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葉子陽似乎還陷入剛知道真相的復雜情緒中,葉堯嘴角揚了揚,有些調侃的問道,“怎么,你不想問我,你以前究竟是什么人嗎?”
“說實話我以前一直很想知道,可是現在好像突然無所謂了,對我來說那也算是前塵往事了吧,也沒什么非得知道的必要,”葉子陽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來,語氣中并沒有多少掛懷。人有時候只是把自己困進自己制造的監牢之中,其實只要輕輕邁一步便是海闊天空,可最難的卻也往往是這一步。
“哦,那就好,我還生怕你問呢,”葉堯像是松了一口氣般笑了兩聲,“你以前那孤魂野鬼的身份,還真沒調查出來。”
葉子陽有些無奈的看了看面前這人,每當你想為他做的事情感動時,他都有本事一句話全給堵回來,但對于現在的葉子陽而言,這樣的葉堯卻只讓他感到親切和有趣。
“行了,該談的也談完了,把醫生叫來吧,”收起臉上那調侃的笑意,葉堯輕輕呼出一口氣,漂亮的貓兒眼中竟也難得出現了幾分柔軟,“檢查沒問題后,咱們也該回懷宸了,出來了這么久,還真有點想家了。”
經過詳細的全身檢查,葉堯的各項身體指標竟都非常良好,除了那處嚴重的貫穿傷依然需要靜養恢復之外,基本可以說已經和健康人相差不遠,因此第二日上午,在昆瀚滯留了二十多天的三人便終于乘坐軍方的專機回到了懷宸。
雖然堯少爺自己強力建議回家靜養即可,但終究拗不過祖父與父親,還是被安排進了懷宸的醫院,硬生生的又住上了近月才終于被放了出來,以他的性格,簡直差點便要被憋死。其實所有人都清楚,這是葉岑烈氣他把自己弄得幾乎丟了命,故意想出這種別致的方法略懲一番,大約也算是葉家人特有的關懷方式。
但令人意外的是,秦揚依然沒有出現,似乎就打算這么人間蒸發下去,無論是他,還是那幕后與他合作之人,都再沒有下一步的行動,安靜的反倒令人有些不安,而昆瀚的地下勢力在經過了短暫的動蕩之后,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張鑫正的勢力徹底覆滅,原本屬于他的生意也被瓜分完畢,在罪惡之都,永遠不缺虎視眈眈的食人野獸。
而懷宸,原本已經被完全破壞的夜色鬼域所在,空間竟又蕩起一陣波瀾,一棟建筑的幻影在虛空中毫無預兆的顯現,周圍經過之人卻都全部視而不見。兩個人影同時出現在那建筑之中,卻又模糊的根本看不清面貌。
“你已經說服他們了?”其中一名身材略高之人率先開口,聲音聽起來極是溫和。
“他們需要說服嗎,只需要引導他們本來心里就想做的事情,然后給他們看到這么做并不危險,他們自然會朝著你想走的方向,簡單的心理暗示而已,”另外一名男子笑著回答,他語氣雖然悠閑,但卻又帶著對一切的漠視,讓人下意識的就覺得極其危險,“關鍵是,我們拿什么給他們看。”
“這個問題你應該早就想好了,現在不是有個最合適的人選嗎,”之前那個聲音溫和的男人平靜的說道,“從他出現在天胤的那一天,你大概就已經盯上他了。”
“嗯,沒錯,出乎意料的好目標,”悠閑男子低聲笑了起來,就像是得到了新奇玩具般愉快,“除了本來的作用,似乎還能有些意料之外的效果。”
另一人卻并未對他這番話做出任何反應,只是安靜的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似乎在思考著什么一般。
“怎么了,聽得不太順耳?”悠閑男子笑的卻是越發愉快,“我們可是說好的,你達到你的目的,我找到我的樂趣,只要事情都做好,怎么做都是我的事情。”
“我的目的?我記得我們的目的似乎是一致的,”聲音溫和的男人語氣平淡的反問道。
“是啊,確實一致,可我這個人做事的時候總要找到些樂趣才有動力,這就是我們不一樣的地方,你只想達到目的,我更加享受過程,”那悠閑男人聳了聳肩,身形卻在話語中越來越淡,只留下他那略顯神經質的笑聲,“等著看接下來上演的好戲吧。”
……
“嗯?終于肯走了不賴在我這兒了?”葉堯舒舒服服的靠在自家的沙發上,卻看到葉子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聲不響的將行李全部收好。
“嗯,國際刑警總部那邊催了我好幾次了,雖然案件報告早就交上去了,但畢竟這案子被你們把功勞全推到了我身上,無論如何也要本人去述職才行,”葉子陽笑著點點頭,現在他早已經習慣了葉堯那說話方式,不會感到半分的不適。
“你倒是無聲無息的連機票都買好了,”葉堯右手撐著腦袋,眉頭微蹙了一下,“昨晚上咱們三個一起喝酒的時候你怎么不說。”
“大概是當臥底當習慣了吧,”葉子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太習慣跟人提前打招呼說要離開,也不習慣送別的場面。”
“送別的場面?你想得美,你就算昨天說,我和冬言也只會說好走不送一路順風,”葉堯嘴角挑了挑,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放下手中的游戲,站起身隨意的勾住葉子陽的肩膀,“算了,我送你去機場,柳冬言那小子,最近我不看著他了,就每天不知道在外頭玩什么,還好他答應我不會出去亂搞。”
“放心吧,自從上次在廢墟里冬言被灰霧迷惑著說出那些話,他到現在都心虛著呢,根本不敢做過火的事情,”葉子陽忍不住搖頭笑了起來,每次他想到柳冬言那心虛的眼神,便覺得特別有趣。
近兩個月的相處,又是共度生死,葉子陽和柳冬言現在關系極好,沒事就跑到天臺去一起喝酒。在身上沒有任務,又打開心結之后,葉子陽其實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他好酒,愛玩,多年的臥底生涯讓他身上有無數驚心動魄的故事,所以喝酒閑聊的時候隨口便是極好的話題。
甚至在一次酒后,兩人都有些醉意,最后連各自最大的秘密都在這種情況下毫無保留的分享。因此現在對于柳冬言的想法,葉子陽估計比葉堯還要更清楚幾分。
“我知道,所以最近才不盯著他,讓他自己出去瞎逛了,”葉堯露出一絲有些狡猾的神情,低聲在葉子陽耳邊笑了起來。
葉子陽也忍不住失笑出聲,他早該想到以自己這位四哥的狡猾程度,哪兒會看不出柳冬言的心思,怪不得最近一直如此放任,根本就是心里有數。
葉堯一邊說著一邊摸了摸褲兜,臉上的笑容卻突然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他有些疑惑的看向子陽,“我的車鑰匙呢,不會是柳冬言拿走了吧?”
“嗯,他一大早就偷偷拿了你鑰匙把車開跑了,”葉子陽認真的點點頭,神情卻明顯是在憋笑中,柳冬言真正上手開車也就那么幾次,技術實在可慮,他人倒是不太可能出什么事,但葉堯那輛高檔車就說不好了。
“等他回來我就弄死他,”葉大少咬著牙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不過他現在倒也沒空去計較這個,柳夏鳴的車一直停在安全局沒開回來,他自己的又被柳冬言那小子開跑了,他已經在考慮要不要去借一下上官儼的車送葉子陽去機場了。
“四哥你別想了,我自己打個車去機場不就行了么,”葉子陽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調侃的神情,面對葉堯很少能找到這樣的機會,“你不會是前段時間操心我和冬言太多了,已經開始習慣了吧?”
“操,還真有點,”葉堯愣了愣,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發現好像還真被葉子陽說中了,這段時間的狀態讓他確實有點下意識的就開始操心起這些以前根本懶得多想的事情,最后葉少爺只好抬手在葉子陽肩上輕輕推了一把,“那走吧,我送你到街上就回來。”
從葉堯他們所住的小區大門出去不遠,就是一條非常繁華的街道,交通便利,確實就像葉子陽說的,他自己打個車到機場非常方便。
“四哥,謝謝你,”站在街邊,葉子陽突然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認認真真的看著葉堯說道。
“嗯,都小事,”葉堯也難得沒有不耐煩的讓他別說這么肉麻的話,而是笑著沖著這與自己關系復雜到沒辦法一句話概括的堂弟點了點頭,“你那國際刑警的活兒要是不想干了,或者覺得在安加呆著沒意思,就回天胤吧,我罩著你。”
“國際刑警我還是想干的,不過臥底就算了,我回去就會申請恢復身份,換個安全點的部門,人總還是要活在陽光下的,”葉子陽臉上露出陽光燦爛的笑容,就好像在機場時他們第一次見面。
有時候連葉堯也弄不清楚他是個什么樣的人,這份陽光究竟完全是裝出來的,還是后來的壓抑讓他漸漸的把自己放進了陰暗的角落,但無論如何,至少現在以及將來,他能夠不再偏執的生活,不會隨時隨地的讓自己處于危險的境地,不會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丟了性命。
“嗯,那也行吧,反正你要是再被我知道干以前那些事兒,我就自己動手殺了你,再……”葉堯挑了挑眉毛,好像是漫不經心般的說著威脅葉子陽的話,可才說到一半卻被突然打斷。葉子陽毫無預兆的張開雙臂緊緊地將他抱住,葉堯甚至能感到他放在自己背后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
葉堯愣了一會兒,原本下意識有些繃緊的身體放松下來,嘴角邊露出百年難得一見的溫暖笑容,反手將也葉子陽緊緊抱住,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保重,好好活著。”
“嗯,我會的,”葉子陽聲音低的近乎有些沙啞,他手臂又用力緊了緊,然后迅速的放開向后退了一步,臉上依然掛著明快的笑意,看不出任何異常,然后轉身沖著街上揮了揮手,一輛正朝他們這個方向開來的出租車立刻停在了路邊,這樣繁華的地方,幾乎隨時都能找到車。
葉堯并沒有像一般人那樣,溫情脈脈的站在路邊看著葉子陽上車然后揮手說再見,他一句話沒說的就轉身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只是背對著葉子陽揮了揮手,作為這次的道邊。
看著葉堯離開的背影,葉子陽又低低的笑了一聲,然后一彎腰便要鉆進車里,但這時從前方拐角處突然出現的幾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三四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眼神游移著似乎都在找尋著什么。
作為警察,而且是長期混跡在黑幫毒販中的臥底警察,葉子陽對這些人有著近乎直覺的靈敏,他們一定是懷宸當地的黑幫成員,而且看動作甚至隨時準備掏槍,在這樣的繁華街道上,一旦動槍便免不了有人受傷。他沒搭理車里司機的催促,而是警惕的打量起了那幾人的動作。
那些人朝著這個方向沒走幾步,便好像發現什么似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拔腿便加快速度奔了過來,葉子陽轉頭看向身后,只見一個年輕人臉上露出無比慌張的神色,轉身就要往人群中跑,而幾乎就在同時槍聲響起,隨之傳來的還有一陣喝罵,路上的行人呆愣了幾秒鐘之后,化作一片慌亂。
葉子陽完全沒想到那幫人竟會如此輕易開槍,他下意識的就將身邊一個正在亂跑的男人按倒,在這種情況下,只有放低身體才是最安全的方式,而與此同時,出租車司機猛地一踩油門,便大敞著車門逃離了現場。
葉堯剛往回走了還沒多遠,就聽到從背后傳來幾聲槍響,他心里一跳轉過身來,便看見幾個年輕男人正端著槍在追逐著另一個倉皇逃跑的男子,而葉子陽正努力的一個個將身邊因為驚慌而亂跑的行人按下,以免他們被流彈誤傷。
眼前發生的一切讓葉堯略有幾分疑惑,這里是懷宸不是昆翰,在這座城市里還從沒有黑幫敢大白天的在這樣的繁華街區隨便開槍,但此刻他也來不及多想,腳下步伐加快朝著葉子陽的方向跑去。
而就在這時,葉堯突然發現那逃跑的人竟正好跑到了葉子陽身后大約五十米遠處,而那幾名持槍者依然舉著槍指著那人的方向。葉子陽此刻卻正彎著腰扶住一名看來已有七八十歲的老人,眼睛并未看著持槍人的方向。
“葉子陽,趴下!”葉堯心中涌起一陣驚慌,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大喊起來,但卻終于還是晚了一步,槍聲已經同時響起,葉子陽身體剛往下蹲了一點便又驟然停住,一大蓬血花從他脖頸處濺起,他有些踉蹌的晃了兩步,轉頭看向葉堯,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然后整個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葉堯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一幕,他們身體上早已經斷開的聯系似乎又在這一刻重新出現,葉堯只覺得胸口劇烈的疼痛起來,本已幾乎痊愈的傷勢仿佛又要重新爆發,他有些踉蹌的快跑了幾步沖到了葉子陽身邊,跪倒在地上將他抱在懷中,卻看到他脖子上鮮血大量涌出,顯然動脈已經破破裂,根本不可能救活。
葉堯已經很多年沒這么慌亂過,他手有些顫抖的想要按住葉子陽脖子上的傷口,但心里卻又清楚這一切終究只是徒勞無功,他可以好像無所不能般幫身邊的人解決所有問題,但此時此刻卻完全無能無力。
“四哥,我最……最遺憾的,就是沒有早點遇……”葉子陽眼中的光芒已經黯淡的似乎隨時便要熄滅,嘴角邊艱難的扯起一個笑容,看著葉堯用盡全力一字一句的想要說完最后一句話,卻最終未能如愿,生命的氣息從他年輕的軀體上徹底消失,只有那絲笑容依然凝固在臉上。
這一刻葉堯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他有些木然的將葉子陽的身體緊緊抱住,胸口幾乎完全被鮮血浸透,最沉痛最不堪的回憶從心底無可抑制的涌起,與眼前這一幕似乎完全重疊。
葉堯并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僅僅只有一秒,但在他心中仿佛已經有很長的時間劃過。
“四哥,你沒見過我吧,我叫葉子陽,”
“我混過黑社會,當過毒販,搶過劫打過人,吸過毒也戒過毒,我的工作就是潛伏和背叛。”
“葉家也有我這樣的異類,我證明自己的方式不需要依靠我的家族,也不在乎是不是會尊嚴掃地,我有自己生存的方式。”
“我一點也不想當葉家人,我討厭你們那自以為是的高高在上。”
“我覺得整個人只有靈魂是屬于我的,我的親人,朋友,甚至這具身體,都只是別人硬塞給我的東西。”
“冬言說的沒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在未來的幾十年中,每時每刻的折磨我。”
“我一直……都浪費了自己這第二次生命的機會。”
“我回去就申請調職,人總還是要活在陽光下的。”
“四哥,謝謝你”
那個第一次見面時笑的陽光燦爛的好像個少年般的年輕人,那個赤.裸著身體縮在床邊,眼神中滿是狼狽的墮落者,那個內斂堅毅,心底卻又暗藏著火焰,仿佛能燒毀一切包括自己的臥底警察,那個放下所有負擔,可以輕松微笑的兄弟。
記憶中與葉子陽相處的場景,點點滴滴,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動作,每個表情都在眼前浮現,他的笑容,淚光,愧疚,怒火,無數的畫面在葉堯腦中飛逝,交融在一起,最后卻只剩下眼前這張沾滿鮮血的蒼白面孔。
方才有力而溫暖的擁抱似乎還沒散去溫度,可此刻葉子陽的軀體卻已經開始慢慢變冷,這個近十年一直活在懷疑與自我否定中的年輕人,在終于解開心結,帶著燦爛的笑容承諾要好好活下去的時候,竟就在他的面前被人一槍殺死,葉堯心中的悲傷和怒火像火山般徹底爆發,他的理智和冷靜在這一刻被燃燒殆盡,靈魂內某個封印在瞬間終于徹底破碎。
葉堯輕輕的放下懷中的葉子陽,右手拂上那依然凝望著天空,卻已經毫無光彩的雙眸。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同時失去了兩個至親,一個叫作葉子陽,另一個叫作葉淵。
當他終于抬起頭的時候,葉堯那雖然銳利,卻原本永遠清澈明朗的雙眼,此刻卻已經一片昏暗,仿佛最深沉的夜色帶著死亡的氣息籠罩而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