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顧夜山作為燕臣,去帝都天衢接公主,并在都城停留許多時日。
燕國強盛,她一入天衢,就受到公子王孫的禮遇款待。
這群天衢的貴族們常年沉湎享樂,拉著顧夜山飲酒作樂。
而顧夜山也不是什么清高淡泊的性子。她除開打仗殺人,也跟著狐朋狗友學(xué)不少玩樂的花活,在騎御、射獵上更是擅長。
天下的紈绔總是臭味相投,沒幾天,她就和天衢城的王孫貴胄混熟。
數(shù)日之后,她被拉入一場宴會。
宴會是哪位高官舉辦,顧夜山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地方很不正經(jīng),里面脂粉浮動,綺羅繚亂,多是美貌坤陰。
饌玉樓。
她看了眼朱筆勾描的幾個字,霎時明白過來,所謂的宴會,不過是當(dāng)權(quán)的乾陽,來享用坤陰的地方。
這陣仗顧夜山在燕國就見過不少,自然知道怎么應(yīng)對,從善如流地接過美人遞來的香酒,言談得體而不逾矩。
旁邊的乾陽推過來個柔弱的坤陰到她身邊,想推入她懷中,被她側(cè)身躲開。
他們起哄,說什么英雄配美人,讓顧夜山收了這個美姬。
而顧夜山低頭抿酒,心中總是不屑。
天衢城的王孫貴胄們不知道,顧小將軍只是長了張紈绔膏粱風(fēng)流薄情的臉,但是眼光極高、挑剔又難搞,遠非幾個美貌坤陰所能收買。
她淺淺飲幾杯酒,就覺得這個宴會無聊透頂,準(zhǔn)備離開之際,被一個紈绔神秘兮兮地帶到旁邊,說帶她去個好地方。
不過去之前,要遮住她的眼睛。
“好地方?”顧夜山挑眉,薄唇扯起戲謔的笑容。
那人道:“好地方!”
顧夜山雙目覆上深黑的長綾,被牽引著,走過長長的道路。
她看不見自己被帶到哪里,只聽得見歌女的琵琶聲遠去。空氣一點點冷下來,輕浮的脂粉逐漸沉凝,變成醇厚溫和的沉香。
被遮住眼睛后,視野一片黑暗,其他感官變得愈發(fā)敏感。
腳下的道路從凹凸變得平滑,布鞋踩在光滑的青石地板上,偶爾踢到一兩塊碎石。那頭朱樓歌舞伴桃花,這邊安靜沉郁。
好像短短一段路,她被帶入另外一個世界。
顧夜山勾起唇,覺得有意思起來。她當(dāng)然知道饌玉樓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便是在燕國,也有許多這樣的勾欄樂坊。
但是眼下到的地方,又與剛才的繁華朱樓不同。
她出聲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那人回:“你運氣可真好,夫人點名要見你。”
“夫人?哪個夫人?”
那人嘿嘿一笑,“夫人可是我們天衢的明珠,是世上最美的美人。”
顧夜山:“奧,花魁。”
她彎了彎薄唇,“天衢不愧是天子腳下,見個花魁還整這么多花活。”
“小將軍,別對夫人無禮,她可是——啊呀。”
一個花盆當(dāng)空摔落,顧夜山及時側(cè)身閃過,只裙擺沾上幾點泥土。她扯開覆目黑綾,抬頭往上看。
“砰”。
樓上的雕花窗重重合上,她只來得及看見一閃而過的纖纖玉手。
她垂眸看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花瓶,微微蹙眉,隨即笑了一下。
要不是在戰(zhàn)場上磨礪出本能,她現(xiàn)在早就被砸得腦袋上多出個大窟窿。
顧夜山推開男人,快步走上精致的小樓,推開合起的門。房中沉香裊裊,暗沉而厚重的香氣不動聲色漫開,厚厚的珠簾垂下,阻絕她的視線。
她輕敲兩下敞開的門,隨即半靠在門邊,問:“夫人為何要砸我?”
珠簾微微晃動兩下,里面?zhèn)鱽砼拥偷偷男β暋?br/>
女人的聲色醇厚,聽上去像上了年紀(jì),微微沙啞,極為動人。一聽她開口,顧夜山心中就沒什么氣了。
夫人說:“將軍少年英雄,妾身仰慕已久,請將軍賞臉,聽妾身彈一曲琵琶。”
琵琶聲如泉水叮當(dāng),從珠簾滑出。
顧夜山靠著欄桿,歪頭看向珠簾,可惜朱紅珠簾厚重,她無法看清里面人的身影。
一開始夫人彈的是一首《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這是首普通的歡迎遠方來客的古曲,顧夜山靠坐在欄桿上,漫不經(jīng)心地聽。
忽而,琵琶聲凝滯,頓了一下。
顧夜山耳朵微動,聽見里面?zhèn)鱽砥婀值膭屿o。她喊了聲“夫人”,珠簾微晃,夫人沒有回答,但琵琶聲再次響起。
這次從《鹿鳴》換成另外首古曲,叫做《犬馬》。
《犬馬》是首民間小曲,主要是罵一個□□皇后、大膽犯上,攪得民不聊生的奸臣。奸臣最后死得很慘,也算大快人心。
顧夜山挑眉,心想,嚯,這是在罵她?
還是借著《犬馬》在罵他們燕國?
燕王本是越帝的臣子,燕地也只是越國的封土,可近百年來,燕國實力逐漸強大,而作為宗主的越國,卻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傾頹。
直到數(shù)年前的六水之盟,王室的尊嚴(yán)徹底被踩在腳底,再不復(fù)當(dāng)年風(fēng)光。
顧夜山來迎娶公主,也能感受到這些人隱約的敵意與不甘。
——是王朝末路,不得不靠出賣女兒,換得一息茍延殘喘的屈辱與無奈。
但顧夜山毫不在意,這些東西和她沒什么關(guān)系,她只要完成燕王交付的任務(wù),把公主安全回燕都長庚就好。
所以在聽到珠簾內(nèi)響起《犬馬》的時候,顧夜山挑眉,不僅沒有生氣,還覺得有一絲有趣。在一曲結(jié)束,她饒有興致笑了笑。
夫人低低咳嗽兩聲,朝她致歉。
顧夜山珠簾前,手指撥動朱紅珠串,珠串叮當(dāng)作響。她聽到里面的人驚呼一聲,顯然不想讓她進去,便停在門邊,微微弓下身體。
“謝謝夫人的彈奏,很好聽。”
夫人聲音輕柔,“將軍有禮。”
她彎著嘴角,手指劃過珠簾,像《犬馬》中那位奸臣一樣,朝美麗動人的皇后說道:“我只是被聲色驅(qū)動的犬馬,是您的裙下之臣。”
珠簾里傳來琵琶摔落在地的聲音。
顧夜山翹起嘴角,心想,花魁面皮這么薄嗎?被調(diào)戲兩句就開始摔東西了?
湊得近了,她聞見一股淡淡的香。
沉香是中正平和又不動聲色,但鉆入她鼻間的花香卻異常甜美。不像貴族們喜歡焚的那些沉香檀香清冷醇厚,反而帶有絲絲奶味和果香。
顧夜山嗅了嗅,離開前,忍不住問:“夫人燃的是什么香?”
夫人道:“是沉香呀。”
顧夜山揉揉鼻子,以為自己聞錯,而走下小樓后,她抬頭望一眼,原來緊閉的窗又開了條小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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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夜山把那天的經(jīng)歷當(dāng)成艷遇,沒有再想過,而現(xiàn)在,她怔怔看著李清圓,輕聲道:“那天是你?”
李清圓冷著臉反駁:“不是本宮。”
顧夜山笑出來,“我還沒說是哪天呢,公主怎么急著否認(rèn)?”
李清圓瞪大貓兒眼,“你……”
顧夜山往后坐倒在地上,一手托著腮,像發(fā)現(xiàn)什么有趣的事,說道:“嚯,那天其實珠簾里面有兩個人是吧,拿花瓶砸我的是你,后來彈《犬馬》罵我的也是你。”
她彎起嘴角,“你還偷看我。”
李清圓死死攥緊絹帕,“還說,你這個大膽狂徒,最后還口出狂言,說什么、什么……”
顧夜山:“我是您的裙下之臣?”
她攤手,表情純良,又有些頑劣,“誰能想到,堂堂公主,居然會出現(xiàn)在樂坊里,我以為你是花魁呢。”
李清圓瞪她一眼,隨即冷笑:“那可不是樂坊,那天你在的地方,是國公府的后院,你口中的花魁,是國公夫人,我的姑母。”
顧夜山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歪歪頭。
難怪要蒙住她的眼睛帶她過去。
李清圓面無表情與她對視。
顧夜山身體往后仰了仰,揉揉鼻尖,“當(dāng)時我就聞到了一絲梔子花的香。”
這是種太常見的花,素白如雪,花香濃郁長久不散,是鄉(xiāng)野之花。她不是沒有聞出來梔子花香,只是一時沒有把在鄉(xiāng)野綻放、馥郁而熱烈的花,同世上最尊貴的公主聯(lián)想到一起。
李清圓蹙眉,“那日,你就聞見啦?”
顧夜山點頭,攤開手,“所以總不能是我先……不過那個時候公主也并非雨露期。”她擰了擰眉頭,抬起眸,與李清圓同時想到一種可能。
坤陰與乾陽之間釋放的信香護互相吸引。越是契合的信香,結(jié)合時對方的吸引力越高,也預(yù)示彼此在一起會十分合適。
通常來說,乾陽坤陰的信香藏在腺體中,只有雨露期才會不受控制地瀉出。
可是有種情況,就算在茫茫人海中,他們也能聞見另外一半的信香。并且會隨時隨地,不受控制地釋放自己的信香,直到彼此信香交纏在一起才罷休。
只有在彼此信香完美契合的情況才會這樣失控。
世人也稱之為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顧夜山摸摸自己的后頸,忍不住苦笑,這什么天作之合,怕不是斷頭之合吧。
她的臉色雪白,按住發(fā)疼的腺體,腦中一團亂麻。
信香平靜下來,她才有時間思索現(xiàn)在的情況,但越想,越是凌亂。
——她是燕臣,現(xiàn)在標(biāo)記了自己的國母?
未來的王后?
如果她們的信香真是十分契合,就意味著以后無論什么時候,只要她們再遇見,總有失控的風(fēng)險。
她頓覺自己脖子上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了。
李清圓:“顧夜山,你,”少女咬了咬唇,欲言又止,最后低下眉眼,臉上神色淡淡,說道:“送本宮回車輦上,我有些累了。今日之事,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吧。”
顧夜山起身,規(guī)整行禮,應(yīng)了聲好。
起身時,眸光忽而轉(zhuǎn)厲,拔出長劍,刺向旁邊灌木。木葉簌簌搖動,她對上一雙窺伺已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