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哲并不懂玉,不過即使沒什么眼光,他也能看出這塊玉價值不菲。玉色潔白溫潤,入手竟帶有一絲暖意,整塊玉上半點雜質也無,小心抹掉上面沾著的泥土,展現的便是一整塊完美無瑕的白。
這是塊大約有半張銀行卡大小的小玉牌,四周浮雕著些花鳥一類的花樣,雕工也是極精細的。玉牌頂上有個龍戲珠的扣兒,甚至還看得清龍的瞳孔和珠子上的飄帶??凵舷盗艘桓珴砂档?、兩端只剩了四五厘米長的紅繩。剩下的牌面平整而光滑,正對著薛哲的那一面上,用端正的字體刻著三個繁體字:越想云。
這看起來倒像是個姑娘的名字……掂著玉牌,回憶了一下之前包扎上藥的經過,薛哲可以百分之百斷言被他撿到的那是個男孩,難道他居然有個這么秀氣的名字?還是說這是別人送給他的?
唔,看這玉的樣子,再加上上面的名字,總不會是定情信物一類?
薛哲搖搖頭,他八成是武俠寫多了,現實中哪有人還搞定情信物那一套。況且那小子也太年輕了,不像。說起來,這個名字還不知為何讓他看得有些眼熟,搞不好他認識一個叫這個名字的。
不過這樣一個文雅別致的名字,照理應該很難忘才對……
“這玉應該還是他掉的,等會還給他順便問一下好了……這么貴的東西,丟了總是不好?!边@樣想著,薛哲把手中的玉牌一翻,露出了另一面。
這一面也刻著兩個字,只是刻得歪歪扭扭,刻面極為粗糙,還刻得偏斜了。一看便知是外行人拿亂七八糟的刀具刻上去的,一塊好玉刻上這么兩個字,就跟美人臉上劃上幾道刀口一樣,絕對的糟蹋了。
薛哲一邊搖頭大嘆刻字之人暴殄天物,一邊試圖辨認上面刻的是兩個什么字。上面那個好認,雖說筆畫扭曲,但總也看得出是個“不”字,下面那個可就難辦了。筆畫多還刻得難看,薛哲認了半天,他才認出那應該是個“赦”字。
不赦、不赦……不赦?!
腦中忽然一道驚雷劃過,薛哲手一松,玉佩無聲落下,摔到了地上。
他想起越想云這個名字來自何處了。
他也想到了不赦這兩個字是來自哪里。
那分明……
是他書中的名字!
哪怕那塊玉上寫著他自己的名字,薛哲都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震驚。
他手腳冰涼,明知應該把那塊玉撿起來,卻依然動彈不得。
自詡聰明的腦子此刻也是一片混沌,亂七八糟扭成一團,唯一能清晰想到的,唯有“不赦”這兩個字。
這是他曾寫過的一本小說的名字,也是文中主角的名字。
而越想云,則是主角母親的名字。
如果他的記憶沒出錯,越想云曾有一塊隨身攜帶的玉牌,拴了紅繩掛在身上。后來給了她的兒子,被他用刀在后面刻上了自己的名字,“不赦”二字……
這樣一塊玉佩,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而那個人……
那個現在還在他車上的人……
少年的臉清晰地出現在他的眼前,而最終定格的,是他左眼下那塊奇怪的白。
薛哲身體一軟,若不是扶著一旁的車身,怕是要直接坐在地上。
他抬眼看著天,只覺得這輩子所有的驚訝加起來,都比不上剛才那一瞬的感受。
“老天,不要開這種玩笑啊……”
在這里,應該先介紹一下薛哲作為作者的生平簡歷。
他剛接觸網絡小說是在他大一的時候。當時的薛哲和每一個被高考摧殘完的倒霉孩子一樣,滿腦子“上了大學就解脫了”的念頭。腳剛踏入大學校門,就把十二年來養成的好習慣丟了個干凈,開始放縱自己,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泡網吧。
但是薛哲天生不喜歡網絡游戲,又對聊天視頻之類的事情沒興趣,在網上正逛得沒意思的時候,他找到了某個網絡小說網站。
自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薛哲那陣子迷戀網絡小說到了幾乎廢寢忘食的地步,課也不上了學也不管了,天天扎在網絡書海里面暢游。直到后來期中連掛數科的災難性消息傳來才把他從虛擬世界里面拔了出來。
明白這成績絕對無顏見江東父母,薛哲想出了一個餿主意——一味看小說不學習當然是不行的,可要是自己也來寫小說,那看小說就相當于積累經驗取材等等,到時候也有個交待。
就這樣,他上了常去的網站,注冊了一個作者ID,名曰十惡。
彼時的薛哲正好處于心理上一個敏感時期,偏偏又是個有閑有熱血的大學生,結果一不留神發展成了半個憤青,附帶中二傾向。一時間只覺得世界黑暗人皆虛偽,若不是將近二十年的法制教育積累下來的底子還在,走上違法犯罪之路也有可能。不過他雖然理智還有,不會在現實中搞點什么事情出來,但是小說里面可是他的天下。于是薛小作者鍵盤一敲,他的第一篇武俠小說大名出現——《不赦》。
正與他筆名映襯,薛哲很是得意。
那個時候網上最流行的小說重點就一個:YY。YY得越爽越好,越夸張越好,越有人愛看。薛哲本來就不太喜歡無限制YY那種小說,自然打算非主流一把,又把自己關于考試掛科以及黑暗世界等等的怨念揉了進去,使得那篇文被讀者冠上了一個頭銜——虐主流開山怪。
在那篇文里,薛哲毫不吝惜地給他的主角開了諸如“天賦異稟”“自幼苦練”“所學非凡”等等金手指,但同樣毫不客氣地從出身經歷感情等等多個角度對其進行了多種多樣的折磨。
其實在當時的薛哲看來自己這樣只能算是寫得比較現實,但誰讓那時候這種文少呢?于是薛哲莫名的紅了一把,那篇文也算是頗有名氣。
不過薛哲后來家里出了點事,為此折騰了好長時間沒顧得上寫文。等到一切過去再開文檔,他卻又對那篇小說不滿意起來。
簡單來說,就是他中二期過了,憤青傾向也沒了,原本充滿大腦的“世界真黑暗人心真冷漠愛情那更是個虛假的蛋”等一系列想法煙消云散,再看自己那個時候寫的東西,就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想要再動筆寫已經完全沒了熱情,可不上不下的那么吊著好像也挺對不起讀者,沒奈何,薛哲隨便編了個結尾發上去,算是給了個交待。
但讀者立刻就不樂意了,苦苦等待多時的更新就是這么個玩意兒?砸你沒商量!
可惜薛哲很光棍,結局就是這樣了,不滿意咱也沒轍。施施然給完結局,有些手癢的薛哲忍不住又寫了一篇。雖說他不再像以前一樣胡思亂想,可還是不想跟YY流的風,走的還是那個折騰主角的路子。讀者也漸漸放棄了原本那篇跟了過去,然后,就是這么一篇一篇地寫下來。
他家主角從來沒有一個活得舒坦的,基本上是朋友親人愛人死絕,又或者是沒死絕,但是卻被朋友親人愛人輪番出賣玩弄折騰直到身心俱疲要么自殺要么發瘋為止——寫了那么多本書愣是沒一個主角到了結尾還能好好活著的,薛哲也算是個奇葩。
雖說在文里折騰主角很容易讓讀者不爽,但出人意料的,薛哲的fans還不少——究其原因,大概是那些主角一路順風的文看多了,看看薛哲寫的有利于平衡。那些YY小說代入得雖爽,可代入完了想到自己其實連個女朋友都沒有的事實還是不免讓人悲憤。反倒是薛哲這邊,再倒霉的家伙都能從他家主角身上得到一定的心理安慰——勞資雖然混得不好,但總比這家伙好多了……
當然,也有些宣稱薛哲這樣才是最好的最深刻最有內涵那些YY小說不過是充氣娃娃也就能讓人爽爽的讀者。不過對于這種讀者,薛哲慣來是給個“謝謝夸獎”就不作聲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內涵?那是什么?他只不過是習慣了這種寫法懶得做新挑戰,反正讀者也喜歡他寫得也順手,干嘛換呢。
再后來,薛哲大學畢業,用自己這幾年混得成績討了爸媽歡心,正式走上寫作這一行,倒也過得哈皮。而最初的那篇奠定了他作者之路的文,像每個不太負責任的作者一樣,被他丟到了記憶的角落。直到今天,以這樣一種讓他猝不及防的方式被喚醒出來。
薛哲顫顫悠悠地蹲下身把那塊玉撿了起來,想再站起來卻沒了力氣,干脆一屁股坐下,看著黑乎乎的天空發呆。
攥得緊緊的玉壓在掌心里,硌得手有點疼,可薛哲卻不想松開。他用這種方式去證明那塊玉確確實實被他握在了手中,而不是他的妄想。
慢慢把手放到眼前,攤開掌心,里面確實是那塊玉——雖然沾了些泥土,卻不妨礙上面刻的文字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越想云,不赦。
他想不出這兩個名字只是巧合的可能。
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拽出手機,號碼撥了一半又被按掉,薛哲嘆了口氣,怔愣地看著上面依舊零格的信號。
“……算了,這怎么可能?!卑咽謾C扔回口袋里,薛哲嘆了口氣。
他剛才也真是神經了,竟然忽然蹦出一個“該不會是娟兒那幫人搞出個把戲來整我”的想法,但雖然有人對自己當年那篇文耿耿于懷,可那點郁悶還真沒到策劃出這么一個計劃來玩他的地步。
那這又是什么呢?
指尖一次又一次在玉牌上劃過,薛哲只覺得自己的心情越發得煩躁起來。
如果說……他車上那個真的是……
——“我覺得吧,要是你筆下那群倒霉蛋兒能出了書中世界,要做的第一件事,定是將你大卸八塊,拿去喂狗?!?br /> 某損友的戲言此刻在耳邊響起,薛哲卻全無了當年“誰怕誰啊”的氣魄。
當初他知道這是絕無可能的,但眼下……
薛哲深深嘆了口氣。
他扶著車門,一點一點站了起來,然后拍拍身上泥土,小心地把那塊玉牌放到口袋里。
既然這已經成了現實,那他就不能再在這兒傻坐著什么都不干了。車上那位的實力和性格他最清楚,萬一讓這小子亂來會造成什么后果,他更清楚。
不管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還是這個世界的和平,他都不能對對方撒手不管,否則……想想自己親筆寫下的某些東西,薛哲不寒而栗。
不過老天還是給他面子的,能讓他事先有個準備,還把關鍵道具送到了他手上,若是這樣還掌控不了事態發展,他……
也枉當這個作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