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闈深深,風涼露寒。
女人端坐在角落的菱花鏡前,侍弄妝容,紅火的鳳袍像刺目的鮮血,淌了一地,如夜里露出真身的妖物。
她是個年紀不輕的女子,有著得天獨厚的容顏,歲月對她視如己出,在微光之下,她宛若當年閨中少女。
身后有人進來。
女人氣定神閑握著描筆在額心化的紅梅上落下最后一撇,她撫著袖子擱下描筆,心滿意足對鏡中的美人一笑,光華逼人。
“父皇已經駕崩了,母后穿著皇后的朝服,是想給誰做皇后呢?”那聲音含著笑意,卻聽不出喜怒,因為那笑聲本就是系統性的。
女人美眸中沁著狠毒與厭惡,但仍不失儀態緩緩起身看向門旁的人。
“母后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朕啊。”那人邁進門檻,他是個年輕男人,卻帶著幾分女相,其之俊美竟然生生將驚心裝扮過的美人艷壓了下去,他頗為慵懶話家常般地道:“這一點,朕還是真像母后呢,因為朕也惡心母后得緊。”那人話題一轉,帶著輕輕地笑意:“再濃的鉛粉也阻擋不了母后的老態呢,母后,四十呢?哦……朕還漏算了幾年。”
女人……哦不……
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皇帝李黍的生母,前朝程貴妃,現如今孝韻太后氣得臉有菜色,脂粉都掩飾不住,她全身戰栗,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她咬牙切齒地道:“蠢東西,誰讓你進來的?”
李黍和熙的臉上閃過一絲異色,似想起不愉快的經歷,他立即又面色如常:“朕現在是天下之主,母后是不是以為……”
“不要叫我母后!你根本不是我生的!”孝韻太后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她極其厭惡面前這張臉,因為她能從這張俊美的臉上看到一個恨透了的人,也能看到曾經不堪的自己,和歲月之下所有塵封的罪行。
先帝一死,這份恨意不用遮遮掩掩,愈發加劇到了一種不可疊加的地步。
如果可以,她立刻就想掐死他。
李黍并沒有情緒波動,這個答案他在心底已經揣測過無數遍,如果是寫在紙上,那些紙也早被翻爛了,毫無創新。
“你想殺了哀家?”孝韻太后平靜下來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人敢走到這一步誰沒有點退路,她的話是威脅。
“朕可是你一手折磨大的啊,母后。”李黍淡淡地道:“朕還不至于蠢到大皇兄那個地步,朕只是來告訴你,程謙雅和你絕不會如愿以償。”李黍的目光漸漸深遠,殘酷的笑意浮現在這張臉上,如同妖魅,他一字一字道:“西北今夜的血色,想必煞是好看。”
孝韻太后臉色慘白,她從來也看不透自己養大的這匹狼,只是心中隱隱感到危險的降臨,她身子慢慢癱軟,一瞬間似乎老了十歲,她依舊辯解:“不會的……程恩帶著二十萬軍隊去了西北,這孩子……”她恍然大悟,怨毒地盯著自己的養子,她話語顛倒,邏輯混亂:“難怪密探向我報告,程恩自甘墮落做了你的男妓,這個畜生,你們兩個畜生……他這個畜生竟然串通旁人對付他的親生父親!”
提到程恩,李黍蹙了蹙眉,眸子里有著不易察覺的迷茫,半晌,他聲線無起伏地道:“假冒名門閨秀進宮,與名義上的兄長通奸生子,可是蒼天有眼啊,讓你生了死胎。你便設計奪……先皇后的骨肉,妄想密謀天下。從你這般齷齪之人的嘴里吐出他的名字,還真是不適應呢。如母后一般的人,下半輩子便陪著青燈古佛凈凈自己骯臟的心腸吧!”
……
……
京城,清雨脈脈。
宮檐下鋪開了一層水簾子,空氣濡濕,沾了幾滴水在身上便冷的不像話。
李黍站在廊下,披一件黑色狐裘,老太監撐著一把傘低低喚了一句:“陛下,夜里涼……”
李黍依舊靜默,凝望著西北一方,可看得到滿天烏云,聽得到水珠砸在地的聲音。
“皇上,杜將軍潛在秦王身邊十一年了,確定讓他今夜動手嗎?”
“今夜動手。李攸和程謙雅幾人必須死。”
“ 那若鎮遠大將軍……投向秦王……”
“……”男人沉吟良久,方念道:“程恩,若造反……”
李黍腦海中這場景歷歷在目,揮之不去,深沉地望著西北,盡管一空烏云,他還是專注異常,眸光深不見底:“這是朕平生最大的賭注,程恩,你莫負我。”
千里之外的西北,黃沙漫漫,一輪血月暗示著不祥征兆,在據城池二十里的地方,數不清的營帳就地扎根,此時正是晚膳之后,主帥的營帳里,程恩肩頭披著一件外衣,在忽閃的燭光之下仔細看著來信。
徐松之大氣不出站在一邊。自他的視角,程恩自從在信使手里接過這份信之后就沒有舒展過眉頭,徐松之雙手攏著袖子,目不轉睛。
這是由程謙雅的名義送來的信。
與其說是家書,倒不如說是招降信更為貼切。
“吾兒程恩,見字如面,今上李黍無德無能,秦王勝之黍十倍有余,吾兒快快棄暗投明,進城與我和你母親一家團聚,輔佐秦王,匡扶正義……”程恩捏了捏眉心,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疲倦感,好似靈魂被抽空,他仰著腦袋閉目養神,半晌方喃喃苦笑:“父親啊父親……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將軍?”徐松之做好了一個軍師的本分,出謀劃策,他低聲道:“投秦王程家定能發耀,況且皇上多疑,伴此君如伴虎,此舉全憑將軍決定。”
程恩站起身反手相握,向來清秀有著少年容的臉竟染了一層涼薄,他淡淡且不容違抗地道:“我出世二十三年,從不知造反為何,也從未有過一絲逆心,此次,亦不會。父親做錯了事,程家做錯了事,可我不會一錯再錯,豬油蒙了良心。”
“卑職知令。”徐松之心底由衷敬佩,他伏地行大禮。
“報——將軍!城池中沖來一隊人馬!”
“準備迎敵。”程恩迅速穿起甲冑,拿著長槍,躍上牽來的紅棕馬,一馬當先。
西北的風沙哪怕是夜深人靜依舊呼嘯,茫茫間只見幾百人馬停在遙遙遠方,程恩皺了皺眉,命弓手作勢,卻又吩咐道:“先莫射箭。”
對面一人長聲吆喝:“鎮遠大將軍,卑職杜伊超奉當今圣名斬逆王李攸人頭來見!”
“杜伊超……”程恩暗自思忖,這杜伊超是李攸的心腹,為何會斬李攸人頭投誠。幾個思量之間,程恩回喊:“杜將軍,請帶賊王人頭上前。”
“大將軍……恐是陰謀詭計。”徐松之捻著羽扇在旁提醒。
程恩不發一言,揚著馬蹄向前兩步,正擋住徐松之,若真是陰謀詭計,哪還真是小瞧他程恩了,他手中的雙劍看似松弛,實則已做好了最不幸廝殺的準備。
對方越過層層黃霧,當首的將領濃眉大眼,一絲不茍,雙手奉著雕花木盒,大小正好裝下人頭。
程恩識得那將軍確實是杜伊超,但仍然不松懈片刻。
杜伊超臉色肅穆,在離程恩十步遠處,像是下定決心,一手伸入盒中,拿出一樣東西……
程恩這邊所有人神經一緊,一瞬之間一陣兵刃出鞘的聲響劃破靜默。
程恩揮手阻止,因為晃入他眼簾的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杜伊超提著的竟是一個人頭!而那人頭,程恩怎會不記得,秦王李攸!一方梟雄!若造反成真,這李攸說不定還真會坐在金鑾殿接受萬朝來賀,然而成者王敗者寇,此人竟也做了血球。
若……若這是李黍。
若……若輸的是李黍。
程恩心里打顫,即使面對死亡與血海刀山他都從未畏懼,此時此刻,卻因為一個假設,一個若字而心悸。
他重重吐出一口氣,直到杜伊超又吞吞吐吐摸著鼻子道:“那個……啊……鎮遠大將軍,圣上有言,西北平定,他在京中買了糖葫蘆等你……”
兩隊軍馬:“……”刺激。
程恩心頭一動,臉上依然不動聲色,道:“杜將軍,請入營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