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這道太初與神同在。謙恭地反復(fù)吟誦這一亙古不變的經(jīng)文,乃是虔誠僧侶每天的必修課,人們可以斷定其中自有無可替代的真理。但是,在我們直面荒謬的世界、真理尚未適時顯示出來之前,videmus nunc per speculum et in aenigmate作為罪人,我已人老發(fā)白,如今正苦度殘年。同世上蕓蕓眾生一樣,我在沐浴著天使般智慧的神靈之光的同時,等待墜入寂寥荒涼的無底深淵,以了此余生。在這梅爾克大修道院的陋室中,我拖曳著沉重的病體,準(zhǔn)備在這羊皮紙上為我年輕時親歷的那些神奇而又恐怖的事件留下證據(jù),我要把所見所聞全都記錄下來,雖不奢望勾勒出一幅藍圖,卻也試圖給子孫后代(倘若敵基督不在他們之前問世的話)留下符號之符號,以求他們作出詮釋。
上帝賜我恩惠,讓我成為那座修道院內(nèi)發(fā)生的種種事件的見證人。出于善意和仁慈,修道院的名字我就不提了。那是在一三二七年末,適逢德國皇帝路德維希為使人們更好地理解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件,也許我得按當(dāng)時的理解,即現(xiàn)如今的記憶,講述在那個世紀(jì)末發(fā)生過的一切,并用后來我聽到的其他故事來豐富它,假如我的記憶還能將那許多奇怪混亂的事情重新貫穿起來的話。
自從那個世紀(jì)初,教皇克雷芒五世將教廷圣座從羅馬遷移到阿維尼翁以后,野心勃勃的各地僭主話說一三一四年,五位德國王公在法蘭克福選出了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為統(tǒng)治帝國的國君。但就在同一天,在美因河的對岸,萊茵河公爵和科隆大主教推舉奧地利的腓特烈為國君。一個皇位兩個皇帝,一個教皇兩個皇帝:形勢的確混亂不堪……
兩年之后,在阿維尼翁選出了新的教皇——七十二歲高齡的卡奧爾的雅各,教名是約翰二十二世。愿上帝再也別讓任何教皇取這么一個讓善良人無比憎恨的名字。作為法國人,他忠于法國國王(那塊腐敗國土上的人總是考慮他們的私利,不能一視同仁地把整個世界看作宗教的圣地),支持腓力四世反對圣殿騎士團。國王曾控告(我認為是不公正的)圣殿騎士團的人犯下了極端可恥的罪行,以伙同那個背叛的教皇侵占他們的財產(chǎn)。當(dāng)時,那不勒斯的羅伯特一三二二年,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打敗了他的對手腓特烈。對約翰二十二世來說,此時的一個皇帝比當(dāng)初的兩個皇帝更可怕。因此,他開除了路德維希的教籍,而路德維希反控教皇是異教徒。必須說明的是,正是那一年,在佩魯賈召開了方濟各會全體修士大會。他們的會長,切塞納的米凱萊,接受了屬靈派
我猜想,路德維希就是由此看出了方濟各會是教皇的敵人,是他強有力的盟友。方濟各修士認定基督的清貧,從某種程度上使帝國的神學(xué)家們——帕多瓦的馬西利烏斯
這就是當(dāng)年父親帶我離開寧靜的修道院時的情形——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是梅爾克修道院的一名本篤會見習(xí)僧。那時,我父親跟隨路德維希征戰(zhàn),在國王冊封的那些男爵中,他不是最后一名;父親認為把我?guī)ё呤敲髦侵e,為的是讓我了解意大利的名勝古跡,并讓我得以觀看皇帝在羅馬的加冕典禮。然而,正值圍攻比薩之戰(zhàn),他忙于軍務(wù),難以脫身。我趁此機會在托斯卡納地區(qū)的城鎮(zhèn)閑逛,一是由于無所事事,二是想多長點見識。但父母卻認為這種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對于我這樣一個許愿默禱終生的少年來說并不合適。對我關(guān)愛備至的馬西利烏斯建議我父母把我托付給一位巴斯克維爾的威廉修士管教。那是位學(xué)識淵博的方濟各修士,他正要啟程,去完成探訪幾個名城最古老的修道院的使命。于是,我就成了他的書記員和門徒。對此我毫不懊悔,因為我有幸成了那些留在后人記憶中千古流傳的事件的見證人,此刻,我正是在為作這歷史的見證而記述。
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威廉修士要尋訪什么,說實話,至今我也沒弄清楚。我估計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只是想了解真相,懷疑當(dāng)時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并非事實吧——我見他總是疑慮重重。也許在那些年月里,他所承擔(dān)的世紀(jì)重任一直在分散他對自己所喜愛的研究的注意力。整個旅途中,我始終不知道威廉肩負的是何種使命,他也從未跟我談起過。只是,在我們沿途短暫停留過的那些修道院里,從他跟院長們的談話片斷中,我對他要完成的使命的性質(zhì)有了些許了解。然而,直到我們抵達目的地,我才有了透徹的了解。
我們向北走,但不是直奔北方,而是在多座修道院停留。這樣,我們的最終目的地就移到了東方,而我們卻轉(zhuǎn)向了西方,這就與當(dāng)初從比薩出發(fā)的圣雅各在以下篇章中,我不會著力描寫人物——除非一個面部表情或一個動作看似啞語的手勢,卻勝似雄辯的語言——因為正如波伊提烏
昔日的男子英俊而高大(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男人都像小孩子或侏儒),但這只是證明世界正在退化。年輕人不思進取,科學(xué)無進步,整個世界被架空,瞎子在引導(dǎo)盲人,并把他們帶入深淵。鳥兒翅膀未硬就想飛,蠢驢演奏里拉琴,笨牛在狂舞。馬利亞不再恪守默禱,馬大不再喜歡積極的生活,利亞已經(jīng)絕育,拉結(jié)耽于肉欲,加圖
威廉修士比一般人高,卻又極瘦,所以就顯得更高。他目光犀利,鼻梁瘦削,鼻尖略呈鷹鉤狀,這使他的面部帶有警覺的神情,只有在某些時候他才會變得遲鈍,這我以后會提到。他的下頜顯示出他有頑強的意志,盡管他那張布滿雀斑的瘦長臉上——我見到出生在海伯尼亞威廉看上去年過半百,雖然歲數(shù)已不小,但他不知疲倦,行動靈活敏捷,常令我自愧不如。面對突發(fā)事件,他總是精力充沛,應(yīng)付裕如。不過,他那富有生命力的精神似乎帶有些螯蝦的特征,時而顯出懶散和怠惰。我曾見他在臥室的小床鋪上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嘴里勉強發(fā)出幾個單音節(jié)詞,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那時,他的眼睛里顯露出一種心不在焉的茫然神情,要不是他生活中一向具有節(jié)制的能力,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服用了某種藥草產(chǎn)生了幻覺。不過,他在旅途中偶爾停留在草坪周圍,或在樹林的周邊采集藥草(我覺得他采集的總是同一種藥草),這一點我不隱諱:他常常待在那里專心致志地咀嚼。他把一部分藥草帶在自己身上,在精神極度緊張時,就拿點兒放在嘴里咀嚼(在那座修道院逗留期間經(jīng)常遇到這種情況)。有一次,我問起他那是什么,他微笑著說,一個好的基督徒有時候也能向異教徒學(xué)到有用的東西;而另有一次,當(dāng)我想要品嘗一下那藥草時,他回答說,對年長的方濟各修士有效的藥草,對年輕的本篤會修士就未必有效。
在我們相處的日子里,我們沒有機會過有規(guī)律的正常生活:即使住在修道院里,我們也是夜里守夜,白天疲憊不堪,沒有按時去參加宗教儀式。不過,在旅途中,他很少過了晚禱還守夜的,他的生活習(xí)慣很簡單。在修道院里,有幾次他整個白天都在菜園仔仔細細地觀察植物,好像那是綠寶石或翡翠。我還見他在珍寶室里瀏覽,看著鑲有翡翠或泛金光的綠寶石珠寶箱,卻像是在看一片野刺果樹叢。另外有幾次,他整天待在藏書館的大廳里翻閱手稿,好像只是為了自娛自樂,并不是有意想找什么(當(dāng)時,我們身邊慘遭殺害的僧侶的尸體逐漸增多)。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在花園里散步,表面看上去沒有任何目的,好像他無需向上帝匯報自己的行為。在本篤會,人們曾教過我以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模式來安排時間,我如實告訴了他。他卻回答我說,宇宙之美不僅僅來自大千世界千差萬別中的同一性,也來自它同一性中的千差萬別。我覺得那是依照實際現(xiàn)象作出的一種回答,但是后來我得知,他家鄉(xiāng)的同胞們也經(jīng)常這樣來推斷事物,用這樣的方式,理性的啟蒙力量就顯得非常軟弱無力了。
在修道院里的那段時間,我見他手上經(jīng)常沾有藏書的塵埃,以及新近繪在書冊插圖上的金粉,或是他在塞韋里諾的醫(yī)務(wù)所里觸摸那里的東西時留在手上的淺黃色物質(zhì)。似乎他不用雙手就不能思考,但是我覺得他勝過機械師(人們告訴過我,機械師是moechus我問他這些機器在哪里時,他對我說,有些在古代就已有人制造出來了,有些甚至沿用到我們的時代。“飛行的工具除外,我沒見到過,但我知道有一位智者想到過。人們可以不靠支柱或別的支撐物及其他聞所未聞的機械來建造橋梁橫跨江河。不過,雖說目前還沒有發(fā)明出來,你不必擔(dān)心,因為那不等于說將來也不會有。我對你說,上帝希望制造出它們來,而且他肯定已胸有成竹,即使我的朋友奧卡姆的威廉
這就是我想談?wù)摰挠嘘P(guān)威廉修士的一些情況。也許毫無意義,這只是現(xiàn)在我收集的當(dāng)年和他初次見面時產(chǎn)生過的支離破碎的印象。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在做什么,我親愛的讀者啊,也許你能從他在修道院那些日子里的所作所為推斷出來。我沒有許諾給你們一個已完成的設(shè)計藍圖,這只是一張記述著一系列可嘆又可怕事件的單子。
就這樣,我一天一天逐漸了解了我的導(dǎo)師,并在跋涉的漫長時日里與他暢懷長談,這些我將擇要講述。我們就這樣來到聳立著修道院宏偉建筑的那座山的山腳下,漸漸走近那座我現(xiàn)在要講的故事所涉及的修道院。但愿在我講述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時,我的手不會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