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聊發(fā)少年狂 !
    張玄和李家相交三四年,出入過信國公府無數(shù)次,卻沒有一次感受過這種氣氛。
    從開門的下人開始,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種頹唐之氣,有的下人甚至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撞,見到他也像沒有看到一樣,走得近了才突然晃神過來,然后連忙避讓。
    不過是邱老太君生病了而已,竟然會讓整個信國公府都失去了生氣。就算去年邱老太君遇刺臥床不醒,張玄來探望時,信國公府都沒有這么倉皇。
    不是說只是嗜睡而已嗎?
    張玄被人引著從西園過來,穿過抄手游廊,往北園而去。西園和北面相接的地方是一個湖,游廊就建在水上。這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天熱的很,亭臺樓閣早就應(yīng)該換上紗帳紗窗,以避蚊蟲。可張玄從西園一路過來,沒有看見任何一點變化。
    他家也是大族,雖然從小上山,但小時候家中換季時的細(xì)節(jié)還是記得很清楚的。越是講究的人家,越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疏忽。
    顯然這府里管事的主母已經(jīng)顧及不到這些細(xì)節(jié)了,下人們也沒提,或提了也沒有被理。
    張玄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一直肯定這位天君下來是救世的。可如今天下才剛剛紛亂,為何天君就不行了呢?
    難道說這世間的濁氣這般厲害,就連天君都沒辦法鎮(zhèn)壓這群妖星?
    張玄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到了北園。
    到了持云院口,李銳李銘兩兄弟已經(jīng)在門口迎接了。兩兄弟都是一臉憂色,李銳的臉上更是滿臉悲苦。
    “李家兩位賢弟,你們這是”張玄自然不覺得自己值得信國公府兩位嫡孫離開祖母出來專門迎接,所以露出了疑問之色。
    “張道長,是這樣的,我祖母……”李銘開始把自家奶奶從開始嗜睡的時候出現(xiàn)的種種異態(tài)說了出來,他年紀(jì)小,但才思敏捷,口齒又伶俐,事情前后說的非常明白,就連太醫(yī)關(guān)于有可能是“離魂”的懷疑都一五一十說清楚了。
    “我祖母本不是這樣心性的人,如果說這是因為病痛折磨,那祖母一年前左邊身子不能動時就該出現(xiàn)情緒不穩(wěn)了,張道長,你是得道之人,請您幫我祖母開解開解,再看看我祖母是不是真的離魂了。”李銘對張玄鄭重的行了個大禮,李銳只是猶豫了一下,也對著張玄揖了下去。
    “不敢不敢,我視邱老太君如同自己的老師一般,自然會盡心盡力。”張玄攙起兩個孩子,應(yīng)了他們的要求,進了屋子。
    顧卿依舊坐在自己那個輪椅上,但沒有了常掛在臉上的那種和緩的笑容。
    屋子里的下人都是一種又驚又懼的樣子,花嬤嬤沒有如往常一樣站在邱老太君的身后,而是獨自一人站在窗邊,如同年輕女子使著小性子一般。
    事實上,花嬤嬤自顧卿把李銳趕出去后就有些生氣。她不知道邱老太君身子不舒服為何要對大公子遷怒,在規(guī)勸幾次無果后,花嬤嬤也只能一個人生著悶氣。
    要知道,以前邱老太君雖然不能說對她言出即從,但也從來都是從善如流的,如今變得這么面目全非,讓花嬤嬤實在無法適從。
    顧卿渾渾噩噩間好像感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但是又死活想不起來,一抬眼看見張玄站在門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用手撫了撫額頭,苦笑著說:
    “我身體竟壞到這個樣子了嗎?居然還出現(xiàn)了幻覺。”
    我是天眼出了問題了嗎?居然出現(xiàn)了幻覺?
    張玄一開天眼掃向邱老太君,頓時被那彌漫到快要吞噬掉邱老太君的黑氣嚇得倒退了幾步,差點沒有跌坐在地。
    這是哪里來的報應(yīng)之氣?居然連功德金光都壓不住了!
    這樣下去,邱老太君會不得善終的!
    張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被這么濃重的因果之力纏身,邱老太君面相本來就是已死之人,全靠天君的功德延年益壽,但延年益壽只是延壽,身體總有耗盡精血之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大限已至。
    邱老太君的大限應(yīng)該在去年遇刺的時候就到了,不知為什么又延續(xù)了許久,但耗到現(xiàn)在,確實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后來邊關(guān)告急,張玄頓悟天君不走乃是為了鎮(zhèn)壓邊陲的氣運,朝廷如今還需要李國公這位兵部尚書,所以即使是殘軀,天君也得硬撐著。
    張玄和一干師兄師姐一想到這位天君的犧牲,常常是肅然起敬,將她奉若天人典范,恨不得日日在她身邊聽從教誨才好。
    天人本無痛無災(zāi),了卻因果,虛豁清凈。如今天君附身在一個又老又病的老太婆身上也就罷了,現(xiàn)在還不能自己沐浴更衣,又不良于行,連說話都會有僵硬之時,這會是多大的無奈和羞辱,張玄只要一想,就會額蹙心痛。
    天君的功德本來能保證她即使功成身退,也一定是安詳辭世的。就如去年大限將至之時,若是那一下摔的去了,一定完全無痛無覺的。
    可如今黑氣纏身,天君會如何脫竅,張玄也不能肯定了。
    顧卿還在扶著額頭,以為自己是腦子糊涂了,這邊張玄幾步竄到前面,抱著顧卿的大腿泣如雨下。
    “老太君,老太君這般犧牲……是我們無能,倒讓您受累了!”張玄觸目傷懷,把屋子里的人都驚得不清。
    何謂犧牲?何謂受累?
    這位道長又在說胡話了。
    只有顧卿渾身一震,帶著驚疑的眼神看向張玄。
    他看出什么了?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犧牲?
    “老太君若是去年嗚呼不起,如今倒不用受這么多的罪。可如今北方大亂,百姓顛沛流離,您竟是連去都不能去了,嗚呼哀哉,小道一想到老太君如今的處境……”張玄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讓顧卿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你知我是……”
    穿越的?
    張玄滿臉涕淚的點了點頭。
    “我知。”
    我知你是天君下凡,救苦救難的。
    “我是龍虎山嫡系,自幼就開了天眼,能看清不屬于人間之情景。”
    “你們統(tǒng)統(tǒng)下去!”顧卿一指門口。“花嬤嬤。我和張道長有事要談,勞煩你帶著下人們出去,把住門口,任何人都不準(zhǔn)進來,包括銘兒和銳兒!”
    花嬤嬤和屋子里的下人從張玄失態(tài)開始就又驚又疑,甚至有人以為張玄是邱老太君什么失散的親人,或是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份被張道長知道了。
    秉承知道的多死的快的定理,一群下人退的極快,唯恐多留一下被兩人疑心。
    顧卿哆嗦著下唇,忍不住問道:
    “你……你竟知我的難處?”
    張玄擦了擦眼淚,跪坐于地,端端正正的對著邱老太君拜伏于地。
    “小道知道您以前必定是平安喜樂,在上界過著我們這里無法想象的祥和生活。人性丑陋,世間悲苦,您初來乍到,又是老嫗之身,有所不適,自然是可想而知。可事關(guān)人命,您不得不苦苦支撐,想必心中一定是苦悶至極。”
    張玄的話一說完,顧卿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沒有人能忍受著自己一點點老死的。更沒有人能忍受眼看著自己即將像是行尸走肉一樣的死去。
    她即使貴為老太君,可是有錢無處可用,有腳寸步難行,整日里困于后宅之中,望著這一畝三分地過著日子。孫子們在時自然是喜氣融融,可孫子們漸漸長大,她就如同現(xiàn)代人所說的“空巢老人”,除了有丫頭伺候,竟是連找個人說說知心話的可能都沒有。
    得了這個毛病,御醫(yī)又說她很可能哪天一睡就不起了,或者一睡就全身不遂,連舌頭都不能動彈。
    難道老天爺就是為了折磨她,才送她來這一趟的嗎?
    “我確實很苦悶。”顧卿用手背抹去眼淚。“可我更苦悶的,是覺得自己這么堅持沒有意義。”
    “老太君為何如此菲薄呢!這信國公府滿門上下,哪一個不是您救下來的?想想西城的災(zāi)民,想想我們?yōu)楹我陆希胂肜顕缃駷楹我锨熬€,想想這天下因您而得惠的萬民!”
    張玄不知天人也會迷茫,也許這就是心劫?他只能賣力為她開解。
    “也許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虛幻,是你們眼里并不存在的歷劫之難,可對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您的許多無意之舉已經(jīng)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而且即將繼續(xù)改變,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意義嗎?”
    ‘也許我們都是假的,也許是你眼里的平行世界,可對于我們來說,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做的一些事,也許不是刻意而為,但已經(jīng)讓這個平行世界改變了歷史軌跡,而且即將繼續(xù)改變,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意義嗎?’
    就如張玄經(jīng)常腦補顧卿的話一般,如今顧卿也腦補起了張玄說的話。
    “天道往復(fù),從未有人力可逆天之時,但您卻用一介老嫗之身改變了。小道不知這世間古往今來還有多少像您這樣的天人,但您哪怕只是動了動救人之心,便是有大慈悲。這難道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幸運嗎?也許如今您受了無數(shù)磨難,可等你脫竅回返您的世界,回想看看您曾結(jié)下這么多善緣,也會稱心快意吧?”
    天道無情,神仙更是需要斷絕七情六欲,可像是天君這般悲天憫人的,即使是在神仙里,應(yīng)該也是少見的,這便是下界之福,是凡人之福啊。
    ‘平行世界不知有多少,但能以一個人的力量扭轉(zhuǎn)歷史的,還未見過,但你穿到一個老太太身體里,卻改變了不少事情。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如同你這樣穿越時空,但哪怕在這個過程中只是動了動救人的善念,便是有大慈悲的人。也許你現(xiàn)在吃了不少苦,可等你穿回你的世界……’
    等等,還能穿回去?
    “咦,你的意思是,我還能回去嗎?”顧卿喜出望外,連臉上的悲戚之色都沒有了,眨巴著眼睛緊盯著張玄。
    原來天君是擔(dān)心自己任務(wù)沒完成,回不了天界嗎?
    難道天君不是下來歷劫的,是犯了錯被貶下界的?哎喲好煩躁,不敢多問,怕不小心讓天君透漏天機遭天譴啊!
    張玄自以為知道了顧卿難過的原因,忍不住安慰道:“小道不知道上天派您附身在邱老太君身上是為什么,但等您功成身退,想來就會回到來時之處。等你脫竅之時,小道一定在您身邊,為您送行。”
    ‘原來我是能回去的。’顧卿低聲喃喃自語,心中仿佛有某種一直壓迫著她的巨石被轟然搬開,連死到臨頭的恐懼都消散了不少。
    ‘原來就和玩游戲一樣,我打開了許多種結(jié)局,等大通關(guān)了,我就要回去的!’顧卿按著自己的胸口。
    既然這樣,她怕個毛啊!
    顧卿想到另外一種可能,瞇著眼問張玄:
    “你說天道往復(fù),人力不可逆天,你的天眼已經(jīng)看到我逆了天嗎?”
    “正是如此。李大公子、李小公子、李國公,還有府中大半的下人,都是已死之人的面相。但因為有您干預(yù)的緣故,如今又開辟了新的命運,成為天道所護之人。”張玄肯定的回復(fù)顧卿,“僅憑這一府上下幾百條人命,您就值得小道伏地下拜!”
    “這樣啊……”顧卿眨了眨眼。
    可她沒發(fā)生什么變故,說明這個平行時空被她改變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
    也許報應(yīng)已經(jīng)報應(yīng)到她身上了,她才會病成這樣。
    不對,她是漸漸病的,這符合這個老人的身體狀況和病情發(fā)展,并非報應(yīng)。
    那就是說,她可以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了?
    “那麻煩張道長再拿天眼掃掃,看看我還能活多久?”
    顧卿完全沒有負(fù)擔(dān)的拿人家張玄的天眼當(dāng)X光用。
    張玄沒有告訴邱老太君開天眼極費心力,什么也沒說的再看了她一次。
    黑氣繚繞成這樣,撐不過百日。
    “您……怕是還有百日之壽。如今您氣運不好,脫竅時怕是有些痛楚。小道會讓寇師弟準(zhǔn)備好曼陀羅花奶,讓您到時候能舒服一些。”
    喲,麻醉藥,安樂死都準(zhǔn)備好了!
    那她還怕個啥啊!
    半身不遂的時候讓下人喂她喝藥,干脆睡過去得了!
    顧卿心中最恐懼的事都已經(jīng)得到了解決,真是看張玄怎么看怎么順眼。
    以前怎么覺得他是個腦子有些問題的文藝男青年呢!
    明明就是個很不錯的人嘛!
    “那就有勞道長了。正如你所說,我死得其所,也沒有什么好傷懷的。這接下來的百日,我會讓自己過得更有意義,不會再恐懼擔(dān)憂了。”顧卿對著張玄微微一笑。“既然我只有百日之壽,那最后一個月,就麻煩您住在我這院子里,送我最后一程。”
    “是。”張玄心里有些難過,又有些激動,“小道會為您引魂,送您回天上的。”
    顧卿心情大好,可精神卻又開始不濟了起來。
    最近她幾乎是醒不了幾個時辰就要昏睡過去。而且每一次醒來,身體都累的不行,根本不似一個沉睡了許久的人。
    張玄見天君身體不適,非常有眼色的告辭。
    他離了屋子,正見到花嬤嬤和兩個少年站在門口,一臉憂色。
    張玄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對幾人拱了拱手。
    “奶奶現(xiàn)在心情好點了嗎?”李銘歪著腦袋問張玄,“你和奶奶說了些什么呢?”
    “老太君只是被自己困住了而已,如今心結(jié)已開,心情自然是好多了。”
    張玄很喜歡李銘,他心思澄明,其實十分適合修道,只是他身為公府嫡子,想來日后要繼承爵位的,他也早就斷了引他入道門的心思。
    李銳和李銘聽到張玄的話大喜過望,李銘更是拉著李銳直接進了屋子,嘴里不住的喊著奶奶。
    花嬤嬤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客氣的親自引張玄出去。
    在出持云院的二門之時,張玄偶爾遇到了信國公府的國公夫人。
    此時方氏正在一群丫頭婆子的簇?fù)硐峦衷圃憾鴣恚磉叺难绢^文繡懷里抱著小女兒李湄,前后有婆子開道,見到持云院有外男,連忙呼叱。
    張玄連忙轉(zhuǎn)身避讓,余光間覺得這小女孩的“氣”和其他人皆不相同,便多看了幾眼。
    花嬤嬤見這些婆子這般大驚小怪臉上也有些掛不住,還是方氏皺著眉打斷了婆子的呼喝,讓張玄先過。
    張玄低著頭,暗地里卻悄悄又開了天眼。
    這一看,嚇得他連忙壓下頭去,再也不敢多看了。
    那女孩身后五彩具備,鳴動八風(fēng),乃是有鳳來儀之象。
    他從不敢用天眼窺伺皇帝,便是因為這龍鳳的“氣象”連他的天眼都無法直視,若是逞強硬要多看,怕是會遭天譴。
    他不知自己的師父能不能看清,但他道行不夠,也只能隱隱約約窺見一鱗半爪了。
    只是……
    國公夫人后面那道有些虛晃的氣息是什么?
    凡人也有心劫嗎?
    持云院的主屋里。
    李銳有些心驚肉跳的跟著李銘進了屋,原以為奶奶就算心情好了,見了他也不會如往常那般噓寒問暖。
    誰知奶奶明明已經(jīng)困得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還是把他喚到了面前,拍了拍他的手滿臉歉疚地說:
    “奶奶這段日子生了病,已經(jīng)病糊涂了,之前對你那么喜怒不定,是奶奶的不是,你別放在心上。奶奶要死了,心里害怕,因為之前是被你喚醒的,就遷怒了你,總覺得那時候一跤摔死了就好了。”
    李銳一聽顧卿說的話,頓時雙膝跪地,伏在她的膝頭無語凝咽。
    他感覺從喉嚨里有熱燙的東西忽然涌上來,哽咽著。原來真相是這么的簡單,簡單到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一慣微笑著面對世界的奶奶也會害怕嗎?害怕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李銘呆愣著站在一邊,流下來的眼淚,如今順著臉頰流下。他感覺到從下巴不斷滴下眼淚,然后他吞了一口口水,讓口水流進哽咽的喉嚨里。
    “不過現(xiàn)在奶奶不害怕啦。張道長說的很對,只要活著的時候做了有意義的事情,便是下一刻死了,也不能算是白死。張道長說我還有百日的壽命,這剩下來的三個多月,我要多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才是啊。”
    顧卿看著兩個孩子,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你們這三個月不要去上學(xué)了。我醒著的時候,來聽我講故事吧。”
    “還有你們的朋友,齊邵、萬寧、趙燕妮……甚至張素衣,在我死之前,我都要見一見。”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領(lǐng)導(dǎo)又喪心病狂的開會了!
    小劇場:
    顧卿還在扶著額頭,以為自己是腦子糊涂了,這邊張玄幾步竄到前面,抱著顧卿的大腿泣如雨下。
    顧卿:……被抱大腿什么的,好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