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恩在一家簡陋的酒攤坐了一下午,正合他心意,脫了那身戰(zhàn)衣,并沒有人認(rèn)出他是今天風(fēng)光凱旋的那個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
直至夕陽西下,天邊仿佛鋪上了一層橘色的絹紗,店家要收攤,找他討要了喝酒的錢便趕人。程恩這才起身,拍拍衣裳,依照塵封里的記憶,沿著這條熟悉又生疏的街道找回程府。
程府看門的是生面孔,要攔著他不放行。
遠(yuǎn)遠(yuǎn)望風(fēng)了整個下午的老管家忙不迭迎了過來,熱淚盈眶連聲道:“少爺……少爺……你可回來了。”
程家的氣氛很壓抑,程恩一進(jìn)廳堂,就看到了首座的中年男人,他露出笑容,多日的陰霾暫時擱淺,恭敬喊道:“父親,我回來了。”
座上的男人微微頷首,用那雙布滿微紋的雙眼凝視著程恩,在這光芒難以登門的程家大廳,幾支燭火熠熠發(fā)光,程恩看清楚了父親雙鬢銀晃晃的白發(fā)。
“回來啦?”程謙雅稀疏平常地道,好似程恩從未離過家,對這位鎮(zhèn)遠(yuǎn)大將軍一如三年之前,滿臉嚴(yán)苛。
程恩點點頭:“孩兒回來了,只是……裴哥哥……”
“難為你還叫他哥哥,也是你人在邊塞消息閉塞,不知……”程謙雅對于程恩的措辭委實不高興,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聲音里帶著嘲諷:“不知為父與程家現(xiàn)在的處境。”
程恩不敢造次,只能悶著頭任憑吩咐。
可這一下午,程謙雅并未再向他大吐苦水,編排李黍的不是。
用晚膳時,兩個姨娘在旁服侍。
程母也極其熱情,心肝寶貝叫個不停,在這和睦的家庭氛圍里,程恩那顆沾了太多血腥的心也在慢慢回暖,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家人。
程謙雅出身名門,一生順?biāo)欤诠賵錾舷騺硪鈿怙L(fēng)發(fā),但程恩離家三年,京中先帝病重,幾路親王虎視眈眈,程謙雅為相為臣,周旋于湍流最中央守國門。程恩又思忖:“李黍登基后又將程家置于炭火之上,父親著實不容易。”
閑了幾日。
程恩又陷入了程母新一輪的攻勢,老人家希望他成家立業(yè),畢竟二十二的年紀(jì)在親貴中未婚的也只有寥寥幾人,這日,程母照常捧了一大堆畫像給程恩看。
程恩正與徐松之說著話,程母堆著笑臉進(jìn)來說一通“這家姑娘體態(tài)豐腴,好生養(yǎng),那家姑娘雖不甚美,但很有韻味。”把程恩說的臉通紅,左右為難,倒是徐松之在邊上捂嘴憋著笑。
“皇上思念大將軍,請大將軍入宮。”宮里的太監(jiān)尖細(xì)的聲音一喊,倒使程恩微微松了口氣。待那程恩打點那公公寬容些時間,待他換身朝服,那公公出門后,程母從地上爬起來,蹙著眉,從美人扇撲撲膝上的塵土,狐疑地道:“這是要做什么?小幺…”
程母雖是鮮少出戶的婦道人家,但朝廷的動蕩她總能敏銳覺察,李黍這次宣召自家兒子,她生怕是殺頭之禍,急切間,淚眼婆娑,一手扯住了要走的兒子。
“母親,別擔(dān)心,我們與表哥的關(guān)系還不至于……到仇人見面的地步,你在家中等孩兒回來。”程恩心里沒底,依舊表情明朗安慰了母親,又托付徐松之在程家照料他的雙親,換了身藍(lán)綢莽紋長衫朝服,戴上烏紗帽,蹬上粉底玄蓋官靴,出門待讓小子牽馬。只聽見那公公一臉諂笑急攔著說:“將軍莫麻煩,皇上吩咐了老奴有備而來。”
程恩望向街前,方發(fā)覺停著一頂八人抬的翠蓋金紗八寶轎,那轎子小巧精細(xì),做工非皇族不能如此,他生到這么大還未坐過如此奢靡的轎子,不禁微微一怔:“公公,程某乃久歷風(fēng)沙的粗人,騎馬更舒坦……”
“皇上吩咐了,這是專為將軍打造的,若將軍不乘,老奴不好交代啊……”老太監(jiān)道。
程恩也不愿得罪這些宦官,只好上了轎子。
轎夫一路飛馳,他們雖盡力控制平衡,可程恩仍舊坐不慣,晃得頭昏,只掀簾子要透透氣,那老太監(jiān)騎著馬跟在他窗前,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意,與他攀談:“陛下嘴上雖不提,但老奴知道他最記掛的就是大將軍您了,大將軍是跟在冀王府里長大的,與皇上有血脈之親,旁的人若有大將軍這些身份,只怕上趕著去宮中巴結(jié)呢。”
程恩胡亂點頭,略覺這些話不大妥當(dāng),但也不明白哪里不對,就聽著老太監(jiān)又說:“宮中主子少,只有皇后并幾位才人,大將軍只當(dāng)在冀王府那般,放開一些,誰要敢說大將軍一句不是,陛下定不會姑息的。”
程恩莞爾,以表謝意。
轎子既不是往金鑾殿的方向,也不是往外臣所去的偏殿,一路往內(nèi)宮而去。
程恩不由一愣,他這輩子只往姑姑程太后那兒跑過,那時年歲尚幼,內(nèi)宮他處,程恩這個外男是不敢也沒有涉足過的,待轎子停在一座殿宇前,他下轎子想問那老太監(jiān),那老太監(jiān)卻又公式化笑道:“這里是陛下的昭鹿寑宮,大將軍,你只管將這里當(dāng)家里一般隨意。”
“公公,此話萬萬不可再講。”程恩大驚,將內(nèi)宮當(dāng)家,除了想造反還有別的解釋嗎?果然李黍?qū)λ环判模潭鲪炛鴼庠谛乜冢ь^傷慟般看了看高大堂皇的昭鹿宮,此行真如母親所想是場鴻門宴嗎?
“大將軍,請吧。”
程恩麻木的,如牽線木偶一般向前。
昭鹿宮里。
陰沉沉的,凡是陽光可涉足的窗口全用帷幔擋住了,里頭悄然無聲,不似傳說中的帝王宮,這個想法程恩站在李黍房門前的時候越發(fā)加劇。
“皇上,在此處么?”
他猶豫了片刻,身旁跟著老太監(jiān)的侍衛(wèi)和宮女神色有些不尋常,可是……
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
“大將軍……”太監(jiān)弱聲提醒。
程恩從小接受的教育促使他心如死灰的走進(jìn)了那房黑暗。
他剛進(jìn)門,身后唯一的光源突然消失,朱紅色的木門重重關(guān)上了,鐵鎖動蕩的聲音抽動著他的心,一下兩下,直到他接受現(xiàn)實,那鎖聲也戛然而止。
“裴哥哥……難道你要清除程家,要這……”程恩在腰間的香囊上摸了摸,在方正帥印旁抽出一根火折子,行軍打仗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他隨身帶著這種東西。
程恩借著火折子點燃房里的一些蠟燭,房里慢慢亮起微弱的光芒。
這是一間不大的房間,絲毫不像帝王就寢之地,雖沒有九龍金床,但是該有的東西一應(yīng)俱全,床邊的木架上掛著幾件男子的衣物,木案上鋪著些宣紙,硯臺沒有清理,毛筆胡亂擱在桌上,斷為了兩截,一看就知,有人常住。
程恩撿起地上散落的紙團(tuán),慢慢鋪開,不禁睜大了雙眼,雙頰飛紅,因為紙上畫的丹青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
畫上人若是好好的便也罷了,偏偏還是躺著榻上,體態(tài)羸弱,衣衫不整,眼神迷離,滿目春水的模樣。
“豈有此理!”他堂堂大將軍竟被畫的如同發(fā)春的婦人。
他又撿起一張,這張比上一張更為露骨。
程恩將丹青撕扯成了碎片,臉上一陣陣熱,似是惱羞成怒,又有些莫名的意味。
這是……李黍畫的?
怎么可能……
程恩當(dāng)即反駁了自己的想法。
在他看來,李黍從少年時開始就再正常不過了,憑他的儀表十分得京中少女愛慕,他不止一次向程恩談起斷袖之事時臉色大變,鄙夷厭惡。
那還會有誰呢?
程恩冷靜下來便想通了,苦笑不得,心道:“這般羞辱于就為了給我一個下馬威嗎?哥哥,我從未想過危及你的江山,我是來……為你守天下的啊……”
房門第一次開,是侍衛(wèi)們送飯。
由老太監(jiān)當(dāng)頭,他見滿地宣紙碎屑只是笑了笑,依舊很恭敬地道:“大將軍,陛下特地吩咐御膳房做了您愛吃的糯米釀、糖葫蘆、蜂蜜燒雞。”
程恩站在緊閉的軒窗前,既不回頭也未回應(yīng)。
“大將軍,若無吩咐,晚膳就放在此處了,老奴告退。”老太監(jiān)微微彎腰施禮,正要退出房間,只聽見程恩冷冷地問:“總管公公,可否告知如今是何時辰?”
老太監(jiān)對程恩揭露自己的身份并未有反應(yīng),仍笑著回答:“如今亥時一刻了,大將軍。”
程恩道了謝便不再開口。
老太監(jiān)退了下去。
門一合上,又是一陣鐵鎖叮咚。
程恩慢慢回身,平靜地望著桌上那些吃食,神色漸漸復(fù)雜,他心漸漸沉靜,走到案前拿起那半截毛筆,蘸上墨,在干凈的宣紙上寫道:
與皇上書
臣程恩,雖程家一脈單傳,無同胞兄弟姊妹,所幸姑姑程太后將臣寄與冀王府,相伴陛下左右成人,陛下之于臣,勝于同胞兄弟……
……
……
臣平生夙愿,唯有守陛下之江山,為陛下分憂解難。
寫完,程恩放下筆,看著墨水一點點風(fēng)干,緊皺的眉頭緩緩舒解,這是門外傳來年輕男人的談?wù)撝暎潭髀牭揭荒凶拥?“陛下,為顧全社稷,臣請陛下三思。”
那聲音有幾分熟悉,程恩想了一會兒才記起這么個人:現(xiàn)如今風(fēng)頭正盛的新丞相——袁青瀾!
另一個聲音無喜無悲,是李黍。
程恩忙躺上榻,裝已經(jīng)沉睡多時。
鐵鎖卸下的聲音,兩人進(jìn)了門的聲音……
袁青瀾瞥見榻上之人,臉色一白,不敢置信直視自己的君王:“陛下……你……”
李黍看了地上的紙屑,又撿起廢棄的火折子,燭火使他帶著侵略性的俊美容顏忽明忽暗,他撫著火折子,走到案前,拿起那張寫滿字的宣紙,眸子定格在榻上的身影上,鮮紅的唇勾勒起好看笑容:“事到如今,這傻子還當(dāng)朕要他的命,真是傻的可愛,朕怎么舍得呢?”
袁青瀾的臉愈發(fā)發(fā)白,他顫巍巍道:“陛下,您登基不久,根基并沒有想象中的安穩(wěn),左有秦王虎視眈眈,后有厲王蠢蠢欲動,充拓后宮聯(lián)姻的事,刻不容緩……”
“充拓后宮?呵……”李黍輕飄飄的語氣,卻天生有股嘲弄的意味:“母后讓朕娶妻聯(lián)盟權(quán)貴,朕便娶了姜氏,我的好皇兄秦王殿下讓朕納妾,朕便收了那幾位探子做才人,如今!袁愛卿又要朕充拓后宮……”
袁青瀾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但他想象中九五至尊的暴怒并未來臨,那居高臨下的年輕帝王吐出一陣輕佻的笑聲,袁青瀾猛抬頭,見李黍已坐在榻邊撫摸著熟睡那人的臉蛋,目光深邃一字一句地道:“朕心善,便承了這份好意,立我的小幺為后,如何?”
房里的另外兩人被這番話轟的外焦里嫩。
程恩裝睡,能憑借此抑制心中的翻江倒海。
但袁青瀾不能,他哆哆嗦嗦,猶覺七魄也散了五六,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袁愛卿有異議?”李黍呵呵一笑,黝黑的眸光游過榻上人清秀的面容,溫聲道:“程恩的嫁妝是百萬兵馬,難道入不得朝中那些老不死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