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寧十五年, 皇帝駁回戶部請求,平調(diào)原云匯知府肖明成出任西北廣夏知府,仍為正四品, 但考慮到賊寇屢屢犯邊, 許便宜行事之權(quán), 對七品及以下犯上作亂罪大惡極者,可先斬后奏。
正所謂亂世用重典, 大祿朝內(nèi)部雖一派祥和,但邊關(guān)已隱有動亂之征兆。若不快刀斬亂麻, 只會養(yǎng)虎為患。
時年,肖明成三十八歲, 度夫人三十歲。
成寧十八年, 邊關(guān)部落聯(lián)合作亂, 肖明成身先士卒鎮(zhèn)前調(diào)度,老將孔方率軍正面迎敵,度夫人親帶一支女子騎兵繞后方奇襲, 大獲全勝, 斬敵千余, 生擒數(shù)百。后一度深入追擊,搗毀部落三個, 繳獲牛羊馬匹無數(shù)。
肖明成當(dāng)機立斷,順勢派后方增援駐扎,又立即開荒種地, 并就地嵌入大祿界碑……有鄰國抗議,肖知府以騎兵駁回。
成寧帝龍顏大悅,當(dāng)場盛贊度夫人不讓須眉,破例封其為正五品上騎都尉, 可世襲;其隨行侍衛(wèi)林妞子武藝過人,英勇殺敵,封七品云騎尉。
女子憑軍功封爵,此乃大祿朝開國以來未有之事,舉世震驚。
成寧二十二年,邊關(guān)穩(wěn)定,人口增長,廣夏府設(shè)立西市,大力發(fā)展國內(nèi)外貿(mào)易,逐漸有成為西部經(jīng)濟中心的趨勢。
成寧二十四年,肖明成夫婦奉旨返京;同年,肖明成進戶部尚書,加太子少師,從二品。
而此時,他也才不過47歲,在一干同品階須發(fā)皆白的老臣中,可謂鶴立雞群。
成寧十五年,京城望燕臺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度夫人離家出走了。確切的說,是跟隨娘家海商船隊出海了,滿京嘩然。
眾人初始并不信,因為度夫人與肖大人多年來歷經(jīng)風(fēng)雨,感情甚篤,這是舉世皆知的事情。上到皇家下至百姓都深信:饒是這世上其他夫妻都反目成仇,他們也是決計不會鬧矛盾的。
但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整個京城都被轟動,連太后都屢屢過問,皇后更催著成寧帝質(zhì)問肖明成,看他究竟是做出怎樣喪心病狂的事情,才會把度夫人那樣的巾幗氣走。
成寧帝如今已至知天命之年,長年累月的辛苦勞作讓他雙鬢微微染了霜色……但這又有什么用呢?皇后非逼著他過問臣子的家事,他也不得不來。
不過皇后的話也有道理,度夫人并非只是尚書夫人,更是本朝頭一位女爵爺,算來,也是公事吧。
而且……咳,他也是真的好奇。
事發(fā)之后,肖明成已經(jīng)被同一個問題狂轟濫炸過無數(shù)遍,耳朵的繭子都不知掉了多少層。
但其他人他可以敷衍,皇帝不行。
面對成寧帝發(fā)自內(nèi)心的疑惑,肖明成無奈且窘迫道:“她嫌京城太悶,不耐煩幫微臣整日應(yīng)酬,非要出去看看……”
成寧帝啞然,良久才聲音干澀道:“……出去看看?”
肖明成微微抬頭,幽幽看過來的眼神中很有點哀怨,“是,出去看看?!?br/>
可就連他在一開始也以為對方口中的“出去看看”,頂多也就是回云匯府女學(xué),甚至是西北廣夏府,誰承想呢!自己以為人家要出府,合著人家直接出國!
成寧帝忽然心虛。
合著這事兒,自己早就是幫兇了?
尋常人想出海很難,有官職和爵位在身的人更是難上加難,因為這些人往往掌握著大祿朝部分機密,一旦發(fā)生叛變或泄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朝廷輕易不會讓他們有深入他國的機會。
那度藍樺為什么能出去呢?
肖明成事后無數(shù)次回想,都覺得這肯定是一件早有預(yù)謀的事情,或者說,妻子著實已經(jīng)忍了許多年。
當(dāng)初度夫人以女子之身斬獲軍功,一時風(fēng)頭無兩,成寧帝覺得不重重嘉獎不足以表明他的愛才之心和賞罰分明,于是親自許了爵位之后又問她還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度夫人也是一如既往的不矯情,只說自家是跑海商的,從小就聽水手們說大海特別美,她早就想去看看,但一直沒有機會。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朝廷能發(fā)給她相關(guān)的文書,可以讓她在有生之年一了夙愿。
若換了旁人,成寧帝可能還沒這么痛快,但這可是度夫人??!本朝知名善財童女,走到哪兒建設(shè)到哪兒,硬生生以一己之力頂了半個地方財政;如今又豁出命去為國御敵,忠心可昭日月!
肖明成的就任地越來越刁難,這里面也未必沒有成寧帝故意利用人家媳婦自掏腰包搞基建的小心思……
若這樣的人都不值得信任,那大祿朝就離完蛋不久了。
成寧帝就覺得度夫人真是位感天動地的好臣子、好臣民,你看就連提要求這種事都這么為朝廷考慮,一文錢都不多要,只想用自家的船隊解解饞。
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哪怕就沖這么多年一點點彌補的心也得滿足啊。
于是一道圣旨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度藍樺本人和她親衛(wèi)隊的出海文書就辦好了。不過有個限制,就是她可以帶親衛(wèi)隊出去,但若親衛(wèi)隊單獨出行,文書作廢。
這也是最后上一道保險。
事后太后和皇后說起來,還道度夫人這想法不錯,人活一世,誰不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啊?若她們有機會,她們也想看海?。?br/>
要不是沒得選,誰愿意整天守著一個日益衰老的臭男人?還要跟一群女人爭來斗去的……
本以為度夫人只是識大體,想給國家財政省錢,沒想到她還真敢這么干,而且是在四十歲的時候,撇家舍業(yè)跑了。
四十歲??!大祿朝四十歲的女人們,尤其是官太太們都在哪兒干啥?當(dāng)祖母、外祖母了吧?身子骨已經(jīng)垮了一半了吧?出門沒人伺候早就不成了吧?
可度夫人竟然跑了!自己不帶家眷出海了!那是大海啊,一個不小心是會死人的呀!
這他娘的聽上去就很離譜,但這么離譜的事情還真就真情實意的發(fā)生了!
別說旁人,肖明成本人都特么傻了!
這算怎么回事兒?過了半輩子了,老婆跑了?!
肖明成想的沒錯,度藍樺確實忍了很久了。
她上輩子就是死在工作崗位上,這輩子又他娘的穿越到對女性要求更嚴苛的封建社會,要不是心理素質(zhì)過硬,早就把自己嘔死了。
偏肖明成也不像短命早亡的樣兒,走到這一步外放的可能越發(fā)渺茫,她簡直可以想象出自己的下半輩子了;肖大人步步高升,權(quán)傾朝野,最后若是個好結(jié)局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載入史冊流芳百世;若是個不好的結(jié)局呢,死無全尸也不是不可能……
而她作為度夫人,又會怎樣?
左不過是個建立女學(xué)、開醫(yī)院,搞搞慈善,跟著進個史書,在外人看來就是祖墳冒青煙了。
可她不愿意。
度藍樺就是度藍樺,誰管他祖墳不祖墳的!
只是這么一想,度藍樺就要窒息了,饒是大西北的茫茫草原、巍巍雪山和荒蕪隔壁這樣的美景,這樣可以自由奔跑的地界都拯救不了她。
在其位謀其政,只要她陪著男人一天,就不得不履行身為“度夫人”的職責(zé)。
這個名頭曾經(jīng)賦予自己極大的便利,但現(xiàn)在,她覺得隨時可能被這頂荊棘編成的桂冠戳死。
她覺得不行。
世界之大,有幾人能有重活一次的機會呢?她不想就這么把后半輩子交代了!
她想出去看看,想去兩世為人都沒機會到過的地方瞧瞧,看是否還會有無限可能。
她才三十多歲,因為沒有生育常年鍛煉,身體素質(zhì)一直保持在巔峰狀態(tài),甚至因為在西北肆意騎射更進一步,絲毫不輸給二十來歲的年輕人;
她有錢,有很多錢……
外出的軟件硬件都滿足了,為什么不走呢?
甚至為了走出去,她不惜力排眾議奮勇殺敵……
然后她成功了,甚至還多了個爵位,回報不可謂不豐厚。
當(dāng)時所有人都沒察覺到度藍樺的意圖,除了一個人:常悅。
那會兒幾個孩子都在地方上歷練,只有常悅一人自己想法子留京,并成了成寧帝眼前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年輕官員之一。
度藍樺返京第一天,常悅就登門拜訪了。
他開口第一句就是:“夫人,要走了嗎?”
其實之前他曾有過許多問題,比如說您就這么走,難道舍得嗎?可又轉(zhuǎn)念一想,為什么不舍得呢?人可以擁有親情愛情和友情,那又為什么不能愛自己?
人要好好活著已經(jīng)夠難了,又何苦一定要把自己困死在如此狹小的一方天地內(nèi)?
所以他就不問了,因為沒有必要。
度藍樺驚訝于他的敏銳,可若細想,又覺得理應(yīng)如此。
她沒有回避,“是的?!?br/>
頓了頓,度藍樺又笑著嘆了口氣,“京城什么都好,就是太悶了?!?br/>
常悅笑了笑,“像夫人會說的話。”
也像夫人會做的事。
說起來,他從沒像秦落那樣喊過“師娘”,而是一直叫夫人,因為他們初次見面時,就是一個惶然無措的哭鼻子小男孩兒和度夫人。
過了會兒,常悅又問,“那么,夫人還會回來嗎?”
他問得很認真,絲毫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什么問題。
度藍樺還真的就認真思考片刻,“應(yīng)該會吧?!?br/>
無論如何,大祿朝還是這個時空中最接近她故鄉(xiāng)的土地。她在這里度過了人生中很美好的一段歲月,可謂第二故鄉(xiāng),早已是生命中難以割舍的部分。
所以,應(yīng)該還會回來吧?
常悅松了口氣,“那就好。”
他一定會努力向上爬,所以若非兩國互派使者,恐怕終身都將被囚/禁在這片讓他又愛又恨的土地上。
若夫人一去不回,那么此番就是永別。
度藍樺笑起來,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腮幫子,“你這小子。”
像很久以前那樣。
所以當(dāng)度藍樺只帶著一隊親衛(wèi)離開大祿朝時,幾乎所有人都震驚且惶然,唯獨常悅很平靜。
“這難道不是很好嗎?”他笑著說。
人能在有限的生命力去做自己真心喜歡的事,這難道不是很值得慶賀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