雖深了,沈熙覺的小院里還亮著燈,沈熙平受傷這幾日他一邊要照看著紗廠和鋼廠的事兒,一邊還要打典漕運的生意,其實對他來說忙一些到也好,至少能少想一些,少難為自己一些。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了開,一股涼氣竄進了屋里,沈熙覺不由的覺得心口一冷,尋著寒氣望了去,顧廷聿披著外衣走到了他面前。
沈熙覺略微回避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著賬本,問道,“這么晚了,找我有事?”
顧廷聿伸手抽走了他手里筆擱到了一邊,“我來告訴你一聲,我不搬了,不用再幫我找宅子了。…我不想騙自己,也不想騙別人,我會找機會跟蕓妝說清楚,她要恨就恨我,是我對不起她。我承認我自私,但若讓我騙她一輩子,我做不到。”
沈熙覺一時間消化不了顧廷聿說的這些話,愣愣的看了他半晌,才緩緩的站起身,卻又低下頭愧于啟齒。顧廷聿這番話不是一時沖動,是思慮再三得出的結果,與其騙來騙去,到不如說破了反到干凈利索。
“我沒碰過她。”一句淺聲低語,像是一聲炸雷在沈熙覺的腦中炸出一片空白。
“我沒碰過蕓妝。”顧廷聿再直言,可言辭間還是透著內疚,“我知道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沒用,在別人眼里她已經是一個嫁過人的女人,是我壞了她名節,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沈熙覺抬起頭。
他想盡了法子想救顧廷聿出關東軍司令部的大牢,他自以為面面俱到了,卻徹底毀了沈蕓妝的一輩子,她那樣滿懷欣喜的嫁給顧廷聿,他們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到頭來還是落空了。
“我該怎么做才能讓你和蕓妝都不難過。”
那日,在這間屋子里,沈熙覺和顧廷聿不顧一切的擁吻,背叛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事,只是那么一時的自私和放縱,便成了無恥的同謀。
“罪是兩個人的。”顧廷聿拉住他冰冷的手,絕決的說,“我們是共犯。”
明明是兩個人的錯,沈熙覺卻大包大攬,逼自己承受,逼自己冷靜,他根不像他裝的那般從容,他的心亂了,他早就潰不成軍了。
“我對蕓妝是愧疚。對你,是心疼。”
顧廷聿言罷,沈熙覺長長的沉了一口氣,眼神堅定了許多,錯犯下了便是不可逆轉的了,光是逃避已然不可能了。
垂眼看著那只握住他手的手,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樣,不夠圓滑、不會周旋,卻表里如一骨骼分明,沈熙覺不由的澀然一笑。
“受人唾罵、遭人白眼,都是活該,都是自找的。反正都不得善終,不如死的痛快些。”
顧廷聿聽完他這“視死如歸的豪言壯語”,不由的笑了。這兩個月來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處處回避卻更加想念,抬頭是愁,低頭是憂,顧廷聿連肺腔子里都要冒火了。
他是如此沈熙覺又何嘗舒坦,話是他說出口的,婚是他逼著結的,到頭來誰也沒得善緣。
錯都錯了,還當什么善人。
沈熙覺手一用力把顧廷聿拉到近前,嘴唇便貼了上去,沉迷的吻著。顧廷聿先是一驚,隨后也被他撩撥的忘我的吻了起來,披在身上的衣服無聲滑落,貼近的身體,心跳也是同起同落,
“去關燈。”從唇角溢出的聲音甜膩羞怯,讓顧廷聿蘇心不已。
燈息了,窗上的人影默在了黑暗里,沈熙覺從身后抱住了顧廷聿,顧廷聿轉身望著他,漆黑的夜里他的眼中仿佛有了星光。
“共犯。”
“同謀。”沈熙覺說著將尾音了斷在了炙熱的吻里。
突如其來的嘈雜聲擾亂了沈宅的寧靜的夜,各房各院的燈先后亮了。
民國二十一年,正月十七。老太太,歿了。
老太太要了一輩子面兒,如今她走了,禮數自然不能怠慢。沈家在城郊原是有陵園的,前年方新修繕過,這一茬兒到不用太花心思,只是因為老太太走的有些突然,一時間盡找不到一口上等的棺木。
現成的只有幾口柳木的算是好的,若想要用楠木的都沒有現做好的,連夜趕工也需五到七日。沈熙平思前想后,選了一口上好柳木的,打算讓人燙上金,也算能過得去了。
沒想到老太太過逝第二天,便有人送了一口金絲楠木的燙金壽棺到沈家,押運的人是一隊穿灰色軍服的衛兵,還送上了五梭子銀元帛金以示吊唁。
沈熙平接過隨銀元一同送來的單子,方知原來是盧鳳樓送來的壽棺,那五梭子銀元是唐軍長隨的祭禮。
沈熙覺和沈熙平看了看對方,又看了看那口金絲楠木的壽棺,想來這個物件可不是一般的東西,金絲楠木可是皇宮里才用得了的木材,擱在大清朝用這樣的壽材入葬那是僭越的大罪。
這金絲楠木可謂一兩紫楠一兩金,而且這么短的時間里能置辦得來,這位盧爺果然不是閻四海那貨色能比的,真真是個人物。
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沈家便大肆操辦起老太太的喪事來。自古紅白是人情,這都是人情往來的場面功夫。當初沈元釗去逝的時候,沈家何其冷靜,如今老太太的喪事卻門庭若市,沈熙覺不禁覺得心寒。
人前有大哥,他不需參合也不想參合,他就靜靜的給太太燒些紙錢,送她老人家一程。
年少時初進沈宅,太太給沈熙覺的記憶便是凡事講面子講身份,說起來跟在太太身邊最近的便是蕓妝,像太太說的那樣沈家三輩兒才出了這么一個女娃兒,最是太太的心尖兒,同吃同住從來不讓她受委屈。
沈熙覺不禁看向了靠在身邊的沈蕓妝,她早已哭啞了嗓子,眼睛也腫得厲害,從前夜算起三天不到晚她著實憔悴了許多。
“蕓妝,你回屋躺會兒吧。”
沈熙覺柔聲說道,拿了她的中的帕子,幫她拭了淚,輕輕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眼中滿是疼惜。沈蕓妝眼中擒著淚搖了搖頭,偎在二哥的身上,望著太太的壽棺默默掉眼淚。
顧廷聿向師部告了假也跪在一旁,隔著沈蕓妝,顧廷聿和沈熙覺相視而望,憂愁又上了眉頭,好不容易狠下了心,要做絕情負心的人,可這樣的蕓妝誰又能狠得下心再傷她。
客來客往,磕頭還禮,這些禮數上事沈熙覺不敢含糊,沈蕓妝不肯去休息,他便只能看著妹妹向上香吊唁的客人們磕頭一邊心疼。這才兩天,后頭還五天,他實在是擔心蕓妝的身子扛不住。他這個做哥哥的勸不住,只能向顧廷聿投去請求的目光,指望著他來勸一勸,沈蕓妝或許會聽。
顧廷聿其實并不想太過親近沈蕓妝,他是不想給她虛假的希望。此前,他便借師部的工作為由不回沈宅住,就算回來吃飯也是謊稱要當職入夜便回師部。現在,他依然不想表現的太過關懷,人越在脆弱的時候越是會想要依賴,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狠得下心,否則日后她只會更加難過。
不是不明白顧廷聿的心意,可沈熙覺沒法兒對沈蕓妝硬起心來,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蕓妝。
“你扶蕓妝回屋休息一下吧。”
一句囑咐,卻更像是懇求。
顧廷聿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把沈蕓妝扶了起來,往后院去了。
沈熙覺轉頭繼續燒紙錢,時不時的他便向太太的壽棺望上兩眼,心中的愧疚越發的深了,總覺得瞞得住活人的心事,卻瞞不住去了的人,也許太太的在天之靈早就看透了他和顧廷聿之間的事,正在天上訓責他怎么做出如此傷害蕓妝的事。
失神的片刻火盆里的火竟撩著了手中的黃紙,在手上便著了起來,沈熙覺還未急回神,便有人跑了過來一把撣掉了他手上燒著了的黃紙,急忙檢查著他手上的傷。
“不知道疼嗎?”言語有些慌,有些嚴厲。
沈熙覺愣愣的看了才發現是顧廷聿,然后才感覺到手指火辣辣的疼。
“怎么了?”此時,沈熙平也跑了過來,許是顧廷聿剛才那一聲有些響,把他也驚動了。
顧廷聿一邊仔細的看沈熙覺手上的傷,也顧不得抬頭,“讓火給撩了。我帶他去上點兒藥。”說著,便把沈熙覺拉了起來,不管不顧的把他往后院帶,眼里誰也沒有。
沈熙平看著他倆的背影,輕輕的蹙了蹙眉,轉臉安撫了四下,跪到了靈前,接著燒黃紙謝客。
小院里,沈熙覺被顧廷聿按坐在凳子上,然后就看他又是端水盆,又是拿傷藥,全都準備妥了,便把沈熙覺傷了手浸到了冷水里先降了灼痛,食指和中指紅的最厲害,顧廷聿拿巾子輕輕的沾掉了水,再拿了火傷膏幫他涂。
“你怎么沒陪著蕓妝?”
“薛嬤嬤陪著呢。”
十指連心,這會兒沈熙覺是著實覺得疼了,顧廷聿見他手指微顫,顯然是碰到疼處了,抬眼看他,嗔道:“燒到手了都知道,我要是陪著蕓妝沒回去,你這會兒可不要把自己點著了。”
沈熙覺扯著嘴角笑了笑,又疼的嘶了一聲,顧廷聿也是拿他沒折了,搖了搖頭,專心幫他涂起藥來。
“……過些日子再說,好嗎?”
顧廷聿手上的動作停了,低著頭不說話,心想這是他憋了很久的話吧,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沈熙覺見他許久也不答,便又想開口,卻覺得他手上力道加重,受傷的手指被他狠狠的捏著,灼燙的疼痛讓他不由的想要抽手,卻又抽不出。
“疼嗎?”
“疼。當然疼。”
顧廷聿問的嚴厲,沈熙覺答的直白。
四目相視,沈熙覺潰敗下來。
顧廷聿松了力道,小心的重又涂起藥來。“傷拖的越久越會成疾。我知道殘忍,但我更知道長痛不如短痛。…你心疼蕓妝,我也不忍心。可你也心疼心疼我,我看你這樣,我的心也疼,比你的手還疼。”
屋里之后再無言語,只是一個默默的涂著藥,一個靜靜的看著涂藥的人。
轉眼,老太太的頭七過了,吃過頭七飯,各人落了重孝,沈熙平和沈熙覺常要出門見人,下葬那天回宅子垮火盆便已經把孝除了,顧廷聿是外婿也在當天除了孝。
沈蕓妝好似生了一場大病,薛嬤嬤一直陪著她,也是心疼的緊。薛嬤嬤跟了太太一輩子,在沈家也算半個長輩了,無兒無女,就拿他們三個當自己孩子似的疼。
頭七當晚,顧廷聿便回師部了。
隔天沈熙平把熙覺叫到了家里的小祠堂,兄弟兩上完香,沈熙平屏退了下人,小祠堂里只剩下他們倆。
沈熙平站在祖宗牌位前,冷冷的說道,“跪下。”
“大哥?”沈熙覺心里疑惑,看著他的背影問道,“怎么了?”
“跪下!”沈熙平又再厲聲喝了一回。
沈熙覺雖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但見大哥這般嚴厲,便順從的跪了下來,等著大哥發話。
沈熙平轉身看著跪在地上的二弟,他們兄弟一路走來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沈熙平自問對得起祖宗,對得起父親,雖然是沾了些不該沾的生意,可這個世道誰又能活的清白,他顧的是一個家,是上下二十幾口人。
原來有太太在,他多不會沾手家里的事,現在太太走了,他便是這個家最大的家長了,不能待薄了誰,也不能縱容了誰。
“你和顧廷聿,在奉天都做了什么?”
沈熙覺聞言如墜冰淵,全身的血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