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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辰時經

第二天 辰時經

其間,目睹了俗人之間的一場爭吵。亞歷山德里亞的埃馬洛影射了一些事情。阿德索默想圣德之道和魔鬼的丑惡,然后威廉和阿德索回到繕寫室。威廉見到某些有意思的東西,他第三次談論“笑”是否得體,但他還是不能進入他想去的地方。


我們上樓到繕寫室之前,經過廚房時吃了點東西以恢復體力,因為自從起床我們還沒有進過食。我喝了一杯牛奶,馬上就覺得精神抖擻。南面的大壁爐像熔爐一樣燃燒,里邊正烘烤著當天的面包。兩名羊倌正把剛宰殺的羊擱在那里。我見到廚師中有薩爾瓦多雷,他張著狼一樣的嘴巴對我微笑。我見他從桌上拿起頭天晚上吃剩下的雞肉,偷偷地遞給那兩個羊倌,他們把雞肉掖進皮襖里,得意地露出獰笑。可這被廚師長發現了,他責備薩爾瓦多雷說:“你應該管理好全修道院的食品,而不是把它們給揮霍掉。”

“他們是上帝的兒子,”薩爾瓦多雷說道,“耶穌說過,你們要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他們!”

“臭方濟各修士,狗屁方濟各會!”廚師長朝他大聲吼道,“你已經不再是你們修士會那些滿身虱子的人了!施舍給上帝的兒子們,那是仁慈的修道院院長的事!”

薩爾瓦多雷沉下臉來,怒不可遏地轉身對他說:“我不是方濟各修士!我是本篤會的一名僧侶!Merdre à toy古法語,你這個狗娘養的。“晚上受用你異教徒陽具的那個婊子才是狗娘養的呢!你這頭豬!”廚師長大聲叫罵著。

薩爾瓦多雷趕緊讓那兩個羊倌出去,他走近我們,擔心地朝我們看了看。“修士兄弟,”他對威廉說道,“你得維護好你的修士會,盡管那已不是我的修士會,你告訴他,方濟各的修士們不是異教徒。”然后他對我耳語道:“Ille menteur,puah古法語,他是個騙子,呸。廚師長走過來粗暴地把他推出去,關在了門外。“修士兄弟,”他對威廉說道,“我剛才并不是說你們修士會的壞話,你們那里有圣賢之人。我是在罵那個假方濟各修士和假本篤會修士,那個不三不四的東西。”

“我知道他的底細,”威廉用調解的口氣說道,“不過他現在跟你一樣是一位僧侶,你得像兄弟一樣尊重他。”

“可是他多管閑事,他得到食品總管的庇護,就自以為是總管了。他把自己當做修道院的主人,不分白天還是黑夜!”

“怎么,在夜里?”威廉問道。廚師長做了個手勢,好像是說他不想講那些不光彩的丑事。威廉就不再問他什么,喝完了手中的那杯牛奶。

我的好奇心越來越強烈。跟烏貝爾蒂諾的碰面,人們對薩爾瓦多雷或是食品總管的過去的議論,以及那些日子里我聽到的對方濟各修士和異教徒們越來越頻繁的影射,我的導師在談論多里奇諾修士時猶疑的態度……都在我的腦海里重新組成了一串想象。比如,我們在旅途中至少遇上過兩次鞭笞派Flagellants,天主教苦行派別之一。威廉卻冷漠地看著他們,并對我說,那不是真正的悔罪。他倒是跟我講了當天早晨說過的那些話:悔罪的大時代已經結束,那不過是布道者為避免自己成為另一種悔罪欲望的獵獲物,調動起群眾的虔誠心理的做法——那種欲望才是異教徒的欲望,才是令眾人害怕的。但我不明白其中的差別,如果真存在差別的話。我覺得差別不在于一個人或是另一個人的行為,而在于教會判斷這種或那種行為的眼光。

我想起了威廉跟烏貝爾蒂諾的那次討論。威廉無疑是在影射,竭力向他說明其(正統的)神秘的信仰和異教徒扭曲的信仰之間并沒有存在多大差別。烏貝爾蒂諾對此頗為生氣,好像他清楚地看到了兩者之間的差別。我的印象是,烏貝爾蒂諾與眾不同之處就是他善于看出這差別。而威廉當初辭去宗教裁判官的職務,恰恰就是因為他看不出它們之間的差別,所以他也無法跟我談論那位神秘的多里奇諾修士的事情。也就是說,顯然(我對自己說)威廉失去了天主的保佑,因為天主不僅教誨人看到差別,而且,可以這么說,還賦予他的子民這種辨別的能力。烏貝爾蒂諾和蒙特法爾科的基婭拉(她周圍也擁簇著悔罪者)之所以成了圣人,就是因為他們善于辨別。這就是圣德,不是別的。

可為什么威廉不善于辨別呢?他可也是一個相當精明的人呀,而且他善于從本質上發現事物之間哪怕是最微小的差別和最無足輕重的關系……

我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之中。當威廉快喝完奶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跟我們打招呼。那是亞歷山德里亞的埃馬洛,我們已經在繕寫室里認識他了。他的面部表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臉上不論何時總帶有一種冷笑,似乎他永遠不相信人們的愚昧昏聵,也不太在乎這種普遍性的悲劇。“那么,威廉修士,您已經習慣了這座神經錯亂者的巢穴了吧?”

“我覺得這個地方集聚了圣德博學之人,一些值得欽佩的人。”威廉很小心地說道。

“過去是這樣。那時修道院院長盡院長之責,藏書館館長盡館長之責。可如今,正如您看到的,那上頭,”他指著上面一層樓,“那個半死的有眼無珠的日耳曼人,在虔誠地聆聽著那個長著死人眼的西班牙盲人狂言亂語,仿佛每天早晨敵基督都會來。他們整天抓撓著羊皮紙手稿,可是很少有新書進來……我們整天無所事事,可在那邊城市里,人們已經行動起來……曾幾何時,整個世界都由我們這些修道院主宰。如今,您看見了,皇帝利用我們,派遣他的朋友和他的敵人會面(我對您的使命略有所知,僧侶們沒有事做,他們都在議論)。但皇帝若是想掌控這個國家,他只要管好城市就是了。我們在這里收割麥子,飼養家禽;他們在城里用幾尺亞麻布換幾丈絲綢,用幾袋香料換幾尺麻布,這種交易都能賺好多錢。我們只是守著我們的財富,而他們卻在城里累積大量財富。書籍也是這樣,他們出的書比我們的要精致得多。”

“是的,世上新鮮事物層出不窮。可為什么您認為是院長的過錯呢?”

“因為他把藏書館交到外國人手里,把整個修道院當做捍衛藏書館的一座小城堡。這塊意大利土地上的一座本篤會的修道院,本該是由意大利人來決定意大利事務的地方。意大利人連自己的一個教皇都沒有,他們究竟在做什么?他們在經商、制造各類產品,他們比法國國王還富裕。那我們也效仿他們好了,要是我們會制作精美的書本,我們就為大學出書,我們可以過問下面山谷那邊發生的一切。我不是說要過問皇帝的事情,我尊重您所肩負的使命,威廉修士,我是說要過問意大利的博洛尼亞人和佛羅倫薩人在做些什么。我們可以從這里控制往返于意大利和普羅旺斯的朝圣者和經商者的通道。我們的藏書館應該對通俗語的著作開放,讓不再用拉丁語寫的作品登上我們的藏書樓。可是我們卻被一批外國人控制著,他們沿襲善良的奧多在克呂尼隱修院當院長那個時代的老辦法管理藏書館……”

“可你們院長是意大利人啊!”威廉說道。

“院長在這里無濟于事,”埃馬洛還是冷笑著說道,“他的腦子就是藏書館的一只書柜。被蟲蛀空了的書柜。為了故意與教皇作對,他讓大批方濟各修士闖入修道院……威廉修士,我說的是那些異教徒,是那些背棄您神圣教會的人……而為了討好皇帝,他又把北方各修道院里的僧侶弄到這里來,好像我們這里就沒有優秀的繕寫員,沒有懂得希臘語和阿拉伯語的人了,似乎在佛羅倫薩和比薩就沒有富有而慷慨的商人子弟加入修士會了。其實加入修士會要是能使父輩增添實權、提高威望的話,他們會很情愿加入的。可是,在這里,對于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唯有牽涉日耳曼人的時候,才抱有這種寬容的態度……哦,善良的上帝啊,因為我出言不遜,要說出一些不甚體面的事情,您把我的舌頭給割了吧!”

“修道院里發生不甚體面的事情嗎?”威廉漫不經心地問道,說著又給自己倒了一些牛奶。

“僧侶也是人哪,”埃馬洛評議道。然后,他又補充說:“但他們比別的地方的人缺少人味。您權當我沒有說過這些事情。”

“很有意思,”威廉說道,“這些是您個人的看法,還是許多人都這么看?”

“這是很多很多人的看法。很多人都為阿德爾摩的不幸遭遇而難過,倘若是另一個人因不該過多出入藏書館而墜入懸崖,他們是不會那么難過的。”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說得太多了。這里的人話說得太多了,這您大概已經察覺到了。一方面,這里的人已不再尊重沉默;另一方面,他們卻又過分尊重沉默。在這里不應該只有說或沉默,而是應該行動。在我們教會的黃金年代,要是一位修道院院長不稱職,只需用一杯下了毒的美酒,繼承人的問題就解決了。威廉修士,您心里明白,我對您說這些,并不是對修道院院長或是其他的修士兄弟說三道四。愿上帝警示我別這樣做,幸虧我沒有背后議論人的惡習。可我不想讓院長請您來調查我,或者調查提沃利的帕奇菲科或者圣阿爾巴諾的彼得。我們跟藏書館的事情沒有任何關系,但是我們想稍微過問一下。那么,好吧,燒死過那么多異教徒的您,就來揭開這個毒蛇盤踞的黑窩吧。”

“我從來沒有燒死過任何人。”威廉斷然回答說。

“我就是這么說說罷了。”埃馬洛滿臉堆笑地說道,“祝您馬到成功,威廉修士,不過您晚上得小心。”

“為什么不是白天?”

“因為白天這里有可以治療疾病的好藥草,而在晚上,有毒的藥草可以致人神經錯亂。您可別相信阿德爾摩是被人推下深淵的,韋南齊奧是被人按進豬血缸里的。這里有人不想讓僧侶們自己選擇該去哪里,該做什么,該讀什么,而是采用地獄的力量,以及用地獄里招魂卜卦的巫師們,攪亂好奇者的思想……”

“您是說掌管藥草的神父嗎?”

“圣艾美拉諾的塞韋里諾,他可是個好人。當然,他是個德國人,馬拉希亞也是德國人……”埃馬洛再一次表示他不想說別人閑話,隨即上樓去工作了。

“他想跟我們說什么呢?”我問道。

“他想說出全部,又想什么也不說。修道院往往是僧侶之間勾心斗角的地方,為的是穩掌整個修道院的領導權。在梅爾克那里也是這樣,不過你作為一個見習僧,或許意識不到。在你的國家,贏得一座修道院的領導權,就意味著贏得了與皇帝直接交涉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國度里卻不然,天高皇帝遠,即使皇帝南下到羅馬,仍然遠離此地。如今這里已沒有宮廷,連教廷也沒有。有的只是城市,這你大概已經看到了。”

“可不是嘛,我為此感到震驚。‘城市’在意大利跟在我們國度里不一樣……‘城市’不僅僅是居住的地方,還是決策之地。大家總是聚集在廣場上,‘城市’的行政長官們遠比皇帝或教皇重要。這些城市……就像是一個個的獨立王國……”

“而國王就是商人。金錢就是他們的武器。金錢在意大利有一種不同于在你我國度里的功能。在別的地方,隨處可見到金錢流通,但大部分情況下,調節和制約生活的還是用雞鴨、成捆的麥子、一把鐮刀或一輛車換取所需物品,也用金錢來置辦這些物品。在意大利的城市恰恰相反,這你大概注意到了,商品是用來賺錢的。就連神父、主教,甚至修士會都需要用金錢來結算。正因如此,反對權勢的叛逆行為往往表現在號召守貧。反對權勢的都是些被排斥在金錢關系以外的人,而每次號召守貧,都會引起緊張的社會氣氛和許多辯論。整個城市,從主教到地方行政長官,都把過于宣揚守貧的人視作仇敵。凡有人對魔鬼的邪惡有反應的地方,宗教裁判官就會有所聞。昔日,在教會的黃金時代,一座本篤會修道院是牧師把信徒們控制得像羊群般馴服的地方。埃馬洛希望恢復傳統。只是‘羊群’的生活習性改變了,修道院唯有接受他們新的生活方式,改變面貌,才能回到傳統上來(恢復昔日的榮光和權力)。不過,如今控制‘羊群’的不是武器或是輝煌的宗教禮儀,而是金錢,所以埃馬洛希望整個修道院成為一座工廠,藏書館本身也成為作坊,一座賺錢的工廠。”

“可這跟那些罪惡或那樁兇案有什么關系呢?”

“這我還不知道。不過現在我想上去看看。你跟我來。”


僧侶們都已經在工作了。繕寫室里一片肅靜,但這種肅靜并非源于勤奮與內心的安寧。貝倫加神情尷尬地接待了我們,他只比我們先到一步。其他正在工作的僧侶抬起頭注視著我們,他們知道我們去那里是想發現韋南齊奧的死因。他們的視線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了一張空著的桌子,它在一扇朝八角形中央天井打開的窗子下面。

盡管那天天氣很冷,但繕寫室里溫度適中。當初把繕寫室設計在廚房上面是有道理的,因為從下面可以傳來不少熱氣,尤其是下面的兩個大爐灶的煙道分別安裝在西邊和南邊角樓的兩個螺旋形樓梯的柱子里。至于大廳對面的北角樓,雖然沒有樓梯,但是裝有一個燒得很熱的大壁爐,為繕寫室增添了不少暖意。此外,地板上鋪著稻草,走在上面沒有腳踩地板的聲音。總之,室溫最低的要算是東角樓了。我也注意到,相比之下,從在室內工作的人數來看,那邊空出的位子比較多。后來我才明白,東角樓螺旋形的樓梯是唯一既通往樓下膳廳,又通向樓上藏書館的通道。我不禁自問,大廳的供暖布局是否經過精心安排,為使僧侶們不會因好奇而去東邊,而且這也有利于藏書館館長控制藏書館的出入。也許我過分猜疑了,成了我導師可憐的小猴子,因為我立刻想到這樣的布局在夏天就沒有用了——除非,(我對自己說)夏天那邊陽光最充足,所以更可以避免人們去。

可憐的韋南齊奧的桌子背對大壁爐,那大概是僧侶們最想坐的位子。雖然當時我還沒有怎么從事過繕寫室的工作,可后來我在繕寫室幾乎度過了大半生,我深知對伏案抄寫、做索引和做學問的人來說,在漫長的冬天,凍僵的手指握著尖筆(即使在溫度正常的情況下,寫了六個小時之后,手指頭也會可怕地痙攣,大拇指像是被人踩了一樣疼)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這就能解釋,為什么我們經常在手稿邊緣空白處看到繕寫員的留言,比如:“感謝上帝,很快就要天黑了”,或者“啊,我要是有一杯葡萄美酒該多好啊!”,或是“今天天氣很冷,光線又暗,這張羊皮紙不光滑,看不清楚”。這足以證明繕寫員工作之辛苦(或者令人膩煩)。就像古老的諺語所說,三指握筆,全身干活。而且必有疼痛。

剛才我說到韋南齊奧的桌子。它跟其他圍著八角形天井擺放的那些桌子一樣小,是供做學問的僧侶用的,而放在外墻窗戶下面的桌子比較大,是供繪制插圖和抄寫的僧侶用的。另外,韋南齊奧的桌旁還有一個工作用的支架,也許是放從藏書館借來要查閱和抄寫的手稿用的。桌子底下有一個不高的小書架,上面堆放著一些沒有裝幀的稿頁,因為全是用拉丁語寫的,所以我推斷那是他最新的譯稿。字跡很潦草,構不成書頁,原本還得交給一位繕寫員或一位裝幀員的,因此那些文字很難讀懂。稿頁中間還有幾本希臘語的書。支架上也放著一本希臘語的書,前幾天韋南齊奧正在翻譯。當時我還不懂希臘語,可是我導師說,那是一位名叫路吉阿諾斯Lucianus(約120—180),希臘諷刺作家。“韋南齊奧怎么在翻譯這本書呢?”威廉問站在一旁的貝倫加。

“是米蘭的一位僭主請求修道院翻譯的。修道院以此來換得對東邊一些田莊出產的葡萄酒的優先購買權。”貝倫加用手指了指遠處,但很快又補充說道,“這并不是說修道院跟俗人做金錢交易,而是委托我們做這件事的那位米蘭僭主,他為了從威尼斯國王手里借得這部珍貴的手稿,費了好大周折,而威尼斯國王又是從拜占庭皇帝那里弄來的。一旦韋南齊奧譯完這部手稿之后,我們會抄寫兩份,一份給委托者,一份留在藏書館。”

“那么說,你們藏書館不忌諱收集俗人的寓言作品。”威廉說道。

“藏書館是真理和謬誤的見證。”此時,從我們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是豪爾赫。這位老人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突然出現,讓我又一次感到驚詫(而在其后的日子里,還有更讓我感到驚詫的事情),仿佛我們看不見他,他卻能看見我們。我還納悶兒,一個瞎子在繕寫室干什么呢,后來我才明白,豪爾赫是無處不在的,他會在這座修道院的任何一個地方現身。他在繕寫室里經常坐在靠壁爐的一個凳子上,密切注意著這座大廳里所發生的一切。有一次,我聽到他坐在凳子上大聲問道:“誰要上樓去?”他轉身對著正要上樓去藏書館的馬拉希亞,盡管鋪在地上的稻草減弱了腳步聲。僧侶們都很敬重他,他們讀到較難理解的段落時經常會去向他求教,會為了一個旁注去詢問他,也會請他指點如何描繪一只動物或一位圣人。而他卻會用暗淡的雙眼凝視著遠處,仿佛凝望著記憶中猶存的書頁,然后回答說,假先知也披著主教的外衣,而從他們嘴里出來的卻是些癩蛤蟆;他會告訴你裝飾圣城耶路撒冷城墻用的是什么樣的石頭;他還會說,獨目人Arimaspi,生活在多瑙河和伏爾加河地區的古代部族,傳說只有一只眼睛,曾為爭奪黃金與獅身鷹頭的怪物展開過持久的斗爭。有一次,我聽見他建議一位搞旁注的僧侶,如何根據圣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354—430),基督教神學家和哲學家,拉丁教會之父。“藏書館是真理和謬誤的見證。”豪爾赫說道。

“當然,阿普列烏斯和路吉阿諾斯是諸多謬誤的罪人。”威廉說道,“但是,這則寓言在虛構的面紗下面,包含了一種好的道德含義,因為它告誡人們,犯下錯誤是要受到懲罰的。另外我相信,人變驢的故事影射了有罪之人心靈的變態。”

“也許是吧。”豪爾赫說道。

“不過,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韋南齊奧在昨天那番談話中對我說,他對喜劇很感興趣;實際上,古代的喜劇也模仿這一類的寓言。喜劇跟悲劇一樣,兩者都不是講現實生活中真人的故事,正如伊西多爾Isidoro di Siviglia(約560—636),拉丁教會的圣師,圣人。詩人把它們稱作寓言,因為其用語言所敘述的并非事實而是虛構的……’”

原先我不明白為什么威廉會深入到那場學術性的討論中去,而且是跟一個看來并不喜歡類似話題的人討論,但是豪爾赫的回答給了我答案,我導師具有多么強的洞察力啊。

“那天并不是討論喜劇,而是討論‘笑’是否得體。”豪爾赫蹙起眉頭說道。可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在頭一天,當韋南齊奧提到那場辯論的時候,豪爾赫曾推說他記不得了。

“啊,”威廉心不在焉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們是談論詩人們的謊言和深奧的謎語……”

“我們談論了‘笑’,”豪爾赫冷冷地說道,“喜劇是非基督徒寫的,為了引觀眾發笑,這樣做很不好。耶穌,我們的天主,從來不講喜劇和寓言,只是用清晰的比喻,旨在用寓意的方式教誨我們怎樣贏得天堂,僅此而已。”

“我不禁要問,”威廉說道,“為什么您那么反對耶穌也曾經笑過的說法呢?我倒認為‘笑’是一種良藥,就像沐浴一樣,能夠陶冶人的性情,調節人的情感,尤其是治療憂郁癥。”

“沐浴是有益的事情,”豪爾赫說道,“連托馬斯·阿奎那本人也建議用沐浴來解除憂傷。人在憂傷時,如若不能勇敢地為消除痛苦改變處境,就會產生消極情緒。沐浴可以恢復心態的平衡。‘笑’能使人體顫動,扭曲臉部的線條,使人變得跟猴子一樣。”

“猴子是不笑的,只有人才會笑,‘笑’標志著人是有理性的。”威廉說道。

“語言也是人類理性的標志,而有人卻可以用語言來咒罵上帝。人的言行并不一定都是好的。笑的人既不相信也不憎惡他所笑的對象。對罪惡報之以笑,說明他不想與之抗爭;對善行報之以笑,說明他不承認善德自行發揚光大的力量。因此,教義規定:‘關于謙卑的第十條訓誡就是勸誡人不要輕易大聲笑這里有文字為證愚笨者才在笑聲中激揚自己的聲音。’”

“昆體良Quintilian(約35—95),古羅馬修辭學家,著有《雄辯術原理》。我時而歡笑,時而玩耍時而開玩笑因為我是人。’”

“他們不是基督徒,”豪爾赫反駁道,“教義規定:‘我們總是反對在任何場合下的庸俗下流的言行或者滑稽可笑的言談禁止放聲大笑絕對不允許見習僧隨便張口說類似的話。’”

“但是,昔蘭尼的敘內修斯Sinesio(370—415),新柏拉圖派哲學家,后信奉基督教教義。“但是諾拉的圣保羅Paolinus of Nola(353—431),拉丁詩人,曾先后任羅馬元老院議事和執政官。“但是他記得圣人的一些風趣戲謔的回答。”威廉說道。

“那是敏捷明智的回答,并不可笑。圣埃弗冷San Ephraim(306—373),敘利亞早期基督教神學家和詩人。論修士的言談舉止》中也告誡要像防范毒蛇那樣避諱猥褻的行為和俏皮詼諧!”

“但是赫德伯圖斯說過:‘在嚴肅的工作之余你應該允許自己娛樂。’這表明有時候得以風趣詼諧來調劑過度的嚴肅。索爾茲伯里的約翰John of Salisbury(約115—180),英格蘭拉丁語學者。“人只有在默想真理、為自己的善舉而感到欣喜的時候,心靈才會平靜,而對真和善沒有什么好笑的,這就是基督所以不笑的緣由。笑會令人生疑。”

“可有時候應該懷疑。”

“我看不到懷疑的理由。有疑慮的時候,就應該求教于權威,就應該查詢一位圣人或博學者所說的話,這樣一切疑慮才會消除。我覺得您頭腦里盡是巴黎那些邏輯學家們頗有爭議的學說理論。但是圣伯爾納是知道怎么反駁阿伯拉爾的,閹人阿伯拉爾主張一切問題都要經過冷處理,認為未受到《圣經》啟示的任何理由都是沒有生命力的。接受他的這些危險思想的人,當然也會看重愚人的把戲,嘲笑那世人早就論證過的唯一真理,而其實那真理是只要知道就足矣。于是,愚人在嘲笑的時候,暗自在說:‘上帝不存在’。”

“尊敬的豪爾赫,我覺得您把阿伯拉爾稱為閹人不太公正,因為您也知道,他落得那樣悲慘的地步,是由于別人的邪惡……”

“是因為他自己的罪過。因為他傲慢地相信人的理性。于是普通人的信仰被嘲笑,上帝的神秘被詆毀(或者是竭力想詆毀,那些蠢人竭力想那么做)。這牽涉到一個十分崇高的問題,卻被他相當草率地處理了。人們嘲笑神學家,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問題應該壓制下去,而不該放任自流。”

“我不同意,尊敬的豪爾赫。上帝期望我們用理智來解讀《圣經》留給我們的許多含義隱晦的謎,讓我們自由決斷。而當有人建議您接受某種主張的時候,您首先得審視一下它是否可以被接受,因為我們的理智是上帝創造的。我們的理智樂于接受的東西,神的理性不可能不樂于接受,而至于神的理性,我們只是借助我們的思維過程,經由類比或往往通過否定而推斷出來的。于是,您看到,有時候為了顛覆一種悖逆理性、想法荒謬的虛假權威,‘笑’也可以成為有效的工具。‘笑’也可以經常用來讓惡人惶恐不安,揭穿他們愚蠢的行徑。據說非基督徒把圣毛羅投入開水里的時候,圣毛羅還笑著抱怨說水太涼了;非基督徒的地方長官愚蠢地把手伸進開水里去試水溫,結果把手燙傷了。那位殉難的圣人以聰明的舉動嘲弄了信仰的敵人。”

豪爾赫嘲笑道:“在布道者講述的故事中,也有許多無稽之談。一位被浸泡在開水中的圣人是為基督受難,因此他強忍著痛苦不喊叫,而不是跟非基督徒們做兒戲!”

“您看,”威廉說道,“您是覺得這個故事不合常理,就覺得它是可笑的!盡管您是在強抿住嘴,沒有笑出聲來,其實您是在嘲笑,您希望我也別把它當真。您雖是嘲笑,但您終究也是在笑。”

豪爾赫做了一個厭煩的手勢:“你用玩弄‘笑’的把戲,把我拖入無謂的話題中。但基督是不笑的,這你知道。”

“對此我沒有把握。當基督請法利賽人丟第一顆石子時,當他詢問納貢用的錢幣上刻的是誰的肖像時,當他玩文字游戲時,說‘Tu es petrus’古法語,你是彼得(“石頭”的意思)。愚人之鏡》一書講述了驢子勃魯內羅的奇遇,它問自己,要是夜里刮起大風把僧侶的被子給吹掀了,讓他外陰露了出來,會怎么樣呢……”

周圍的僧侶哈哈大笑,弄得豪爾赫惱羞成怒:“你是在引誘這些教友墮入瘋人的歡愉之中。我知道圣方濟各的修士們用這種荒唐的無稽之談蠱惑人心,這已成為風氣,不過對于這些伎倆,我想引用你們布道者中的一位說過的話:‘從肛門排出的屁是臭不可聞的。’”

這句話回敬得有些過分厲害了,剛才威廉的確太冒失,但豪爾赫現在卻是罵他用嘴放屁。我心想,一位年長的僧侶這樣嚴厲的回答該不是在趕我們離開繕寫室吧?但我看到剛才還那么趾高氣揚的威廉,卻變得溫良了。

“請您原諒,尊敬的豪爾赫,”他說道,“我只是隨口說出了我的想法,并非想對您不敬。也許您說的是正確的,是我錯了。”

在這樣謙恭的表示面前,豪爾赫嘴里嘟囔了幾句,仿佛是表示滿意,也好像是表示原諒,就徑自回到座位上去了。而那些在辯論過程中逐漸聚攏過來的僧侶也各就其位。威廉又跪在韋南齊奧的那張書桌跟前,重新在散亂的稿頁中搜尋什么。威廉用他謙卑的回答為自己贏得了幾秒鐘的寧靜。而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里所發現的事情,啟示他要在即將到來的夜晚進行搜查。

那真的是短短的幾秒鐘。本諾立刻走了過來,裝作自己剛才過來聽他跟豪爾赫談話時,把筆忘在桌上了。他對威廉耳語,說有急事要告訴他,并約定在浴室后邊見面。他讓威廉先走,說自己隨后就到。

威廉猶豫了片刻,然后叫來了馬拉希亞。剛才馬拉希亞坐在館長的桌旁,旁邊放著圖書目錄,他一直注視著所發生的一切。威廉對馬拉希亞說,鑒于院長的委托(他特別強調了這份特權),請他派人看管好韋南齊奧的那張書桌,在他回來之前,全天都不準有人靠近那張桌子,因為這對他的調查至關重要。他是提高嗓門大聲說這番話的,這樣一來,不僅馬拉希亞不得不悉心監視僧侶們的行動,僧侶們也要監視馬拉希亞的行動。藏書館館長只好應允他,威廉就跟我離開了。

當我們穿過植物園,朝挨著醫務所的浴室走去時,威廉提醒說:“仿佛很多人不希望我在韋南齊奧的桌上找出什么來。”

“那會是什么呢?”

“我覺得連不愿意我尋找的人也不知道。”

“這么說,本諾并沒有什么要跟我們說的,他只是想把我們從繕寫室引開。”

“這我們馬上就會知道。”威廉說道。過了一會兒,本諾果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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