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兒子不行了”或是“兒媳不愿意生”這兩種匪夷所思的可能, 肖家二老明顯更傾向于相信是度藍樺擔心繼子,或是兒子背地里干了什么不厚道的事,以致于兒媳婦不敢生。
他們并不知道肖明成與原來的那位度小姐之間的齟齬, 只想著后娘難當, 度夫人又年輕, 驟然來了陌生環境必然害怕的,如今卻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不能有,那得多委屈啊!
父債子償,子債也是一樣, 他們的兒子做了孽, 只能他們老臉皮厚的彌補一二了。
肖家二老初來乍到,度藍樺本就留心, 且她極為擅長觀察人的情緒變化,很容易就覺察到對方的愧疚。
吃軟不吃硬的她有點頭疼。
在肖家人來之前, 她做過很多種假設,其中不乏因為無法溝通和不能得到理解導致的熱戰、冷戰等等, 但唯獨沒有這種。
肖明成自愿背黑鍋是一回事,度藍樺卻不能無動于衷。她私底下又找二老說過兩次, 奈何在傳統老人的觀念中, 女人成婚后不要自己的孩子這種事簡直比男人不行了更難以接受!
他們覺得絕對不可能!
于是真相非但沒有被揭開, 反而有點兒欲蓋彌彰越描越黑的意思,度藍樺很是郁悶。
肖明成一副早有所料的樣子,“你這又是何必呢?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保持現狀不挺好的么?”
反正爹娘那頭對他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黑鍋背都背了,解釋明白的話,他不都白挨了嗎?
雖然常聽說什么“日后那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可那都是騙鬼的。不怕說句不中聽的話,在公婆眼中兒媳婦畢竟是外來的,終究隔了一層。
但他不同,他是親生的啊,天然一份血緣和親近,哪怕爹娘氣也氣不來兩天,過了就好了,對生活根本不會有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而且不要孩子的事當初也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決定,現在一起承擔后果也很合理。
度藍樺明白他的好意,只悶悶道:“就是覺得有點內疚……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若你家人毫不客氣地跟我大吵一架,我反而無所顧忌,可現在……”
現在人家這樣和軟,她就很愧疚啊。
肖明成失笑,“我看這樣倒沒什么不好的,他們對你愧疚,你對他們愧疚,自然會想方設法加倍對彼此好,也不怕處不來了。”
度藍樺被他逗樂了,“哪兒有你這么說的。”
話雖如此,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正如肖明成所言,如果她非要鉆牛角尖,強行讓兩位老人認同真相,只怕要把肖明成的一番好意糟踐了,最后鬧得闔家不得安寧,還不如就保持現狀。
“只是,”度藍樺看向肖明成,宛如在看自愿參加敢死隊的猛士,“委屈你啦。”
“替夫人分憂,何談委屈?”肖明成挑了挑眉毛,忽然笑道,“若夫人心有不安,日后加倍對我好就是了。”
說完,兩人都笑了。
肖家人休息了一日,又被肖明成和度藍樺帶著熟悉了府衙內外,次日便有來上課的常悅和秦落過來給兩位老人請安。
老兩口見兩個少年都是光彩灼灼的模樣,心生歡喜,拉著夸了又夸。
尤其是秦落,簡直令他們愛不釋手。
“瞧這孩子,生的這樣白嫩……”
哪個老人不喜歡又白又胖的大小子啊!
想起之前黑水鎮游泳,秦落遇水不沉的情景,常悅忍俊不禁。
秦落只是憨笑,心道來云匯府之后他已經瘦了好幾斤的……
入秋后農務繁忙,肖明成作為一地父母官,又要統計各地收成情況,又要親自監督糧食入倉、入京,繳納賦稅,忙得不可開交,幾乎要連給父母早晚請安的空閑都沒有。
好在他有老婆。
今年云匯府內比較太平,沒什么惡性案件,搞得度藍樺都只能通過積德行善、擴張黑水鎮的養殖事業和女學影響力來賺取積分了,日常倒是很清閑,便親自帶著肖家人在城中逛。
府城占地廣闊四通八達,繁華自不必說,看得人眼花繚亂,又有匯聚的各地美食好物,沒個十天半月根本走不完。
度藍樺特意帶著肖家人在外頭吃了幾頓飯,越加發現這家人跟肖明成如出一轍的好養活:啥都愛吃。
嗨,其實也不對,因為混熟了后就發現,肖明成那人其實還有點小挑食的,但肖家人就沒有這個毛病,人家大鵝照樣吃得噴香!
就是等后面幾天混熟了之后,二老才肯主動表達意見:
“忒貴了!”
“大地方也不好,銀子都花不起啦!”
這邊酒樓里一只雞都要三十多文錢,在老家都夠買四只啦!
因怕他們幾十年的飲食習慣改不過來,度藍樺還精心挑選了一家面館,結果肖老爹吃過后對做面師傅的手藝很是不屑一顧。
“那面做的不好!”老頭兒哼哼道,“不勁道,煮的也太軟爛了些!”
他們老家那邊祖祖輩輩酷愛面食,基本上天天有面,對面條自然有自己的驕傲,對這些軟踏踏的東西就很鄙視。
度藍樺失笑,“本地人愛吃甜口和精軟些的食物,人家既然是開鋪子的,總要遵循本地人口味改善一二的。”
在本地吃外地特色,難免有點不正宗。
肖老太太掐了男人一把,又對她道:“別理這老貨,出來后越發沒譜了,整日價胡說八道。”
度藍樺噗嗤笑出聲。
肖老爹這么多年挨掐都挨習慣了,哼都不哼一聲,很是不服氣地梗著脖子道:“我那是胡說八道么?家里幾個娃小時候哪個不是我做的面養活大的?一頓一大碗哩!誰做的有我做的好吃?
當初你爹愿意把你嫁給我,還不是看中了我做面的手藝?那是十里八鄉都上數的!”
在老頭兒看來,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絕對不能瞧不起我做面的手藝!
說到最后,連鄉音土話都帶出來了。
見他三言兩語扯到當年嫁娶之事上,肖老太太刷地臊紅了臉,又劈頭蓋臉拍打了他好幾把,“你這老不死的夯貨,凈說些不正經的……”
老頭兒任她打,就是堅決不松口,還說改天就親自下廚,叫他們看看自己寶刀未老。
度藍樺憋笑都快憋出病來了。
親眼目睹了傳說中的女學后,肖家人十分震驚。
眼前幾百女孩子昂首挺胸、神采飛揚,眼底閃爍著自信的光芒,言行舉止全然沒有他們以往見過的女孩兒們唯唯諾諾的模樣,竟比尋常男孩兒更有條理些!
度藍樺就對肖明杰和瑞香道:“也該叫兩個侄女來的。”
肖明杰是個男人,并不能全然理解女人的感受,只覺震撼,其實卻沒有太深的觸動。
但瑞香卻不同。
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當聽說第一屆的女學學生們自己賺錢買了個鋪面共同經營時,瑞香心頭一片火熱。
這,這是以后都有靠了啊!
度藍樺又道:“女孩子天生心細,宋大夫著實發現了幾顆好苗子,已經在著意培養了呢。等過些年,必然會出幾位女大夫!還有木工、首飾匠人等等,專門干精巧活計,別看東西小,因精致巧妙構思奇特,賺的反而比桌椅板凳等大件的粗笨東西多呢。”
肖老太太聞言不禁咋舌,“女娃還當匠人?也有人愿意教?”
雖說大祿朝風氣開放,但除了紡織刺繡外,手藝活兒大多還是男人的天下,世俗觀念就是傳男不傳女的。
“是呢,”度藍樺笑道,“已經賣出去不少了呢!左右比拼的也不是賣蠢力氣,有什么不能的?”
確實有很多匠人不愿意教,但也只是“很多”而已,她并不貪心,只要“幾個”做老師就好。反正天下之大,總有人想得開。
實際上,在尋找老師這上頭,度藍樺并沒有像預想的那樣遭遇太大波折:沒辦法,銀子實在太香了!
比起自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辛辛苦苦賺錢,被人重金聘請來當教師不香嗎?
只要有了老師,剩下的一切難題就都迎刃而解。因為不管是木匠還是首飾匠人,其實核心技術都在手上功夫和心思奇巧,力氣如何反而是次要的。
當初主動甩了渣男的小姑娘雅芝就是個很有天賦的小木匠,腦子又活手又巧,幾年下來已經很有點獨當一面的架勢,設計了好幾款精巧的首飾匣子,很受閨秀們的歡迎,賺了不少銀子呢。
瑞香喃喃道:“聽說也有不少地方效仿呢。”
度藍樺開了正經辦女學的頭,也有許多地方跟風,但一來沒有經驗,二來也未必是真心,稍有壓力便潰不成軍……時至今日,堅持下來的寥寥無幾,更多的還是曇花一現,甚至一度淪為某些人斂財的工具。
“年初我跟老肖就往京城去了折子,”度藍樺平靜道,“約莫著再過段時間就能有消息了。”
這是她的事業,怎能容忍惡人玷污?所以一早就在搜集證據,時機一到就分別告知成寧帝和太后、皇后,以求遏制不正之風。
聽她把與天子一家的溝通說得如此輕松,瑞香夫婦不禁咋舌。
又聽度藍樺道:“兩個侄女……”
瑞香心情復雜道:“都大了呢。”
她膝下有兩兒一女,長女的女兒都三歲了,次女也在去年生了兒子,哪里還能來上學呢?
他們夫妻資質平庸,生的孩子也不大聰明,哪怕如今托四弟一家的福,條件好轉,女兒們分到手的嫁妝也寥寥無幾。種地種地,看天吃飯,收成好壞全看老天爺的心情,指望那幾畝陪嫁田也只是餓不死罷了,若小兩口沒本事,日后又拿什么留給孫子、孫女?
若是真能學個手藝……
度藍樺看出她的心思,主動道:“來日大嫂家去了,也不妨把這事兒同妯娌們說說,若是愿意的,回頭可將孫女兒們都送來。雖說離家遠些,但有我跟老肖看顧著,也不怕出什么紕漏。”
瑞香明顯意動,可云匯府離老家實在太遠了點兒,一旦送來,只怕再見面就難了。
尤其有肖明成的例子在前,一時半刻的,還真下不了這個狠心。
到底是人家的孩子,況且別說是交通不便、信息不暢的古代了,哪怕放到現在社會,這么點兒大的小姑娘出遠門,家人也必然是不放心的。
見瑞香遲疑,度藍樺便笑道:“我也是說說罷了,嫂子別當回事兒。咱家如今都好了,姑娘們倒不好繼續散漫,倒不如就近請個可靠的先生,就在家中教導。”
哪怕學不到手藝,學學讀書寫字,提升下個人修養也好啊。
聽她說“咱家”,瑞香心頭一松,也跟著笑起來,“是這么個理兒,我們這些當長輩的不中用,子孫后代可不好再給四弟拖后腿了。”
這話度藍樺倒不好接了,只笑而不語。
肖家人樸實有趣,度藍樺也樂得跟他們打交道,天天到處逛也不覺得辛苦。
那日肖老爹到底按捺不住,借了廚房做面,又一手包辦臊子,忙得熱火朝天得意洋洋。
度藍樺打發人去前頭給肖明成傳話,后者得了信兒很快就回來,興致勃勃道:“說起來,也有十多年沒吃過爹親手做的面了,還怪想得慌的。”
“你離家都十三年多了,可不是十多年?”度藍樺笑道。
又見他袖口沾了不少墨跡,不由疑惑道:“這是寫什么了,這樣投入?”
度藍樺是知道他的性子的,做事謹慎,作風節儉,平時很少污損衣物。
“對了,說起這個,”看了臟掉的袖口后,肖明成也是懊惱,“也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什么事兒?”度藍樺果然感興趣,天曉得這么久沒有案子,她都快閑出毛來了。