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二年,我對回家的路還記得那么清楚,以前的土路變成水泥路,以前的村莊也變了樣,只有那種熟悉的感覺沒變。因為臨近省內第一大湖泊,附近的水道特別多,縱橫交錯,小時候那種清澈見底的水面沒有了,河面上覆蓋著大面積的水花生,兆欣皺眉說:“污染還真嚴重。”
我笑說:“我還以為你不懂這些的。”
“笑話誰啊,不就是農藥、化肥殘留形成的么。”
“嗯,懂得真多。”
她還真厲害,笑意盈盈,看著窗外,看什么都覺得新鮮,一點也沒見緊張,我去她家時忐忑不安辛苦的不得了。
車頭轉進小路,兆欣遲疑著問:“是到了么?”
“嗯。”
兆欣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拽了拽衣服,“你看我這樣還行么?”
我扭頭看她,淡妝,白色襯衫淺色長褲,頭發扎成馬尾,清清爽爽的一個女子,“當然。”
兆欣又坐了回去,倚著靠背說:“小希,我很緊張。”我聞言就笑,哪有人表述緊張還這么平靜的,伸手握住她的手,“我們兆欣是什么人,經歷那么多大場合,見兩個人而已,怎么會緊張!”
“這根本不一樣好不好?”
“沒事,你只要做自己就行了,我家也沒有什么要忌諱、回避的,放心吧。”
“哦,我盡量吧。”
我朝她一笑,“好啊。”
把后備箱里的東西往外拿,兆欣過來幫忙,決定回來后,又買了些別的,連先前買的菜,腳下倒是有七八樣東西,正愁著要怎么拿,頭一抬就看見一個小年輕從家里走出來,笑容滿面,大聲喊:“姐。”正好,勞力來了,“過來幫忙。”
正浩笑嘻嘻的跑過來,“姐,回來啦!”我笑著看他,除了個頭與氣質,正浩跟小時候比沒什么變化,單眼皮,高鼻梁,小時候淘氣,左側臉頰磕在桌角上,在原來的酒窩旁邊又形成了一個新的酒窩。“嗯,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陳正浩,我弟弟。”指指旁邊的女子,“她是我,朋友。”
兆欣帶笑朝正浩伸出手去,“你好,我是任兆欣。”她這是當自己在工作呢。她的做派,正浩有些意外,略微一遲疑也伸出手來,輕輕一握,“你好。”
母親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兩手攥著圍裙看著我們說話,臉上也沒什么特別的表情。我垂了垂視線再抬眼,“媽,我回來了。”母親這才走過來,也沒特意留意我身邊的女子,只是看著我,說:“回來就好。”
“媽,這是任兆欣。”
兆欣帶著得體的微笑朝母親微微欠身,“阿姨好。”
“你好。別站在外頭了,來,先回家再說。”
正浩把地上重的東西先拎起來“姐,你都買的什么啊?”母親這才注意到地上,大包小包堆了一堆,“回來就回來,買這些干什么?”
“除了那一袋子菜與西洋參,其余都是兆欣買給您與我爸的。”
“你怎么還要別人花錢?”
“阿姨,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您別介意。”
我趕緊打圓場,“媽媽,人家第一次來,今天還過節,總不好空手的。”
母親便不再作聲,我朝兆欣看看,她朝我輕輕搖搖頭,告訴我沒事。母親讓我們先進門,自己跟在后面,“先去看看你爸爸。”
“嗯。”想起那年父親冷聲跟我說過的話,心里不免忐忑,拉一把兆欣的手,讓她跟我一起過去,哪怕站在我身后也好,這樣我就有更多的勇氣去面對,能更有信心一些。
父親背對著大門,站在堂屋里,滿地都被他擺了東西,連下腳都快沒地方了。他頭發白了大半,背影看上去也瘦了很多,近六十了,十幾年沒見,他老了好多。他復員的遲,結婚也遲,和他同齡的人家都已經兒孫滿堂,他的三個孩子只有一個成了家。
我雖然不能釋懷一些事,等看見他時,尤其是他大半白了的頭發時,心里滋味難言,用力眨眼,低聲說:“爸爸,我回來了。”
父親慢慢轉過身,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哦,舍得回來了,還知道家門朝哪邊開啊?”他這么說我沒辦法回答,他也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又說:“我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這些年,母親一次次地讓我回家,我避著不見,只想證明自己是對的,可看見他背影的那個時候,我很難過,我一直覺得像他那樣的人是不會老的,不過十來年,他怎么能變成那樣了呢,與其他這個年紀的人也沒有什么區別。此刻被他這么語氣輕忽地鄙視,心底涌出所有的難過啊愧疚啊全都變了味,“我知道您不愿意看見我,但這個家不止您一個人,如果他們都不愿意見到我,我一刻都不會多呆,馬上滾。”
“一走十幾年,我以為你會有點長進,哼,當年干嘛去了?”
當年?他這是怪我那時候沒有據理力爭,還是認為我從來就是個窩里橫的主?“我知道您看不上我,我也沒打算要您看得起,我原來什么樣現在還什么樣。”我說一句,兆欣就扯一下我的后襟,扯了好幾下,我把該說的說完便不再作聲,兆欣松開我的后襟,看我一眼,臉上露出招牌笑容,像是拜訪錦豐賓客那樣對我父親說:“叔叔您好,今天冒昧打攪您,失禮之處請您見諒,我是任兆欣,小希的朋友。”
父親眼睛一抬,審視的眼神看向兆欣,“哦,她這種人還能有朋友,倒也稀奇。”
兆欣被噎了一下,一笑,“叔叔,可能您把小希看低了,她非常好,性情內斂,恭謙有禮,人又聰明,工作也非常的出色。”
“唔,她什么人我比你清楚,這里也不是單位,我也不是你們領導,跟我匯報什么。”
“您有氣就沖我,別難為別人,人家沒招您。”
父親就跟沒聽見一樣。
兆欣又被堵了一下,也粗略了解了我父親的脾性了,微微一笑,“對啊,您看著她長大,當然比我了解她,我這是,班門弄斧了。”
父親就又看了兆欣一眼,把手里挺厚實的一本書“嘭”的一聲丟在桌上,“既然回來了,就做點事吧,總不能白吃飯,把這些都給我收拾了。”背著兩只手出去了。
感情我們回來是為了混飯吃的,我不做聲,兆欣替我答應了,等我父親走遠了才小聲說:“陳正希,你爸爸好嚴厲哦。”
我心說:嚴厲的時候你還沒看見呢。“怎么,你害怕了?來不及了哦。”
“怕?說什么笑話啊你,一點也不好笑。”她往旁邊一坐,隨手撿起手邊一本來翻看,“他老人家是干嘛的,怎么都是些工程實例啊!”
我彎腰整理滿地的書籍、剪報,“之前在部隊是工程兵,后來的工作和這個也有關。”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哦。”兆欣懶洋洋的靠進沙發里,一副不欲再動的樣子,我伸手戳戳她,“喂,你不是答應的挺快么,怎么不動手啊。”
“我是客人啊。”
“客隨主便,如今主人有忙要你幫。”
兆欣還沒說要不要幫忙,正浩往這邊來了,看我彎腰收拾滿地“狼藉”,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哇,姐,爸爸罰你做這個?”
我哪里能不知道父親就是故意的,“你要是來幫忙的就動手,看熱鬧的就快走。”
正浩后退兩步,“嘢,你慣常都這么兇?”
“兇的你還沒見過呢。”
“還有更兇的時候?難怪,難怪還沒嫁出去。”
竟敢揶揄起我來了!我抬起手里的書就砸過去,“陳正浩,你敢再說一句試試?”正浩一蹦一跳的跑開了,“我要告訴爸爸,你把他的書隨便亂丟。”
“快點去,顯擺你從小到大就只會告狀的本事。”我朝他揮手,一副趕人的樣子,兆欣站到我身邊,看著已經到了廚房門口的正浩,小聲說:“放心,她一定有人要的。”她這話讓我好氣又好笑,“我這么兇,委屈你了。”
“哪里哪里,你太客氣了。”
“你不介意就好。”
“不敢。”
午飯,母親準備了一桌子的菜,多數是我愛吃的,桌上還擺著一瓶白酒,是本地出的中檔酒,我剛進長泰時,做過這個系列的推銷,了解的比較清楚,口感不錯,醇香,入口回甘,酒性比較平和,不會上頭。
我把自己與兆欣面前的杯子都收起來,“我們不喝酒。”
正浩又把杯子拿回來,“你不喝,客人總是要喝的吧。”
“兆欣更不能喝了。”
父親看著兆欣,“不會喝酒?”
兆欣微笑著說:“如果您不嫌棄我酒量差,我陪您幾杯應該還是可以的。”
“嗯,這樣才像話,年輕人怎么能不喝酒。”
也就您這種老思想,幸虧兆欣還能喝點,要是人家不能喝您也非這樣做不可么?我在桌子底下拉兆欣的手,她輕輕握了握我的手,我還能說什么呢。“好像帶了紅酒回來,要不換紅酒吧。”
父親開口說:“紅酒那個咱們這里不興。”
兆欣朝我搖頭,“不用。”
我徹底無語,不管了,端起碗來吃飯。母親不停地給我夾菜,自己卻不吃,嘴里還嗔怪著,“看你,夏天一到就瘦,喜歡吃什么就多吃點,總是這樣瘦瘦的可不行。”
“天熱我就吃不下,今年算好的了。”兆欣逼著我吃的中藥應該是有些用處的,胃口好了不少。
三個人推杯換盞、你來我往,每次兆欣或者正浩敬父親酒,他也就是沾沾唇,前面看他說的那么起勁,我以為他會喝不少的,其實也就看著熱鬧,說著唬人,一直都是正浩與兆欣在喝。先前任兆欣還跟我說什么緊張的話,現在再看她,穩穩坐著,神情松快、落落大方,沒絲毫緊張之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瓶酒都倒完了,兆欣依然面不改色,行動得體,舉止自然,在與我父親說話時,兩只手偶爾會交握,我知道,她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這般泰然。
飯桌上也只是說了些與過節有關的事,一頓飯吃的倒也安樂,飯后,母親把打算幫忙收拾碗筷的我攆到一邊去了,“不要你收拾。”又看看面色微紅、安分坐著的任兆欣,過了會兒才對我說:“房間還是原來那個,去歇一會兒吧。”
我點頭,拉著兆欣往后走。推開門,里面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張桌子,一張凳子,此外什么都沒有。拉開抽屜,里面有一些信箋,還有一本折了頁的古龍的小說,父親從來不許我看這些,也不知道怎么沒被扔掉的,還有一支已經開裂了的笛子。兆欣看見了,拿出來看了看,“哦,不知道你還會這個啊。”
“早還給我爸爸了。”
“嗯,怎么說?”
“我父親會這個,有興趣時他就會吹上兩曲,那時候,我覺得很好聽,于是就纏著他要學,可沒過多久就不高興學了。如今,連手指怎么按也忘記光了。”
“我還以為能聽你來一曲呢。”兆欣坐到床上去,條紋的床單被套,簇新,我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是這種大寬條紋的,沒想到母親為我準備的也是這種風格的。她往被子上一趴,聲音悶悶的,“唔,真好,還有陽光的味道。”說著,又把頭往里埋了埋。我過去把她挖出來,拉了枕頭給她枕著,“任小姐今日表現不錯哦!”
“是嗎,我如坐針氈你看不出來?”
“是么?那你的演技實在太好,把我都瞞過去了。”把水杯擰開放在床頭,“難受么?要不要喝點蜂蜜水?”
“還行,不要麻煩了。”她說還行就是沒事,我放心一點,把杯子拿過來輕輕晃著加快熱量的散發,“就算你不喝他們也不會怎么樣的,下次不許喝了。”
“好,聽你的。”
“這才乖。”
兆欣瞪我一眼,“你說他們為什么非要我喝酒?”
“我們這邊就這樣,來客人了,酒是免不了的,以示熱情。”
兆欣眨眨眼睛,就笑了,“這酒大概是免不了的,別忘了,對女性客人勸酒都是流于形式而大于實質的,我是小輩,何況還是白酒,如果我們只是一般朋友關系,你說他們還會一定要我喝么,還喝了那么多?”
她這么說的確是有點道理,以前熊小安到我家來就沒有這個待遇,只是那時候我們也都還是小孩子,不用拿酒來招待。“唔,大概不會。”
“就是啊,我就想啊,他們是間接的默認了我在你身邊的身份了。”
這也能反向證明得出來?我看你是酒喝多了自信得非常人能比了。看她洋洋自得的模樣,我忍住笑故意逗她:“那你是陳家未來的媳婦還是女婿?”
兆欣很肯定的說:“女婿。”
“哦,何以見得?”
兆欣一手支著頭,“這不容易么,要是你弟弟的女朋友來了也會讓人家這么喝么?”
“那肯定不會。”哦,你是在這里等著我呢。“我爸爸難道就因為你喝了點酒就答應了?你想的也太輕松了,陳任兆欣。”她可是一早冠了我的姓,那就是入了我家的門了。
“嗯?哈哈,”兆欣又趴到被子上笑起來,“只要他們點頭,聘禮我一定雙手奉上,那樣你就跑不掉咯。”
“那,未來的陳家女婿,反正明天也不上班,你要是不急著趕回去,今晚咱們就住下,行是不行?”兆欣得意的笑,笑的風情萬種,手指一勾我的下巴,“當然,只要你喜歡,做什么都行。”
我忍不住伸手摸她帶著酒意微紅的臉,“兆欣,不要因為他們而為難自己。”
“小希,不是因為他們,而是因為你,我想你能事事順心。”
“我知道。”可我會心疼。
吸一口氣,轉身端了杯子輕輕抿一口,已經不燙了,“來,起來喝水。”
兆欣就著我的手里喝兩口,“小希,你太賢惠了,簡直無人可及。”
“任兆欣,你今天是趁我不備偷吃了蜜糖了么?”從不知道她嘴巴這么會說,還說的這么動聽,把杯子塞她手里,“多喝點水解解,稀釋一下甜度。”
“喲,誰吃了蜜糖啊,留點給我們啊!”隨著這聲,門口進來一大一小兩個人,正遙笑著看過來,“姐,你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